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小花和女大学生

满街是“小花”的脸容。

月份牌上是陈冲捧着金鸡奖、百花奖的正面照。都市、乡村人家的墙上大约有一半挂了这年的月份牌。

陈冲一次上街,见一个电影院搭了脚手架,架子上有两个广告画家正将她的脸蛋一点点描摹出来。眼睛过分大了。也不该那么长的睫毛。他们把许许多多对于美女的理想、希冀都添加上去了。

陈冲突然感觉这个巨大的美人头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自己是谁?美人头又是谁?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慌,似乎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本质和她的形式。这个大得不合情理的美人头是她的形式,是她目前形式的生命和生活。而她的本质,是另一回事。

她的本质是每天嘴里叽哩咕噜念英文、德文的十八岁少女,一个读《浮士德》、《变形记》的大学一年级学生,一个怕胖又贪嘴的女孩;一个既想当明星又想做学者、既厌倦名气又渴望名气的矛盾人物。似乎还不完全,她的本质还使她渴望恋爱、渴望以自己的手来缝条裙子——像所有的邻家姑娘。

陈冲想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本质对这个大美人头十分地不满.十分地失望。

她很少有这样的自在:步行到小吃铺,为家人买豆浆、油条回去。这天是特别早,街上还清静。

两个女人路过电影院,停下,仰脸去看广告。一点巨大的画笔蘸了红色正往那巨大的嘴唇上涂着。

“是陈冲!”一个女人人声道。

“嘴太大!”另一个女人评说道:“她眼睛长得好!”

“我觉得她嘴好看,小虎牙……”

“她考上上海外语学院了!……”

“她当然喽!电影明星嘛,肯定给她点后门走走!”

“报上登了:人家是硬碰硬考上的!……”女人吵架一样说:“人家七岁就开始学英文了!陈冲家里人都要讲英文的,不讲中国话的!……”

陈冲赶紧走开,让她俩去拼凑、编造一个她吧。

恐慌感加剧了。原来她的本质与她的形式之间,隔着一个传说,一个充斥臆断、编造、神话、谣言的传说。

两个女人讲对的一点是:她的确是硬碰硬考进外国语学院的。在考场她享受的唯一特权是一架电风扇——那个监考的老教授认出她后将她安置在离一架吊扇最近的座位上。那是上海最炎热的几天。她清楚地记着那老教授的笑容和口音。当她掩上考卷,走出考场时,老教授用英文轻声对她说:“我能劳驾请你签个名吗?”他递出一个旧笔记本。在陈冲签名时,他又用英文说:“很意外在这里遇上你!你干吗还来考?你已经有那样的前途了!……”

那便是她在考场得到的所有特权。

然后,她便成了外语学院一个安安分分的学生,间或有邀请去参加记者招待会或与国外电影明星会谈,她总是规规矩矩向老师告假。

《青春》放映之后,陈冲的生活的确变了许多。不断有记者来采访她;今天是拍封面照,明天是参加招待会。最多时她一天收到了一百多封观众来信,有的信十分知己地跟她谈到他们的生活。还有的来信者说“哑妹”如何救了他们,如何给了他们“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她尽力地写回信,有时一天的时间全花在回信上。她被那些信的诚意所动,被信末尾的“盼”字所催。她生性不愿任何人失望,她生性不具备高傲。她甚至被许多中学、青少年团体邀请了去做报告;有时连报告的主题都是含混的,只请求她“随便讲讲”。似乎她成了劳动模范、战斗英雄之类的民众楷模。可她能谈的真实体会是:电影是个奇迹;电影是种疯魔,进去了就不想出来;电影是永远让你没够的东西!看不够,也演不够……

却不能这样讲。这样讲是若干年后她在好莱坞成功的时候。

当时的她明白,她得想出些“符合身份”的话来讲。边讲,她心里会时而冒出了念头:我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楷模,我也投有这样的权力来做你们的伦理道德导师!我并没有你们希冀的那些美德来对你们宣扬高尚!我凭什么对你们讲:“要好好学习”,而我自己曾为能逃学而狂喜?……

父母留意到她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了。

母亲想,如果女儿在这样的名望中不胜其累,就不可能有正常的行为和思考。母亲明白女儿有时突如其来的暴躁源于何物。

陈冲看着父母,有点可怜巴巴地。“我好累。”她说。

父亲说:“这种喧哗来喧哗去的生活,对你今后有什么用处?”

陈冲当然明白它的无用。她眼神暗暗的。才十六岁,正常的少年生活似乎就被这所谓的成功剥夺了。

“我现在最恨填表格。”陈冲突然说。

父母不懂地看着她。

“填到文化水平项的时候,我就不舒服。老是初中、初中!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能老做初中生吧?”

