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去
离去
那天晚饭屈洛特炸了鸡,炸得很脆,一咬就格格作响。她还 用电动的搅拌机打了土豆泥,堆成了像奶油一样尖尖的小山。她替伦道夫先生做了他最最爱吃的青豆火腿丁,还 为基里和威廉姆·欧内斯 特做了带果汁软糖的水果沙拉。樱桃馅饼又甜又酸,味道弥漫整个厨房。他们四个围桌而坐,但却没有胃口,也不想说什么话。
只有威廉姆·欧内斯 特在哭,一颗颗无声的大泪珠掉在眼镜上,接着又滴到他的脸颊上。伦道夫先生显得比以前更瘦小了,他坐在椅子上俯身向前,脸上似笑非笑,想说些话,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说什么好。屈洛特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是刚爬过楼梯。她老是在调整大盘子的位置,好让大家盛第二道菜,但是因为四只盘子里都堆得高高的,她这样做也就毫无意义了。
基里看着她,想估计一下爱里丝小姐究竟告诉了她多少事。她知不知道感恩节那个客人就是基里的外婆?屈洛特知不知道——她希望她不——那封愚蠢透顶的信?她现在仍然记不起来在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说过威廉姆·欧内斯 特智力迟钝呢?她的脑子里简直成了一片空白。哦,天哪,别让屈洛特知道。我从来就没有有意要伤害他们。我只是想要——她想要什么呢?一个家——可是屈洛特已经在设法给她了。永久性——这个屈洛特也想给她了。不,她要的一些东西是超出屈洛特能力范围的。她再也不要是个“领养的孩子”,她要把引号里的字全都去掉,永远丢到大海里去。她要成为亲生的孩子,不带任何引号的亲生孩子。她要属于他们,同时他们也拥有她。她要成为她自己,成为天鹅,而不再是丑小鸭——丢掉伪装的驴皮姑娘——脚上有两只水晶鞋的灰姑娘——不用小矮人保护的白雪公主——而是自己能做主的加拉屈里尔·霍布金斯 。
但是这些还 没有得到,她却要离去了。
“要是你们再不动手吃晚饭的话,我就要,”——屈洛特停了下来,正在脑子里搜索一个恰当的威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桌子上跳上跳下,粗声粗气乱叫一气,就像一只二百磅发情的母鸡!”
“真的吗?”威廉姆·欧内斯 特取下眼镜在裤子上擦干净,想看个清楚。
伦道夫先生固定的笑容一下子粉碎成为神经质的傻笑。基里吞下了堵在喉咙口的一团东西,在她的鸡腿上响响地咬了一大口。
“唉,这才像话。”屈洛特掀起围裙轻轻拍了拍她那发光的脸。“按说这是一个告别宴会,不是什么葬礼。”她转过脸对着伦道夫先生,又提高嗓子说道,“基里家的人是劳顿县人,伦道夫先生。”
“喔,那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县,基里小姐,是弗吉尼亚真正出名的马乡。”
“你家有马吗,基里?”
“我不知道,威廉姆·欧内斯 特。”她很难想像那个矮胖的太太骑在马背上,但是谁能说得准呢?
“我能看看它们吗?”
“当然。要是我有的话,你当然能看看它们。”
她在那个男孩的头上看到屈洛特正在眨眼警告她,但是基里没有去理会。“我又不是到香港去。见鬼,你只要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就能来看我了,随时随地都行。”
屈洛特正在摇头。她把手放在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肩膀上。“人们别离以后,威廉姆·欧内斯 特,他们总得有个机会安顿下来,习惯一些事情,有时候最好不要马上就去访问。”
屈洛特,你要是想说“永远不”,那你就说吧。是不是这回事?我永远没法再见到你们三个啦?你就这样袖手旁观,让他们把我扯开去,弄上天,飞走了?你就给我留一根线吧。屈洛特,至少要留一根线。他妈的。她会把线给系上去的。
“我会写信给你。送信的人会带一封信给你,信上写着你的名字。那是只寄给你一个人的。”
“寄给我?”他说。
“不寄给别人。”她用好战的目光看了一眼屈洛特,但是屈洛特正忙着腾地方给盛肉的大浅盘和盛沙拉的碗,她这个表情也就浪费掉了。
吃过晚饭,基里明知没有用,还 是做了家庭作业。哈里丝小姐再也不会看到这些写得清清楚楚的一排排数字,证明基里·霍布金斯 学到了公制换算,并已经完全掌握了。做完作业以后,她想了一想是不是打个电话给阿格尼斯 ‘斯 托克丝,可是说些什么呢?她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打过什么见面的招呼,有什么必要说再见呢?她会不会生气跺脚踏穿了地板,会不会让人用魔法吻她,把她变成一个公主?天哪,阿格尼斯 ,太让人伤心啦,这个世上青蛙的吻实在太少了。
不,她还 是不打电话的好。说不定哪天会写信给她。
威廉姆·欧内斯 特送伦道夫先生回家去,回来的时候带来牛津版《英国诗选》送给基里。那是伦道夫先生送给她的告别礼物。
“基里,宝贝,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礼物吗?”
