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乎意料的差事
第一章 出乎意料的差事
家里那个铰链木箱盖儿上刻了一条鱼,还 带翅膀呢!那箱里头,放着妈妈做缝纫的工具。有时候,我用手摸着缝衣针,心里想,这么个小玩意儿,掂起来毫无分量,却让我们这个贫穷的家庭得以维持生计,免于穷困潦倒——尽管有的时候,我们也难免陷于窘困。
我们家只有一间房,而且还 是在底楼。这栋砖瓦房历尽了岁月沧桑,已经很有年头了,潮湿而又阴暗。即使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只要用手使劲压墙壁,上面那层湿气就会汇成小溪顺墙流下。又湿又潮的房间使得贝蒂妹妹有日寸会咳嗽不止,于是房间里就会出现不绝于耳的喀、喀、喀声,就像猫狗斗架时发出的嘶鸣声一样。每当这时,妈妈就会跟我们絮叨,说幸亏我们住在新奥尔良,不然就得忍受北方的严寒酷暑。要是碰上一连下几天雨,雨停后,我的靴子上、墙壁上,甚至是蜡烛架上都会生出绿毛毛。这时,妈妈又会感谢上帝,让我们一家免于遭受可怕的暴风雪困扰。这种可怕的天气,妈妈小时候在马萨诸塞州生活时就常常遭遇。至于新奥尔良那雾气腾腾的天气,妈妈安慰我们说,这种大雾可以使大街小巷的喧嚣声不那么喧闹,让那些醉醺醺的船工远离我们居住的老区。
我不喜欢雾气腾腾的天气,让我感觉像被囚禁起来了一样。在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我坐在凳子上浮想联翩,想象窗外波浪般翻腾的雾气就是密西西比河蜿蜒流入大海时散发出的“汗气”。
我们家一贫如洗,除了妈妈那个木缝纫箱、一个外公出海用的储备箱和妈妈做衣服用的桌子外,几乎没几样东西了。一个橱柜里塞了我们仅有的几条亚麻布被单、几个锅碗瓢盆、没有用完的蜡烛头和一瓶能点着的液体(妹妹发烧时,妈妈把它涂擦在妹妹的胸口上)。地上放着的两个夜壶,白天被橱柜的阴影遮住了,但在夜晚的烛光下,它们却依稀可见。其中白色陶瓷的那个裂痕斑斑、暗淡无光;另一个上面画着一朵橘黄色的花,难看死了,妈妈说那叫百合花。
房间里仅有的一样漂亮东西是一篮五颜六色的线团,放在面向海盗巷的窗台上。柔和的烛光下,暖烘烘的缤纷色彩让人觉得这些线团会散发出扑鼻的香气,仿佛满院子的花儿争相绽放。
这么多漂亮的线团可不是给我们做衣服的,而是妈妈用来给新奥尔良那些阔太太和小姐们做礼服的。她们穿上妈妈做的漂亮丝绸或棉质礼服去参加舞会、招待会、婚礼、婴儿的洗礼,甚至是葬礼。
一月底的一个傍晚,我一边磨磨蹭蹭往家走,脑瓜子一边飞速运转,为自己的贪玩编造开脱的理由。这样,到家时妈妈就不会再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到哪儿玩去了之类的问题。当我看到妈妈工作得那么投入,心里明白根本没必要向她解释什么时,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即使我含含糊糊说漏真相——我在圣路易斯 和查尔斯 街拐角的奴隶市场逛荡了一个小时,这个地方和奴隶们举行音乐会的刚果广场一样,都是妈妈下禁令不可以去的——我都怀疑她能不能听进去。房间里铺满了杏黄色锦缎,下边用椅子撑着,这样,漂亮的锦缎就不会落在地上弄脏。贝蒂蹲在角落里,两只眼睛出神地望着一切,仿佛陷入了幻境;而妈妈背靠着墙,双手拽着锦缎的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说什么,我也没听清。
我见过溜滑的缎子、蝉翼般的薄纱、柔软的天鹅绒、轻柔光滑的绢丝滑过妈妈的膝盖,或瀑布般从桌子上一泻而下,但从没见过这样华贵而绚烂夺目的料子。上面绣着相互鞠躬致意的贵族绅士、太太小姐,还 有欢腾雀跃、顶针般大小的马儿。马儿的后蹄,淹没在百花丛中;而马儿的头顶上,美丽的小鸟和蝴蝶簇拥盘旋。
妈妈头都没抬,焦急烦躁地说道:“蜡烛不够用!”我知道,妈妈这是赶时间,手头的活儿得让她忙活好一阵子,熬几个通宵。
我伸手递给妈妈几个硬币,这是下午几个船员在码头附近的大市场敞开肚皮吃瓜果时,我给他们吹笛子赚来的。
妈妈瞟了一眼。“不够,”她说道,“去问阿加莎姑妈借点。我又得开始做这个‘噩梦’了!”
