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光之号
第二章 月光之号
我费尽全身的力气四下张望我们即将远离的海岸,直到船消失在黑黢黢的夜空下。这时突然觉得困得要命,可要在这么丁点儿大的船底睡觉太不舒服了,因为船底我要躺下去的地方是个弯儿,可我的腰是直的。船帆上挂着一个木头做的家伙,不时在空中晃动,我担心它会出乎意料掉下来砸掉我的脑袋。我心想,要是我有条像蚂蚱一样的腿就好了,这样头就有地方枕了;或者有个乌龟壳,我就可以把脑袋缩进去,这样腿就有地方放了。
这一路上,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有时,海水就像一团浓浓的烟雾,我们划过这团烟雾,就不至于像烟雾一样最终化为泡影。他们俩在低声嘀咕些我不知道的事儿;那个白色的三角帆在我上空舞动;小船嘎吱、嘎吱在海水中呻吟;而海水则无休止地拍打着船身,就像雨水永不停息地拍打着屋顶。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就像一缕白光划过漆黑的夜空。我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刚站起来,克劳狄斯 就大吼:“坐下,小子!”那声音大得我想连岸上的人都听得见。
过了一个小岛,黑暗中,能看到一束若隐若现的灯光——这灯光来自黑暗的大海上孤独闪烁的黄色灯塔。我心里一片凄凉 ,感觉孤独无助,好像整个世界的人都死掉了,只剩我们三个和岸上无名的点灯夫。接着,好像灯光是从我们小船上诞生的一样,我渐渐能看清楚船上一堆堆的绳子、一个木桶、一堆锈迹斑斑的渔网和逮我的两个人那笨重的靴子。
“到了!”大嘴巴说,他的手直直指向前方。
我们到了目的地——一艘扬帆正要起航的航轮。桅杆高耸,比圣路易斯 大教堂的尖塔没差哪儿去,甲板上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这艘航轮矗立在广阔而又灰暗的海水中,像教堂一样令人震惊。船头醒目地刻着几个大字:月光之号。
我被人用绳梯提溜到这艘航轮上,战战兢兢不敢往下看。一到甲板上,就觉得浑身僵硬、四肢无力,一下子就脸朝下趴下了。刚趴下,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就扑鼻而来,令人几乎窒息。
“他没站稳。”克劳狄斯 说。
“那我们得把他拽直喽!”另一个晃着下巴颏说。
我呼吸微弱。尽管累得要命,我还 是一下子跳起来站直了,在那里浑身直哆嗦。我把头仰起来看着天空,但这股臭味还 是不停地往鼻子里蹿。还 好,鼻子离甲板远点,就觉得不太臭了。这两个人可能是太高了吧,他们根本没有闻到臭味。
“或许他游泳的功夫要比站的功夫好吧。”克劳狄斯 说。
“那就用一桶醋来试试他。”另一个咧着大嘴笑道。说完,他拿着我的笛子放在嘴边使劲吹,腮帮子吹得鼓鼓的,可笛子就是不发声。
“你没这天赋,普韦斯 。”克劳狄斯 说。
“别管他。”另外一个声音命令道。从甲板上那扇小门里走出来第三个人。这个家伙比逮我的两个老些,身上穿着厚厚的外衣,就像一条被子挂在肩上。“普韦斯 、克劳狄斯 ,你们俩别管他。”他重复道,“他不会再逃走了,把笛子给他,告诉他这是哪里。”
老家伙看都不看我一眼,话语里没有任何善意。普韦斯 刚才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儿,这下松开了。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心想,但愿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要太胆怯。
“不要白费口舌。”老家伙说道。
“我都告诉你了,我们要出海。”普韦斯 说。
“可我得回家!”我哭喊道。刚才他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往四周望过了。我对轮船根本没有概念。在船上怎么走动,船上有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我都不清楚。一想到这些,我就吓得号啕大哭。
“小子,别灰心嘛!”普韦斯 安慰我,“你会回家的。我和克劳狄斯 向你保证。不过,不会很快回去。”
“那,啥时候回!”我大声喊。
“也不会多久,”克劳狄斯 语气温和地说,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抚摸我的脑袋,我一猫腰躲过了,“运气好的话,四个月之后就能回来。”
我的两个膝盖一下子瘫软成了布丁。“我妈妈会以为我死掉了!”我哭喊着撒腿跑离这三个人,结果却撞在一个木架子上,摔倒在地。我像虫子一样蜷缩起来。
我疯狂地想念铺满杏黄色锦缎的房间里的妈妈和贝蒂妹妹,心里在诅咒那些有钱人,诅咒那个向妈妈订购了礼服的贵妇人,诅咒我从阿加莎姑妈那里借来的蜡烛,甚至咒骂自己不该贪玩绕远路回家。
老家伙在我面前弯下腰。“你撞到我的椅子了。”他一脸怒气地说道,“立马站起来,别乱动!”
