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瞳

清同治年间,靖州城来了一对安徽夫妇,男的叫沈瑞,妻子是尤氏,他们来此投奔一位亲戚,并顺便做些买卖,谁知亲戚外出了,夫妻俩只得在旅馆等候。

这天沈瑞上街,发现有家李记典当正要转让,当铺地段很好,客流量也大,沈瑞原来在老家就开过当铺,当下不由动了心,他问李掌柜为什么不继续做下去?李掌柜神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自然,说老家有人重病,急需钱周转,无奈之下才作出这种决定。

开店关店本是生意场上的常事,而且李掌柜开出的转让价又比较低,沈瑞没有过多怀疑,将当铺盘了下来,并改名为“沈记当铺”。

过了几天便是吉日,在一阵喜庆的鞭炮声中,沈记当铺正式开张了,周围的百姓闻讯都围了过来,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什么。就在这时,沈瑞那位亲戚急匆匆走进来,说:“你怎么能如此匆忙地盘下当铺,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作决定呢?”沈瑞一怔,忙问:“当铺有何不妥之处吗?”

亲戚告诉沈瑞,这家当铺在靖州有很久的历史了,原本是一个姓吴的掌柜开的,生意一直不错,可是三年前,吴掌柜突然将当铺转让了,带着家人离开了靖州。接手当铺的是一个姓张的掌柜,起初也一切如常,谁知一年后忽然也转让当铺走人了。更奇的是,接下来又来了两三个掌柜接手,可都是只开了一年半载就消失了。因为当铺转让过于频繁,城里已没有人敢接手了,没想到沈瑞这个外乡人却上了当。

沈瑞有些不安起来,忙问:“这其中一定有隐情,他们没有讲,你们也没有问过吗?”那亲戚道:“大家当然心存疑惑,可他们走时都三缄其口,神色颇为惊慌,好像惹上了什么祸事。有一次,我去邻州遇到吴掌柜,他再三嘱咐我,不要泄露他的行踪。我问他究竟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吴掌柜也只隐隐地开了半句口,说是收了不该收的宝物,别的再不肯说了。”

沈瑞听到这里,立时慌张起来,亲戚反过来安慰他道:“如今当铺已开张,生意还是要做下去,是福是祸,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正好有顾客进门,沈瑞忙收起心神张罗生意。当铺开张后,生意还算不错,可沈瑞每天都小心谨慎,生怕出一点差错,就这样平安过了三个月,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沈瑞暗暗祈祷厄运不要降临在自己身上。这天中午,天空中乌云密布,店里没有顾客光临,沈瑞就在柜台打起了瞌睡。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掌柜的,典当!”

柜台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长得虎背熊腰,沈瑞不敢怠慢,忙将年轻人手里的锦袱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愣住了,只见里面是一只半尺来高的玉猫。猫身是用上等和田玉雕刻而成,双眼内嵌着橙黄晶莹的琥珀瞳,玉猫的底部还有工匠的名款与题字,显然价值不菲。

年轻人道:“我要当一千两,两个月后取回。”沈瑞看了一眼玉猫,心想先不论这对琥珀瞳的价格,单是这猫身就价值两千两以上,年轻人半价典当是正常的行情。沈瑞刚开店不久,店里的流动资金不多,全部加起来,估计也才一千两,心里觉得太过于冒险了。可是他转念一想,一千两银子的利息很诱人。况且,万一年轻人到期无钱赎回,这只玉猫就成了绝当,归自己所有,那可就发大财了。

沈瑞正犹豫之际,年轻人面露不屑地道:“掌柜的莫不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宝物,被吓住了吧?”被他一激将,沈瑞心一横,决心接下当来,他凑齐一千两银子,然后开具了当票,上面写明赎当日期与当银利息,后面还有一条,如果当物损毁或丢失,当铺要按原价赔偿。这本也是行内的规矩。年轻人将当票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放到怀中收起来,拿起银子转身向店外走去。

这时,沈瑞突然叫道:“客官且慢!”年轻人一愣,回过头来警惕地问:“还有什么事?”沈瑞从柜台内拿起一把雨伞,走出来对年轻人道:“外面已下起了大雨,你打着伞才好走路。”年轻人接过伞,看了看沈瑞,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一跺脚,冲进了风雨中。

年轻人走后,沈瑞将玉猫小心地包起来,因为窃匪多,当铺一向又是他们下手的目标,所以沈瑞不敢将玉猫放到库房,而是将它放在床头的暗格下,每天晚上看一眼才安心入睡,沈瑞心想,玉猫藏得如此隐秘,窃匪应该无法发现,只要挨过这两个月就好了。

