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短腿把蛇咬打死了。
那是奥古斯盘羊群进入发情期的第二天黄昏,太阳像个被猎枪洞穿的伤口,阳光浓得就像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天被染红了,山被染红了,树被染红了,水被染红了,天地间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不知是因为夕阳渲染出的红色恐怖的气氛刺激了盘羊的神经,还是盘羊体内的生物钟刚好走到了情绪最烦躁的时刻,几乎所有的公羊眼睛里都布满血丝,神态焦虑,神经质地跑来蹿去,寻找着中意的伴侣,寻找着可以大显身手的擂台。昔日宁静的大霸岙,此刻沸沸扬扬。
就在这时,短腿来到大霸岙西边那片小小的黄麻地里。
那块黄麻地是母羊启明星设的爱情“擂台”。启明星年方四岁,才生育过一胎,青春胴体,又有少妇成熟妩媚的风韵,在这种时候身边是不可能没有公羊的。此时雄赳赳站在黄麻地中央,守候在“擂台”上的,是大公羊蛇咬。蛇咬身体健壮,牛菖力强,头上的羊角盘的花结只比头羊绕花鼎稍稍小了半圈,但比普通的公羊却要大半圈,因此在奥古斯盘羊群里地位很高,仅次于头羊,属于优秀大公羊阶层。
从昨天走进启明星的爱情“擂台”直到现在,蛇咬已经击败了两头前来挑战的公羊,此刻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第三个情敌。就在这时,短腿跑进黄麻地来。蛇咬的眼睛一亮,悬吊的心稳稳地放了下来。别以为发情期的公羊都是豪迈气概,希望前来竞争的对手越强越好,战胜了强大的对手,就能反衬自己更强大;事实刚好相反,占据爱情“擂台”的公羊,其实都希望前来挑战的是比自己逊色的公羊,自己不用费多大的力气,也小用承担什么风险,就能取得胜利,这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假如此刻跑进黄麻地来的不是短腿,而是与它蛇咬同一阶层的优秀大公羊,那它心里会捏着一把汗,紧张得连喘气都不均匀了。
对付短腿,真是小菜一碟。短腿刚满两岁,刚刚开始性成熟,第一次参加争偶活动,初出茅庐,嫩得就像一块豆腐;而它蛇咬已满九岁,已连续七年在爱情的擂台上大显身手,老辣得就像一块在碱水里泡过的石头,用石头撞豆腐,哪个易碎,还用问吗?短腿即使在同龄伙伴里,也属于那种不起眼的角色,和它蛇咬相比,身躯小了整整一圈,好比重量级选手与轻量级选手对垒,胜败不是明摆着的吗。在蛇咬的眼里,短腿是一份价廉物美的聘礼。因此,当短腿撅着羊角朝它冲过来时,它轻松得好像不是去进行拼搏,而是应邀参加交谊舞会。它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亮出那对硕大的羊角,用七分力气来迎战短腿,七分力气也足够把短腿打得落花流水了,它想,它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把握。
两副羊角叩碰在一起,“嘎啦嘎啦”发出可怕的声响。短腿果然太小太嫩太缺乏经验,才两个回合,就节节败退,差不多要被推出黄麻地了。蛇咬觉得这胜利似乎也来得太容易了些,就像礼物太便宜了有点拿不出手,想玩点儿新鲜的,来点儿刺激的;它突然后退了一步,猛地偏仄脑袋,目的是要让短腿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它的脖颈上,重心失去平衡,它趁机扭挺脖子,斜刺往前冲两步,它想,年小力弱的短腿一定会被推得原地做一百八十度旋转,滑稽得就像在跳舞,它再瞅准短腿的屁股蛋用羊角顶一家伙,嘿,创造个盘羊求偶史上的奇迹,让短腿不是逃而是“飞”出爱情“擂台”。母羊启明星一定会觉得挺好玩,欣赏它的勇敢与幽默,说不定立刻就会把爱的红绣球扔给它了。