基里猜得到。
“就像是撕下他身上的一块肉送给了你。”
基里一个手指头摸着皱皱巴巴的棕色皮面,那棕色皮面也像是伦道夫先生身上的一块皮,不过这种说法也太不雅了,所以她只在肚子里说这句话。
她等到屈洛特呼哧呼哧上楼,带威廉姆·欧内斯 特去上床,才开始去寻找她读过的那首诗:
我们的诞生只是一种睡眠,一种忘却,
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生命之星,
跟我们一起升起,自远方来,在某处降落,
却不是完全无牵无挂,
也不是完全光着身子。
但是我们确实是驾着灿烂的云而来,
来自上帝那儿,
他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这回她懂得的并不比头一回多。要是诞生是一种睡眠,一种忘却,那么死亡又是什么呢?不过她倒并不真正在于懂还 是不懂。她喜欢的是读的时候那种音调,那种抑扬顿挫的变化就像万花筒里的变化一样无穷无尽,令人惊奇。
“也不是完全光着身子。”谁会想到这些字会掉入一派光明的景象?还 有她最最喜欢的“但是我们确实是驾着灿烂的云而来”这句话,也给人一派光明灿烂的印象,或者产生一幅精神图画,那屁股后面带着一条条条纹的彗星在她心中像模模糊糊的镜头一样闪过。
“来自上帝那儿,他那儿才是我们的家。”镜头又一次模模糊糊了。那个上帝的膝盖是不是那么宽广,容纳那么多孩子?他的膝盖有婴儿爽身粉的味道么?那幢房子里也有那种味道么?
她在夜里醒来,想起那个弄醒她的梦。那是一个很伤心的梦,要不然的话她为什么会感觉到她的心像一团捣得马马虎虎的土豆泥呢?她梦到了考托内。考托内来带她,但看见了她后,又非常懊恼地转过身去说:“决不!决不!决不!”可那声音又明明是屈洛特的。
她埋在枕头里轻轻地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为谁在哭。可能她是在哭她过去花了那么大力气一门心思傻里傻气想做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如愿以偿过。
后来屈洛特来到了她的身边,她的重量把床的弹簧弄得嘎吱嘎吱直响。她俯下身来,那头发白天打的结子散了开来,掉下来碰到了基里的头发。
“你好吗,娃娃?”
基里转过头来对着她,她那像座山一样的身体散发着婴儿爽身粉和汗的味道。在黑暗中,她几乎看不清屈洛特脸上的线条。
“没有事,”她抽着鼻子说,“好。”
屈洛特拿着她条纹睡衣上面的折边,轻轻抹了抹基里的眼睛和鼻子。“我是不应该泄露我的感情的。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我没法申请领养你,而且天上的主知道,我要你跟你家里的人在一起,度过平安的一生。但是,”她那宽阔的低音破碎成细小短促的尖声——“看到你离去,就像刀子在割我一样。”随着巨大的啜泣声,她那整个猛犸般的身子抖索了起来。
基里坐起身子,尽量伸出手臂去紧紧抱住屈洛特。“我不想离去,”她大叫道,“他们没法让我离去!”
屈洛特马上镇静下来。“不,娃娃。你得走。上帝原谅我使你感到更加为难了。”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屈洛特把她又大又暖和的手伸进基里的睡衣,开始擦起她的背来,基里经常看见她这样擦威廉姆·欧内斯 特的背。“不,基里,娃娃。这样可不行。吃晚饭的时候我不就跟你说过吗,一旦渡船带你出去到大轮船上去,你就得一直登上大轮船的甲板上去,脚踏两只船是不行的。”
那只大手在一会儿转圈,一会儿上下移动的过程中停了下来,当屈洛特轻轻说话时,那些动作又重新开始了。“你也别使我们两个人都为难,娃娃。”
基里原想继续反驳她的话,但是她让自己在这种有节奏的抚摩下舒舒服服地希望自己能蜷缩起身子来,像一只小小的瞎眼小猫,忘掉整个讨厌的世界。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让那只大手起镇静作用的温暖抹掉所有的痛苦,差不多忘了一切。最后让疲倦压倒了,她的身子在床上歪了下去。
屈洛特把被子扯到基里的下巴下面,拍着被子和她。
“你使我感到骄傲,听到没有?”
“听到了。”她嘟囔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