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披星《园子》原文
苏梅一锄头下去也没能剔开多少杂藤。这些杂藤已经相互缠绕在一起,锄头没办法一下子铲到根部,也就是断了几根小的草筋。苏梅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有些震荡起来,反而力气有些舒展开了,额头的汗很快就冒了出来。屋后面的这些杂地一直没有去整理,这几年也是忙得够呛,早就顾不上这块地了。现在觉得有一些力气活可以干,对苏梅来说倒是很需要的——要不然苏梅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积郁该怎么排解。
从上个月开始前,苏梅一度觉得自己会崩溃的。连续很多天,她都没有能够睡着。有时候晚上她干脆也泡一两包咖啡来喝,让自己更加精神些,反正也睡不着。酒不是苏梅习惯喝的东西,喝咖啡倒可以让自己在晚上品尝一下刚刚体会到的另一种滋味。
那是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同事教她的,说有时候喝点咖啡可以提神。她也不太懂,就是把那袋装的雀巢咖啡泡一下——也是同事送给她尝的。自己家里连个像样的咖啡杯也没有。她是用吃饭的瓷碗泡的咖啡,看着那小半碗的黑褐色液体,苏梅觉得自己简直有些好笑。“跟药一样,有什么好吃的!”虽然如此,对她来说晚上能够有个事情做着,时间总能走得快一些。有一两天,大概在快天亮的时候,苏梅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睡了片刻,那大概是她体力完全透支的时候。在天大亮的时候,苏梅就会自己惊醒,但她仔细回想,自己并没有做梦。苏梅觉得自己连做梦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苏梅没有停下来。一停下来苏梅觉得头就更重了,她想先把靠近后山的围墙边的杂草除干净再说。女儿陈苏说要在后面的园子里种花,苏梅觉得种花太麻烦了,种点蔬菜就行了。
苏梅进屋喝水的时候,还是很自然地瞧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手机是oppo牌子的,还是红色的。这是陈苏帮着挑的,她说:“妈你现在也是业务员了,手机这一类的东西,也要稍微讲究一点。音乐手机,听起来效果好。”女孩子对于手机都很敏感——苏梅也就随女儿安排,觉得这样省得公司其他的业务员说自己:还在用那个“老人机”啊!
看见这个手机,苏梅内心的刺痛感似乎又苏醒了些。有两个月了吧!苏梅一共接了小惠的四五个电话。第一个是四月初打的,苏梅记不清是1号还是2号,她后来一直把它当作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可惜这个玩笑代价太大了!现在想起来,她自己却觉得每一个电话都比上一个要缓解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很奇怪!到今天,似乎那种痛感已经降得比较低了。当然,也是她在白天的时候刻意地避开这些事,尽可能不去想它了。这种事不能一直去想,那也没有什么用了。苏梅很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忙碌。所以昨天她跟女儿陈苏说,这几天要把房子后面的园子整理一下。
苏梅皮肤很黑。那种黑是遗传带来的,也就是从骨子里就显得黑。公司同事的小孩有一些直接就叫她“非洲阿姨”。女性一旦皮肤黑,想打扮的心思也很快就放弃了。市面上的服装稍微有特色一些的,几乎就都是为了那些白皮肤的女性而准备的。况且,对于苏梅来说,这些年的操劳早就让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长相了。她的性格中有一些自我调节的机能,大概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自我开发出来了。一般人接触她,还是觉得苏梅是比较乐观的人。苏梅自己觉得:“不乐观又怎样!总不能不活了。”这就像她的口头禅一样。
也不是苏梅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到最终,苏梅觉得事实已经是这样了,没法改变了。那么眼前也就只有一件事重要了,就是找一些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去做并且把它做好。苏梅觉得这就是一种改变的希望。当现实已经不能改变的时候,做好手头的事就是改变的开始。苏梅觉得这一段保险公司的学习没有白费,这种带有自我安慰的话语,似乎都来自保险公司的培训语录。现在看来,不管怎样,这样的想法也是有一些作用的。