这里需要郑重地说明一点,一般情况下,两头公羊在争偶的格斗中,都自始至终用正面的羊角对着对方,羊角根部又宽又硬,就像质地优良的盾牌,能有效地保护自己的身体免遭伤害;两雄争斗时,最忌讳的就是把自己侧面的脖颈暴露出来,盘羊的颈侧长着一根动脉血管和一根静脉血管,内靠咽喉,下通心脏,颈皮薄脆,是全身的薄弱环节。蛇咬历经九年的风风雨雨,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它觉得短腿正在败退,勇气和力气都快耗尽,自己的颈侧被撞一下,料想也撞不出什么问题来的。它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短腿因崇拜血顶儿曾学着血顶儿的样将羊角嵌进电击石企图造就一对禾杈似的羊角,虽说短腿修炼时因头上的角已经盘绕并已经硬化,没能如愿以偿,但角尖还是被扭向前方,伸出半尺来长,是一对经过改良了的羊角。
血的灾难就这样酿成了。
开始,情况确实像蛇咬所设想的那样,短腿一个趔趄,与其说是撞还不如说是跌在它的脖颈上。它朝前扭挺脖子想让短腿舞蹈旋转,可突然间司,它觉得脖颈一阵钻心的刺疼,一般黏糊糊的液体汹涌流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流出来的是浓浓的血浆啊!它脑袋一阵眩晕,身体软得像条蛇,不知不觉就躺了下来。斗性正浓的短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用羊角把蛇咬修理了几下。
蛇咬的颈侧被短腿尖利的羊角捅出好几个很深的洞,像只蜂窝煤。
蛇咬四条羊腿踢蹬了几下,便僵然不动了。
一只绿头苍蝇停在蛇咬大睁着的玻璃珠似的眼球上。
可怜的蛇咬,死了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短腿“咩咩咩”发出胜利的欢呼。叫声惊动了羊群,羊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黄麻地,一双双惊诧的羊眼望着趾高气扬的短腿和倒在血泊中的蛇咬,全都懵了。
谁心里都清楚,像短腿这样刚刚跨进成年羊门槛的小年轻,一般是不可能在爱情“擂台”上取胜的;它们参加争偶活动,好比是一种实习;尤其像短腿这样并不出色的年轻公羊,实习期会拖得很长,大概要到六七岁生命力达到顶峰时,才有可能获得配偶。
短腿,顾名思义,腿比一般的公羊要短了一截,腿短不仅在和其他公羊格斗中处于劣势,在逃避食肉兽的追捕中也处于劣势,步子小跑得慢,较腿长的羊更容易被食肉兽追上吃掉,如此质量不过关的生命,理应较少获得繁衍后代复制生命的机会。可现在,短腿竟然斗死了优秀大公羊蛇咬,汰劣留良的法则被颠倒了!难怪众羊们都会愤愤不平呢。就连在黄麻地摆爱情“擂台”的母羊启明星,也一反常规,不仅没朝短腿投去欣喜、温柔、赞赏的眼光,反而用迷惘、疑惑、厌弃、憎恶的眼光盯着短腿。
头羊绕花鼎也闻讯赶到了黄麻地,它望着短腿那两支被强行扭曲朝前刺出半尺长的羊角,望着被蛇咬的血染红了的角尖,一个藏在心底很长时间没法解开的谜团,刹那获得破译。造物主为什么要把盘羊那两支巨角盘成花结?为什么在奥古斯盘羊群会形成谁的羊角盘得越圆润越滑溜花结绕得越多越艺术就越有地位越能得到异性青睐的传统审美观和价值观?哦,答案就在短腿被改造得不伦不类的羊角上。
亘古时代,或许盘羊的角有弯的也有直的,长着直角的盘羊,确实也能在危急时刻用角当做武器与豺狼周旋一番,长着弯角的盘羊没有可以和食肉兽抗衡的天然武器,在群体里没有地位,活得很窝囊也很憋气。那个时候,审美观和价值观也许和现在刚好相反,以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直角为荣耀。然而,造物主和盘羊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并没像塑造豺狼时那样既给了豺狼尖牙利爪又同时给了豺狼禁杀同类的自我约束机制。造物主在给一部分盘羊禾杈似的尖利的羊角时,忘了给一条不准自相残杀的禁忌,于是,那真直羊角具备了双重功能,既是可以同豺狼抗衡周旋的有效武器,同时也是能很方便地送同类上西天的锐利凶器。
