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虎案·作者:邓贤

一、深山虎啸

这头斑斓大虎警惕地在草丛中潜行。

它时快时慢地走着,虎眼在暗夜里放着绿莹莹的光,宽厚的脚掌踩在松软潮湿的腐叶泥地上,无声无息,好像一条沉重的影子。

这是一头年轻的南亚种雄虎,它和它的家族无疑属于猫科动物中的佼佼者,体格庞大,性情凶猛。无边无际的热带原始森林,是它们栖息、猎食的广大场所。它齿牙锋利,是这块领地的统治者,无论是凶悍的的野猪还是蛮横的野牛,它都能在一瞬间咬断它们的喉咙,撕裂其胸膛,然后把五腑六脏掏得精光……

突然,百兽之王站住了,它在河滩清凉潮湿的空气中嗅出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气息甜丝丝在夜风中悠悠飘散。凭着本能,它立刻判断出诱惑来自右前方,迅疾而敏捷地向那里奔去。很快,河滩空地上出现了一团黑影,这是一头黄羚。可怜的小兽受了极大的惊吓,既不逃也不叫,只是瑟瑟地缩成一团,两只惊恐万状的大眼睛哀哀地望着十几米外那尊狰狞的死神。

雄虎踌躇了片刻。

这头送上嘴来的黄羚使它大喜过望,本来,森林里的猎物越来越少,有时为了一顿饱餐,它不得不一连奔跑好几天0但是,这头猎物来得大容易,似乎应当考虑一下,再仔细嗅嗅,看看黄羚周围是否隐藏着可疑的气息或者某种阴谋。然而,它毕竟年轻而缺少经验。它太骄傲了,于是迫不及待要享受这顿美味。它虎尾一翦,大吼一声腾空跃起。寂静的山谷仿佛响起一个炸雷,旋风过处,灌木丛和小树林簌簌发抖……

一瞬间,百兽之王陷落了。大地拱起的骨骼仿佛承受不住雄虎的扑击而格格作响。它甚至来不及掉过头看一看以前走过的日子,看一看那些可恶的躲在暗处的阴谋家的模样,就随着一声轰隆的巨响,深深地跌进一个黑洞洞的通向死亡的陷阱里……

南滚河自然保护区位于滇西南沧源佤族自治县西北部,包括班洪、班老之间的南滚河上游的广大地区,南与缅甸接壤,其它三面环山,面积约十万亩。这里地处回归线以南,生长着极茂密的热带沟谷雨林和季雨林植被。由于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保护区内栖息生长着品目繁多的珍禽异兽,例如濒临灭绝为数极少的亚洲野象、南亚虎、白掌长臂猿,还有金猫、云豹、绿孔雀、巨蜥、巨蟒等。尽管从任何意义上来讲,区内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被置于至高无上的国家法律保护之下,但是,金钱和高额利润的刺激却远甚于任何纸上的法律条文的约束。于是,各种各样的冒险家、走私集团、亡命徒便接踵而至。他们携带文明社会制造的远红外步枪,消音冲锋枪,从境内境外四面八方潜入这块野生动物的乐园,刺鼻的硝烟在茫茫林海上空经久不散。到处都有野生动物的尸骨横陈,虎骨、象牙、麝香、兽皮沿着各条鲜为人知的秘密小径源源不断地偷运出去……

二、神秘的卡车

它无可奈何地发着虎威,咆哮,颈毛倒竖,用锋利的爪牙一次又一次扑击粗大的木栅栏。这显然是一种徒劳的搏斗。它的敌人只有两条腿,远远地胜利地站着看它。它被焦躁和恐惧弄得疲惫不堪,想把他们全部撕碎,一个不剩,但是它始终无法逾越木笼一步。

它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这群两条腿的敌人放下一只大木笼,用烧红的长矛和钢钎强迫它进去,然后轰地关上木栅门。这样,它被囚禁起来,被抬离地面,运出森林,后来又被装进四周罩上帆布的像是屋子的地方。一会儿,那个屋子呜呜地动起来,浓重的黑烟从四面八方刺激它的嗅觉,令它惊恐万状头晕目眩。

它安静下来,等待那个不由自主的命运。

深秋的一天,一辆盖满篷布的解放牌载货卡车乘着黑夜悄悄驶出了自然保护区。不开灯,不鸣喇叭,在山间土路上摸黑疾驰。驾驶室里有两个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偶尔烟头一闪,只能看见司机一块铁青的下巴。卡车翻过汨猡垭口,绕过沧源县城,在木材检查哨卡停留了几分钟,然后驰上通往昆明的滇南干线公路。公路上夜行车辆稀少,卡车打开前灯,加大油门急驶起来。三天以后,卡车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碧鸡关山脚下。司机放慢速度,侧耳听听后面车厢里的动静:“睡着了?”