所以,苏梅觉得确实应该花时间把屋后的园子整理一下。这也是陈苏前一段一直说的事。
直到陈苏要下班的时间了,苏梅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她说这个事。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还不是因为光不光彩,苏梅更担心的是这个事对于陈苏的影响。这个月,苏梅一直在犹豫要怎么跟陈苏说。一直以来,苏梅都会觉得陈苏爸爸不在家的这几年,对于陈苏的成长还是有着明显的影响。现在,女儿的成长比什么都重要。
苏梅知道,陈苏虽然现在也算开始工作了,但是文化程度不高,长相也只是中等,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很重要。要知道,大女儿的性情对于这个家很重要,陈苏要是心理上出了偏颇,那会直接影响到整个家庭的稳定,尤其是对两个小的,影响会更大。
喝水的时候,她走到后窗边上,后院园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个人高了,很久没有去打理了。她一直想着把屋后的土埂也整理一下,可以种上日常的菜,像小葱、四季豆、丝瓜这一些,有的地方还可以种点小白菜,可以随时摘一些炒,也是很方便。苏梅一直很喜欢在家里的四周种上一些应季的菜种,好像这样可以在视觉上保持这种日子的新鲜度。只是这几年她的心思根本没在这里。
每次保险公司开早会她都很积极去学习,苏梅知道自己文化程度比较低,而现在的保险业越来越专业,得用心学习才行。也刚刚做了半年多,刚开始业绩还可以,但这两个月心思不在那里自然有点跟不上了。
早上苏梅特地留出一些时间去了一趟市场,去买一些菜籽。她跟陈苏说好了,这一两天要把屋后的土埂翻一下,顺便种一些什么的。陈苏也说她今天会早下班,等她回来一起干点活。屋后面那一些地其实也就两埂地的面积,还是当年陈健的爸爸也就是苏梅的公公在修这个房子的时候,跟村里半讨半占地要过来的。因为这屋后面没有别的人家,后来村里也就默认了。先占就先赢,对于盖房子,村里人的态度就是这样。
房子的大门靠右边的一角留下的那座小土地庙还在,那是当年盖房子的时候,由陈健爸爸的提议安在那里的。这几年也都没打理它,连那副对联也都破旧不堪了。一边早被风吹跑了;还有一边剩下几个字是“地可载”什么的。这个从附近村子做大理石的石器厂买来的小庙,虽然过了几年,但整体的外观还是坚固的。
在南方,土地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个家庭表达虔诚的一种方式,也隐隐约约起到了护身符的作用。只是这几年陈健不在家,苏梅也就很少留心去管这个小的家庙。这个占地也就一平方的小庙,都是当年苏梅的公公弄起来的,底座和两边墙体加上后墙都是整块的大理石,小小的屋顶是琉璃瓦斜屋面。附近大理石厂里一般都有做这种石屋的家庙,现在苏梅经过那里也还能看到。里面摆一尊土地神,也就是这里说的“福德正神”。门的两旁还贴着一副对联。记得最早是贴着:土能生金是福德;地可载物为正神。门口摆着一个黄色的瓷制香炉。当时苏梅的公公说每逢初一十五要给这个小庙上香,以求土地爷的保佑。
这几年苏梅忙起来,就基本上把这个小庙的侍奉给忘了。
苏梅记得第一次接到小惠的电话之后的那种感受,就像内心被火烧着了一样。她一阵阵感觉到那种呼吸不畅的滋味,像不断冲进沉船里面的那种来自海底的水柱,那种不断冲击带来的瞬间窒息感,一直要淹没她。
后来想起来,这几年陈健虽然每到春节也会回来几天,但基本上都没有在家里住过。他总是说外面有事,家里两个小的孩子,陈健也几乎没有见过。苏梅不知道为什么,陈健会变成这个样子。几年前陈健说要外出打工,跟着村里的那些人去北京混混看,总比在家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要好。拼几年,也好。当时苏梅也是这么想,村里很多人都混出了模样,但愿陈健也可以。没想到是今天这个结局,钱没有寄过几分,多出了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孩子,真是可笑。想到这里,那种很深的伤痛感又涌了上来。
小惠一开始介绍自己的时候,就一直跟她道歉。“姐姐,我知道不应该打电话给你。可是我觉得如果不跟你说一下自己,我觉得也对不起您!”
