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火海

木头30岁了,还没娶上老婆。木头好孤单。木头每天照镜子,看黝黑的脸,枯黄的头发……呆呆地看过一阵子,木头觉得毫无生气的自己真的像截木头。

木头住着两间土房。房前,有棵黄桷树。

临近中午,木头光着油亮的膀子,又来到了树下。他踮起脚尖,出神地望着村口。村口,蹲一间土房。看久了,木头发现,那土房也和自己一样孤零。

村里人吃过午饭,都吆喝着下地了。木头的头,还那么固执地望着。人们怪怪地看着木头,然后叽叽喳喳说着话,嘻嘻哈哈远去了。

终于,炊烟升起来了,在木头的期盼中升起来了。

木头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已经生长很长一段日子了。

木头转身进屋,拿一把柴草,朝村口走去。村口的土房里,住着桂嫂。

桂嫂,才做饭啊?木头老远就喊。木头的心,咚咚跳得急。

忙嘛,要不是娃儿,我还不想吃哩。你看,这天像要下雨了,可麦子还没收到一成!桂嫂正堆着麦把,旁边坐着两岁的儿子。看到木头,她歇了手,抬头望了望天,愁眉苦脸地说。

木头走到桂嫂跟前,憨憨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我也还没吃,来借火哩。

买个打火机呀,一块钱一个,这样麻烦!桂嫂也跟着笑。

我呀,丢三拉四的,买再多也不够用。说着,木头就进了土房。桂嫂跟进屋,往火坑里添了两块树根疙瘩,然后把火钳递给木头。木头没接,他把柴草伸进火苗上,点着后,一个箭步跨出门,朝家里飞跑。没跑出十米,火苗就着手了,他慌忙扔在了地上。木头张着嘴,使劲哈着灼痛的手指,双脚蹦跳着。

这一幕,笑得桂嫂抱着儿子擂着腰喊“哎哟”,儿子在她怀里咯咯地笑。

木头折转身,讪讪地跟着笑。然后,向桂嫂要了把麦梗,又往火苗上去。桂嫂一把夺过,说,笨蛋,这样!桂嫂边说边把麦梗做成了鸡窝状,拿起火钳夹上明晃晃的火炭,放进了窝里。木头接了冒着青烟的麦梗,慢腾腾地往回走。起风了,木头顺风舞了几舞。这一舞,便舞出了一火苗。

没到家门口,麦梗又燃尽了。

木头再次回到了桂嫂家。

算了,反正你一个人,就在这儿将就吃吧?桂嫂说。

木头不搭腔,瞅了一眼桂嫂布满汗珠的红彤彤的脸,一声长叹,不了,一天不开伙,家里就没了烟火味。桂嫂知道他叹什么,也不点破,就又劝,怎么,看不起桂嫂了?帮我堆麦把去吧,我来做饭,吃了还下地哩。木头着手,啥也不说。

吃饭了,木头面对面和桂嫂坐着。他一边吃,一边看桂嫂,桂嫂的脸更红了。

你的麦收完了?桂嫂放下碗,去另一边给儿子喂着饭,远远地问。

完了,木头停了停,说,让我帮你吧,你下午歇歇,我一个人就行!

不——不了,桂嫂犹豫地说,村里别人会嚼舌根的,你以后咋找媳妇呢?

你看我还有希望吗?死心了。木头夹了口菜,狠狠地咬着,咬出很有气势的吧唧声。

吃过饭,木头不管桂嫂答不答应,从门边取下一把啄进柱头的镰刀,斜挂了背篓,向火地坡走去。火地坡,有桂嫂的一大块麦地,木头知道。没到一柱香的功夫,他就背座小山一样的麦把回来了。卸完,木头没喝一口水,又下了地。

木头一个人又割又背,到傍晚,五分地全收回来了。去年,桂嫂收了整整两天。

吃晚饭的时候,桂嫂到处翻箱倒柜,找出半瓶白酒,叫木头自己倒自己喝。喝着喝着,木头就迷糊起来。迷糊的木头,喊着爸,不停地说糊话。

想你爸了?桂嫂问。木头的爸死十几年了,是一场车祸夺去了他们的生命。木头没了爸,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

要是他们在,我早成家了。木头哽咽着说。

木头这话,勾起了桂嫂的心事,桂嫂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救过我的命,我就嫁给他了,没想到——话没完,桂嫂也抹上了眼泪。木头知道,桂嫂说的是她男人。她男人去年外出打工,被埋进了小煤窑。出事后,那老板一溜烟跑了,至今连一分钱的补偿也没拿到。

桂嫂的哭,弄得木头不知所措。

突然,木头坐到桂嫂身边,抓住她的手,结结巴巴地叫着,桂嫂——桂嫂——下面的话却说不出来。

桂嫂猛地挣脱出手,木头一个趔趄。

你醉了!桂嫂哄着儿子,说。

木头一愣,清醒了些,他饭也没吃,提着半瓶酒踉跄出了门。木头没回家,木头站在黄桷树下,望着村口桂嫂的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

一晃,夏天没了,秋天也没了。木头帮桂嫂收完了麦,又收完了谷。其间,木头的话越来越少了,他不是呆呆地看桂嫂,就是看着远处某个地方想心事。

入冬后,桂嫂家失火了。第一个冲进火海的是木头。木头抱出了熟睡的桂嫂和她的儿子。村里人都说,那火是木头放的。可是,桂嫂不信。桂嫂不顾族人的阻拦,抱着儿子,走进了木头的家。

是你救了我,让我跟你吧。桂嫂说。

大头不敢看桂嫂,他的眼里,全是那场片火海。

木头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