“这样好,免得惊动城里的人。”助手打个哈欠,懒洋洋地回答。

卡车旋即呜呜地爬上山顶。从碧鸡关垭口往下望,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闪闪烁烁的灯光浮起在暗夜的滇池里,让人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司机长长吐出一口气。

“昆明到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

神秘的卡车沿着黑黝黝的柏油公路往下滑行,车尾的红灯一闪一闪。一辆夜行客车全速赶上来按喇叭,车灯照亮前车的篷布。在超车的一瞬间,车上有位睡眼惺忪的旅客似乎听见一声虎叫。这是睡意最浓的午夜时分,那位晕头转向的旅客只抬起头朝着黑沉沉的窗外看了一眼,嘴里咕哝一句什么。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客车随即和那辆卡车拉大距离,然后见它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了。

三、春城虎踪

同往常一样,炼胶工李德明在清晨七点差一刻就准时醒来。为了不惊动妻子,他摸黑下床,蹑手蹑足带上门。穿过熟悉的厂区,他跑上了黑林铺至西山的环城公路。

这是一条宽敞的柏油大道,是滇西南出入昆明的唯一交通要道。眼下天色未明,路灯下公路空空荡荡,田野里黑糊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湿润的空气好像针尖一样扎着他裸露的皮肤,扎透了单薄的运动衣衫。他呵呵叫着,使劲搓手跺脚,周身的血液变得格外流畅。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想狂奔的愿望,他觉得自己两条腿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活力。

李德明今年三十七岁,云南武定县人。十八年前,一个偶然的机遇把他从大山深处的小镇带到了省城昆明,进了这家制胶厂做了一名炼胶工。他好像一株小树在城市这片陌生的土壤中迅速扎下根来,娶妻生女。城市生活从里到外改变了他的一切。

到了铁路交叉口,他开始向左面转拐。沿铁道向前约一百米,便接上海源河的河堤。

这海源河其实不能算做河,是条浑浑浊浊的臭水沟。沟宽七八米,被城市工厂污染的滇池水呜咽着经由这里向东边流淌,河堤下长满密密匝匝半人深的芦苇和荒草。李德明不紧不慢地跑着,他喜欢上这里来,他熟悉这里每一道河湾,每一座小桥,每一块稻田,他在田野里嗅出了家乡熟悉的气息。天渐渐放亮,四周的景物开始清晰起来。他感觉自己后背渗汗了,就放慢速度,伸手展臂活动四肢。

四周静得出奇。虫不鸣,鸟不叫,连河堤下的芦苇也静立不动,这异常的寂静并未引起炼胶工的注意,他一面活动,一面向远处眺望。

蓦地,一种本能的警觉使他浑身一震。清晨的河湾里,到处笼罩着一片不祥的死寂,他在这死寂中感觉到一种悄悄迫近的沉重的呼吸。他把脸转向右边河堤下,一刹那,仿佛有道强电流击穿心脏,浑身的血液呼地全涌上了头部。

在离他只有几米远的河堤下,在枯黄的簌簌发抖的草丛中,隐伏着一头黄褐色条纹的庞然大物!

立刻,空气凝固了。

它第一次对那两条腿的敌人产生恐惧和仇恨是两年半以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它刚刚学会用牙齿撕咬猎物,跟在母亲后面蹒跚而行。不想一群长着两条腿的动物追上来,他们蹦蹦跳跳又吼又叫,手里握着的那枝会冒火的棍子,好像打雷一样轰隆隆地响。它吓坏了,跟在母亲身后没命地逃。母亲突然跑不动了,倒在山坡上,鲜血汩汩地淌出来,它用悲哀的眼睛望着儿子,用尽最后的力气仰天长啸一声。

它逃进深山,但是母亲始终没有跟来。母亲消失了。从此,它牢牢记住了那一个黯淡的黄昏,夕阳好像火一样红,晚霞好像血一样稠,它的那些敌人的脸上全部涂抹上一层红通通的光……