真是笑话。苏梅内心只有愤怒,“你是什么东西,勾引人家老公的东西。还在这假惺惺的!”小惠的话语中并没有那种肆无忌惮的样子,倒是显露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苦。但苏梅还是觉得这个女孩子又做作又可恶。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前几年年纪小,在那个医院当个小护士。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跟陈健好上了!是我不对。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是我那时候太傻了。”
“你傻?你这种把戏,觉得能骗得了谁!骗我吗?”苏梅只觉得愤怒。
“是我自己不小心。对不起!姐姐。你知道,我也是外地来的,总想能有个依靠。所以才这样的。真对不起!”小惠的口气中虽然有着想当然的天真,但在苏梅看来,这分明就是个狐狸精。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苏梅忍住了。“你最好不要再联系我。”
虽然这几年陈健的情况,苏梅也隐约可以预料到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用这样的方式摊开来压到苏梅身上,苏梅还是觉得身体里很大的一块东西在崩塌。
所以,小惠再发短信过来道歉,苏梅看了一眼,最终也只是回了三个字:不要脸。
直到陈苏推门进来,苏梅还是决定以后找个机会再跟她说。走一步算一步吧。
陈苏的打扮很显然越来越中性了,这是令苏梅觉得有些担心的地方。永远的牛仔裤,T恤衫、马甲,冬天加一件夹克衫,而且很少有鲜艳的颜色。虽然没有看出性格上的过度忧郁,但陈苏总体给人感觉有点冷淡,不像以前那么活泼,跟苏梅说话也很大人口气。那种过度分忧的表现使人看起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父亲不在家这几年,陈苏恰好是青春期,虽然是女生跟妈妈近一些,但她父亲一直没有在身边,还是对陈苏的成长有着影响。她对男孩子有着很故意的那种敌意。有一次对面院子的一个男孩子来家里找陈苏借一本教辅材料,刚开始陈苏也好好的借给他了,可过了几天陈苏突然很生气,说那个男孩子在她的书上乱写乱画,再也不理他了。其实,那个男孩就是把陈苏书中的一些古诗练习部分很认真地填写完整了。陈苏却说他是故意乱画的。看得出她其实是因为自己的学习缺漏部分被人瞧了出来,觉得很不舒服。
后来,陈苏的学习就慢慢地跟不上了。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往下念了。对于学习,苏梅也基本上帮不上陈苏的忙,况且还有两个小的,家里的压力也很大。陈苏说不读了,苏梅也就默认了。现在她在一个超市里当售货员。
陈苏今天心情很好的原因是同事丁跃下午向她表白了。虽然她还没有直接同意跟他成为男女朋友关系,但这毕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事。丁跃虽然只是普通家庭出生,但毕竟还是对她很好,而且比较细心,基本上这一年的早餐都是他负责提供给陈苏。从刚开始的别扭到后来的习惯,人就是这样,一旦成为习惯,就基本上已经无法摆脱了。
陈苏还在考虑要不要跟苏梅说一下。母子连心,这种事还得妈妈同意比较好。进门的时候陈苏手上多了一串龙眼,也有几颗是零散的。“妈,门口的龙眼树掉了一串。我捡的。”陈苏这个时候还是像个孩子。
“哦。都忘了。今年有长果子?”龙眼树栽下去,有可能是隔一年才结一次,没想到今年也有结。也挺好的。
“有啊。结了不少呢。妈,你还说今年不会结仔。”
“我也不知道,听老人们说有些龙眼树,是隔一年结一次仔。”
“来,你尝一下,看甜不甜。”陈苏好像还没有尝过,她倒不是那种很馋嘴的人。
“树下捡的,有没有坏掉。破皮了呢?”
“没有,应该是刚掉的吧。昨晚我看还好好的。”
记得栽下这棵龙眼树的时候,是结婚后的第二年,陈健在苏梅生日的那天在院子里栽下的。当时也只是很随意的事情,当然那时候陈健还很在意苏梅。说是作为一棵见证他们之间感情的树。苏梅竟然还会想起这个细节,自己也觉得老套。
本来以为龙眼树在这里未必能够栽得活,毕竟他们也都没有时间去照看它。也不太知道去照看一棵树,刚开始也就是浇浇水,胡乱加点肥料。树这种东西也是奇怪,真是无心插柳,没想到乱栽倒也乱活起来。没过几年,门口这里,也长成了一棵龙眼树了。还会结出果子,真的是很神奇。
“小苏,龙眼掉地下了,果子后边接枝条的地方很容易长虫子的。你要看一下。”苏梅提醒女儿。
“啊!真的啊。我看看。”陈苏叫了起来。
“真的有啊!妈你看,这颗就有。”陈苏很小心地剥开一颗龙眼,在接枝的口子上,有条白色的小虫,在往龙眼肉里翻卷中爬动。“吓死了,真可怕!”
苏梅看着女儿很细致地剥龙眼的皮,那种细心,仿佛也似曾相识。苏梅觉得伤感涌了上来,但也克制着微微一笑。“龙眼掉了。甜的东西,就容易招虫子。一般都是这样,正常的。”
陈苏盯着手中的龙眼粒,不服气地嘀咕:“为什么是白色?这虫。”
苏梅觉得好笑。“菜里都有菜虫,绿色的。龙眼白的肉,白的虫。你都没见过啊!”
