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挖黏土

03 挖黏土

树耳大步走向明师傅家,一进院子,就听到明师傅正喋喋不休地在责骂他,这使得他的脚步不由得迟疑了起来。

他骂树耳真没用,昨天这么晚才回来,又什么话也没说,放下推车就离开了。那些木柴是要卸到窑场的,害得他只好自己动手再运过去,天色那样暗,回家的路上他还险些跌倒。这样的忙真还不如不帮的好!这个树耳是不是真心想当个有用的人,如果只是瞎混,干脆取消约定算了……

好不容易,明师傅停下来喘了口气。树耳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双头兽,一边是羞愧,另一边是不平。羞愧的是自己确实没有完成工作,不平的是明师傅给出的指令并不完整:把推车装满——是当时的命令,而他也完成了,难道还指望他能解读明师傅的心思?

一阵内心交战后,羞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担心自己还没学会制作陶罐就被赶走。

“我很抱歉,让令人尊敬的大师生气了。”树耳说,“如果您肯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哼!”明师傅转身朝着屋旁走去,树耳愣愣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明师傅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来不来,小乞丐,你是雕像吗?杵在那里做什么?”

树耳很高兴明师傅原谅了自己,然而喜悦却像一缕轻烟,很快便在明师傅的指令下烟消云散。他的任务还和昨天一样——将推车装满木柴,而且这一次得运到窑场那边卸下来。

每一天,树耳都满心期待地来到明师傅的门前;每一天,明师傅都派他推着推车上山去砍更多的木柴。到了晚上,在鹤人的细心照料下,树耳手上的伤口开始愈合,细嫩的表皮稍稍结痂,可是第二天上工时,伤口又会裂开、渗出血水。树耳等待着疼痛来报到,这种剧痛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同伴,总会在每天刚开始挥击那几斧时出现。

第三天,鹤人提议跟他一起上山。树耳一听心里就发急,急着想出一套说词来婉拒。他知道鹤人去了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鹤人因为怕树耳旧伤复发,打算替他砍柴。想到这儿,树耳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想象着鹤人拄着拐杖拿着斧头砍柴的样子,很有可能会伤到那条健康的腿。

“你的好意我了解。”树耳回答,“即使换你上,情况也不会改善,那还不如你在家准备好晚餐等我回来。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大的帮助。”

鹤人显然很同意树耳的说法。树耳也认为,鹤人的差事并不轻松,毕竟,他得挖空心思把一些野草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骨头做成一顿像样的饭。

这几天下来,树耳摸索出一套工作和休息的模式.砍一会儿木柴,装车,休息一会儿再重复。这个方式要比连续几个小时疯狂地砍柴好多了,不但不必一次面对一堆乱七八糟的木柴,也不必再花一次时间和体力来装车,当然也就不像前几次那样筋疲力尽了。

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有时他会去采集食物——比如野生蘑菇和羊齿植物的嫩芽。以前在山岭间漫步,鹤人曾教树耳分辨哪种蘑菇好吃,哪种蘑菇会毒死人。树耳还学会了分辨各种鸟叫声,区别山豹和鹿的脚印;他也知道溪水就像指路箭头一样,由上而下明确地标示出通往山下的道路,所以从不曾在山中迷路。

除了享受山上的宁静时光,一天里树耳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在窑场卸木柴了。窑场离明师傅家很远,它在镇的另一头,附近有一间临时搭建的库房。树耳将推车推到库房口,再把木柴搬到里头。所有木柴井然有序地堆放在中央通道的两侧,大约堆到一个成人能够取到的高度。树耳喜欢把木材排放整齐,好方便陶匠取用,而且不会一整堆倒塌下来。

在窑场里,他经常看见轮流来使用窑洞的陶匠,他们会跟他点头打招呼。到了第四天,有一个陶匠开口和他说话了。

“你是明师傅新收的助手,对吧?”

树耳认得这位陶匠,他的名字叫做康,从那一头白发便能感觉出他的年纪大了,不过还是比明师傅年轻一点。康师傅的眼神锐利,个性急躁。树耳立刻压低推车的把手,鞠躬致意。

“这个老头早该找个帮手了,”康师傅的话就像刀锋般尖锐,“最近这几次他推来的木柴比他应该分担的少太多了。”

说完这话,康师傅就跨步向前,帮他卸木柴。托康师傅的福,树耳提早完成了工作,让他有多一点时间在回家路上的一处垃圾场好好搜寻。他找到了甘蓝菜心,这么一来鹤人做晚餐时就多了一样菜。

终于到了第十天的早晨。前一天晚上,树耳将推车送回明师傅家时,他在附近徘徊了许久,可是明师傅没有出来见他,树耳只好回去了。这天,他用工作偿清了他的债。

整个晚上树耳几乎无法入睡,他绞尽脑汁左思右想,考虑该怎样接近明师傅。这九天里,树耳根本没有机会碰黏土,除非他能够继续维持和明师傅的关系,否则一辈子也休想做出一个陶罐来。

在去明师傅家的路上,树耳再次练习想好的说词。这会儿,他吸了一口气,再屏住气稳定自己的心情,然后开口叫:“大师!”