豺狼不是天天碰得到的,而羊和羊是天天在一起的;羊角作为武器使用的机会和时间都很少,羊角作为凶器使用的频率却很高,起码在发情期是如此。于是,一头又一头长着禾杈似的笔直羊角的盘羊都在互相争斗中倒毙了,几句口角,一路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微小足道的摩擦,都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流血的悲剧。
多少代以后,凡长着一对直直羊角的盘羊都英年早逝,数量越来越少,羊们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就意味着死亡。与此相反,长着一对朝里弯曲,盘成花结的盘羊,由于知道自己是无法和长着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争狠斗勇的,处处退让,委曲求全;羊角盘得越圆润越艺术,也就获得了更多的生存机会,久而久之,这个品系生机勃勃,一片繁荣景象,成为正宗盘羊。审美观和价值观也随之而发生了异化与裂变,先前认为只有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才是美的,后来变成花结向后面盘得大而圆才是美的;先前认为一对禾杈似的羊角才能实现盘羊的自我价值,后来变成弯弯绕才是有价值的羊角。
到底,生存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任何审美观和价值观只能附丽于生存利益上。有利于个体的存活,有利于种族的生存,美才是真美;能使一个物种生生不息,永不衰败,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绕花完鼎觉得,亘古时代的灾难复活了。
就在羊们惊恐不安地望着躺在地上渐渐冷却了的蛇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围观的羊群里蹿出一头健壮的大公羊,引颈长咩一声,朝站在黄麻地中央得意忘形的短腿冲了过去。那头打破沉默的大公羊名叫泥石流.它出生时刚好遇上一场可怕的泥石流因而得名。泥石流和蛇咬属于同一档次,都是优秀大公羊阶层,和蛇咬一样,头上也长着一对盘绕一个半花结的羊角,平时与蛇咬私交甚密,称得上是哥们。
也不知泥石流是出于一种为朋友报仇的冲动,还是看不惯像短腿这样不入流的小公羊在爱情“擂台”上耀武扬威,反正,气势汹汹地冲进黄麻地,跑到短腿面前,一个跳跃,高高跳到短腿头顶,然后盘成花结的羊角重重往下一叩,玩了个泰山压顶的狠招,想一下子就把短腿压趴在地。它跳跃了一米多高,动作完成得极其漂亮,确实形成了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也确实把短腿压得像滩稀泥似的趴了下来。仅仅一个回合,优劣便见分晓,旁观的羊们各个脸露喜色,正准备给泥石流喝彩呢,突然,威风凛凛挺立着的泥石流身体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像吊在树梢上被凛冽的秋风吹刮着的一张很快就会凋零飘落的枯叶,随即,泥石流颈窝流出两条血浆搓成的红线,红线越来越粗,越来越浓,轰隆一声,泥石流栽倒在地,像只被掀翻的凳子,四条羊腿直直伸向天空。
短腿站了起来,甩甩被扭疼的腿,抖抖沾在生身上的泥星草屑,没事儿一样。
泥石流玩泰山压顶,把自己柔软的颈窝压到团短腿那两支朝前翘挺的犀利的羊角上去了。
倒霉的泥石流,比蛇咬还死得利索。
众羊们面面相觑,突然一起惊跳起来,四下溃逃,仿佛黄麻地藏着什么吃羊的魔鬼。连母羊启明星也抛弃了自己精心设置的爱情“擂台”,“咩咩咩”哀伤地叫着,跟着众羊逃进了小树林。
灾难才开了个头呢,绕花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