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石匠

花石匠的名声,像一颗星,几十年来在桠村上空悬着,至今也不曾陨落。

一把滑溜溜的小铁锤,几根尖利的长短不一的錾子,花石匠使得出神入化。村后半山腰的茅草丛中有一座古坟,墓碑、石狮早已斑驳,但那入石三分的碑文、还闪着灵的石狮即是最好的证明。听老一辈人说,当时花石匠犯了事,按族规得沉塘,最后族长惜他有一身绝的手艺,说可以网开一面,条件是必须在一天之给自己的老母亲錾一块石碑、一对狮子。石料族长早备好了,也请了花石匠很多次,不知什么原因,花石匠死活不干。到了命攸关的时刻,花石匠只得应允了。那天早晨,桠村几百男女围着花石匠,只见他绾了袖子,面前摆好几把錾子,往手心吐了一口,蹲下去起家什,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清脆地响起来了。响声中,石屑纷飞,漫起一的雾,花石匠在雾里忽左忽右,人们根本看不清他的人影。天擦黑,声音戛然而止,石雾也渐渐散了,花石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从头到脚,落满了厚厚一层灰白的石粉。花石匠,俨然成了一个石人。那一年,花石匠只有20岁。

按说,就凭这,花石匠找个女人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却终生未娶。

病了。

病的那天,花石匠的土屋里,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这些响声,像魔音一样绕着桠村。人们聚在花石匠屋前,议论着。花石匠门关得死,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很遥远,很模糊。

花石匠不想有人打扰他。人们只好带着疑惑,散了。

屈指算来,桠村人已有好几十年没听到花石匠手里发出的这种叮当声了。

族长有个儿子,叫花明旦,在县里保安长,人称歪嘴长。因其嘴歪,且心狠手辣,村里人没一个不咒他早死。那一年,他领着保安和解放军干仗,还没上阵就败下下来,带几个残兵败将逃回了村里。族长看大势不好,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归天了。歪嘴长让一个手下去请花石匠,说要给他爹的坟弄出个气派来。花石匠眼一翻,不答应,叫他另请高明。歪嘴长气势汹汹上门,问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花石匠脖子一梗,还是不去。不去?把他给我押来!歪嘴长对手下吩咐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径直回了家。哪想,花石匠趁收拾东西的当口,抓起菜刀,只听咔嚓一声,他左手中间三根指头就掉在了地上。从此,花石匠的一手绝活就全丢了,那让人心旌摇荡的叮当声也永远留在了桠村人的记忆里。

病得更厉害了。

花石匠屋里的叮当声,响得更密集了。

桠村人的心,一阵阵发紧。

最终,花没能熬过那个最冷的冬天。

的坟址选在村东。出殡那天,雨下得很大,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吹鼓手弄出的哀伤的曲调弥漫了整个村子。雨大,是好日子,后人有福哩,花保佑着哩!人们在心里说。

的坟垒成了小山。

突然,花石匠背着两块小青石一拐一瘸地挪到了坟前,他的身上满是泥。背后,两个小伙子托着石头。石头的重量全在他背后的两双手上,不然,年老力衰的花石匠是万万背不动的。

散去的桠村人,又聚到村东,将花石匠围成了一个圆心。

几十年前的那个花石匠又回来了。

花石匠用手掌夹了錾子,右手握了铁锤,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他手里一涌而出。石屑石雾被寒风一吹而没。花石匠坐在泥地上,身子忽左忽右地飘浮,轻得像一张纸。突然,人们一声惊呼,不知何时,一对石狮已经栩栩如生地立在了人们眼前。石狮是怎么雕出来的?人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石匠,但花石匠的动作太快,竟没一个人看清。

花石匠呢,两眼紧闭,面目安详。手里的錾子、铁锤垂落在地,殷红的鲜血,顺着木把流下来,一滴一滴融进了泥土里。

从此,花石匠没再醒来。

献给花的石狮,成了花石匠的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