我从地上爬起来。“要是我妈妈知道了,她的心都要碎了。”我低声咕哝,希望能唤起他的同情,“几年前爸爸溺水死了,现在她又失去了我。”
普韦斯 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子,这些问题我们都解决了!”他接着说道,“我和克劳狄斯 都跟你妈妈商量过了,说要借你几天。”
我心里清楚他在撒谎,但我不敢表现出来,怕他用帆布帐再次把我蒙起来。
“风向变了。”普韦斯 低声说。
“实际上,风向没变。”老家伙说道。
“你连我们是在陆地上还 是在海上都分辨不出来!你知道什么啊,内德?”
“我没有必要知道。”老人尖锐地反驳。说完,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我不赞成,”他说,“这样违背孩子的意愿把人绑架来。这事可跟我没有关系。我们曾经弄了一个小孩,可是他在查尔斯 顿我们准备起航时跑了。这仍旧不是我的错,我只是个木匠。既来之,则安之,你也只好这样了。我们船长想要什么,他都会不择手段弄到的。”
“谁在嘹望?”普韦斯 一边问,一边把笛子往我手里塞。
“塞姆·维克和库里。”内德回答。
“我根本不懂航海。”我壮了壮胆子说。
“你不需要懂,内德也不需要,他只管在这儿做木匠活。要是他愿意的话,甚至还 会给其他人做手术,可他连船头斜桅和中桅都分辨不清。你只需要干你以前干的事——吹笛子——就行了。”
“给船长吹?”我问。
普韦斯 像美洲鳄鱼一样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他大声笑道:“不,不,不是给船长吹,而是给国王、王子以及其他这样的垃圾货色吹。我们船上会运一批皇室家族,为什么不给他们吹,内德你说呢?”
我的头一阵阵地痛,再也不去管普韦斯 和内德两人了。管他们是把我扔到大海里,还 是把我挂到船帆上,我自顾自走开了。他们这会儿也不再管我,接着争论风向的问题去了。
海面上没有一丝风,一只海鸥飞过船头,就像一股烟飘过。这时,除了海岸漆黑一片外,一切都是灰蒙蒙的: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水、灰蒙蒙的云,就像要下雨一样。我一脚绊到一堆沉重的铁链上,肩膀又撞在桅杆上。除了普韦斯 低低的说话声,我所能听到的就是海水拍打航轮的啪、啪、啪声。一个男人从我身边经过,他头上戴着一顶羊绒帽,两眼聚精会神地向远方眺望。
没有人能救我——我甚至不知道别人要怎样救我。或许像妈妈那把尖锐锋利的裁剪刀一样,快刀斩乱麻般把我熟悉的生活剪断。我感觉到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我以为是普韦斯 又来戏弄我,所以连身子都没转过来。不过,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你叫什么?”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语气也再普通不过。但我却被震撼了,就像生活突然间又柳暗花明一样。我转过身,看到背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四肢发达、肌肉强健。一开始,我没有回答。他冲我笑笑,满脸鼓励的神情:“我叫本杰明·斯 达特,对不起,他们这样对你。”
我本想问为什么他们这样做。但是,他这样通情达理和我说话,我很感激他,不想惹他不高兴,所以我啥也没说。他斜靠在舷墙上说:“多大了?我猜十三岁吧。比你稍大一点时,我也曾被强迫去进行了一次比这次更远的航行,整整出海了一年。不过,你看,我已经喜欢上出海了。我喜欢大海,喜欢这所有的一切,甚至是船上艰苦的日子,以至于登岸后几个小时内我会不知所措,差点没疯掉——尽管在大海上也会有些日子你所想做的事就是跑在一条永无止境的大路上,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止。当然,我指的不是那种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日子,而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日子。”
“我十三岁了。”我说。
“十三岁,”他重复道,若有所思,“就像我说的,人总会遭遇些不顺心的事儿,要是没有遭遇过,迟早也会遇到的,所以你不妨现在体验下。”
我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不过,还 是问了他这一刻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们要到哪儿去?”