应该跟陈苏说这个事。她现在已经大了,开始自己能够赚钱养活自己,偶尔还能给这个家贴补一点。苏梅还在犹豫不决。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跟孩子关系也不大。但这毕竟是她父亲在外面干的好事!而且,这事对于陈苏来说也应该从中知道一些道理,以后有些情况也需要她帮忙拿点主意。两个小的就不要让他们知道了,学生还是让他们好好上学就好了。也算是给他们保留一些对父亲好的印象吧。
“真可惜。”陈苏还是有些不舍。“早知道,就拿去晒龙眼干好了。”
“掉了就不要了,小苏。等有空再看看树上还有没有,有的话,就把多的拿去晒好了。”对于这棵树,苏梅也不想说太多。
看到苏梅脸上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汗渍,陈苏说:“妈你都开始干活了!也不等我回来一起干。”
“没事。我先弄一下看,杂草很多,不好清理。你得去找个镰刀来,先去把长一些的草割掉才行。”苏梅觉得可能一两次也弄不完。
倒是陈苏比她更心急一些:“可以的。太靠墙的地方就不要弄了。就在靠窗户这边的地方整一些空地出来,能够种点就行了。”
“不要种花了。这么点地方,种花谁去照顾!”苏梅也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开始爱弄这些花了。
“哎呀妈,菜我们又能够吃多少,现在菜也不贵,买就行了。种花多好看啊!”陈苏还是坚持要种花。
几天前陈苏在网上买了一些花的种子,有玫瑰和月季,还有康乃馨和大丽花等。她很想在家后面的小园子里种上一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苏梅是反对的,她觉得种这些东西太不靠谱了。“花草越漂亮,就越需要时间去照顾。谁有那时间!”苏梅说的很现实。“就种点菜籽就好了。有时间浇点水,等它们长起来了就行了。起码能够保证还有一些蔬菜可以吃。花又不能吃。”
陈苏觉得还是要种一些花,实在不行,起码也可以种一些水果类的,价值也高一些。栽点龙眼啊枇杷什么的,也总会有收获吧。再不济,栽一两棵木瓜也行。都种菜,太难看了,也没有去吃几口。
“不管,先把地平整好再说吧。菜籽我都买好了!”苏梅不跟她争论了,想看陈苏有多少力气,能够把要种的地平整出来。到时她活干不动了,就不会再坚持种什么了。
“我一定要在后面种很多花!”陈苏的样子看起来很坚定,这似乎跟她最近开始交男朋友有点关系。
第二次接到小惠的电话时,苏梅眉头一锁,但也没有太犹豫就接了起来。话语虽然强硬,却还是让小惠说了自己的处境。
小惠是四川的,在当地读了几年卫校,后来跟着老乡去了北京。就应聘在当时陈健所在的医院,当了个小护士。那时陈健他们弄的医院总是需要打点各种关系,打一打政策的擦边球。所以很多时候,那里的一些护士也会成为交际的筹码。后来,这个医院也没有弄得多起色,倒是一来二去,陈健跟小惠搭上了关系。现在小孩都已经四个多月了。
苏梅一开始也不明白小惠为什么会跟她联系,反正她们也见不着面。还是小惠跟她解释的。“姐姐,你知道这两年,我连陈健的面都没有见着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电话也换了好几个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还想跟我讨要陈健!”苏梅几乎又叫了起来。
“不是不是!我知道他肯定也没有怎么跟你联系。但我是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才找你的。”
“找我?应该我先找你才对吧!”苏梅还是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是的。姐姐,你应该骂我。是我该死,不懂事。”
“不懂事。你倒是说得够轻巧!”