同所有的城市里长大的人们一样,李德明也没有同老虎遭遇过,缺少这种猝不及防的经验。小时候,他围着火塘听当猎手的爷爷讲打豹子的故事。那种故事又惊险又神奇,以至听了一百遍也不会生厌。但是故事毕竟是故事,除了能够刺激孩子幼小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之外,并没有给他的生活留下多少痕迹。后来到了省城,在那座名叫圆通山的动物园里,他才大开眼界,见到了许多被关押的狮子、老虎、豹子、狗熊,它们全都在粗粗的铁栅栏里绕着圈儿转来转去喷着粗气,虽然雄心不死却又无可奈何。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普普通通天气晴朗的早晨,在云南省昆明市西北郊人口稠密的工业区,在工厂外围一片平坦的并不宽阔的田野上,在紧靠环城公路外侧一条小河沟的堤埂下面,竟然隐伏着一头美丽而凶猛的食肉动物。他当然也不知道,这是连自然保护区也不多见的国家一类珍稀保护对象,濒临灭绝的热带南亚雄虎!

极度的恐怖使炼胶工汗毛倒竖面如死灰。不容他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解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黄色的弧光一闪,老虎原地蹿出一丈多远。他感到一种坚硬的金属般的东西猛烈地撕裂了右下颏,一股强力将他弹抛出去,他只来得及嘶哑地惊叫一声,就跌到几米外的稻田里去了。

他短暂地昏厥了几秒钟。寂静的田野里,各种各样的幻象汹涌地流过他的大脑:刚刚上学的女儿,憔悴不堪的妻子,攒了一半的买彩电的存款折,童年的生活和火塘边流逝的日子……他睁开眼,看见那团黄褐色的阴影正紧紧盯住自己。一瞬间,幻象的潮水退尽,他的空白的脑子里固执地留下了他的猎手爷爷。

老虎一声不响地扑上来,它的沉重的虎掌抓住李德明的大腿,两对锐利的大虎牙朝着他的脖子逼来。他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同野兽对视,他看见老虎眼睛里闪动的惊悸、饥饿和凶猛的绿光。老虎喉咙里滚着呼噜呼噜的响声,虎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恶臭差点使他窒息。这是老虎的第二扑——爷爷说过:一扑倒,二扑死,它要咬断你的脖子。除非你勇敢地迎上去,用头顶住它的下巴,畜生的下巴颏是软的……

强烈的求生本能唤醒了大山子孙血液中沉睡的那种强悍勇猛的生命意识,他不再一味地沉溺在怯懦中颤抖,也不再像那些手脚柔嫩惊惶失措的城里人,重新变成了猎手爷爷的孙子。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粗壮的胳膊疾如闪电箍住老虎的脖子,双肩收拢,头埋得低低的死死顶住老虎的下颏骨。这一突如其来的反抗是如此迅猛有力并且立刻奏效,老虎愣住了。在百兽之王有限的经验中,它决不会料到扑倒在地上的猎物居然还敢进行反抗,并有效地将它置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老虎先是感到迷惘,随着变得怒不可遏。它的脖子被箍紧,下颏软骨被顶死而动弹不得,就扬起前爪在李德明身上乱扑乱抓。这一着实在厉害,尖锐有力的虎爪好像许多把钢刀一齐在他身上捅开了,直捅得皮肉横飞血花四溅,彻骨的剧痛使李德明险些松开手,他觉得自己浑身所有的筋骨都被这畜生一下下抓碎了。他生平第一次像那些意志薄弱的受难者一样放开喉咙惨叫起来,一时间,虎吼人号一起在初冬板结的田野上空回荡,但很快就被公路上汽车拖拉机巨大的嘈杂声淹没了。

人同兽相峙着,人扼住兽的喉咙,兽扑住人的身体……

农机修造厂的小学生有一条固定不变的上学路线,绕过厂区围墙,沿田埂小路斜穿过海源河,然后顺河堤插上公路。今天同往常一样,最先上路的小学生已经走到海源河边,他们互相追逐一刻不停地打打闹闹,有的手中还捏着吃剩的馒头和油条。突然,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在他们眼前:河边田地上,一头暴怒的大老虎正扑住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又抓又咬,那人倒在地上手脚并用遮挡抵抗。老虎的咆哮和人的惨叫混在一起随风送来,把小学生们全都吓呆了。一个女娃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随后男女学生们全都炸了营,哭天嚷地往回逃。老虎犹豫了一下,扔下李德明,似乎要尾随那些奔逃的孩子们追去。恰好就在这时,公路上响起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喇叭声,随后又引来许多喇叭齐鸣。雄壮的喇叭声好像潮水在清晨空旷的田野上涌来涌去,老虎受惊了,撇下猎物往河堤下纵身一蹿,急急地溜走了。

