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杰克森
弗吉尼亚,杰克森
坐霍布金斯 太太用了十年的别克牌客货两用车到弗吉尼亚的杰克森,只要花一个多小时。但基里却觉得开了一百年。每回她转到别的家庭去的时候,她总还 是能把目的地看做是遥远路途上短暂的停留,但是这次是这条路的尽头。以前她一向能忍受一切,因为总有一天考托内会来带她回家的。但她也得面对这个事实,那就是考托内从来就没有来过。她派某个人代替她的位置。很可能考托内永远不会来了。很可能考托内根本就不想来。
这个沉重的念头使她很沮丧。她现在在一辆旧车里跟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在一起干什么,那个老太太肯定不会要她。她把她带走,只是由于某种愚蠢的责任感,偏偏又在她可能跟屈洛特、威廉姆·欧内斯 特和伦道夫先生成为一家人的时候,因为他们都真正要她。她有没有这个胆量说这个话,甚至只对自己一个人说——他们都爱她?
还 有,她也爱他们。哦,见鬼,她差不多花了整个生命,至少在狄克森一家去了佛罗里达把她撇下以后,她已经断定,她不再在乎任何人,只在乎考托内。她早就知道,让自己留恋某些看来会一风吹的东西,那是绝对不值得的。但在汤普森林园,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爱上了那些不怎么聪明的人。
“要不要开收音机?”
“不,这就很好。”
“我不太熟悉眼下的音乐,不过我并不十分介意,只要开得不太响就行。”
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有好几英里就这么沉默过去了,那女人这才想起要攀谈几句。“爱里丝小姐看上去像是个好人。”
基里耸了耸肩。“我看她是好人。”
她——呃——似乎认为我对那领养的家庭,就是她把你放在那里的那一个家有些错误的印象。
有一个隐秘的热乎乎的东西在基里的心里冒上来。“上星期他们都生了病。”她说。
“我知道。”
见鬼,你怎么会知道呢?
“爱里丝小姐想告诉我,你不顾一切,确实很喜欢那里的生活。从你的信中——”
那封该死的信。“我说了很多谎话。”她绷着脸说。
“喔。”她迅速往旁边看了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挡风玻璃上去。那个女人那样矮,因此她差不多是在驾驶盘上张望过去的,当她说话时,基里看到她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我很抱歉,我希望你很高兴来跟我住在一起。”
要是你抱歉的话,那就让这辆破车掉过头去,把我送回去。不过,那个女人当然没有这么干。
那幢房子在村子的边上。它有点大,有点旧,却比屈洛特的那幢房子干净得多。没有威廉姆·欧内斯 特想看的马匹。哦,对啦,其实她并没有真正期望什么东西。
“我看你可能想住考托内的房间。你是不是想住?”
“什么房间都可以。”但是当她到了考托内房间的门口,她又犹豫了。房间里样样东西都是粉红色的,还 有一张挂帐子的四柱床,里边放满了绒布动物和绒布娃娃。她可不能让自己住进这样一个房间。
“那好吧,亲爱的。这是一幢很大的房子,你尽可以挑选房间。”
她找到了一间比较符合她胃口的房间,里边有一张带梯子的双层床,床上有灯心绒棕色被单,床顶上有模型飞机挂在一些细金属丝上。一只金属丝做的废物篮里有一只篮球,一只足球和一只棒球手套,手套里装着一只脏兮兮的棒球。不用她开口问,外婆就悄悄地给她解释,那是考托内的哥哥恰德威尔的房间,他是飞行员,有一天飞机撞进越南雾气腾腾的丛林里牺牲了。不过尽管这样,他的房间不像他妹妹的房间那样鬼里鬼气。
“你要我帮忙放好行李吗?”
