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风》之一赏析

李商隐诗集中多无题之作,下面是其《无题二首》的第一首: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唐代的秘书省也称“兰台”。李商隐于唐文宗开成四年(839)任秘书省校书郎,时年二十七岁。从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两句看,这首诗应是一首写男女间相爱的诗。但也有一些人认为这是一首别有寄托的诗,如葉葱奇《李商隐诗集笺注》推定这首诗“是商隐由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时所作”,并云:“商隐初释褐入秘省时,实在是充满了无限希望,而历时未久,忽然外调补尉,懊丧的心情可以想见。诗人因为不愿明言,所以用无题托于艳词来抒写胸中的恨憾。”这一解说似不可取。对这首诗,与其索解于诗外,谓其言在此而意在彼,是一首托言诗,不如索解于诗内,谓其言在此意亦在此,是一首爱情诗。冯浩在《玉谿生诗集笺注》中虽谓商隐无题诗“实有寄托者多”,但指出这首诗“定属艳诗”。

《无题二首》的第二首中有“偷看吴王苑内花”句。句内的“吴王苑内花”,如冯浩《笺注》所云,“暗用西施”典,赞其人美如西施;句内用“偷看”两字,不过说众中不便注目正视,只暗送眼波而已。但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却据这句诗并因此时商隐已是王茂元的女婿,断定:“此义山在王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冯浩在其《笺注》中引录赵语后,虽指出商隐两次任秘书省职时王茂元均出为外官,不在京师,却又曲为之说云:“或茂元在镇,更有家在京,或系王氏之亲戚,而义山居停于此。”实则,这首诗中所写的“画楼”、“桂堂”,未必是王茂元家,也不必是“王氏之亲戚”家。唐代的达官显宦多广蓄声伎,在宴客时出而侍酒。孟棨《本事诗·情感》记曾官至司空的李绅设宴款待刘禹锡,“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刘于席上赋诗曰:‘樱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又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六中《杜牧》条记:“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一次“李高会朝客”,杜在宴席上“引满三巵,问李云:‘闻有紫雲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二行红粉一时回。’气意闲逸,傍若无人。”仅从以上两则记述,可知在当时这类红粉成行的“绮宴”上,是不乏机缘遇到意中人而目成心许、两情暗通的。李商隐很可能就是因参与一次宴会有所遇而写了这首倾吐爱恋之情、又只好以“无题”为题的诗。

冯浩还认为,这首诗的“次联言身不接而心能通,五、六正想象得之,与下章‘偷看’相应,非义山身在其中也”。近年出版的《唐诗鉴赏辞典》解析这首诗的文中也认为诗的五、六两句不是“描绘诗人所经历的实境”,而是“因身受阻隔而激发的对意中人今夕处境的想象”。这样解说,使这两句与全诗的上、下文意难相蝉联,似非诗句本意。如果这两句诗所写是“非身在其中”的想象之辞,总要在字句间透露一点消息,而从所写“隔座送钩”、“分曹射覆”之事,以及“酒暖”之感、“灯红”之景,分明是回忆昨夜酒筵上的实境,看不出是想象之辞。试就全诗的语句推演其意,以译代释如下:

那昨夜的星光、昨夜的微风,是那么使人陶醉;那画楼的西畔、桂堂的东边,是那么使人难忘。只因,那是我与她邂逅相逢的时辰和地方。

我与她,一见而两情相许、两心相印;只恨身无双翼,恨难比翼双飞。

回想酒筵上的隔座传钩、分组射覆的助兴游戏,只因有她在座,更觉春意溶溶。酒格外暖到心上,灯格外红得迷人。

无奈良宵苦短,更漏已阑,晨鼓敲响,不得不走马兰台,离席而去。叹我萍飘蓬转,身不由己,而来日茫茫,嘉会难再,何年何日才能与她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