“我真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这孩子,我只能想办法联系你们。”
“你为什么要联系我?你不用联系我不是更好吗?”苏梅还是有些想不通。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当时确实趁陈健不注意,留了你的电话,和他的地址。”小惠有些唯唯诺诺地说。
“不要脸。你们都不要脸!”苏梅还是难以抑制。陈健!——你偷吃都不会把嘴擦干净!苏梅觉得心痛不已。
“姐姐,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电话中的小惠虽然算诚恳,但苏梅觉得这个女的也还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也不笨。
“你为什么不走正常人的路子,走这种邪路!不很可笑么?”虽然这么说,苏梅隐约觉得陈健走的似乎也不是正常人的路子。
“我也想啊。……可惜我没走好。走错了!”小惠话语中,也有些哽咽。
慢慢地说下去,苏梅忽然觉得她们开始有点相像。跟小惠成为聊天对象,苏梅觉得也是一种讽刺。
头两次的电话中,苏梅更多是觉得愤怒。
这些年受的苦值得吗?!苏梅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内心空荡荡的。她抬头看见附近的轮胎厂飘出的一缕缕黑烟,觉得自己干活的力气似乎很难像以前那样可以凝聚得起来。那股子原有的力气,仿佛也在向着天际间飘散着。
陈苏倒是很有毅力,没过多久,就把屋后的地里杂草割去了很多。还是年轻好!苏梅看着陈苏一脸执着地锄着地,内心涌起的却是很深的悲伤。陈苏很懂事,几乎没怎么让她太操劳,就开始帮这个家里忙前忙后了。虽然陈苏有点男孩子性格的样子,有时候苏梅觉得有些担心,但毕竟陈苏对家里情况还是隐约知道一些的,这几年也已经很少问起她爸爸的事了。
陈苏干活时候的样子倒是有点像她爸爸,有一股子蛮劲。苏梅记得陈健还在老家时,做事情也是有点蛮劲。如今看着陈苏,苏梅唯一能想到的是女儿可不能像她爸爸那样了。像陈健这样的文化水平不高,一旦进入大城市,享受了那种过于虚幻的生活,就很快无法回头了。苏梅觉得有些悔恨。村子里现在像陈健这样的也多少有些耳闻,总听见有些人大富大贵了,有些人抛妻弃子了,有些人狡兔三窟了……那些一夜暴富的传闻已经使得整个村子都处在一种焦灼和膨胀的状态中。现在苏梅只希望陈苏能够保持那种对于简单生活的踏实态度。
陈苏倒是有点干农活的样子,这几年虽然干得也很少。她做事很专注。蓝色牛仔裤被她撑得有点开了,那件上次跟公司去旅游时买的文化衫也已经基本湿透了,鼻夹的雀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已经把屋后的左边平出一块整齐的空地了。
“还是我来吧。”苏梅疼惜女儿,一把抢过锄头。
“这样吧。妈妈,我们在屋后靠右的这一半种菜。另外这一半就留给我种花好了。怎样?”陈苏还是挂念着她的花苗。
“随便你。花你怎么种?”苏梅觉得还是留一点给陈苏,要不然她就没有打理这园子的热情了。
“我在网上买了种子啊!好几种呢!”陈苏很高兴可以看到种子下地。
“有些什么?花是要剪枝来埋的,不是用种子种的,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傻瓜!”苏梅嘲笑她。
“什么!那是我被骗了吗?我还以为都是用种子种的呢!你也不早说。”陈苏眼珠瞪得很大,汗渍留下的脸上痕迹看起来很是鲜艳。
“有一些草本一两年生的花卉是种子繁殖的,比如康乃馨、含羞草、金鱼草、雏菊、瓜叶菊、一串红、月季一类。像玫瑰这一类的基本上都要扦插或嫁接繁殖的。你不懂啊!也不去查一下。”
“那好吧。我今天再去查一下,有一些找同学帮忙剪枝条给我就行了。”陈苏倒是很快反应过来了。“妈,我来吧。你很累了。”陈苏虽然嘴上不说,还是很显然感觉到妈妈这一段的疲倦和眼中的陷落。
苏梅鼻子一酸,还是忍住了。“小苏,我们把这里整理好了,你以后可要多点心思来照顾这些花花草草的。”
“好的,妈。我们要不要在靠围墙的地方也种上一点果树之类的。”陈苏还记得刚才进门时的龙眼。
“很难种活呢!这里的地太瘦了,果树是要勤浇肥的。那很不容易的。还是算了。”苏梅对于果树的热情还是不高。
“我们就随便种,能长多高就长多高。反正以后也要在这里给这些花草浇水什么的,还不是多几瓢水的事。”陈苏满不在乎地说。
“你要照顾得来就找一些果苗来种吧。反正看你的了。”苏梅忽然觉得身体的疲倦感一下子似乎都要掉进双腿里了。
“我来弄,您去休息吧妈。”陈苏爆发出了年轻的能量了。“我给您拿了一套泡咖啡用的玻璃瓷杯——是在沃尔玛那里买的。你可以用它来泡咖啡。”陈苏没有明说,那其实是今年生日时,追她的丁跃给她买的。
“你干吧。我要去前面把那个小土地庙擦干净了。很久没管了,现在要弄起来。弄好。”苏梅觉得还是这个事更重要一些。她想把这个小庙弄干净了,再叫人写上一副对联。要把这个家庙重新待奉好——好像只有这样,苏梅才觉得更安心一些。
“姐姐,对不起,你能不能给我寄点钱?我太难了。” 小惠几乎是哀求地说。这是又过了几天之后再打的电话。
苏梅听到这句话,几乎要大喊起来。“我还有钱可以寄给你。笑话!”
