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那灯塔的光芒》原文
一
A 从伦敦回到温州的第二天凌晨,就早早起身,要和小时候打球的伙伴去福建海边旅行。
一夜没睡好。5 点不到,微信就开始叮叮叮响起来。说好是阿泰来接他,顺路要带上几个女同学。A 下楼在约好的华侨饭店门口等,没多久就见阿泰的车子来了。车里已经坐着一个柳小芸。车内灯光不明,A 隔着座位和几十年未见的她打了招呼,车子马上前行,在不很远的马路对面接到了路雅,再拐到一条街接到了阿米,然后就一直开往动车站。一进车站候车室,远远看见队友们已经集中在大厅的一个角上。因为个子都很高,看起来特别引人注目。大家的行李箱放在一起,亲热地交谈着。A 突然回想起1975 年去杭州比赛,那个早晨在汽车南站,男女少年篮球队就是这样在候车厅里集中的。这一刹那的记忆回放带着一种优美的伤感,而同时又有一道锋刃划过他的记忆,让他内心一阵痛楚。他知道是因为苏娅的关系。今天的人群里没有苏娅,独缺了她一个人。
他还没缓过神来,突然看见从门口处走来一个人,推着行李箱子,步态显得疲惫。
A 认出他好像是小时候就移居苏北的罗青。
A 没有想到他会来,因为这个专门成立的“灯塔微信群”里没有他。果然是他,他是刚刚下了从南京来的那列动车,恰好接上了这一个车次。他戴着一副深色的变色眼镜,看不清他的眼睛。罗青曾经是A 最好的朋友,他离开温州后的最初一年A 非常难过,一心想去苏北看望他。现在想想,他们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
高铁列车开出,像飞机一样轻捷。A 望着车窗外景色,正是初春,外面山野上开遍了映山红。他想起1975 年那一回坐长途车去杭州的旅行,车子开出后不久,就看见了瓯江上游碧绿的江水、站着艄公的竹排和满山的映山红,那飞闪而过的景色和现在是一样的。少体校女篮的队员都坐在前面,之前A 和她们并不很熟,因为男队的队员是从各处选来的,和她们不是一个学校。那时流行的电影是《闪闪的红星》《春苗》《红雨》,一路上女篮的队员不停地唱,一直唱到了杭州。那一年他十六岁,第一次出远门,在杭州的一切记忆是那么美好,充满了梦幻。
十五六岁的男女孩子,感情正蠢蠢欲动,把一群少男少女放在美丽湿润的西湖边,少不了会长出一些情感的苗苗芽芽来。A 想起那次有一句话反复地传送着:苏娅……苏娅雨伞送去啦!这是郑建伟做梦时说的一句话,当时参赛各队都住在体育馆看台下面的大房间里,是铺在地上的大铺,郑建伟的梦话大家都听到了。苏娅是女队的前锋,个子很高,肤色白皙。A 现在已经想不起郑建伟为什么会在梦里说为苏娅送雨伞。这事大概和苏娅的妈妈有点关系,当时苏娅的妈妈正好在杭州。因为建伟这句梦话,大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给他和苏娅配了对子。A 记得罗青当时倒是没有配上什么人的,他和柳小芸好上应该是后来的事。
列车开出不久,女队员坐不住了,不停地起来,把带来的零食发给大家。这样车上的座位也就换来换去,大家的交流开始活跃起来。杨栋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柳小芸的旁边,抓着一把瓜子嗑着,眼睛在滴溜溜转着。
他占住了柳小芸边上的座位是有意图的,因为他想制造一件搞笑的事情。他站起来喊几排之外和魏胜虎坐一起的罗青,让他过来坐到柳小芸身边。罗青这个时候显得很为难,脸孔发红,不知道该不该过去。最后他大概从柳小芸的眼神里看到了暗示,才走过去坐到她旁边,但是身体姿势僵硬,神情很不自然。杨栋一边给他引座,一边对着别的同学做鬼脸。在罗青坐定后,他走开了,见A边上有个空座位,就坐到了他边上。A 回国时和杨栋经常见面,不陌生。杨栋刚从交警支队的副支队长位置退下来,他在位的时候,权力不小,整天有各种应酬,身边拍马溜须的人不少。这下刚退位,一下子寂寞了,因此很热衷于和老同学聚会。A 小时候在球队里和杨栋不是很合得来,相互呛对方刁钻,更早时他们还打过架。不过长大后,他觉得杨栋还挺讲义气的。几年前他回国时想了解永强那边的不锈钢市场,杨栋都自己开车陪他去找人。
“看到没有,罗青坐在柳柳边上的姿势很有意思,像不像一个木头人?”杨栋说。
“你有点过分吧。罗青好像有点不高兴。
你还是那么促狭啊!”A 说。
“哪里,他心里美滋滋的呢。”杨栋说。
“他们现在还好着吗?”