“到贝宁海湾的维达海岸。”
“在哪里?”
“非洲。”
说到非洲,他出奇地镇定,仿佛是提到像皇家街那样司空见惯的名字一样。我感觉自己像只小鸟被囚禁在房间里。
“你还 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他说。
“杰西·勃列。”我几乎是低声嘟哝。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跳进大海。那个遥远的名字就像利剑一样向我刺来。
“杰西,那我们握握手,现在我们都认识对方了。我带你去看看你睡觉的地方,过一两个晚上,你就会睡惯吊床的。我已经适应了,在其他地方我睡不着,就是上岸后,我也更喜欢睡在地板上而不是床上。”
“在这儿!”普韦斯 吼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咚、咚、咚向我们走来,“这小子,在这儿裹什么乱?”
“闭上你的大嘴巴,”本杰明·斯 达特居高临下对他吼道,然后又对我说:“他没有恶意,就是嗓门大。不过,你得小心尼克·斯 帕克大副。跟船长讲话时,一定要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哪怕是撒谎也得说。”
普韦斯 厚厚的大手放在我肩上:“看来你见过本杰明·斯 达特了。过来,考索恩船长要看看我们逮到的家伙。”
他的手顺着我的肩膀滑到我胳膊上,然后抓起来就大步流星往前走,我根本跟不上,就这样被他半拖半拽到船的一头。那儿有个小屋,屋顶就是后来我知道的尾楼。
“站住,普韦斯 !”一个人命令道,他的声音像纸一样干涩、像醋一样尖酸。普韦斯 立刻就像石头一样僵立不动,我扭动着胳膊挣脱了他,然后用力揉了揉胳膊。
“往前站,小子。”这个人说道。我朝小屋前站着的两个人走了一步。
“矮得吓人!”小个子的那个人低声说,嗓音就像沉闷的雷声。嗓子干涩的那个连忙点头表示同意,还 高声补充一句:“是的,船长。”就像话说完后吹了一声响亮剌耳的哨子。我猜这个小个子就是船长。
“叫什么?”他问。
“杰西·勃列。”
“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过去姓博略,不过爸爸觉得有点法国味儿,就改成了勃列。”我慌忙解释,牢记斯 达特的忠告:要回答船长的每一个问题。
“一样难听。”船长说。
“是的,很难听。”我表示赞同。
“叫船长!”他大声吼道,我吓了一跳。
那个瘦子说:“称呼我们船长为船长,小子!”
“是,船长。”我吓得浑身无力,连忙重复了一遍。
“普韦斯 !”船长喊道,“站那里干什么?你这个爱尔兰蠢货!干活去!”
普韦斯 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那么,你是法国人的后代克利奥尔人了?”船长问。
“只有我爷爷来自法国,船长。”我向他解释。
“法国佬是一帮坏蛋,”船长眉头紧锁,一脸不高兴,“都是一帮子海盗。”
“我爸爸不是海盗。”我说。
“事实上,就是!”船长大声讥讽。他抬头仰脸看着天空,嘴角流露出怪怪的笑容。过了一会,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渐渐地沉默了,两只眼睛直瞪着我。
“知道为什么你会被弄到这条船上吗?”
“给国王们吹笛子。”我回答。
“你已经事先听说了!”船长大声嚷道,“是普韦斯 说的,没错吧?无论在哪儿,我都知道,这是普韦斯 告诉你的,对吧?”
