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粮号
民国时候,新城县里有两家粮号,一家是孙记粮号,一家是陈记粮号。孙记粮号买卖兴隆,陈记粮号却是门可罗雀。老陈家换了三个大掌柜,可买卖依然不成,后来又花大价钱从保定请来了一个大掌柜冯庆兰。
冯庆兰到了新城,先去了孙记粮号。伙计见他是外乡人,还以为来了大主顾,上来就热情地招呼他。冯庆兰装作选粮的样子,在粮号里走走看看,伸手摸着柜里的粮食,心里就有了底,出得门来,到了老陈家,十分诧异地对陈世宝说:“孙家卖粮,可犯了大忌。”
陈世宝忙问他是怎么回事儿。
冯庆兰说,他一摸就摸出来了,孙家的粮食用水泡过了。这泡过的粮食怎么能卖呀。一是时间长了会发霉,二是掺了这么多水分,主顾也不干啊。可让他奇怪的是,并没有哪个主顾找到孙记粮号去打去闹啊。
陈世宝惊愕地睁大眼睛说:“我也曾偷偷派人去打探过,没见过此等情形,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悄悄来到孙记粮号门外躲着,见到城外柳树沟的宋三从孙记粮号里出来。宋三跟他是远亲,倒也认得,忙着叫到一边,接过他的粮袋子,伸手一摸,果然潮乎乎的,不觉惊道:“你怎么买他家的泡水粮食啊?”
宋三说:“买了他家的泡水粮,我才好拿回去做种子。”
陈世宝蓦然明白了,孙家的泡水粮,并不是为了加分量坑人,而是为了方便主顾下种种地。这个孙家,比他想得周全,比他高了一招儿。他回去赶紧跟冯庆兰说了。冯庆兰也不禁佩服起老孙家来了。两个人决定,马上学着老孙家,把粮食泡水,当种子卖。
三天后,粮食泡好了,陈世宝往外面挂了一面牌子:本号专卖泡水种子。
牌子挂出去了,却没人买账。倒是老孙家的老板孙成勋见到了,跑过来对他说:“陈兄,你万万不可如此!”人家孙成勋是自己当老板又自己当大掌柜,手里有两把刷子,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陈世宝总是输给他,这才请了大掌柜。这时候他就壮起胆子,笑了笑,连讥带讽地说:“你家卖得,我家咋就卖不得?”
孙成勋指了指外面的天说:“俗话说得好,农时不等人。春上晚一天,秋上晚半年。现下已过了下种的日子,人家地里都下完种子了,你再泡种子卖,还有谁买?那不等着发霉长毛嘛。我是看着那么多粮食扔掉了可惜,这才跑来告诉你的。”
陈世宝一惊,忙着跑到城外去看,果然见人家已经把地都种完了,根本不会再买种子,他忙着跑回粮号,又让伙计们撑开了苇席,把粮食晒干。陈世宝感激孙成勋帮了他一把,买了一份礼品,去感谢孙成勋。
孙成勋摆上了两盘小菜,又拿出一坛老酒,两个人就喝上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人都喝得高兴了。陈世宝就跟孙成勋请教该如何做好生意。孙成勋倒也不隐瞒,就一五一十地说上了。孙家经过多年的经营,有了一个卖粮的诀窍,那就是根据主顾的需要做生意。比如临到春天时,各家各户都缺粮,连下地的种子都没有,这时,就不要干等着卖粮了,而是要先把种子赊给主顾,等到秋上收了再加倍地还回来。他把粮食泡起来当种子卖,那是因为大家都有个脸面,谁也不想说自己家断了顿儿,到他这里来赊粮了,就可以推说是专门来买种子的。他也先走访了有经验的老农,问好今年的天时,这才决定该泡哪些粮食当种子,又该什么时候泡。如此,主顾们才会纷至沓来。
陈世宝一听,真如醍醐灌顶。原来卖粮里有那么多学问,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卖粮,怪不得卖不出去呢。他悉心地听着,暗暗记在心头。
回到家里,他马上叫来了大掌柜冯庆兰,说起了孙家的生意经。冯庆兰一听,也连连拍手说:“孙家的生意,真做到人心坎儿上了。咱们要想超过他,就得想出更妙的招数来。他根据农时定日子,那只是凭老农的经验,咱们可以找到科学依据,那样才更精准。”
冯庆兰有位亲戚,是省大学的教授,早些年曾到日本留学,是农业方面的专家。冯庆兰又跑了一趟天津,请来了这位教授。教授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又到地里采回了许多样本,经过认真的分析研究,就给冯庆兰写出了一份报告,告诉他各季的粮食应该什么时候育种,以及育种的必要条件。冯庆兰把报告拿给陈世宝看,陈世宝如获至宝。
麦收过后,就该播种秋粮了。陈世宝想抢占先机,就按照教授的报告,先泡了粮食当种子,又在门外贴出了大幅的告示,说明本号销售粮食种子,是按照留洋教授教给的办法泡制的,保证秋上丰收。
冯庆兰是个很有心机的大掌柜。当初留洋教授到号上来的时候,他就通报了县长。县长也想表明自己重视农业,特意到号上来拜见过教授,装模作样地询问了一些农耕知识。冯庆兰就把这话传出去了。于是,很多人都知道,陈家号上请来了一位留洋教授,特别跟县长研讨了农耕之事。那时候人们都把洋知识神化了,这留洋教授也就很有号召力,告示一出,很快就有很多人到他的店里来采买种子。冯庆兰也学着孙记粮号的做法,先赊出了种子,约定待到秋后收获了再加倍还上。
一时间,陈记粮号买卖兴隆,孙记粮号却门可罗雀。
陈世宝暗暗得意起来。