“柳小芸没什么了,但是罗青还热着呢。
他去年死了老婆,现在独身,想法很多。去年我们聚会,罗青来过的。柳小芸很给他面子,为他接风洗尘,摆了好几次酒。但听说柳小芸的老公吃醋了,不高兴,说以后柳柳再也不可以和罗青这么亲密。所以这一次到福建旅游,大家都觉得不要让罗青过来,怕给柳柳添麻烦。再说,听说他刚生过一场带状疱疹,大家怕受传染。为了不让他知道我们这次的旅游,就专门建了一个看灯塔群,没让他进来,这样他就不知道我们出游的事了。但他不知怎么就来了,还刚好赶上了时间,听说到福建的票都是他自己买好的。我觉得一定是胖子魏胜虎偷偷告诉他的。他来不是为了柳小芸吗?还装着不想坐她身边。
柳小芸私下告诉过我,说她一开始劝过他不要来,他刚生过病体虚,不宜远途旅行。他生气了,说,是你不想让我来吧?这样柳小芸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A 打量着罗青,看到他还是戴着变色眼镜,面无表情。现在他知道为何罗青的脸色有点难看了,因为他被排除在看灯塔微信群之外,好像大家都不欢迎他了。这样,A 觉得自己也成了排斥罗青的群体的同谋。可罗青为什么得到密报消息就赶过来呢?这个旅游对他真那么重要吗?这个时候,A 突然看到罗青拿下变色眼镜,看到罗青的右眼严重萎缩变形,而眼珠也是无神的。罗青只是拿下眼镜擦了一下眼角,马上又戴上了眼镜,而这一切都让A 看到了。
“怎么回事?他的眼睛好像坏掉了?”A问杨栋。
“你不知道啊?他一只眼睛瞎了。他自己说是有一次坐单位的车出了事故,撞伤了眼睛,后来慢慢萎缩。而我听到的可靠消息,他是和人家打架打伤了眼睛,后来慢慢坏掉了。”
“罗青以前是个腼腆的小白脸,和人吵架一下就脸红。他怎么会和人打架呢?”A 说。
“是啊。小时候他的确不是这样。可能是和柳小芸的事情没成,他的性格变了。我听说他到了苏北之后,和父亲闹翻了。他当兵回来后父亲已退休到山东,他独自留在了苏北,一直不见父亲。听说前年他父亲死后他才回山东去了 一次,看他母亲。”杨栋说。
他说话间看到阿东那边几个女同学招手喊他,就跑那边热闹去了。
杨栋说的柳小芸和罗青的那段故事A是了解的,他陷入了回忆。当年他和罗青是最要好的伙伴。中学毕业后,他们无所事事,在社会上游荡,要打发漫长的时间。他们一起下棋、钓鱼、抽烟、偷鸭子、在九山河的桥上跳水,各种的恶作剧。但是罗青一直对A 瞒着自己和柳小芸好上了这件事。在罗青离开温州前一天的下午,A 记得很清楚,在松台山脚下的公共厕所里,罗青说自己晚上要去柳小芸家里和她告别,这时A 才知道原来这小子还有这一手。罗青是军队的子弟,父亲是军分区后勤部的政委。因为部队调防,他的父亲要调到苏北去,罗青作为家属只能跟着去。那个晚上,球队的伙伴们都早早到了罗青的家里,要最后和他玩一个晚上。大家等了很久,还不见罗青回来。A 忍不住透露了罗青还在柳小芸的家里,大家等不住了,打着手电筒,敲着脸盆,咋咋呼呼到柳小芸家楼下喊。他们喊了很久,也没把他喊下来。
周围楼里的人都打开窗探出头来看。最后小芸的妈妈下来,说小芸和他都没在。大家慌了,回到了罗青家,说找不到他。罗青的父亲让部队通过公安局找人,那一夜,满城的军警都出动寻找罗青和柳小芸。
但第二天中午,大家如期到轮船码头送别罗青,因为他被找到了。后来听说他们想私奔,跑到雪山卫国寺里躲着,最后被巡逻的人发现,抓了回来。罗青父亲据说气得要拔枪打死他。但最后一切还是平静下来,他们一家带着全部行李到了望江路港务局上海轮船码头。
A 记得那次他站在码头上,看着靠在高高船舷上的罗青木然而悲伤的样子,在大雾中慢慢离去。有件事他觉得奇怪,罗青走了的第二年,柳小芸就结婚了,当时她才十八岁。A 觉得她很不够意思。后来,世事匆忙,A 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就无暇关心他们的事情了。他想着这些,朦胧中有了睡意,打起盹来。
二
