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促漏》原文、赏析

促漏遥钟动静闻,报章重叠杳难分。

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

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

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

本诗取首句头二字为题,似是无题诗,因此这首诗所表达的主题也极为多元,难怪引出后人的多种解释。如徐逢源的“寄意令狐”说,继其余为多元,难怪引出后人的多种解释。如徐逢源的“寄意令狐”说,继其余绪者有冯浩、张采田等;姚培谦“悼亡”说,以为本诗乃鳏居之作;又有人认为是写闺怨或宫怨 (高棣) 等等。在温庭筠、李商隐形成的 “温李”诗风笼罩晚唐诗坛的当时,通过美艳的诗词寄托某种身世之感确实大有人在,但如此便将所有的诗都逐句牵附,恐怕也难以令人信服。因为在李商隐 “虑合玄机” (《献侍郎鉅鹿公启》)的论诗论文之见中,他主张文采音韵,要求符合自然的变化,清除庸俗的思虑。所以我们不妨先按“清雅的美文”一类的审美意趣来读 《促漏》,从表层意象外再寻求与此相关的言外之意。

首联重在写独居孤处,终夜无寐。“促漏遥钟动静闻”,用 “漏”和“钟”两种计时器来表达等待的焦虑。“促漏” 指近在耳边清晰繁复而又单调的滴漏声,“遥钟”,指远处隐隐可辨的钟声。“动静闻”写“促漏”、“遥钟”断断续续的声响,表现诗人对夜的推移的自我感觉。这是一种无法回避而又惹人烦恼的声响,重在写内心的感受。“报章重叠杳难分”,“报章”或当书信解,其实这里是用 《毛诗·大雅·大东》“虽则七襄 (织女星七次移动),不成报章 (织纬往返成文)”的意思。“报”有回环往复之义,就闺怨说,“重叠”是指纬线往复很难分别,好象想象中的织女因思念亲人而无心织锦。两句结合特定的内容,通过欲静不能,又漫无目的地重复织锦等动作来写主人公孤处长夜的撩乱心情。

“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这两联继续写孤独之感。“舞鸾”事见 《异苑》: “罽宾王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 ‘闻鸾见影则鸣’,悬镜照之。鸾睹影悲鸣,中宵一奋而绝。”这是极为悲壮的一幕求偶惨剧。诗人说即使对镜也只能顾影自怜,徒增伤悲。因为独居孤处,“谁适为容”,所以不想再理妆了,故说 “收残黛”。“睡鸭”指鸭形的香炉。“换夕熏”,是说向鸭形香炉里再次添香。因为人已孤单,一切都暗淡无光,不会象鸾那样,误把影子当成欢爱从而疯狂以舞求之,所以无心晚妆,还是向炉里添足香屑,准备再度入睡。

由于环境寂寞,处身孤独,因此打算离开这里。于是想到飞升的嫦娥。嫦娥也是厌烦人间,便偷吃后羿的飞升药,奔入月宫。主人公设想象嫦娥一样自由飘浮而去,但一想到她到月宫后的凄凉又感到遗憾。“归去定知还向月”,意思是说,假如幻化为嫦娥升天自由,回到月宫的结局也是孤独寂寞的。“梦来何处更为云”,这句用宋玉《高唐赋序》典,楚王游高唐梦见神女,神女称 “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夕相伴相随。这里以问句出之,意思说纵使梦中暂或相见,又怎能欢娱平生呢?更何况佳梦难求,依旧渺茫。诗人将思绪转化为缈远的天宇征象,将景物写得极为华美,极超尘脱俗,但用来反映人物心情,却更显孤独。

“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两句由高缈的神话世界又迭回现实,选定眼前景来肯定可行的最低愿望。“蒲”,香蒲,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叶长而尖,可以编席、蒲包和扇子。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早晚菖蒲胜绾结”,是说蒲叶已长可供绾结。“两两鸳鸯护水纹”,在微漾的池塘中,鸳鸯交颈,从对面落笔写孤处,倍增凄婉。蒲堪编结,正反衬人离散无由续交,而鸳鸯双双独护微澜,又映照出美满幸福难以再得。这个结尾更象温庭筠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一词的结处,不过本诗的意境更为明丽和开朗。

通过写闺怨来揭示孤独的幽美,李商隐的个性似乎更为突出,成就也更大。但仅仅说本诗单写闺怨而无寄托又似单薄,因为李商隐一生在牛李党争中吃尽苦头,而他的辨说陈情的本领又几乎都通过他的无题诗一类作品透露出来,这就引起后人的猜疑了。譬如冯浩、张采田都以为徐逢原的“寄意令狐” 说是本诗的一种确解。冯浩说:“徐氏以寄意令狐,则次句指屡启陈情,或屡为属草也;三、四夜宿 (当指寄宿令狐家中);五谓归惟独处;六谓更何他求 (惟求令狐綯);结则望其终能欢好也。”周振甫还用李商隐的 《灯》: “何处无佳梦,谁人不隐忧”来比照本诗,说“隐忧” 即“归去定知还向月”,依旧孤寂,所以忧;“何处无佳梦”,即 “梦来何处更为云”,都讲 “何处”“梦”,“更为云” 即佳梦。《灯》 的结句:“固应留半焰,回照下帏羞”。“留半焰”用来解 “回照”解衣入寝,就是“蒲堪结”,“鸳鸯护水纹”。由于《灯》的用意是写回京向令狐綯陈情,恢复旧好的,用它来比照此诗,用意较相切合,所以本诗的言外之意也可能是寄意令狐之作。不过我们读本诗,总为其中的幽凄之美所感染,不大愿意去挖掘每一句中的寄寓之意,因为那样做很可能有穿凿附会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