李德明转动脖子,困难地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摄入他眼帘里的老虎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一条竖得直直的黄褐色的尾巴正在灰暗的荒草丛中游动。它游得快速而敏捷,很快就隐没在草丛深处看不见了。

这场生死搏斗前后一共持续了两分半钟。人与兽战成平手。

这时是北京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分。

四、警铃声声

春天的时候,它头一次产生了与异性交配的愿望,这是一头雄虎成年的标志。它在山林里焦躁不安地吼叫,从一架大山跑到另一架大山,一连奔跑了几天几夜。它失望了,它始终没能听见一声同类的回答。所有山林都是空空荡荡的,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垂头丧气的它。

后来,它看见到处开进来许多两条腿的敌人,他们用一种会呜呜响的东西把大树齐根锯断,然后用下面安着圆轱辘的房子运下山去。它好奇极了,悄悄跟了一程,那些房子一路上轰隆隆喷出的黑烟刺得它睁不开眼。它的嗅觉器官受了严重伤害,好几天什么气味也嗅不出来。

它哀叫着逃开了。它一面逃,心里一面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要是森林都被锯光了,它上哪里藏身呢?……

五十岁的苏玉珍一边割草一边想着心事。

身后草丛里有了簌簌的响动,苏玉珍没有回头,她以为那是一头嚼草根的老母猪或者歇工的水牛。这个角落在河堤内侧,很少有人来,四周静悄悄的,连蝈蝈的叫声也没有。她弯下腰来,准备继续割草。

突然,一双沉重的爪子搭在她的肩头上。也许是一头狼!她骇怕地闪出这个念头。许多年前,海源河一带还是荒坟野地,阿妈说过河边有许多秃尾巴狼。听说这种狼专会装作人样,从背后把爪子搭在人的肩头上,等你一回过头,它就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可是,没容她继续往下想,一阵尖锐的剧痛攫住她,使她浑身掠过一阵不由自主的痉挛。她甚至没来得及叫出一声,身子就悬了空,两腿一蹬,断了气的身体晃晃悠悠滑进一片永恒的黑暗世界之中……

这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过三分。

大老韩在全分局几百号人里算得上个老资格了。今天是他的值班日,上班后处理了几件事,电话铃接二连三地响了,其中一个是黑林铺派出所打来的电话报告。

真是见鬼!大老韩在心里骂了一声。好端端哪里钻出来的老虎?这里是昆明市而不是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他连摇几个电话,分别向市区和郊县有关单位查询。查询结果,各处均证实本单位未饲养老虎或无老虎逃逸的事实,这样就使他对下级派出所轻信无稽之谈的报告感到很冒火。

为了审慎起见,他亲自驾驶一辆吉普车赶到黄土坡医院。伤者李德明已经抬进手术室,他听取了在场的保卫科干部和派出所民警的汇报,众说纷纭,并无头绪。他沉吟一阵,吩咐他们马上到现场去调查,如有情况立即向分局报告。

回到局里不久,电话铃又响了。调查现场的民警向他报告,河堤上有多处血迹及一个动物足印,目前尚不能断定是何种动物留下的,请示分局是否派动物专家来鉴定。

大老韩沉吟了一会儿。那个该死的动物足印说明什么呢?也许恰好什么也不说明。如果你熟悉农村,你就会知道在乡间的泥路上总是有牛蹄、马蹄之类的印迹。大老韩世代都是农村人,他懂得这一点。模糊不清说明什么?说明时间已经很长了,这是常识性问题。动物专家得上研究所去请,弄不好闹出一场笑话,上级追查下来连分局也脸上无光。说到底,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有老虎这回事,因此他不愿意再为这件事捕风捉影。他只回答一句“知道了”,就放下了听筒。

这时是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过。

扔下碗筷,万凤英一家就拖出板车往地里送肥料。母亲万凤英拉板车走在最前面,十四岁的儿子秦义沐和十二岁的女儿秦永苹分别在两旁推车。

出了村子约莫里把路,来到海源河转弯的地方,前面已经看得见责任田里的青苗。在他们右边,从梁家河方向来的山路上,有一个穿碎花布衫打遮阳伞的妇女朝他们走来。

女儿秦永苹眼尖,突然嚷起来:“阿妈,你看那里是哪样?”

