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王蒙

话说早唐年间,常熟城里住着一个书生,赵姓,单名灵,自幼聪慧异常,能音韵,喜读诗。凡春去冬来,夏暑秋凉,人间聚散,花木荣枯,蝶鸟虫鱼,风霜雨露,皆观之于目而感之于心,咏之于口而书之于诗。早吟诗,晚吟诗,午吟诗,夜半失眠醒来,仍是吟诗。所吟诗又多扑朔迷离,诘屈聱牙,无人能解,更无人能喜。为吟诗荒了学业,废了功名,误了婚配,恼了父母高堂与亲朋师友。父母为之延请阜内外名医。或诊之为诗痨,虚热阳亢阴衰之症。或诊之为诗癫,阴盛阳衰实寒之属。或诊之为诗痞,心水滥而肝火失。或诊之为诗痔,邪祟侵腹之疑难杂症耳。所服汤药丸药,所用膏药洗药,车载斗量,耗尽家私,父母二老气恼而亡。

灵侍候父母殡葬完毕后,将仅余房产尽数变卖,迁入一农家草舍,每日啜粥度日。苦在诗中,乐在诗中,与世事两相遗忘。或曰人不堪其忧,灵也不改其乐。赵灵也益发现出一派特立孤行,宁穷杀绝不媚俗的清高劲儿。唯内心深处也常有失落感、荒谬感、孤独感。眼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外空无一物,但有食之不能果腹,衣之不能蔽体的诗稿,不免也叹息一番:

“呜呼,公道安在,安在公道,

赵家才子,才子即赵,

有道无道,无道有道,

萧萧西风,西风萧萧!”

他问自己:莫非我犯了选择上的错误,未能实现自我之价值乎?何不办公司,腰缠尽外汇?何不走西洋,闹他博士后?何不求高官,炙手应可热?何不混文坛,捞个理事做?何不寻花柳,新潮亦可贺?独写狗屁诗,斯人徒寂寞!

愈是惴惴耿耿戚戚,愈是铁下一条心来,不知有他,但知有诗。高倡诗人应是空谷兰,不应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重,不应是霍乱中的爱情,搞得诗人一写诗,上帝就笑个气促。

这日写诗至深夜四时,写来写去,都写乱了。把旧作写一遍以为是新作,把新作再写一遍,以为又是一篇新作。又把普希金、拜伦、惠特曼诸作签上“天下唯一诗人赵灵”的名字。疲惫间,迷离恍惚之中,一阵清风过后,见一女子穿法国巴黎皮尔丹时装款款袅袅扭腰摆股而来。

“你好,诗人……”

“你……好……”赵灵噤住了。对方艳若天神,声如柔脂。

“我喜欢你的诗……”

“真的……”

“为什么不呢?”

“您从哪里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您是橄榄树!”

“我只是崇拜您的一朵解忧花!”

“真的?”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

“您是真正的诗人,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只有您是诗人。没有你就没有诗,没有你就没有诗心、诗趣……”

“啊,我的知音!”

“啊,我的诗人!”

赵灵为美女吟诗一夜,泪流满面。天色微明时,女子不见,仍有异香满室,更闻诗声绕梁,数日不绝。

赵灵趁着一夜的激情,挥毫写来,成数韵,拿到坊间,众人赞不绝口,堪称雅俗共赏,老幼咸宜,传统与前卫兼备,温情与理性并举。卖了好价钱,打酒买肉,美美地啃了一顿。不久,被聘为某诗报主编。

从此每天想念美女知音,将想念写成诗。每天幻梦知音美女,将幻梦写成诗。每天祝福知音美女,将祝福写成诗。一年出版《想念集》、《回忆集》、《幻梦集》、《祝福集》凡四册。声誉兴旺,生意渥隆,与海内外书商订立出版合同四十余份。不久,就任诗人商人联谊会第八主席。一年后赵灵感觉灵感渐渐枯萎,而且思念成疾,茶不思饭不想,消瘦如凋零的落叶,最后,有出气无入气,只剩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来呀,我的好人!”一夜,清风过后,美女又来,赵灵一跃而起,虎虎有生气,与女谈诗论文,吟之咏之而又歌之舞之,舞到高兴处,美女一挥手来了电子乐队。女将赵诗改成摇滚乐歌词,高唱一夜,二人相应相和,相亲相爱,无所不至,不及于乱,女子黎明即去。

随之,赵灵诗兴如山崩,文思如泉爆,信手拈来,皆成妙句。到处朗诵、讲学、受奖、授奖,其姓名亦列入羊津刀桥哈释与弟伦比亚大学所编《世界名人录》,为此,他自己写了个消息,由古华社发了通稿,还真登了一报。或问众人,何昔冷落赵某如斯而今趋之若蝇乎?答曰:一年多来,您老的诗大有灵气,赵灵心知其由,秘而不宣。呜乎,诗而无灵气毋宁无诗!

赵灵思女若渴。终于得到机会第三次见到此知音:

“告诉我,下次什么时候来?”

“不,我不知道。”

“骗人,如果你想来,你会来的……”

“谁说的……”

“我说的……”

“好吧好吧。下次我早一点来。”

“明天……”

“明天不可能。世界上需要照顾的诗人太多。”

“下星期。”

“也不行……”

“下个月,最晚下个月……”

女子笑而不答,随一阵清风化去。

赵灵坚信她会为他所求感动,一个月后会来的。便每天掐掐算算,等待一个月时间的过去,为迎接她的到来而精心写作,并且雇了一千人为他搞房室的内装修,安装了天板地板,塑料壁纸,地毯窗帘,沙发茶几,购买了香草话梅,干果朱古力,油浸橄榄,傻子瓜子儿。

一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凄凉。

二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痛苦。

三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疯狂。

四个月过去了,女不来。赵灵愤慨。

八个月赵灵暴怒。十个月赵灵恶毒如蛇蝎。十二个月赵灵凶狠如虎狼。

是夜,美女来了。赵灵一见面就捅去一刃。美女倒地,流出血如清水。

第二天,美女尸体不见了。

赵灵不再写诗,并把过去积存的诗稿全部付之一炬。

又两年,赵灵更名为赵令。赵令因昔日文采风流而赏于上。又因今日创作态度严肃搁笔不写而尤受赞赏。他被召见封官,官至文部尚书。至今常熟市有赵文部祠堂,初学写诗或久写不红者常趋而拜之,或谓颇有灵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