“好漂亮啊!”贝蒂喊道。
“做这个‘噩梦’……”我无聊地重复了一遍。
我犹豫了,因为我最不情愿去圣安街阿加莎姑妈那个干净整洁的家。无论啥时候去,只要一开门,她总像领航员一样告诉我怎么走。“不要走那儿!”她会这样吼,“你的大脚不要踩地毯!别碰倒椅子!你走路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不要笨手笨脚的!”
当着贝蒂和妈妈的面,我叫她讨人厌的吝啬鬼。妈妈却说我太没有礼貌,长大了准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妈妈说阿加莎姑妈毕竟是爸爸唯一的亲人。爸爸的死让姑妈很伤心,她几乎性情大变。“我们也是爸爸的亲人啊!”我嘟哝道。妈妈说,这情况不一样。然而,阿加莎姑妈给我的感觉是她不喜欢我,仅此而已。
我四岁那年,贝蒂刚生下来一个月,爸爸就在密西西比河溺水死了。爸爸活着时,在一个清障船上工作,清理河道中的树桩和其他杂物。这样,汽船通过河道时就不会有危险。有一天,爸爸正在河道上清障,突然,一股旋流袭来,爸爸不小心掉进河里,等人来救时,早就沉到河底了。
睡梦中,有时甚至是头脑清醒时,我内心深处老有个声音在嘶喊:“啊,快游!”似乎这样的喊叫会让密西西比河把爸爸还 给我们。一次,妈妈听到我这样无意识的喊叫后说:“你爸爸很勇敢!”但这并没有给我多少安慰,我反驳道:“可他还 是死了!”
那时候,妈妈就安慰我,说有些人的命运和我们根本没法比,我们应该明白自己是这个世上的幸运儿。我知道,她指的是奴隶,他们就在我们附近每天任人买卖。
“杰西!你现在到底去不去?”
“妈妈,我腿疼。”贝蒂嚷道。
“是吗?乖女儿,站起来。”妈妈一脸不悦。
走到大街上,我仍然在想:要是妈妈知道我今天看了六个非洲奴隶被拍卖,她会说些什么?这些奴隶经过一番梳妆打扮,身着盛装,甚至还 戴着雪白的手套,就像要参加舞会的样子。“上等的黑奴!举世无双!”拍卖人喊道。就在那一刻,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把我提溜起来扔到路上,训斥我说,如果只是偷看好玩儿的话,就离奴隶市场远点儿。
去阿加莎姑妈家的路我太熟悉了,不用想,脚就把我带到了目的地。还 是接待我的老一套,之后,她递给我三根蜡烛。
“为什么你妈妈不用油灯?”她责问道。
“油灯冒烟。”我回答。
“适当修剪下灯芯,就不冒烟了!”
“油灯光不亮。”我又说道。
“不管怎样,晚上不该点灯熬油干活儿!”阿加莎姑妈说。然后,她看到我整天拿在手里的横笛就大叫,“这样吹笛子赚钱,太不体面了!你该当个学徒,学门手艺。我怀疑,就是去读书你也学不成啥样儿!”