万凤英转过头去,她看见河堤下有条黄褐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是条花狗或者牛犊什么的,并没有在意。

女儿再次惊呼起来:“阿妈呀!快看嘛,就在这里。”

这回她看清楚了,是头老虎。一点不错,是头活生生露出牙齿的斑斓猛虎!它离他们不到十米远。

儿子恐怖地叫了一声,拔腿往村子里狂跑。女儿吓呆了,坐在地上哭起来。母亲感到一阵绝望的痉挛,但是做母亲的责任和本能使她在极度的恐惧中迅速清醒过来。她站直了腰,并向前跨出一大步。

“苹儿莫怕,有妈在哩。”

话音未落,猛虎一声怒啸迎面扑来。母亲仅仅来得及想到并且能够做到的,就是用单薄的身体迎上去挡住女儿。老虎扑住她,一口衔住下颏把她扔下河堤。女儿眼睁睁看着母亲滚下河堤不动了,早已魂飞魄散浑身酥软,当老虎又大吼一声转身扑来时,她仅只有力气下意识用手臂挡了挡。谁知老虎并不扑她,只从她头顶上一掠而过,虎爪顺势在她手臂上留下三条永远无法抹去的纪念。

原来小路上那个穿碎花布衫的妇女走过来了,老虎舍下秦永苹又向她扑去。这个叫曾季兰的孕妇吓瘫了,只管抱住肚皮大叫救命。惨叫声惊动了远近农人和路人,大家一齐呐喊并围拢过来,老虎不敢恋战,仅只在孕妇肩头上咬了一口,便迅速地隐入河堤下面不见了。

众人七手八脚救起伤员送入医院。万凤英伤势过重从河中捞起即已停止呼吸,另二人惊吓过度已经昏厥不醒。不到十分钟,村民连遭老虎袭击一死二伤。

于是,各处向公安局报警的电话铃声纷纷响起来。

此时已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过钟。

五、兽的困斗

它被厮杀的愿望折磨着,不食不寝,一次又一次扑向粗大的木栅栏。终于一根木栅栏嘎嘎地动摇了,出现了裂痕。也许,这是它最后的机会,这是它从死亡通向自由的唯一希望。

强大的生命之力在作最后的聚敛,犹如高空强气流挟带的正负电荷在一刹那间发生的猛烈碰撞。它的灵魂被希望之火熊熊燃烧。它仰天长啸,迎接那最后的粉身碎骨的一搏……

上班时间未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仰在沙发上午睡的办公室秘书小马吵醒了。

“喂,哪位呀?”小马不高兴地拿起话筒,“……对,我是×××研究所。”

电话是公安分局打来的。对方请求借用研究所的麻醉枪,只声明有急用,并未具体说明理由。

小马不敢怠慢,连忙到了器械保管室,弄清楚所里共有国外进口的麻醉枪四支,口径大小齐全,用于猎捕不同对象的动物。

接着,小马又敲开某领导家门请示。领导的午睡被搅乱了,心里不大痛快,面带愠色。小马报告了公安分局的请求,领导立刻皱起眉头,严肃地批评说:“你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打听所里的麻醉枪呢?这些枪是通过部里从国外买回来的,如果弄坏了谁负责任?嗯?”

公安分局碰了钉子,市局领导不得不亲自出马,赶到了坐落在昆明市西北郊十几公里外的研究所来。经过反复磋商讲明情况强调事件的紧急性迫切性严重性特殊性,并保证不损坏枪支如有损坏保证照价赔偿立字据存照后,研究所领导终于被说服了,在借条上批了字。

一行人兴冲冲地来到保管室提枪。麻醉枪都是新崭崭的,烤蓝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枪膛里来复线非常清晰,几乎可以肯定从来未磨损过。这样的枪支,即使不用试也能想见其性能必定十分优良,但是保管员告诉他们,这些枪没有麻醉弹,一颗也没有。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傻了眼。他们犯了一个逻辑性的错误,因为他们事先不曾想到应该将子弹同枪的问题相提并论,好像有枪就该有子弹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这场富有戏剧性的纠葛一共费时一小时又十五分钟,事件又回到了原先的起点上。时针却移到了北京时间下午两点十七分。