“我在这里,房租很贵,现在小孩也要奶粉,还要纸尿裤,还有其他的。我快活不下去了。姐姐,你就当可怜这个孩子,给我寄点钱吧。”
孩子!多好的筹码啊!苏梅觉得自己一下子内心变得很低落。那种愤怒感突然间就消失了。孩子,为了这三个孩子,苏梅操劳了十几年。在保险公司个别要好的同事大致知道她的情况,也会问她“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这个词几乎很少在苏梅的脑子里出现过。因为说起来很简单,对于苏梅来说,很可能会一无所有。离了婚,这个原本就是陈家的房子还能住么?按照这里的习俗,离婚了这个家就不再是属于她的了。而她自己的老家原本就没有属于她的房子。还有,孩子们怎么办?所以,离婚对于苏梅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对苏梅来说,只要守着这个家,陈健回不回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你再找个像陈健这样的不好吗?”苏梅忍不住嘲讽起来。在那里这样的人,还不是很好找的么——一丘之貉!
小惠停顿了一会。“我不会。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再这么做。要不然我当初也不会把孩子生下来。哪怕有一天我不得不回老家去。”小惠这么说,倒是让苏梅有些吃惊。这些小年轻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干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苏梅还是忍不住问了小惠。
已经是第三次了,那天接了她的电话之后,苏梅觉得那种很重的疲惫感缓解了一些。虽然觉得还是气愤,但她原有的内心优越感很快就没有了,那种优越感丧失的同时也带走了附加在它上面的那些痛苦。陈苏也问过苏梅,“爸爸怎么啦?都不回来。”苏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敷衍着说:“你爸还是要在外面赚钱,还有两个小的呢。”苏梅觉得自己连苦笑都得克制着。
“我也不知道。现在小孩太小,我还没办法再去找工作。坚持一段时间,我看能不能再去找个工作,毕竟我现在回老家也不是个事。”小惠虽然话语中有些无奈,但能够听出自从当了母亲之后,她的思路开始清晰了许多。
苏梅隐隐觉得,她们之间有了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互换体验。她虽然觉得还是很痛恨这样的处境,但小惠话语中的那些失落和独自承担的生活体会,苏梅一下子就能体会到。那是太难,也太不容易了!比起小惠在北京所受到的压力,她在老家生活上的压力应该还是小一些。这也无形中缓解了她原有的痛楚。
“你还在等他吗?”苏梅又问道。
“我觉得等也等不回来了。”小惠倒是很明白。“但愿他会回到姐姐身边。”
小惠这么一说,苏梅觉得喉咙一下子哽咽住了。
她把电话挂上了。
苏梅费劲地擦拭着手里的陶瓷雕塑,觉得内心既空荡又有些刺痛。几年前的这尊福德正神像积了很厚的一层灰,苏梅不敢拿水去冲洗——怕有不敬,只得一点点地擦拭。她本来想干脆去再买一个,但再买也有麻烦,神像如果是新的,那必须还得再去庙里请师傅开光,否则是不能供着的——这一点苏梅当然是知道的。
虽然这些年没有怎么打理,但这尊神的陶瓷颜色还是好的——还鲜艳着。当苏梅开始认真擦拭,那头上的官帽和鬓角的黑色,脸部的黄色和衣服上印着的禽鸟图案都变得清晰了。现在的陶器都很耐用。当她把神像的眼睛部位小心地向外擦开,神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晰了!苏梅的手有些颤抖……心里不免默念着:保佑保佑!我一定好好供养着……好好供养着!神的那双眼,依旧十分安然地注视,似乎能够望进苏梅的内心深处。苏梅看着这明晰起来的神的双眼,觉得自己内心获得了淡淡的平静。