“是的,船长。”我说。
“普韦斯 是个爱尔兰蠢货!”瘦子若有所思地说,就像是在说自己一样。
“这样吧,听着,你这个可怜的小不点儿。”
“我听着呢,船长。”
没有任何兆头,小个子船长就把我抓在手里,提溜到他胸前,重重地打了我右脸一耳光,疼得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很快,他又把我摔到甲板上,要不是瘦子抓住我伤痕累累的胳膊,我就会摔倒在地。
“他回答得太迅速了,斯 帕克,”船长说,“不过,这可以给他点教训。”
瘦子晃晃我,松开手说:“是的,船长,他回答得太快了!”
“我们要远航到非洲。”船长说道。他的目光从我头上掠过,语气跟刚才的完全不同。突然,他变得异常平静。我擦掉脖子上的血迹,努力集中注意力听他说话。
船长把手高高举向远方,重复说我们要到非洲去。这艘快帆船体积不大,却不仅能让我们躲过英国海盗,还 能逃过其他乔装的海盗。奴隶交易是得到上帝认可的,是有利可图的贸易,可他们却试图插手干涉我们。考索恩船长将会在非洲维达海岸的奴隶临时监禁处购买很多奴隶。价值十美元一个,给他们钱、朗姆酒或烟草用以交换,然后经圣多美岛到古巴。在那里把奴隶卖给某个西班牙买主,然后再满载糖蜜返航至查尔斯 顿。整次航行将会持续——运气好的话——四个月。
“不过,我们需要的是身强力壮的年轻黑奴。”船长兴致勃勃地说着,他一巴掌拍在斯 帕克的肩上,示意要他接着说。“我们不要伊博族奴隶,他们像柠檬一样软弱,要是不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他们就会死掉。这种家伙我忍受不了!”斯 帕克像小鸡啄米一样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而船长则皱着眉头瞪着我看。
“在船上,你最好学会让自己有用点儿,”斯 帕克接着说,“你最好弄懂每一片船帆的功能,因为你不可能只靠吹几曲笛子让黑鬼跳舞来赚钱!”
突然,船长叹了一口气,情绪非常低落:“嗯……斯 帕克,你停下。”
斯 帕克停下了。不过,他刚才说的我一直没弄明白。我没在听他说话,因为我一直在想一个自己已经弄明白的问题:我被拐到了贩奴船上。
过了一会,本杰明·斯 达特带我看了我要和其他船员一起住的地方。他把这里叫做双层甲板。你不会想到,在这个狭小密封的空间里还 要住几个小孩,这块地方比大人的小多了。斯 达特从他的箱子里拿了几件外套递给我。“这几件衣服你穿起来太大了。”他说,“不过,当你淋得湿透时,可以换穿一下。”
我瞪着吊在船梁上摇来晃去的吊床。
“你会习惯的,”斯 达特安慰我,“过来,带你看看屙屎拉尿的地方。”我跟着他来到船头。就在下边吊着一个平台,平台附带着一个供人上下的铁格状台阶,吊绳的两头轻轻敲打着铁格架,而就在下面,海水带着航轮晃晃荡荡。“拉到深海里确实不好,”斯 达特说,“不过,你也会适应的。”
“我什么都不会适应的。”我回应道,手摸着耳边凝结成块的血斑。
“你现在还 不知道自己能适应多少。”斯 达特说。
尽管饿得可怜兮兮的,我还 是在吊床上睡着了。我被紧紧裹在吊床里,那样子就像豌豆被豆荚紧紧包裹着。
我睡吊床从来没有睡惯过。不过,我还 是学会了怎样在上面不掉下来;学会了怎样不把吊床扭缠起来,以避免胳膊腿也被困住没了自由。刚开始,一觉醒来时,头总会磕到上边的甲板,不过,我慢慢养成了从熟睡中醒来便瞬间集中注意力的习惯。几天后,我不再像受伤的螃蟹挂在水草上一样把自己吊在吊床上。
就在第一天下午,我在吊床上坐起来时,头磕到头顶的甲板,磕撞的疼痛让自己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我睁眼看到一只虫子正在我腿上悠闲地爬着,好像爬在一大块面包上。这种虫子一点都不陌生,在家里时,大大小小的随处可见。可我从来没想到蟑螂也会出海。我不在乎被蟑螂当成面包,相反,这只让人司空见惯的陆地昆虫在我身上自由自在地爬来爬去,还 真让我有点感动,我心里觉得宽慰了不少。
透过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我发现这个舱洞里除了悠悠晃着的吊床外,只有自己一个人。这里的空气在黑暗的衬托下,浑浊憋闷,糟糕透顶。我闻到空气中有甜味儿、发酵的酸奶酪味儿、烟草味儿、布片儿发霉的味儿,还 有木头发潮的味儿。这些味儿混合在一起,难闻死了,我摔到甲板上时,就是这种味道呛得我站立不稳。我听到木头咔、咔、咔响着,像要断裂的声音,心里还 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的肚子这么不舒服。