黄土坡至黑林铺公路沿线地区,警戒线已经布置就绪。沿海源河两岸稻田向左右展开,以铁路公路为端点的方圆约两平方公里地带被荷枪实弹的武装军警团团包围,警戒圈内一眼望去好似一个足球场,场内没有一个人影,只有疏疏落落的稻草垛笼罩着一片死寂。偶尔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稻草垛上,很快又惊慌失措地飞走了。

猛虎伤人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条新闻对于大多数日子过得枯燥乏味的城市居民来说,无疑具有极大的刺激性。

黄土坡至黑林铺的环城公路上车辆行人骤然增多,许多单位闻讯开了汽车载了人来现场观看,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把车停放在公路两侧,紧闭门窗打开收录机好像坐在包厢里一样又舒服又安全。更多的人则是扶老携幼呼朋唤友,络绎不绝有如赶集市赶庙会看灯会花会一般。人与人壮胆,车与人助威,老虎纵有钢牙利齿血盆大口,能吞得进这许多人么?一时间公路上人头攒动人喊马嘶交通堵塞,包围圈外竟被围困得如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一切就绪,激动人心的场面就要开始了。

现在,一切又同文章开始时一样。它被关在了一个栅栏中。只不过这栅栏更宽更敞,足有两平方公里大。它又记起了那个残阳似血的黄昏,远近的山谷中,森林全都红得刺眼,仿佛是母亲肚子里的鲜血从天地间汩汩地漫开来……

那片猩红而耀眼的记忆灼烧着它,它一动不动地卧着,倾听着远处人声鼎沸车马喧闹,倾听由远而近的人的脚步声。它的惊慌和恐惧早已被昔日的光荣和骄傲所代替,它的心中充满一种悲壮的安宁。如果说,在这个地球上,它和它母亲的命运早已被注定,那么,它将选择一种庄严的毁灭,用虎类家族残存的全部生命之力,在这个世界上作出最后一个激动人心的腾跃……

枪声响了,子弹好像许多无形的鞭子在明净的空气中发狠地抽打。手持自动步枪的军警呈散兵线慢慢推进,公路上数千双睁大的眼睛全都紧张地注视着河堤下面。

河堤下动静全无。

包围圈越缩越小,枪声渐渐远去,河堤下还是没有老虎的踪影。这使得公路上的观众大大失望了。

当然,人类的疏忽就在于他们常常低估了对方的智慧和勇气。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离公路不到两百米远的被人冷落的田埂旁,一堆枯黄的半人高的稻草悄悄动起来,很快,好像有一枚炸弹爆炸,稻草垛猛地掀开来。随着一声冲天的虎啸,一头黄褐色黑斑纹的老虎平地蹿起两米多高。它嘴里喷吐着白沫,极度的愤怒、绝望,还有面对着死亡爆发出来的求生本能使它变得无比疯狂。它没有恐惧,没有懦弱,坦然地怀着与人类决一死战的决心,向着公路上黑压压的车辆和人群疾奔而来。天上,灿烂的太阳熊熊燃烧,它浑身的毛皮闪闪发亮,宛若披着一道金色的闪电,迅疾地射向长蛇般的公路。

呵呵!一个多么辉煌的亮相!

军警慌了手脚,立刻开枪阻拦。子弹如飞蝗一般在老虎前后左右纷纷溅落,但是枪弹已无法阻挡它的前进。并不是他们枪法不好,因为在与老虎同一水平位置的任何地方,都挤满了引颈注视的观众,这就使他们有所顾忌。毕竟,战士们是为着保护人民群众生命安全的重大责任而开枪的。

老虎前进着,意志坚定步伐庄严,由稻田向着公路,由路西向着路东。公路横在眼前。铁桶般的人墙崩溃了,瓦解了,公路上骤然涌起了惊慌失措的潮水。一霎时,数以千计有着最完美进化历程的灵长类在一头决死的困兽面前哭爹叫娘人仰马翻,后悔不及的城市居民们此时才痛苦地意识到,原来人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十几辆警车呈扇形冲上公路,形成重重屏障隔开人群堵截老虎,老虎被迫窜下路基朝着路东开阔地奔去。开阔地几里外有座村庄,村庄背靠一片绵延不绝怪石嶙峋的石头山,那山形势险峻是个隐匿的天然去处。警车尖叫一声急刹车,五名手持冲锋枪的特等射手跳下车来。他们一律头戴盔帽,腰束武装带,一色上了刺刀的国产五六式冲锋枪。他们沿路基一字排开,一声令下,黑洞洞的枪口抬起来。枪口对准那头张开翅膀朝着自由飞奔的年轻的巨兽,喷吐出猛烈的火舌……

