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一头扑进雀灵怀里
说起来,爸爸和雀灵外婆的关系是有点奇怪的。要是没有我,他们大概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我是他们最亲爱的胶水。因为妈妈已经一点也不含糊地从我们中间撤走了,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而且越来越多地和雀灵重合在一起。
雀灵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她住在上海的崇明岛上。那天晚上我交出选择题答案后,又过了大半个学期,爸爸终于轮到休假,带着我出发去外婆家啦。
以前要坐几个小时的轮船才能到外婆家,现在吴淞码头有气垫船了,过江特别快。
气垫船启动的时候速度那个惊人呀!我站在船头,顿时变成了骑在水浪上的美人鱼,和汽笛一起放开喉咙尖叫。一直到爸爸救火一样从包里翻出一筒薯片,慌慌张张一叠接一叠不断输送到我的嘴巴里,声音才消失掉。
然后,我回到客舱里,趴在爸爸大腿上美美地打了一个瞌睡,在爸爸裤子上流了一滩湿湿的口水。
嘿嘿,我梦见雀灵做了一锅鲫鱼汤等我们。鱼汤白得像牛奶,发出一阵阵鲜鲜香香的味道。
下船,脚跟还没有百分之百贴在地皮上,一阵接一阵的清亮声音就在黑压压的一片嘈杂中脱颖而出了。我的一对大耳朵根本不用竖起来,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来接我们的雀灵。
雀灵屁股下坐着一辆自行车,右手把车铃摁得像疯了一样,左手稳稳抓着另一辆自行车。两只车筐里各插着一根大葱,四只轮子成双结对,开到哪里,人群就自动分开。
“外婆!”我一下子扑到她宽大的怀里,脑袋拱得像撒欢的小狗。
“雀斑——雀斑,我的心尖尖!怪不得昨天夜里有两条鲫鱼吵着从小河浜里一直游到灶头上的大铁锅里呢。”雀灵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她身上全是檀香皂的味道,又亲切又好闻。
这次爸爸没有提醒雀灵我叫刘恋。既然这么缠绵的名字没有留住妈妈坚决出国的脚步,他也就没什么好反对的了。
我很不放心地问雀灵:“鲫鱼汤里撒了胡椒粉没有啊?”
“忘不了,待会回去,我把汤一热,要撒多少白胡椒,我们雀斑自己撒。”
这会儿要是我有一支笔,不用多费口舌,刷刷几笔就可以画出我和雀灵俩见面的场面:
两个背靠背的半圆,下边一串稻谷形状的水滴。雀灵笑容满面。雀斑在流口水。
“咳咳咳……”爸爸清了清喉咙。
我一头扑进雀灵怀里,忙着亲热忙着口水长流的时候,他只好扶着两辆自行车,在一边动弹不得。
雀灵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接过一辆车子,解放了爸爸的右手。
“我还熬了一瓶辣油,全部是自己种的尖头辣椒。也不晓得够辣不够辣,反正我尝了一滴,哈、哈、哈的,舌头伸出去老半天乘凉呀。你们回去的时候带走!”
爸爸是四川人,每顿饭都要拌好多辣酱或者辣油才咽得下去。
想当年,妈妈和爸爸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妈妈在食堂里看见一个木头木脑的帅男孩,看着就喜欢。
妈妈可是个机灵的女生,马上就打听到这个帅男孩是四川人。妈妈就留了心眼啦。看准机会,爸爸排队打饭的时候,妈妈举着一瓶打开的四川辣酱,在爸爸身边晃啊晃地走过。果然,辣酱的香味成功钩出了爸爸的馋虫。爸爸呢,像闻到肉骨头味道的小狗一样,捧着饭碗跟到妈妈的桌子旁。
“同学,能不能问你要点辣酱拌饭吃?”
“好啊!”妈妈甜甜地笑着,大大方方挖了一勺到爸爸碗里。
后来,妈妈还发明了在辣酱里撒点香芝麻。爸爸晕乎乎看着妈妈在笑容里飞扬的雀斑,嘴唇上沾着点点小芝麻,对这个机灵的雀斑女孩更加心服口服啦。
雀灵说,爸爸第一次作为妈妈的男朋友到崇明家里,她在大锅里煮了八个水卧蛋。她敲的是六个蛋,其中两个是双黄蛋,所以变成了八个。刚准备抄一大勺子白砂糖进去,被妈妈叫停了。雀灵外婆看着妈妈把大汤碗里的水倒净,毫不含糊地倒了小半瓶辣油,让每个蛋都在辣油里打了好几个滚。然后,她看着爸爸两口一个,只用了十六口,就解决了辣乎乎的八个水卧蛋。
最后,爸爸嘴唇通红,冲着雀灵嘿嘿笑:“哎哟妈呀,真过瘾!”
雀灵当时惊得发呆,过后想想,又非常得意。
“你爸爸自从吃了我熬的辣油以后,就把‘阿香婆’辣酱戒啦!”雀灵非常自豪。
可是这回,爸爸的反应有点迟钝呢。
“谢谢——妈!”最后一个字,爸爸说得有点困难,不像我叫雀灵那么顺溜。
他把包放下,摸了根香烟点上,吞吞吐吐之间,居然说:“不,不用了。”
“哦,我的东西你不要了吗?”雀灵很吃惊。
我看见雀灵的鼻子红了:“你就把我当雀斑妈妈的妈妈好了。你和她没关系啦,就和我也没关系啦。雀斑,我们走快点,鱼汤时间长了,肉就不鲜了没嚼头啦!”
她拉着我飞快地超出爸爸,走到前面。
爸爸垂头丧气,推着另一辆自行车跟在后面。
妈妈离开爸爸时,雀灵伤心得要命,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妈妈实在太机灵啦,从小就会翻花样,新主意噼里啪啦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住在乡下的雀灵外婆和外公怎么跟得上她的节拍呀,索性也就不管这个女儿啦。后来,机灵的、爱变来变去的妈妈带了木头木脑的死心眼的爸爸回家。
雀灵不知道有多开心多欢喜,一个劲在妈妈面前夸爸爸:“死心眼好,死心眼的男孩子靠得住!”
又过了几年,死心眼的爸爸也跟不上机灵妈妈的变化节拍了,一个坚决要出国,一个只想安安静静待在国内。
妈妈坚决地走了以后,雀灵反反复复对爸爸念叨:“我只认得你一个女婿!我只认得雀斑一个外孙!”见一回面就说一回。
木头木脑的爸爸反反复复回答雀灵的,只有少少的四个字:“嗯,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呢?是从此和我没关系了呢,还是没有关系的?我还是你的丈母娘,还是雀斑的外婆?”爸爸说话太简练,雀灵外婆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伤透了脑筋。
这样,每回爸爸看到雀灵,或者雀灵看到爸爸,两个人的脸上就浮现出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过的表情。爸爸的话越来越少,总是讲半句吞半句。
眼看雀灵的脚步越来越快,鼻子越来越红,爸爸虽说跟得紧紧的,还是半个P也不放。
我赶快跳出来,把爸爸的意思补充完整:“外婆,爸爸是想说,这回不用只带辣油回去啦,这回我们要把雀灵外婆一起带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