他迷迷糊糊着,脑子慢慢进入睡眠状态,突然听到后排座位有人在说苏娅的事情,他的睡意一下全没了。他慢慢听出来是海燕的声音。A 以前没和她说过话,但是对她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因为她和苏娅一样是少体校女队中两个身体条件最好的队员,她们一起被省二队挑走,又是一起去海军北海舰队当了兵。海燕正在说她们从省队被北海舰队接走的经过。A 没有过去聊天,继续闭着眼假装睡觉,其实正集中精神,捕捉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海燕正说着:“那个下午训练项目是体能课,跑了5000 米,还蹲杠铃什么的,我们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头发都散成鬼一样,全身被汗水湿透。我们走出了训练房大门,看到操场路边停着一辆挂着军用车牌的吉普车,有两个穿海军军官服的高个子站在一边,其中一个拦住了我和苏娅,笑着对我们说,‘我们是海军北海舰队的,想招收你们两个到北海舰队女篮。你们现在就跟我们去一趟我们的机关。’我和苏娅当时有点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一开始有点不大相信,不知他们是真是假。但我和苏娅觉得这两个海军军官看起来很正派,好像前几天他们还在训练场边坐了很久,看我们的训练。我们问这件事我们教练知道吗?我们得和她说说。他们说,不用了,我们会和她打招呼的。说着,就打开车门让我们上车,我们也就一身的臭汗糊里糊涂地上了车。”
“你们不害怕吗?那时杭州西湖边别墅里一些军队的高干子弟专门找漂亮的女孩子。你们不怕他们是假装的吗?”一个人插话问。
“是啊,那一天吉普车一直在西湖边开着,我们也想到了你们说的这些事情,心里好紧张。后来车子开进了外西湖的杨公堤路,这条路我们认得,林彪的571 工程行宫就在这里。很快车子进了一个有海军战士站岗的大门,外面挂着牌子是海军疗养院。我们看到里面有很多人,这才放下了心,觉得这里不会是私人别墅。我们当时最着急的是想洗个澡,身上臭死了。那个干部带着我们进了一个房间,让我们先洗澡。我们一进这房间,天哪!简直太好了。有热水淋浴,有白瓷大浴缸,还有洁白的大毛巾。我们洗了澡出来,看到房间里已经摆好了运动内衣外衣。而最让我们吃惊的是,还摆着两套海军服装,是四个口袋的干部服。我们很快见到了领导。
领导说我们已经被招收到东海舰队球队,干部编制,工资五十四块,级别二十三级。当时这个条件太诱惑人了。因为在省二队,是没有工资的,只有十八块的生活费,将来也不一定能上到省一队,条件哪有部队那么好?我们马上就答应了下来。第二天,我们的个人用品被从省体工队拿回来了。我们没有机会去和体工队的人告别,坐军用飞机直接被送到了北海舰队的青岛基地司令部。”
A 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听完了海燕的话。
他知道杭州海军疗养院,去过好多次,那是他后来在浙江省军区队打球的时候,省军区没有室内体育馆,遇到下大雨没办法训练时,政治部就会给他们找室内的篮球场,通常是空军疗养院和海军疗养院。空军疗养院在玉皇山路,听说里面休养的都是战斗机飞行员,那个篮球场是室内的,但是比较旧,场地还是三合土的。而海军疗养院坐落在里西湖的杨公堤路,那条路上有刘庄、汪庄、571 工程行宫,都是一些高级的内部庄园。A 记得海军疗养院的球场是木地板的,篮球架是有机玻璃的,打起球来十分舒服。这让他想到了海军的条件就是比陆军好。