退尽的潮流重又卷来,惊险故事结束了。汽车里的人打开车门从容不迫走下来,公路上重又挤得人山人海。惊魂未定的人们一面庆幸自己大难不死,一面以更加高涨的热情向路东拥去。在这片以人类空前的激情掀起的风暴中心,躺着一具被鲜血浸润得如云霞般灿烂、正在渐渐冷却的美丽的尸体……

据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一份调查资料表明,野生老虎伤害人的情况一般有两种:一种是伤残病虎,它们因为很难捕捉到足够的食物而主勘攻击行人;另一种是因特殊原因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而又无法继续生存下去的老虎……

据一九八六年国际华南虎学术研讨会议确认,华南虎在世界上的数量已经减少到濒临灭绝的地步。与会专家们悲观地估计:目前野生华南虎仅存的总数不会超过三十只,随着各地热带森林面积的迅速减少和野生生态环境的加剧恶化,以及其它种种人为的原因,少则三、五年,多则本世纪末,野生华南虎很难逃脱灭绝的厄运。这种虎在本世纪初叶尚存数万只……

动物学家应邀到了某机关给被击毙的老虎做品种鉴定,他惊讶地发现,这头三岁雄虎不大像热带孟加拉虎,也不像印支虎,准确些说,它更像一头罕见的华南虎。动物学家愕然了。他不敢拿眼睛正视这头不幸的巨兽。老虎黯淡的眼睛似乎在悲怆地向他发问:你的责任就是鉴定被剿杀的尸体么?

科学家垂下头,他感到胸口一阵隐隐作痛。这是一个科学家的良心在悄悄流血……

六、人的困惑

报载:云南省马关县山区农民张××上山安铁夹子夹住半岁幼虎一只。张××即邀亲朋王××等五人席地而坐,不顾幼虎哀鸣,就地宰杀燃篝火一堆分而食之。

报载:广东某公司来内地山区收购活猴,当地村民踊跃组织百余人上山围捕,数日内即捕得大小野猴数百只,以竹笼囚之装车运往广州深圳供餐馆宰杀食用。幸遇电视台记者路过该地干涉此事,才未得逞。

报载:近日来,云南省瑞丽县海关连续查获走私虎骨案两起,没收走私虎骨达百余斤,案犯杨××等三人悉数落网。另据有关部门透露,边境一线因走私而滥杀野象、老虎、野牛等珍稀动物的事件时有发生……

报载:吉林省林业公安部门最近在吉林省东丰车站查获被猎杀的野生动物尸体达九车皮共计一百一十吨重。其中,有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梅花鹿,二类保护动物黄羊、驼鹿、马鹿以及狍子、野猎、黑熊、飞龙、山鸡等不计其数……

触目惊心的数字!灭绝种族的滥杀!

李德明不到一个月就伤愈出院了。他身体依然壮实,上班依然准时,依然肯干重活下大力气。不同的是,他的右脸颊上多了两道醒目的广告般的伤疤,使人时时记起他的那段惊心动魄的遭遇。

昆明市沸沸扬扬很是热闹了一阵。随着老虎大闹春城昙花一现,虎案自然而然成了这段日子里人们街头巷议的中心话题。很快,人们的疑问都不约而同地集注在一个焦点上:老虎究竟从哪里来的?