出乎树耳的意料,是明师傅的太太来应门。他当然知道明师傅有家人,在他窥探明师傅做陶器的那段日子里,偶尔会瞥见她到院子里撒谷粒喂鸡,或是去打水,由于她和陶艺没有关联,树耳并没有特别留意她。在过去这段砍柴的日子里,他也从来不曾见到或是想到她。

树耳站在她面前,低着头问:“请问大师在家吗?”

“他正在吃早餐,”她回答,“你可以在后院等他。”

树耳点头致谢,迈步离去,这时她又轻声说:“你来砍柴很好,他已经不如年轻时那样……”她的声音轻到连树耳都快听不见了。

树耳抬起头来看着她,两人的目光交会。她的眼神明亮而柔和,一张和善的脸庞上交织着许多细纹。为了避免无礼,他赶紧将目光移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眼睛和鹤人的很像。

树耳到后院时,明师傅正在屋檐下的一个盆子里洗手。

“你来做什么?”明师傅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头也不抬地说,“已经九天了,你的债务还清了,如果你是想要听我亲口告诉你,那么你可以走了。”

树耳深深地鞠躬,说,“我是来请大师原谅我的鲁莽,我想要表达我的感谢……”

“够了,够了。”明师傅说,“有事快说。”

“如果能够让我继续为您工作,将是我无上的光荣。”树耳开始说他事先一再练习的说词,“如果您能考虑……”

“我可没办法付你工钱。”明师傅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但这句简短无礼的话在树耳听来,却像久旱逢甘霖一般。“我可没办法付你工钱”,不就是等于答应了?内心的喜悦让树耳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得先礼貌性地轻咳几声,才能开口。

他低声说:“能够为您这样的大师做事,就是最大的报酬了。”

明师傅说:“每天从寺庙的晨钟响起,一直到太阳下山。”

树耳发现自己趴在地上,感激得五体投地,要不是这样,他恐怕会忍不住一路跑回桥下告诉鹤人这个好消息。

“今天是黏土,不要木柴。”这是明师傅第十天的工作指示。

树耳推着手推车出去,沿着河边到挖土区。这里的黏土被东挖一块,西挖一块,河岸上留下了层层交叠的矩形图案。

树耳来到黏土坑,停住脚步。他曾好几次路过这个地方,也一直很喜欢这儿的景观,尤其是那些呈几何图形的黏土堆,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有几个男人和男孩儿在这工作。

他们用锄头掘,动作非常敏捷,每掘一次,就挖出一整片锄头大小的黏土,再放进一旁的推车或篮子里。

树耳扛着明师傅交给他的锄头,站着观察了一会儿,才从泥泞的土堆滑下浅滩,将锄头高举过肩,使出蛮力往下掘,让锄头斜斜地插入潮湿的黏土里。树耳看看切口边缘干净利落,满意得使劲拉起锄头,准备再掘第二下。

但是,锄头纹丝不动,树耳皱皱眉头,再用力拉,没想到锄头前端反而整个陷入土里了。树耳双手合力握住锄把下方猛力往上拉,但黏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要把整个锄头给吞进去。

不得已,树耳只好动手挖开周围的黏土,好让锄头松脱。他的手上和腿上沾满泥巴,还要一会儿停下来赶蚊子,一会儿擦掉溅在脸上的泥巴,好不容易才把锄头从黏土中挖出来。

他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装满推车。其他技术娴熟的挖土人早就收工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沮丧地孤军奋战。好重!潮湿的黏土的重量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一开始他根本没办法挖出整块厚厚的黏土,只好一小块一小块地挖,再铲进推车里。树耳皱着眉头看着推车里奇形怪状的黏土,和其他挖土人挖出的那种平整的矩形块黏土相比,简直不像样。

更糟的是,用力挖土使得他手上的水泡又破了。不过,这次不像在山上时那样痛,他把冰冰凉凉又柔滑的黏土敷在伤口上,这大大减缓了疼痛。

等到黏土装满整辆推车时,树耳也满身泥泞,就像裹了第二层皮肤一样,溅在前额上的泥还干得硬邦邦的,连耸耸眉毛都困难。他快虚脱了,根本不敢去想还要把这么重的推车推回明师傅家。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午餐!整个早上,他只顾着埋头工作,压根儿就忘了吃饭这回事。无论是学徒、助手、各个行业的基层工作人员,雇主都会在工作日供应午饭。既然树耳现在不再是做工还债,明师傅自然有义务供餐。这个念头就像拨云见日一般,消除了树耳满身的疲惫。