当神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苏梅看着这个掌管土地的小神,那种安详和度量,那种闲静和洞察的表情,让她有些恍惚。苏梅触摸着这个福德正神越来越温润的陶体,觉得自己的苦痛似乎也一点点被擦拭去了。
苏梅看着陈苏干活的样子,紧绷的身体在少女的体态上显露出巨大的活力。多好的孩子!苏梅一下子觉得眼泪难以抑制。她不想让陈苏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女儿还是有些生硬的动作,却无比努力地去除杂草,平整着这一块几乎没有太大价值的土地。她不知道陈苏这一生将要经历的事情,但还是觉得自己要尽自己的所能保护好女儿。恍惚之间,她看见了却是小惠那张陌生又有些可悲的脸。
当苏梅觉得内心悲痛的部分慢慢平复下来的时候,那种骨子里刚强的部分就开始一点点苏醒过来。
苏梅现在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联系上陈健,只要他愿意回家,做什么都行。附近的工厂外来人员日渐增多,苏梅想让陈健回来,一起在这个轮胎厂旁边开个超市——小一点的,一步步开始。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这么做!苏梅内心那股一个人带三个孩子的劲,开始一点点起来了。只要能挽留住这个家,多大的代价苏梅觉得也是值得的。
当苏梅把这尊福德正神像重新放回神龛里,恢复了原来样子的神龛看起来让人内心安稳了不少。
早上去市场的时候,车刚刚出村口一里地多一点,苏梅就听见脚下“咔”的一声,“糟糕!”她自行车的链条断了。前几天还好好的,真倒霉。靠近轮胎厂的修车铺的伙计说必须得换一条链,“都老化了,接上也会再断掉的!”苏梅觉得这伙计分明就是想多赚一点,却也懒得跟他争辩。这个自行车也确实骑了几年了——换就换吧。
其实苏梅前一段一直在盘算着去买个电动车,起码这样也能够缓解一下天天骑车的劳累。她经常看到很多骑电动车的人,似乎可以毫无顾忌,闯红灯的比比皆是。尤其是前一段电动车还没有开始上牌照管理的时候,马路上骑电动车的人几乎都是在横冲直撞。虽然这不是苏梅的性格,但她也觉得这样骑电动车也挺过瘾的。省时省力,还可以为所欲为。
电动车——陈健现在不是也像这种电动车么!苏梅内心又纠结起来,真的像啊!总那么取巧,在法律的缝隙中讨生活,一心想着去赚快钱,而更多的时候就是一种为所欲为。结果呢?——人都要毁了。
从家里到市场骑自行车也要半个小时多,十公里左右,跟苏梅去保险公司上班的路途相当。路虽然不远,但每天这样骑车也还是很辛苦。尽管苏梅已经习惯了。电动车估计目前是很难考虑了。倒还不是钱的问题,虽然钱也是有缺口。
她突然觉得——应该先让陈苏开始跟他爸联系!这会是一个办法。苏梅决定自己先给小惠联系。电话没接。苏梅觉得自己的方法应该可行。再等等。
小惠电话回过来的时候,还是带着哭腔:“姐姐,我还在外面找工作。没听到你的电话。我知道对你提借钱的事太不应该。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到这样做的。”
“你一开始给我打电话,就有这样的预谋,是吧?”苏梅觉得人为了生存,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没有!……我开始是希望——因为你,陈健或许还会再联系我。”小惠的心思,原来还在陈健身上。
“现在呢?又为什么要提借钱的事?”