“我妈妈教我读书识字呢!”我尖声反驳,这次我豁出去了。
“那谁又教你如何考虑问题呢?”阿加莎姑妈回击道。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就径直朝门口走去,当然,没忘了跨过她那块昂贵的地毯。“晚安,姑妈!”我向她道别,差点没笑出声来。关上门时,听到阿加莎姑妈“哼”了一声。
夜晚的天空晴朗极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这香味来自附近有钱人家深宅大院里种的各种各样的花儿。我经常爬上高墙,透过漆黑的花格铁窗,窥视他们宽敞明亮的房间;或者朝下边的花园张望,色彩斑斓的百花丛中,矗立着一个小小的石屋,为奴隶们遮风挡雨。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一闪而过,她身上穿的正是我妈妈做的礼服;又有一个晚上,我正得意没人发现自己时,突然吓了一跳,一个黑女人正斜靠在石屋没有门的入口处,定定地窥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遭到别人窥视,这个黑女人就那样双臂下垂、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半骑在墙上的我。
我心里直犯嘀咕,担心她会突然决定向主人报告,同时心里也很生气,没想让她逮了个正着。“星星!”有人喊道。听到喊声,她就把双手背到屁股后面,看也不再看我一眼,径直向屋里走去。
以前从没有听过哪个人叫这个名字,我告诉妈妈这个名字——当然没敢告诉她我在哪儿听到的。妈妈说:“就像叫某人‘鞋子’,这不是人的名字。”
有一阵子,我没再爬花园的围墙了。不过,黑暗中立着的那个黑女人却依然留在我的脑海中。我搞不懂为什么主人叫她“星星”。她有没有琢磨过自己的这个名字?要是琢磨过,又有什么想法呢?我脑门子里还 经常出现她悄无声息、缓缓向大房子走去的样子,长长的衣裙遮住了她挪动的双脚,走起路来,就像在地面上滑动一样。
我心神不宁,不愿回到铺满锦缎的房间。于是,我就绕了远路,尽可能地穿行于小街小巷,这样就离大街远点。因为大街上到处是酒馆,里面挤满了尽情喝酒享乐的水手、绅士、蜡烛商、棉花商以及农夫。那里的女人和男人一起,喝酒耍疯。
妈妈老是唠叨教区牧师关于我们这个区罪恶深重的那些警告,还 要我答应她绝不踏进酒馆半步,不跟那些彻夜不归、在波旁街和皇家街鬼混的人搅和在一起。就这样我绕行于这些小胡同中,尽量遵守对妈妈许下的诺言。但大街上的嘈杂声仍然飘过高高的屋顶,钻进我的耳朵。有男人此起彼伏的低沉的说话声、鸟鸣般婉转的女人尖叫声、骂架声、大笑声,还 有突然而至的马蹄踏在鹅卵石上的咣、咣声,也不知道这骑马人要奔向何方。
某一天,我会成为富裕的蜡烛商,西装革履。要是需要的时候,手头有上千根蜡烛来挥霍,而不像现在,还 要阿加莎姑妈极不情愿地借给我们三根儿。我尽情地幻想,幻想自己金碧辉煌的房子,幻想拥有自己的花园、马车还 有马儿。我越想越带劲,几乎陶醉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于是我迈开大步,朝前昂首挺进,仿佛要去迎接自己编织的美好未来。然而,迎面却撞到了臭烘烘的帆布帐篷,它铺天盖地把我紧紧裹住,我一头栽倒在地。
我听到了说话声。接着,几只手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从帆布帐篷里拽了出来,扔到地上。然后,我就被五花大绑捆了,提溜着,像被运往市场宰卖的猪那样被扛起来。
“带上他的横笛,克劳狄斯 。”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我被蒙着的头边吼道,“没有笛子,他一文不值!”
“我可不这样认为。”另一个人乐呵呵地反驳了一句。
我又被扔到地上,头上裹的帆布松开了。我试图喊叫,但是发霉腐臭的帆布却塞满了我的嘴巴,使我几乎没法儿呼吸。四肢像绕线一样,被扭缠起来;可怜的蜡烛,依然攥在我的一只手上,紧紧戳着我的膝盖,令人揪心地疼。我拼命吐掉嘴里的帆布,像离开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喘气。我眼前直冒金星,然后百十个黑点点在眼前直晃。
“哈哈,你太对了,克劳狄斯 。”有人说道。
帆布裹得更紧了,我感觉自己又被提溜起来,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晕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我恢复意识时,已经能双脚站地,头上裹着的布也被取掉了。一个大个子男人抓住我的脖子,让我能站直站稳。
“噢,”那个叫克劳狄斯 的说道,“他有点眩晕,是吧?”