我一把抹掉腿上爬着的蟑螂,从吊床上跳下来,爬上梯子,来到甲板上。外面阳光明媚,风吹着,把船帆吹得鼓鼓的。我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刚才一片浑浊的大脑顿时清爽了,我这才感觉饿得厉害。我把拳头塞到嘴里,一边走一边摇来晃去。可能是因为不知道要去哪儿吧,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从没有在正航行的船上走动过。周围几个水手都各自忙着,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我。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是本杰明·斯 达特,他就站在我身边,伸手递给我一块厚厚的面包。
“到下边吃去,”他说,“让你睡觉是因为你昨晚太遭罪了,很快你就得工作了。”
“谢谢!”我满心感激。
本来还 想再跟他说会儿话,但他挥挥手示意让我走:“不要让其他人看到你在甲板上吃东西,快点下去。我现在在值班。快!”
就在猫腰下到我睡觉的地方的时候,我一眼瞟见普韦斯 。他手扶在轮舵上,双腿叉开站着,那张大脸还 是我刚见时那样严肃。
黑暗中,我狼吞虎咽吃完面包,就急着解手。找摸索到悬吊在海面上的那块可怕的解手台。我害怕极了,双手抓住绳子,两眼使劲儿闭着,好像如果自己看不到危险的话,它们就不存在一样。一声狂笑传来,我知道他们肯定在笑我。简直是奇耻大辱!我立即睁开眼看看是谁在偷窥我。抬头看到四个入正靠在扶栏上近距离窥视我,咧着嘴笑,普韦斯 就在其中。我扭过脸背对着这几个嘲弄我的人,弯下腰在小腿上挠了一两下,然后脸朝着海岸的方向,假装对所看到的景象十分感兴趣。事实上,我很快就真的被吸引住了,因为我发现所有树都朝一个方向弯着,好像他们种的时候就种弯了一样。
“过来,”普韦斯 说,“别生气了!”
我还 没有回应,他就弯了腰过来。看到我正朝海岸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也朝那边望去。
“你还 没解手吧。”他说。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这些树都这样弯着。”我冷冷地说。
“信风,”他回答,“不要那么故作清高嘛!”
“我想船可以自己掌舵了!”我说,满是讥讽的味道。
他一把扭着我的头转过来,我不得不朝轮舵的方向看。“我交班了,”他说,“约翰·库里这会儿当班。”然后又把我转回来。
“这就是杰西,我们的大‘音乐家’。”他对另外三个正看着我的水手说,然后又转向我,“这是伊萨克·波特、路易斯 ·格德尔和塞斯 ·史密斯 。”
“给我们吹一曲吧。”伊萨克·波特兴致勃勃地说。
我摇摇头,普韦斯 抓住我火辣辣疼的胳膊把我拽走。“除了厨子,还 有几个没见呢。不算厨子、内德、斯 帕克和船长,还 有八个水手呢,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共有十三个水手。走路小心点,要是出了差错就找你算账。不要忘了约拿先知和他的故事。 (注:约拿先知是《圣经》里上帝的信徒,他得到神的命令,要他到尼尼微去传福音,但他却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华。尼尼微是在地中海的东面,他施属现今的西班牙,在地中海的西面,方向完全相反。上帝为了考验他,就制造了灾难,他被抛到海里被鱼吞掉。他在鱼肚里待了三天三夜,而后又被神救活。)不然,你只得进鲨鱼肚子里去了。”
“那再好不过了……”我咕哝道。
普韦斯 不理会我刚才说的话。“跟着我,我给你弄点吃的。”他接着说,“我看见本杰明·斯 达特给你一块面包。要是我愿意,就会叫人揍他一顿。除了斯 帕克和斯 达特之外,我是唯一跟船长出过远航的人。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会把你的魂儿给吓飞的!明白人用不着多说,一看就知道——他爱吃爱喝也爱打人。他唯一的优点就在于他是个不错的海员,但他对船员的态度非常恶劣,比对奴隶没好到哪儿去。不过,他需要健壮的奴隶来赢利发财,那些身体虚弱的奴隶会被他抛进海里——对他们来说,以后不用再忍受折磨,算是托上帝的福气了!”