她的心里正在尖声大叫。“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但是为了屈洛特的缘故,她只说,“不,我自己能行。”
她们在餐厅里吃午饭,用的是真正的有交织花押字母的银器,那些银器全都放在一只镶银边的瓷盆里,瓷盆下面垫有花边的垫子。
那女人发现了基里注意这些摆设的目光。“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一番小小的庆祝仪式。”她好像在道歉一样,“通常我只在厨房里吃东西,因为只有我独自一个人。”
“独自一个人”这句话嘣的一声射进了基里的脑子。她知道独自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但是自从到过汤普森林园以后,她更多少知道了一些跟人一起同住,接着又失去那些人的滋味。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正在很难为情地朝她微笑的人,她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女儿。那才真是孤独了。
在吃饭的过程中,那女人差不多开始闲谈了起来,好像她已经克服了她那种难为情,或者她至少在强迫自己这样做。“我觉得我对你说的话都很傻。把你自己的事情全都讲给我听听,我很希望你说说。我想了解你。”
这不是你想了解别人的办法。你知道不知道?你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你要生活到他们的生活中去,不管这生活是好还 是坏。你很快就会了解我的。这就是我要你知道的事情。
“爱里丝小姐说你很聪明。”
“我看是吧。”
“你要马上看看学校吗?还 是你先在这儿安顿下来再说?”
“我不知道。那没有多大关系。”
“我恐怕你整天跟我呆在一起会厌烦的。我要你交一些你那个年龄的朋友。我敢肯定这附近总有几个跟你一样大的好姑娘。”
我长那么大,还 从来没有跟一个“好姑娘”交过朋友呢。
“你喜欢做一些什么事情呢?”
请闭上你的嘴,我受不了这样一个劲儿地讨好我。“我不知道。随便吧。”
“你要是喜欢读书的话,恰德威尔和考托内的书我还 保存着呢。在那木棚里还 可能有一辆自行车呢,你看看过了那么多年它是不是还 能骑。你想不想有一辆自行车?你要是想要一辆的话,我敢肯定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些钱去买一辆新的。”
别在我头上盘旋来盘旋去,我气都透不过来啦。
她们洗着盘子,基里无声无息地揩着盘子,她的外婆紧张不安地把它们一个又一个摞起来。看来不需要回答她的那些问题。基里想回答也好,不想回答也好,她还 会一直说下去。这位在车子里安安静静的小老太太现在怎么啦?就好像有人打开了一只很久没有使用过的龙头。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怎样把它重新关上。基里不得不试试看。她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
“你是不是疲倦了,亲爱的?”
基里点了点头。“我看我还 没有补上睡眠。上星期家里人全都生了病,我不得不总起来做一些事,睡得就少了。”
“哦,我的天哪。瞧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我还 在那里讲啊,讲啊……”
“不,这没有什么。我看我要上楼去躺一会儿,当然,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真是个好主意。下午我自己就常常要躺那么一会儿。”
在恰德威尔房间里的一片寂静中,基里躺在那里,眼睛凝视着窗外寥廓的蓝天。要是她支起胳膊肘,她就能看到小镇以外滚滚起伏的田野,从小山望去,一座座大山隐隐约约,显得很雄伟。她觉得自己放松了下来。恰德威尔在丛林里丢炸弹的时候,有没有怀念过这一片景色?为什么有人会丢下这种和平的景象去打仗呢?可能他不得不去。可能他们不给他任何选择。可是考托内有选择啊。她为什么要离开呢?她不可能只是因为母亲话太多就离开她吧。为什么她离开了,直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
她一定在乎我,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她写信给母亲要她来带我,因为她为我感到不安。这一点是不是可以证明她在乎我?基里站起来,从她的T恤衫底下取出考托内的照片。瞧她有多傻,现在她在考托内的房子里啦。她没有必要再把它藏在抽屉里。她把照片竖在台灯旁边,说不定她外婆会让她买一个镜框。她在床上坐下来,又回过头去看台灯边上的照片。笑容满面的考托内非常美丽,有一口完美无缺的牙齿和无比可爱的头发。
但好像有什么不大对头。这张脸不再适合这个房间,不像它以前适合所有别的房间那样。喔,考托内,你为什么丢下她离家出走?你又为什么丢下我出门在外?她跳起身来,又把那照片面朝下塞在T恤衫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