时间飞快,离玉猫赎回的日期不过三天了,这天晚上,沈瑞关了店门回到后堂,看到屋子中有一堆混乱的杂物,原来尤氏见库房已满,准备彻底打扫一番,将一些没用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好拿去烧掉。沈瑞看了一眼,发现当中有一本账簿,上面写着“李记”二字,看来是李掌柜遗留下来的,顺手捡起来翻看,里面不过是寻常的典当记录。沈瑞正要丢弃账簿,忽然发现有一页纸上写着玉猫两个字,下面还有补记:和田玉制成,价值两千,当价一千。

这显然就是自己两个月前收下的那只玉猫,沈瑞立刻忐忑不安起来,尤氏却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也许此人家中只有这一件值钱的宝物,当时赎回去了,现在家中又需要用钱了,所以又拿来典当了。”

尤氏的话在理,拿物品来反复典当的顾客也不少见,可不知为什么,沈瑞还是不放心,他在杂物堆中翻找起来,终于又找出两本账簿,都是之前的掌柜留下来的。沈瑞细细翻阅,竟然惊讶地发现这两本账簿里也有关于玉猫的典当记录,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那些掌柜的陆续离开和这只玉猫有关!

沈瑞急忙冲进卧室,打开锦袱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只玉猫只剩下一对空空的眼眶,里面的琥珀瞳不见了!原本沈瑞每天临睡都要打开暗格看一眼玉猫,但因床内光线暗,他只是看到玉猫在就放了心,却没留神这对琥珀瞳竟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看来一定是窃匪将琥珀瞳偷走了,也许因为玉猫上面有标记,不容易出手,窃匪就弃猫身不顾,而只盗取了琥珀瞳。沈瑞喃喃地道:“这下怎么办,玉猫失了双瞳变成了残品。按照规定,我们要赔偿两千两银子啊。”尤氏也很惊慌,想了想,道:“眼下只有赶快去买两颗上等的琥珀配上,虽然也要花费不少银子,但比起赔偿来,损失要少些,年轻人也许当场看不出来,咱们就可以混过这一关了。”

沈瑞心想,这不就是前面吴掌柜他们所走的路吗?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定是当初吴掌柜他们收下玉猫后,也被人盗走了琥珀瞳,最后只好重新买了琥珀配上。因为害怕真相败露,顾客事后追究,这些掌柜只好转让当铺,远走高飞了。重走吴掌柜他们的路,显然是最妥善的办法,年轻人一直都没有看出琥珀瞳调换过,这次也未必会留意。可沈瑞又想到,做生意就应该诚信为本,岂能如此欺瞒顾客?最后,沈瑞还是决定向年轻人坦白实情,尤氏担忧地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可就倾家荡产了。”沈瑞正色道:“昧着良心做生意,即使赚了钱也会内心不安的。”

三天后,年轻人果然如期而至,沈瑞从柜台里取出玉猫,面带歉意地说:“因本店保管不周,琥珀瞳不知何时被窃匪盗走了,沈某愿意按照约定进行赔偿。但沈某身家寒微,一时无法拿出这笔银子,这家当铺,当初沈某是用千两银子买下来的,如今便抵给你吧。”说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店契递给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接契纸,反而拱拳道:“失敬了,没想到世上竟还有如此正直的生意人!”沈瑞愣住了,年轻人接着说,“那是我用松脂做成的假琥珀,你看玉石价格昂贵,已远远高出当银,便没有用心鉴定琥珀的真假。所用松脂我已事先在浓酸液体中浸泡过,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慢慢地熔化腐蚀了,猫眼窝中有细槽,液体都流进猫身里去了。”

年轻人说到这里,微微笑道:“我已用这种方法,赶走了这家当铺的好几任掌柜了,并且每次都会得到一对名贵的琥珀。”沈瑞听罢,恍然大悟,庆幸自己没有隐瞒真相,可他对年轻人的行为有些不解,便询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年轻人说,自己家世代经商为生,父亲英年病逝后,自己年纪幼小,母亲身体不好,很快便家道中落,只有靠典当度日。一次,母亲拿一只瓷器去当铺典当,后来赎回家却发现瓷器已被损坏,是掌柜修补过后的残品,母亲前去理论,当铺百般抵赖,还对母亲一顿痛打,母亲不久就病故了。从那以后,他对当铺的奸商就心怀愤恨,待到长大成年,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利用玉猫来报复这些奸商。年轻人说完望着沈瑞道:“没想到此计到了沈掌柜这里却失灵了,我敬佩沈掌柜的为人,愿意放下仇恨,这只玉猫从此再不会出现了。”

直到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沈瑞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到年轻人刚才坐过的椅子旁放着一把雨伞,正是自己上次送他的那把。

沈瑞拿起雨伞,发觉沉甸甸的,正欲打开看时,忽然一颗颗琥珀滚落在地上,他数了数,一共十二颗。沈瑞心中无限感慨,他将这些琥珀镶嵌在一块铜匾上,组成了一个大大的“诚”字,然后将匾挂在店堂中,时时告诫劝勉自己。

因为沈瑞诚实守信,正直公平,他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最后富甲一方,成为了徽商中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