我把头缩起来。
“他摇摇晃晃,要晕倒了!”克劳狄斯 喊道。
“丢开他!”另一个嚷道,“让我来。”
克劳狄斯 一把推开我,我像失去重心的陀螺,一头栽到刚才说话的人身上。
“保证不出声,我就给你松绑。”他说,“现在就向我们保证!”
我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都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塞满了灰尘,我又干又渴、连惊带怕,就是想说也说不出来。
突然,感觉地面在动。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三人是站在一个小小的竹筏上,四周都是黑黢黢的河面。
我像个不受欢迎的礼物,被漠不关心地松开,然后,被迫两手抱膝坐在那儿。逮我的两个家伙这会儿不再理我。他们没有理由担心我会逃掉,想逃也无处可逃。
两个家伙撑起撑杆,划动竹筏,躲开迅疾的水流,离开了河岸。这两个家伙和四周的夜色一样漆黑,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衣着和长相。我心想:他们肯定是海盗,来自巴拉塔里亚湾的海盗!长这么大,老听人讲海盗的故事,总是半信半疑,可我很快就要被卷入海盗们的生活了!四下举目无亲,越想越害怕,竟吓得浑身发抖。
我两眼直直盯着漆黑的河水,绝望中想起了落水而死的爸爸,又想到其他落水死掉的人,我想,爸爸粉笔一样煞白的尸骨架可能就在附近。
我们在河上漂了没多久就上了岸,不过我倒更希望在河上多漂一会。下一段路是在陆地上走,他们走在两边,把我夹在中间。脚下是又湿又软的沼泽地,每迈一步,都要陷下去,我很担心水蝮蛇会咬我一口。有时,正酣睡的苍鹭被惊醒,扑啦扑啦拖着疲倦的翅膀落荒而逃;有时,又会遇到肚子扁平的水獭,在潮湿泥泞的洼地穿梭游动,一头栽进臭水潭里。我们大步急奔了好几里地,尽管累得差点儿晕过去,我也不敢要求他们停下来歇歇脚。
趟过沼泽地,来到了沙滩。一片汪洋大海就在眼前,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战战兢兢地问:“这是巴拉塔里亚湾吗?”
“不,是堡格恩湖。”克劳狄斯 回答,看都没看我一眼。突然,有人在后边推我一把:“继续走!”他高声呵斥,“我们还 要远航,前面的路长着呢!”
他的话让我有了新的忧虑。我都已经琢磨好了,到了海盗们定居的海湾,就趁机逃跑呢!可是,这下子却要远航……我几乎要哭了,乞求他们放我回家!可是,没用……来到湖边,我看到一艘停着的小船,是我在庞德查特恩湖边看到的那种渔船。
克劳狄斯 点起灯笼,高高举过我的头顶。我看了看这两个劫持我的人。我这才看清他们的鼻孔、他们那苞谷粒儿般密密排起的牙齿、克劳狄斯 每一根黑黑的胡须、他们脸上的麻子瘊子和伤疤,还 有他们眼睛里流动的液体。我赶紧用手捂住脸,手里剩余蜡烛的碎屑撒了我一头。就是这蜡烛,害得我要因此而送命。
我的手被人拽过去,紧紧抓着不放。
“记不起给你钱的人了?”一个大嘴巴说。我凝视着他那张大脸。“我还 要为你做更多事儿呢。”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带你去进行一次精彩的远航。”说完,他丢开我的手,顺势拿起一个橘子放进嘴里。于是,我想起他的声音,还 有他那张脸。
就是这个水手,下午我在河边的水果摊给他吹笛子,他给了我两分钱。我吹的时候,他一下子往嘴里塞了三个橘子,一个接一个地吐出皮、吐出籽儿,橘子汁顺着他的大下巴颏淌下来。我打算用来给妈妈买蜡烛的两分钱,就是他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