他将推车停在路旁,轻松地下到河里擦洗身子,还把头发浸在水里,卖力地搓掉所有的脏污。这一顿饭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可不想浑身满是泥巴的回去。

明师傅瞄了那装满黏土的推车一眼:“你也未免耽搁太久了吧。”他语带讥讽地说,“现在我得等午饭后才能工作了。”

他径自走进屋里,只字没提树耳的午饭。但树耳还来不及感到疑惑,明师傅的太太就出现在门口,递给他一个打了结的布包。

树耳大步向前,克制住抢下布包的冲动,低着头,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做出在接受别人东西时应有的礼貌。

明师傅的太太将布包放在他手里,微笑着说:“好好地吃,好好地工作。”

树耳感动得喉咙哽住了,他抬起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她听见了他心中的感激。

树耳坐在桐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打开布包,里头的葫芦碗里装着饭,几片深色的鱼干衬得饭粒更加洁白晶莹,还有一些由甘蓝菜、鲜艳的红辣椒、绿洋葱和大蒜调味腌制而成的泡菜,最上面则整齐地摆放着一双筷子。

树耳拿起筷子看了好一会儿,心想,就算国王的盛宴,也比不上他面前这朴实的一餐,因为这是他靠本事挣来的。

那天下午,树耳又为明师傅运回了一车黏土,等他回到桥边时,鹤人已经炖好了野蘑菇在等他吃晚餐了。树耳急着向鹤人报告当天的工作情形,一直到鹤人起身要收碗时,树耳才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错!是拐杖。鹤人将碗交给树耳去清洗后,坐下来,拿起刀子,开始削一根坚硬、笔直的树棍,打算做一根新拐杖。

树耳把碗擦干净,整齐地放在石头架子上,这才问:“原来的拐杖怎么了?”

鹤人停下手上的活儿,不耐烦地挥动刀子,说:“我干了一件蠢事。今天来了一群洄游的比目鱼。”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树耳想象得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虽然茁浦临海,却是个陶艺重镇而非渔村,男人很少特地抽出时间去捕鱼。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懂得一些捕鱼的技术,一般妇女则会在退潮时去捡贝类。

来了一群比目鱼,意味着有一群美味可口的鱼比平时更靠近岸边,甚至可能被海浪打上岸来。消息一传开,村里人就会抡起竹竿蜂拥而至,因为比目鱼会很快退回海中,动作要利落才抓得到在沙滩上跃动的鱼。

以前一听到这种消息,树耳都跑得很快,也总能抓到一两条肥美的鱼做一顿难得的大餐。这会儿树耳不必问就知道,想必是鹤人一路跛着赶到海滩,但拄着拐杖在沙地上行动困难,没有抓到比目鱼,只好空手而回。

鹤人将木头略作修整,再举到面前,眯着眼睛检视拐杖的线条,说:“没抓到鱼,我很恼火。”接着他又动手削那根木头,“我把拐杖往石头上用力一摔,结果就断了。”

鹤人的脚下堆了一堆木屑,树耳蹲下来,伸出手指搅动着木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仿佛看见鹤人拄着折断的拐杖,缓慢、艰辛地从海滩走回来,一路还在为没抓到鱼苦恼自责,而自己却开心地享用午餐,把朋友给忘了。他应该留一些食物给鹤人的,如果鹤人有一顿午餐吃,也肯定不会忘记他的。

树耳将木屑扫入手掌,再抛入河里,看着流水将木屑带走,喃喃地说:“没抓到比目鱼,我感到很遗憾。”

“啊,朋友,”鹤人说,“你是说‘对于你的腿,我感到很遗憾’吧。那才是今天我们没有鱼可以当晚餐的原因,但是我们没必要为了一些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伤感。”鹤人说着就站了起来,斜靠在新拐杖上,试一试稳不稳。

他向树耳点头表示满意,“更何况下辈子我将会有两条完好的腿,再也不需要这种东西了。”他用拐杖轻轻敲着另一只空出来的手。

树耳还是很自责,低声抱怨着:“说不定我们之中有人会有四条完好的腿呢。”

鹤人用那根新拐杖敲敲树耳,骂道:“你说什么?没礼貌的小子,那我下辈子岂不是成了畜牲了。”

树耳赶紧辩解:“不,不是指你……”突然他停住,咧嘴笑着说:“嗯,也许喔!”他手托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样子,“也许会变成一只兔子喔,一只既聪明又敏捷的兔子。”

“别说了,你自求多福,跑快点儿吧!”鹤人假装生气地吼着,一面挥舞着手上的拐杖。树耳就像只兔子似的,在他们的小窝里跳来跳去,左闪右躲。这一刻,他满心的羞愧都抛到了脑后。这天就在欢笑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