说着,他领着我来到一个天窗口。我们从上边下到普韦斯 所说的船上厨房。我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长这么大,我还 从没见过这么瘦的人。他正抡着长柄木勺在拼命搅拌一大锅扁豆,那架势就像在逆水划桨。他一身板油一样的肤色,突出的颧骨上不均匀地点缀着橙红色斑点。
“把茶给我端来,库瑞!”普韦斯 命令道。
库瑞没有停下翻搅,他慢吞吞地扭过头,狠狠瞪了普韦斯 一眼。我想普韦斯 一定会揍库瑞一顿。普韦斯 揪着我的脖子,大声嚷嚷,好像库瑞是聋子听不进去一样:“厨子们都跟他一样,不过,库瑞还 要坏些。这油烟把他们熏疯了。无论什么样的幽默被高温一烤,都会脆得跟饼干一样,不堪一击。”
库瑞突然丢下勺子,忙活了一两分钟,咚的一声,往普韦斯 面前丢了一杯茶和一块饼干。饼干硬得跟石头一样,砸在桌子上咚咚直响。普韦斯 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片,把饼干包上,抡起拳头就邦、邦、邦砸起来。
“我得弄清楚这是谁干的。”他若有所思,边砸边说,“就像砸这饼干一样,我也要使劲揍这小子。”
他站起身,在油腻腻的黑烟中四处搜寻。这油烟像罩子一样,把库瑞团团围住。普韦斯 转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块东西扔给我。是块干卷的肉干,样子吓人极了。接着,他把自己那碗茶水推给我:“啃一口牛肉,喝一大口茶,在嘴里含一会儿,直到牛肉软了再嚼。”
坐在窄小的凳子上,闻着扁豆散发出的泥土般的气息,我喝着普韦斯 碗里的茶水,心里惬意极了。想起自己糟糕的处境,我不知道这船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的思想在不经意间扭转,就像航轮划过水面那样轻松自在。
约翰·库里和赛姆·维克是我最后见的两个船员。库里连看都不看我,维克对我一个劲儿傻笑,他发现我的脚大得出奇,跟我的小个子身体很不协调。普韦斯 坐在他从下边哪个地方弄来的凳子上补船帆,我也坐过来看他缝补。克劳狄斯 ·夏奇从旁边经过,大声嚷道:“像个娘们一样缝缝补补!”
普韦斯 告诉我,波特、维克和夏奇都是桅楼守望员,他们主要负责桅杆方面的事儿;其余的入主要负责下面船帆的事儿,轮流负责轮舵。至于普韦斯 ,他得意地炫耀自己是个真正的船员,对航船的事无所不知,“就像彻头彻尾懂得真理一样,需要多动些脑筋”。
对普韦斯 ,我多少还 有点害怕。他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就像蛙跳一样令人难以捉摸。在某些方面,普韦斯 就像一只大青蛙。不过,他好像有点喜欢我。那天晚上,我知道了很多,这些都是用自己的两只眼睛根本看不见的。
普韦斯 从没有闲下来过,其他船员也一样忙碌。只有离岗那会儿,才会消停一下。那天我明白了,而且也不会忘记轮船每天从早到晚都得有人小心照看,就像要吸进肺里的空气一样,需要小心翼翼照顾到,哪怕是走神一秒钟,就有可能遇到危险。普韦斯 给我讲海上惊涛骇浪的故事,让我想象出各种骇人的场景:桅杆被狂风吹断,船员们被巨浪打得趴在甲板上,卡到横飞过来的船锚上,浑身是伤,然后又被波涛汹涌的大海吞没。船上的人员根本没法离开各自的岗位半步。
我没注意到,桅杆顶部还 有人,普韦斯 指着告诉我:“前桅楼上总得有人蹲点。万一有航船出现,船长就用望远镜嘹望,以分辨来的是什么。”
接着,他提到了海盗,尤其是西印度群岛附近水域的海盗。我问他为什么考索恩船长一提到英国人,就会换上一脸狡猾而生气的表情。
“他们比海盗还 要坏,杰西!”他大声嚷道,“他们凭什么老登上我们的船,好像我们仍是他们的附属物。好在有法律反对他们这样做,只要他们敢对我们动手,我们就有权利击沉他们。不过,他们老给我们添麻烦,阻断非洲海岸,在古巴耀武扬威!”
