《鲈鱼美》原文·周华诚
早春时候,鲈鱼从入海口进入钱塘江,逆流而上,进入支流和小溪。它们的尾鳍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地对抗着水流。它们的数量极大,就像无穷无尽的银光在河里游行。
这个时期是渔民收获的季节。
四月初,我在钱塘江边吃鱼,其中就有一道鲈鱼。这道葱油鲈鱼鲜美极了。《南郡记》曾说:“松江脍鲈献隋炀帝。帝曰:金齑玉脍,东南佳味。”鲈鱼肉质细嫩,刺少,清蒸也好,红烧也好,都是妙物,皇帝都喜欢。
陆游也喜欢吃鲈鱼。陆游是浙江绍兴人,本就生于鱼米之乡。绍兴人的餐桌上,鱼一向是家常下饭菜。即使在晚年贫困潦倒时,鲈鱼依然是陆游的最爱。他有一首《买鱼》:“两京春荠论斤卖,江上鲈鱼不直钱。斫脍捣齑香满屋,雨窗唤起醉中眠。”
陆游说,秋天鲈鱼肉质最为肥美,四月鲈鱼产籽,身体瘦弱,本不是最好的食用季节,但这时候的鲈鱼价钱便宜,吃得尽兴。陆游买了鲈鱼,做成切脍,那叫一个香呀。怎么能不喝一点酒呢?美酒配上鲈鱼,不觉之间微醺。春雨轻轻地敲窗,檐下雨水成线,一杯一杯复一杯,不觉之间喝高了,就在这春意中醉眠,人间的美事啊。
还是这个陆游,冬天吃了鲈鱼,又写一首诗《初冬绝句》:“鲈肥菰脆调羹美,荞熟油新作饼香。自古达人轻富贵,倒缘乡味忆回乡。”
在此,不得不提到鲈鱼最有名的典故。话说,吴地人氏张翰在洛阳当官,见到秋风吹起,就开始思念家乡的莼菜汤和鲈鱼脍。这种饮食上的乡愁,尤其在夜深人静时一波一波袭来,是足以摧毁人的意志的。张翰说,人生贵在顺遂自己的意愿,怎么能为了求得名声和爵位,而羁留在离家数千里之外的地方当官!于是,张翰很任性地裸辞了。
这一辞,给中华传统文化留下了一个极好的成语——“莼鲈之思”,也让今天的人们在吃这一道鱼的同时,生发出更丰富的滋味。
食物的味道,从来不只是萦绕在舌尖,亦在心灵之中。食物所附着的文化基因,决定了味道的丰富性与多层次。中国文化史上,一直推崇一种“归隐”的情怀,于是莼菜和鲈鱼成为最经典的乡愁意象。秋风起了,他要回去吃鱼,喝莼菜羹了。这跟今天许多“90后”辞职的理由一样任性:“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回家养猪。”可见,对于诗和远方的追求,古往今来的人,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因张翰字季鹰,鲈鱼便有“季鹰鱼”之谓。
陆游做鲈鱼,还是比较家常的烹饪法,也是绍兴人家常见的菜式——鲈鱼带汤煮了,配上生嫩的茭白。这是很鲜美的羹汤,在江南人家,也是很日常的一道菜,因了食材好,并不需要怎样高明的烹饪手法,只是清水里煮出来,就能让食材本身的鲜美渗透出来。想来,张翰在北方念念不忘的,也正是这样的家常之味吧。
小时候,还在语文课本里学到一首诗,是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一尾鲈鱼,游进诗歌里,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写过鲈鱼,有多少人在富春江上看见晨曦中的渔船或者捕鱼人的身影,在心中想起范仲淹的诗句?又有多少人,在一道鲈鱼上桌时,悠悠地想起自己远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