目前云南省尚存老虎的地区为西双版纳、临沧、思茅、德宏等为数不多的热带原始森林,这些地区距昆明市均在八百公里以上,中间且有澜沧江、怒扛等大江大河阻隔,一只老虎不可能也没有先例进行这样长距离的单独旅游。何况,放弃原始森林而入人口稠密的大城市这无疑等于飞蛾扑火自寻绝路,也是不符合野生动物特有的生活习性的。

有报道说:公安人员调查证实,该虎的脚印在十二月三日凌晨出现在昆明西北郊好几处地方,同时有人在夜里曾听见虎叫。这些材料为我们的逻辑思维提供了两个方向的直线延伸:一是老虎在被人走私途中经过昆明西北郊时逃脱;二是有人在这一带隐蔽处饲养老虎不慎让其逃逸。后一猜测至今未有蛛丝马迹可资佐证。顺便提一句,有人怀疑李德明饲养老虎并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当然纯属无稽之谈。笔者曾亲自往工厂住地考察过,他那间十六平方米的集体宿舍和一米宽的楼房通道绝对挤不进一只关老虎的大铁笼。

七、地狱之门

四个月后,一个阳光灿烂野花怒放的日子,昆明郊外某研究所里来了一个戴眼镜自称是野生动物标本爱好者的年轻人。他找到本所一个据说喜欢观察蚯蚓和写朦胧诗的年轻人,让他把他领到所里的冰库门前。在疏通管理员老吴之后,他们鱼贯进入了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

沉重的铁闩布满锈迹,每开一道,就有一股彻骨的寒气溢出来。越往深处走,空气中隐含的血腥味就越浓重。手电发出的淡黄的光晕好像一团飘浮游动的磷火,长满苔藓的石梯在黑暗中沉默着。想到这里将通向另一个世界,人的心里便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第四重门终于吱吱地呻吟着打开来,管理员“啪”的一声拉亮昏黄的电灯,眼镜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真正的地狱城的中心。在他的视线内,到处分布着难以数计的血淋淋的飞禽走兽和各种各样的动物内脏。这是一个动物尸体的世界。

动物标本爱好者惊呆了。他的目光急切地寻觅着,很快落在角落里一只怒目圆睁的老虎身上。他认出它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孤独地来到这里已经四个多月了,可是依然如同从前一般生动,一般威严,一般华贵。他走近它时才发现,只有那双不瞑目的眼睛,竖直的尾巴,咬紧的下颏和垂落在地上的暗红的舌头,还保留着生命结束时那种被剿杀的痛苦。他感动地伸出双手,在它金色的皮毛上轻轻抚摩。他在它坚硬如铁的冰冷的脖子、肩胛、后腿及脚掌处,触到了十八个深陷的弹洞。这些弹洞无情地中止了它的生命,也结束了它作为商品的身不由己的苦难历程。它的黯淡的眼睛在灯光下无言的闪烁,仿佛要向这个陌生人诉说什么,嘱托什么,或者只是要轻轻叹息一声……

但是这一切都在四个月以前凝固了。

“它肚子开了膛。”管理员提醒说。

眼镜果然在它肚子下面摸到一道寸许宽的裂缝。

“只取出了胃。”管理员裹了裹棉工作服,又说,“胃里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说明它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对吗?”

“是这样。”

“可见它袭击人并非为了吃人。”

“但是它咬死了人。”管理员望着头顶上一根挂落的冰柱说。

眼镜默然。事实的确如此。人同它的目光对视着,想要知道它凝固在心中的痛苦的秘密。也许,它保持的这种进击状态是招致毁灭的根本原因。但是,满布冰库四壁、神情黯然的动物们,它们大多是和平而赢弱的,它们被人类无休止的屠戮又是为了什么呢?

寒气很快穿透了单薄的衣衫,眼镜打了个寒噤。在这座尸骨成堆的地狱里,他分明看见了盘桓在人类头上的幢幢鬼影。如果说,百兽之王的陷落是在它们扑向人类诱饵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那么,人类的悲剧则在他们残暴地剥夺世界剥夺大自然其它生命形态时便已经酿成了。人类无疑在最后剥夺自己。试想,一百年以后,如果地球上生物链中只残留了人类这一环,人类还有理由继续在这个星球上存在下去么!

寒气像刀子一样越来越锋利地切割着这场人与动物灵魂的对话。那两个人终因忍受不了“尸体爱好者”(管理员私下这样嘲笑他)的怪癖而逃之夭夭,他们至少接连吸了三支烟,让滚烫的阳光驱逐从地狱中带来的晦气。终于地狱之门砰然推开,他们看见一张因疲惫而扭歪的热气腾腾的脸,眼镜架上挂满亮晶晶的冰花。他们又看见那个人困难地挺直腰,摘下寒光四射的眼镜,眯缝起一对近视眼,瞄准那枚紫色的太阳,一气打出一长串响亮的喷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