“为啥啊?”我问。
“他们的法律跟我们的不一样。他们国家完全废除了奴隶贸易,更糟的是,也要让我们学他们干蠢事。凭什么啊?奴隶贸易是最赚钱的贸易,我们把奴隶叫做黑色的金子。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又帮了我们。非洲当地的奴隶酋长对我们的交易物品非常贪婪,他们以更低的价格把奴隶卖给我们,就是为了吸引我们冲破英国的阻挠。所以说,尽管有该死的英国人捣乱,我们还 是很赚钱的。”
后来,他又说到月光之号上所载的武器,不过没有细说。他还 告诉我,船长住的屋里放了各国国旗,但没解释其中的原因。
开始的时候,海风就像紧握着的拳头一样,使劲把我们往前推;现在,却像张开的双手,推着我们飞速前行。到了晚上,船飞驶在大海上,我感觉自己的胳膊好像变成了翅膀。本杰明·斯 达特大声对我说:“轮船开口说话了。”他用手指着轮船划过海面留下的尾波,一道道波浪翻滚而过,泛出层层白沫,就像锋利的刀片划过茫茫夜色,把漆黑的大海一分为二,泄漏出神秘的闪闪亮光。
我曾经注意到新奥尔良那儿河边的水手们走路的样子,现在,我走在船上,更能体会到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走。尽管船在顺利航行,我却老觉得一条腿比另一条短,就像走在慢跑着的马背上,不得不努力保持身体平衡。
除了普韦斯 和本杰明·斯 达特外,其他船员几乎从不在意我。他们之间也不经常互相搭话,只顾玩命地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
本杰明·斯 达特给我看了一个木钉子,塞在栏杆上的一个洞里。他告诉我这种东西有几个用处。首先,把绳子绕在上面,就可以很快地把绳子卷成一卷;其次,用它来敲打那些不守规矩的船员的头;还 有一点,可以用它来灭鼠。最后一条跟我有关。他说灭鼠是船上的例行公事,要是不灭,老鼠就会吃光我们的一切。我必须学会找到老鼠,杀掉它们,然后扔到海里去。
他还 说船上还 有其他爬虫,像甲虫、毛毛虫等等,不过,它们和木头一样是船的一部分,可以灭掉它们,但那只是为了好玩,不是必需的。他揭开一个天窗盖子,让我看储水的舱,那个舱里边的水都放在木桶里存着。“在下边逮老鼠的话,你得机灵敏捷,跟着老鼠跑。”他说,“它们简直太他妈聪明了。”
“要是咬我的话呢?”我问道,假装是在开玩笑。
“你反击啊。”他回答说,“下雨的话,你就把水桶拿到外边接水。毛毛虫、甲虫糟蹋了我们存储的东西,狂风暴雨打断了桅杆,我们照样能活下来。但是没有水,我们的船就全完了。”
他说:“我们每天只能共用一桶水洗漱,航行时间越长,我们的饮用水就越少。大副每天给大家分发一次,不会多于船长允许的量。”
“船长的水也是有限定的?”