陈冲坦白了她带有孩子气虚荣的苦恼。

父母想,女儿毕竟是从这个崇拜知识的家庭出来的。她把“文化水平”看得比电影明星更重要。

一天,陈冲终于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对父母说:“我要考大学。”

父亲说:“那你先得回学校把中学念完。”

在父亲看来,陈冲该马上回她的中学,做这个年龄最正常的事去。他是个医生,每天的生活中都有扎实的工作成果——一条条生命被拯救和医治。对于女儿的名声大噪,他是全家最担忧的一个。他见陈冲被人拥出拥进,会劈头问一句:“你下一步做什么?”他看出陈冲的茫然。这不是李四光、李政道、爱因斯坦那样的声名。这声名的得来,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太轻易了。她根本无能力认识它,也仿佛是被迫地背负它。

而回学校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陈冲太多的缺席,学校无法安插她进原来的班级。准确说,任何学校都无法将陈冲安插在任何年级。她的数学、化学在缺席两年多后,也无法一下子进入教程。

陈冲这个到处给青少年、中学生做楷模式演讲的电影明星居然让学校给拒之门外了。当然,她不能再从低年级上起:十六岁的女孩在自尊心上拒绝接受“留级”二字。

学校的一位数学老师对陈冲的父母说:“陈冲太例外了,学校完全没有对付这类事的经验。”

惟一的办法是补习。两位曾教过陈冲的老师知道这是多难得的学生:极高的领悟力、极强的上进心。他们主动提出免费为陈冲补习功课。

陈冲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看电视都是她给自己的特别犒劳。她故意少去看电视,生怕它勾起自己对银幕的怀念。这个怀念可不好受。

一年时间,她补完了两年课程。考上外语学院时她十七岁,比应届高中毕业生还要年幼一岁。

那天她接到邮差在楼下叫她名字。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她只觉嗓子眼儿被什么呛了一下,太多的感受呛得她不知哭笑。她拿起录取通知一路奔上楼,叫着:“外婆!妈!爸!哥哥!……”

其实家里就她独自一人。

现在她已经进入了大学的第二个学年,想起刚才两位妇女在广告架下对她的总结性评语:“看来陈冲还不笨!”她苦笑了。她得承认这是她俩对她所有评论中顶顶中肯、属实的一句。似乎一个电影明星不笨是十分令人意外的。还似乎电影明星的“笨”是他(她)名分下的。你摊上了漂亮,走运,得宠,你也得摊上个“笨”。这样便大家公平。

那是大学第一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到学校来找她,邀她扮演“小花”的女主角。读完剧本,她马上答应了。这才发现一样事物若得自己心爱,一生一世都休想将它真正割舍、弃去。她曾下决心潜心求学,其实是扼杀了自己心灵深处一种最真实的爱和希望。

陈冲在家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接受北影厂的邀聘了。”

外婆首先表示尊重外孙女的抉择。自陈冲很小时,外婆就始终观察她;在陈冲埋进文学经典时,外婆就猜想过:这个小外孙女怕是要叛逆这个医学世家了。外婆常常留心陈冲一些幼稚但非常有独创性的见解,逐渐肯定外孙女有一份难得的艺术天才。作长辈,不代表有扼制晚辈天才的权力。

外婆说:“我晓得你还会去演电影的!好啊,等着看你的新角色!”

父母沉默一会儿,终了微笑了。他们也明白,阻止孩子狂热追求的父母都是不智也不文明的。即使陈冲宣布的不是有关她事业的决定,而是她恋爱、择偶的决定,也只能依了她。受过高等教育的父母只希望自己能够提示、引导女儿,而绝不专制。像陈冲这样执拗而爱独立思考的女儿,一旦她决定的事,她便具备了她的不被驳倒的理由。

就这样,陈冲带着简单的换洗衣服和复杂的各类课本,赴安徽山区外景地去了。

就不能一身两栖吗?做一个学者,同时也做一个演员,只要一个人花双倍的勤劳,什么都是可能的。陈冲在给父母的信中这样写。

《小花》的拍摄途中,陈冲赶回学校考试,考了九十一分。

《小花》使她获得了百花奖。在记者问她的得奖体会时,她傻笑了好一阵。她根本对奖没有过任何企盼。她只是爱表演,去表演,就够了,就如愿以偿,从没想过沉甸甸的奖杯捧在手中的“体会”。在表演上,她希望成功,但并不是非成功不可,因为电影表演是她感情的需要,而学校的分数,才给她成就感。

她想告诉记者们:“我考试得了九十一分!”

得奖之后,她的笑脸便被挂在了各家各户的墙上。人们谈论着:“陈冲,陈冲……”那幅巨大的广告、她的巨大的微笑,……她感到那个微笑已成了一种符号,在代表真实的她。真实的陈冲。

人们不像先前那样对她了。她一举一动都在人们的关注中,都招至善意或无聊的议论。出席这个会,参加那个团,回家渐渐也像做客。每次从一个重要代表团回到家,全家都有兴师动众的气氛。有时父亲还会说:“多做几个菜,陈冲回来了嘛!”

唯有哥哥陈川让她感到欣慰和松弛。陈川似乎没大拿这个大名鼎鼎的妹妹当回事。时不时还会冲她吆喝:“妹妹,帮我把抽屉里的袜子递一下!”也偶尔动动脾气:“你现在就这么坐不住?给你画张像难死了!”甚至还有打诨加牢骚的时候:“我现在没名字,人人叫我陈冲她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