“现在没有。我也不指望陈健了。但我还要养小宁啊。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要说。你别怪我。姐姐。”小惠话语中绝望的情绪,掩盖住了那一点点小聪明。
为了孩子吗?苏梅自己也觉得很怪。我给她寄钱!苏梅内心有些割裂地疼。早上看到陈苏干活的样子,苏梅觉得自己一直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就是小惠的样子。
“好。我可以给你寄些钱。但我有个条件。”苏梅觉得应该摊牌。
“条件?”小惠语气中更多的是疲惫,“您说吧。”
“从我给你寄钱开始,你就不准再跟陈健联系。你必须跟他真正断了!那我会隔一段时间,就给你寄点钱。如果让我知道,你跟陈健还有联系,那我永远不会再管你。”苏梅心里那股死活也要挽回的劲已经起来了。
小惠沉默了一下,很快回过话来:“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小宁,我都不愿意跟他联系。”小惠应该想得很明白了。
“只要你不联系陈健,孩子以后我跟你一起负责!”苏梅说得坚决。负责这个词,听起来苏梅自己也觉得刺耳。谁为谁负责?谁为我负责?苏梅眼眶红了,但还是把泪水逼了回去。
“好。只要能把孩子养起来,我不会纠缠不清的。我也会自己去努力挣钱的。”当了母亲的小惠听起来已经很现实了。
“除了孩子。说实话,你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虽然不愿意说很多,苏梅也还是希望把小惠引上另一条路上。
“未来?我还有未来吗?在这里生活下去都太难了!还会有什么未来。”小惠知道很难。
“有谁不难?不要总去怪别人。我们都要对自己负责,是吧?路都是每个人自己走出来的。”苏梅觉得开导小惠也是自己的一种需要。
“我不怪谁。只要能把小宁养起来,其他都不重要。我不会抛弃他,我也不会死的。”小惠的话虽然极端,却也是实情。
“我不会不管孩子。但你说话要算话。”苏梅守着自己的希望。
“你放心。我只要孩子好,对别的——已经没兴趣了。”小惠的话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空旷,像是有某种回声。
不管园子里种下什么,总有一些东西会慢慢长起来的。苏梅性格中强硬的部分也慢慢恢复起来了——非洲阿姨可不是只是皮肤色——更多的是性格上的。想到在北京那样的地方,生活压力肯定很大。这种压力之下,陈健的日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听陈苏说已经跟她爸联系了一次,说陈健倒是提到这一段时间应该会回家一趟。苏梅下定决心,即使陈健这次不回来,她自己也一定要抽出时间,把他找回来。
苏梅觉得眼前两个事比较重要,就是多挣点钱给小惠寄过去应付一下难关。还有就是把大门口的小土地庙重新侍奉起来,她想把这个弄好一些了就交待给陈苏。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小庙上一炷香,这也是陈健在家的那一段时间,家里才记得给这个土地庙上香。苏梅下午想去接两个小的回来,一家人也该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了。用不了多久,屋后的菜也就能吃了,到时候要多在家里煮饭。陈苏的花还得明后天才能种下,开花估计还要等明年开春。种花需要的耐心,还是留给陈苏自己去慢慢体会吧。
几天后,也是在苏梅的指点下,陈苏一点点把花草都栽种好了。在五月的那个初一,苏梅让陈苏在小庙前点上香,跪下祈祷了一番。陈苏跪之前问要说什么,苏梅说:“随便说,让土地公保平安就行了。”看着陈苏的样子,苏梅眼中浮现了小惠拉扯着四岁的小孩走过北京街头的样子。似乎那也就是自己十年前,拉扯着两个小的去上学的样子——日子就是这么过去的。
苏梅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怕暂时不愿意回来的人,在外平安也总是好的。苏梅觉得这也是自己在保险公司的成长,无论如何总要找到方法来面对,这对自己也挺重要的。
看着陈苏很认真地跪在小庙前的样子,年轻的脸上虽然有些犹疑,却还是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陈苏保持着坚毅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像个不断成型的雕塑。苏梅隐约觉得心中的沉淀物似乎找到了某种可以安放的去处了。苏梅对于这个时节并不是种花的季节的事,并没有对陈苏说。她觉得还是先把园子种起东西来,至于能不能长起来就留着以后再说。
小庙的左边斜上方就是那棵龙眼树,树梢的果子还长着几串龙眼。今年还真是个龙眼树的好年份!苏梅让陈苏搬来梯子,把树梢的那些龙眼都摘下来。只留了三四串,给陈苏和两个小的。其他的苏梅跟陈苏一起都去掉了龙眼的枝条,把龙眼粒用家里的两个筛子摊开来,在院子里晒着。陈苏问:“妈,这些刚摘下来的应该不会有虫吧?”苏梅看着筛子里的龙眼,说:“不会。只要天气好,有太阳晒几天就好。天气不好的话,还要拿去烘干一下,成龙眼干了,就可以保存挺久的。”“妈我要拿些泡水喝。”“嗯。加点红枣泡水或者煮一下喝,对你身体有好处。”苏梅看着这些龙眼果粒,觉得有些恍惚。龙眼,真的像是龙的眼睛!透明的肉质,像眼膜;内核深褐色,就像是眼球——它看得见未知的事物吧!苏梅想起那天擦拭福德正神像眼睛的时候,那神的眼看起来跟龙眼的果核竟然也有些相像——造物真是神奇!
晒干的龙眼叫龙眼干,是本地人的叫法,它学名应该叫桂圆干。桂圆干对女性尤其是产妇们,有很大的好处。苏梅觉得有可能的话,自己也会给小惠寄一点龙眼干。这个想法,让苏梅觉得有些吃惊。屋后的这个菜园,不用多久,应该就会有些翠绿了。看着这几垄整齐的菜地,苏梅心里觉得安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