本杰明·斯 达特嗤之以鼻:“船长的水用完后,他会喝你的血!没看到他的鸡笼?没看到他在船尾种的一箱箱蔬菜?”我摇摇头,再也不想接近船长。我的耳朵还 火烧火燎疼着呢!本杰明示意我看货舱。
“这就是装奴隶的地方。”他说,“就在船尾舱里,我们卸完朗姆酒的这些桶上。”
“可是,这根本装不下十来个人!”我惊呼道。
“考索恩船长是个包裹能手,很会装东西的!”本杰明说。
“我怎么了?”一声大吼传来。
我们从货舱方向转过身来,发现考索恩船长就站在不到两英尺远处。
“船长,”斯 达特灵机一动,说,“我正给小家伙介绍他的工作。”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在给波维威儿介绍我的工作。小家伙,你是叫波维威儿吧?是的,我是个包裹能手,把奴隶像堆松软的烤饼一样,一个叠一个,堆得井井有条。啊,在英国佬的逼迫下,我不得不这么聪明。波维威儿,我们必须跑得快,超过他们所有的船只。要速度,就意味着轮船上不能有享乐的设施,就意味着轮船必须得削成条状,像条长着翅膀的毒蛇。明白吗?”他伸出双臂,我躲闪过他,担心他要掴我另一边儿脸蛋。但是,他很快又垂下双臂,摇着头喃喃自语。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边嘟哝一边朝船尾走去。
我长舒了一口气。
本杰明·斯 达特说:“他这个人……不好说……”他正要扣上天窗盖子时,可能是风向稍微变化了一点,我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又使劲嗅了嗅,心里还 在想:人的习惯可真是好笑——我发现有人闻到难闻的气味后,总一边嚷“好难闻”,一边还 要继续嗅下去,好像闻的是芳香的玫瑰一样。
“是漂白粉味儿。”本杰明说。
“那是什么东西?”
“是上次卸完奴隶后,往货舱里喷洒的一种东西。”
“为什么要洒漂白粉呢?”
本杰明脚踩到舱口上说:“为了消除臭味。不过,很难除掉。”
我心里一阵恐慌,就像一个玻璃瓶在身边炸碎,碎片向脸上飞溅而来一样。我没敢再问下去。
克劳狄斯 ·夏奇正在舵轮边工作,他给我看船上的指南针。尽管我对这种东西的了解不比对船上那个钟表盘的了解多到哪儿去,但我认为它是船上最精致漂亮的东两。
库瑞为大家做了一种五香面团作为晚饭。我费劲地给自己弄了一大堆葡萄干,心里正乐得要命,普韦斯 却一把抓过去,扔到大嘴巴里,冲我笑笑,就大口大口嚼起来。我想待在那里,看库瑞怎样在面盘儿里揉面团,但斯 达特命令我下去,到吊床上睡觉。
躺在那里,我能感觉到船在航行,前摇后晃。我想到晃悠着的船具,想到晃荡着的甲板,还 想到吊起的横索梯绳,可船员们却能在上面轻松地走动,就像走平地一样。真希望自己从没有被逼着睡到这危险的蜘蛛网般的吊床上。睡意渐渐袭来,吊起的横索梯绳渐渐模糊起来,最后变成了一根晃着的绳子。突然听到一阵大喊声,我从吊床里探出头。
普韦斯 正坐在箱子上端着茶缸喝酒。
“‘我一无所有!’他说。‘我拥有一些。’她说。 ‘我们什么都有!’我们说。”他高声吼叫。然后,他不说了,朝上望着我的脸。透过油灯微弱的光,我看到他的大嘴巴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杰西?”他严肃地问。
“怎么了?听到了啊。”我回答,“你一会吼这个,一会吼那个。”
“你发疯了!”他大叫,一下子站起来,“除了我以外,这里再没人了,我只是一个人在静静地喝着暖烘烘的小酒儿。”
我躺了回去,尽量轻声呼吸,祈祷,希望他忘了我在这儿。
他又开始了——“‘我们什么都有!’我们说……”
周围一片寂静。
“听到什么了吗,小家伙?”普韦斯 假装问道。
“没有,先生,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慌忙回答。
“你聋得像根木头!”他嚷道,重重地在我的吊床底儿拍了一巴掌。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我知道自己一旦笑出来,就止不住了。这曾经是自己最担心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用这么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