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背你过河
秋天的脚步响得正锵铿的时候,冬风就大张旗鼓地来了,放肆地在村子上空打着旋儿。
山爷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山爷的头发秋霜一样白。山爷的额上,密布一层细细的汗珠。
村长是在村口迎上山爷的。村长是山爷的远房侄子,村长看起来很焦急。他看到山爷,老远就跑前去,扶住山爷颤巍巍的身一子,说,山爷,没来接你,照顾着婶子,她快不行了!
山爷的身一子颤栗得更厉害了,像风中一棵苍白的老树。
婶子住在村东的小树林里,记忆中的木板房不见了,眼前是两间土屋,墙面挂着一些蛛网,一层一层像网着一颗心。山爷被扶进小树林时,就像感受到了儿时熟悉的气息。他抬头望了望被遮挡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山爷挣脱村长的搀扶,奔向幽暗的里屋,步履踉跄。
婶子躺在床上,盖着沉沉的棉被,几丝干枯的头发,胡乱地散在脸上。山爷坐在床沿,握了握婶子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然后,轻轻地塞一进了被窝。山爷理了理婶子散乱的头发,婶子的脸就突现在了山爷面前。那脸瘦成了一张纸,空洞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骨头里。可是,山爷的脸出现了,这双眼睛倏地闪出亮光来。婶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只哈出了几丝微弱的呼吸,婶子已经失声了。
小篮子,你怎么成这样了啊!山爷老泪纵横。山爷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村长。村长说,开初,婶子不让打电话,我是看她实在病得狠了,才悄悄打的。
听到山爷叫她小篮子,婶子眼里的光,闪得更热烈了。
小时候,婶子成天挎一个竹篮,到野外采野菜。山爷大婶子五岁,比她高出大半截,在她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有一次,山爷心血来一潮,戏称婶子叫小篮子。婶子不生气,歪头看了山爷半天,才说,你当土匪去吧,那样我们也不会挨饿了。土匪都叫什么爷,我就叫你山爷吧!婶子说话时,脸上荡漾着一种天真的向往。从此,小篮子和山爷这名就在村里叫开了。现在,村里一辈传一辈,还改不了口。
一晃,婶子18岁了。那年秋,婶子就将嫁给山爷了。当时,村里有个风俗,出嫁那天如果路上遇上小河,新郎得背着新一娘一过去。村里老一辈说这样可以洗去男人身上的晦气,给女人带来幸福。至于女人嘛,天生就是依靠男人的,就是圣洁的,自己过河,就会冲去这分圣洁了。如果没有小河之类的,也要在新一娘一门前画出一段距离,以此为河,背着走一遭。也许,对现在的人说来有些荒唐,但在那荒唐的岁月里也就不足为怪了。婶子和山爷住一个村,当然没有小河,为了出嫁那天做得一逼一真,婶子约出山爷,用树枝呼啦啦画出一条长长的泥线,说,这是村东的碾子河,你背着我试试。说完,不管山爷答不答应,爬上他的脊背,搂住了他的脖子。山爷咧嘴一笑,双手从背后托了婶子身了,挪动了脚步。山爷好像走在河里,小心翼翼地一摸一索前行。这正是傍晚上灯时分,小树林里黑糊糊的,婶子哧哧的笑,把夜幕撕扯得一惊一乍。
可是,山爷终没娶成婶子,也没能当上土匪。有天晚上,山里的土匪到村里抢劫,山爷为了护住一床结婚用的被子,硬是从土匪包围中跑出来,跑进了山里。等她停下脚步,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山爷参加了游击队。又当了队长,再编进正规军,一路南征北战,一槍一林弹雨走下来,解放时已经是一个一团一长了。转业后,山爷带着一家三口住进了省城。当初,山爷派人找过几次婶子,没找着,就只能挂在心里了。再后来,山爷想婶子可能成家了,也就没敢再打扰她。婶子确已成家,但半年不到,男人却给土匪杀了。于是,婶子没再嫁。三十年前,山爷听到婶子的消息后,回来过一次。那天,山爷疯了一样,发誓说不再回去,要和婶子住在一起,照顾婶子。婶子不依,推山爷,还骂,生生把三爷骂回了家。
前天,山爷接到了村长的电话。山爷退休了,不久前老伴去逝了。本来,山爷料理完老伴丧事,就想回来,但儿子不让,还说山爷太不像话。山爷只好住进了儿子家。这次山爷走,儿子也不让,可山爷留下一封长信,偷偷回来了。
山爷不停地叫着小篮子。山爷看见了婶子眼里闪烁的光。
婶子使劲往上挣,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她想坐起来,想给山爷说什么。
小篮子,不要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山爷抚一着婶子的额头说。
村长在后面扶了婶子的背,山爷把婶子背到了门前的小树林里。
找根树枝,画一条线出来。山爷对村长说。
哧哧哧——村长就画了条泥线。村长很用力,画出的泥线很深。
短了,再画,画碾子河那么宽!山爷又说。
村长接了线头,哧哧哧——拖一条长线滑一向远处。
山爷背了婶子,走得很慢,像走在一条小河里。婶子伏一在山爷背上,像回到了18岁那年。婶子的脸有些红一润了,她伸出了手,她想搂住山爷的脖子。可是,婶子的手伸到山爷的耳际,却无力地垂在了山爷肩上。
山爷走得更慢了。
山爷的脸上,满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