那孙成勋却是个吃胜不吃败的主儿。他的招数被陈世宝学去了,就再也想不出新招儿来,生意一落千丈,后来就逐渐地凋敝了。他辞了伙计,关了粮号,甚至把库房也租给了陈世宝,而后带着一家人到外面去游山玩水了。他家门上的大铁锁,逐渐地都生了锈。陈世宝垄断了新城的粮食销售,一时风光无限。
这天,县长忽然带着一个陌生人来访。
冯庆兰哪敢做主,忙着请来了陈世宝。县长给他介绍说,那位陌生人乃是战区的后勤部长,名宋锦波,是专门到新城来采购军粮的。陈世宝忙着跟宋锦波点头哈腰地寒暄了几句。宋锦波是个军人,性子也直,开门见山地说,他要从陈世宝这里买二十万斤粮食。
陈世宝听了,暗暗一惊。因为他的库里正好就有这么多粮食。宋锦波一口一个准儿,看来是行家,蒙不了。他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宋部长,您买这军粮,准备出什么价儿呢?”宋锦波说:“这军粮嘛,是买的,不是征的,自然要按市场价。二十万斤粮食,四千现大洋,我会一文不少地给你。”陈世宝一听这个,脸上顿时乐成了花。
宋锦波从手包里掏出一张纸,又掏出一支自来水笔,刷刷刷,就写了一张欠条,大意就是某年某月某日从陈记粮号买走二十万斤粮食,该当给付大洋四千块,只因军饷还未下拨,一时难以兑现,一但军饷下来,马上付现云云。下面就是宋锦波的签字。写完了,他就把欠条推给陈世宝:“陈老板,您尽管放心,我是民国的军人,说话算数,不出两个月,定会把粮款一分不少地给您送来。”
陈世宝看着那张白条,一时苦不堪言。人家宋锦波可是拿着枪杆子的人,甭说跟他来买粮食,就是跟他来要粮食,分文不给,他敢说半个不字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他只好收下欠条,还得赔着笑脸,领着宋锦波验过了粮食,宋锦波就带来人手,运走了二十万斤粮食。
宋锦波这一走,就再没了消息。两个月的光景一闪就过去了,早已过了约定还款的日子,可连个人影儿都不见,陈世宝可坐不住了。他只好备了一份厚礼,去拜见县长。县长收下了礼,却打着“哈哈”说,接待宋锦波,那是人家拿着公文来的,他不得不接待,但跟宋锦波却没一点个人交情,人家不肯来还款,他也没办法,不成就跑趟省城,找他要去。
陈世宝又忍了两个月,宋锦波那里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当下年也过了,眼看着又该筹款进粮卖春种子了,那钱收不回来他就得喝西北风去了,只好带上冯庆兰,一同来到天津。
部队找到了,再找宋锦波,人家却告诉他说,宋锦波年根儿下得了病,请假去看病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回来。他把欠条给长官看,长官就笑,这不是宋锦波的字啊。他的字我认得,不是这么写的。而且,我也没见到那二十万斤军粮。陈世宝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亏得被冯庆兰扶住了。冯庆兰劝他说,想开点儿吧,别被气病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陈世宝硬撑着才没有趴下。
冯庆兰扶着他来到一家饭店里吃饭,却见窗口坐着一个人,面前的小桌上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壶老酒,正怡然自得地欣赏着外面的景色,看那脸型,却正是久已不见的孙成勋。陈世宝怕自己认错了,凑近了一看,更像了,就轻唤了一句:“成勋大哥。”
那人扭回头来,却正是孙成勋。孙成勋见到他们两个,也是一愣,忙着请他们坐了,唤着跑堂添了杯筷,又点了几样小菜,这才问起二人为何到了天津。陈世宝毫不隐瞒,就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孙成勋听了,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陈世宝心里一直有个疑问,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成勋大哥,你家的粮号虽是冷清了些,但也不至于赔钱,你怎么就忽然关了粮号,全家都搬走了呢?”
孙成勋这才说,当初陈世宝请了留洋教授到新城去,县长赶过去探望,也让他奉陪,他就发现,县长看到陈家粮仓里的粮食,忽然两眼冒出贪婪之光,他就觉得要坏事。当官儿的只要起了贪婪之心,就说明阴损的主意都能想出来,轻者让你破财免灾,重者让你家破人亡。恰好陈世宝又用新招儿招揽走了顾客们,他的粮号生意清淡,他就借此机会遣散了伙计们。这时,正该收秋粮了,他就偷偷把收下的秋粮变卖了,又带上多年攒下的金钱,携带家人,到城里隐居起来,倒也逍遥快活。
听他说着,陈世宝不觉落下两行老泪。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明白,所谓的买卖,做的不是简单的生意,而是世道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