A 听说过苏娅和海燕在省二队被海军招去的消息,当时他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羡慕和落寞。那年是1976 年,他还无所事事,整天做着进专业篮球队的白日梦。在中学的时候,他的个头开始蹿高了,热衷于篮球,被招进了中学的校队,后来进了市少年队、青年队,志向也高了。那时有消息说他可能被省篮球队看中了,他激动地等待着,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他眼看着比他年轻的苏娅、海燕去了省体工队集训,接着还听到她们被海军招去的消息。不过年底他被当地的军分区看中,也穿上了军装在部队里当篮球兵。
现在他能清楚地想起当兵后住的永川路,他的球队就在位于永川路尽头的军分区船艇大队里。那时候军分区管辖着东海上许多海岛边防,比如洞头岛南麂北麂岛,因此拥有一个有很多艘登陆艇和补给船的船队。
某一天吃好了晚饭回船队的路上。在永川路和朱柏路之间的一个门台洞里,A 被一个景象迷住。在他经过无数次的这个门台口里,出现了一位个子高高的姑娘,她剪着短发,白皙的脸庞,穿着一件连衣裙。由于她的个子很高,那个古老的门台显得低矮了。她分明被这一支经过她门口的高个子军人吸引住,以有点迷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A 一下子认出了,她就是苏娅。他的脸顿时红了,第一个反应是低下了头,怕被她认出。后来他想过这样奇怪的反应不只是羞涩,好像还有点自卑。队伍很快过去,他没有回头张望,心跳个不停。是的,她肯定是苏娅。以前听说过她家住东门,没想到就住在和他船队那么近的地方。他住在这里快半年了,为什么才第一次遇见了她?不过这个问题很容易解释。因为她不在这个城市,她是在北海舰队的篮球队里打球,这回一定是回家探亲的。
从看见她在门台口出现的那一刻开始,A 内心的激动在逐步增加,到夜里的时候一直睡不着觉。他不知道这样的一次遇见为什么会令他这样激动。以前他对苏娅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这次一看见她,马上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她。这种情感是那么的强烈,也许是爱上了她。一年多没见,她现在完全发育了,剪着短发,肤色白皙,胸部丰满,眼神水灵灵的,周身散发着女运动员的美感。
这一次的爱意来得那么强烈、美好,完全把他给淹没了。一整天他都沉浸在对她的思念里,她所有的美感都被夸大了。永川路变成了一个仙境,街上迷漫着白云似的。有时候,这里又变成了蔚蓝的大海海湾,有军舰开进,北海舰队的女篮站在军舰上,还有成群美人鱼在雪白的浪花里伴随着她们。A猜想着,苏娅从部队回家探亲,探亲期只有两个礼拜,在看到她之前,也许她已经到家好多天了,所以,她在这里待的时间不会很长,他能见到她的次数是很有限的。他急切地想再次看到她。两天后,他又看见了苏娅,这次她穿着一身海军制服,挽着她妈妈的胳膊。这回A 的球队所有人都看见了她,而且眼睛都被她穿着海军军官装的高挑身材和漂亮相貌吸引住了。她感觉到了这群当兵的火辣辣的目光,但是她很大方,热情友善地远远向他们挥手致意,她母亲也跟着向他们挥手。A 说了苏娅是北海舰队女篮队的,自己和她一起去过杭州比赛。由于A 说认识她,大家都觉得和她又近了一步。
下午的训练结束后,A 巴不得夜晚早点降临。因为在夜晚的时候,他就可以到江边去,独自抽烟、冥想,享受着思念苏娅的那种甜蜜而伤感的滋味。他还很想把这些感觉写到日记本里。他发现小梅在注意着他不经意流露在脸上的奇怪微笑和迷茫的神情。小梅是个老兵,全名梅建兵,是主力边锋,个子一米八八,非常帅气,只是不爱读书,文化差点。在球队里,A 和小梅关系不错,他们都喜欢抽烟,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遇见了苏娅之后,他们的话题就落在她身上了。
他们坐在河岸的矮墙上,吃西瓜、抽烟。他们面对的夜幕上正有一轮大月亮。
“我觉得苏娅就像这月亮一样明亮。你说呢?鸭蛋。”小梅对A 说。鸭蛋是A 的外号,他正在优美的伤感中。
“很奇怪,她以前是没有那么好看的。
现在怎么光彩照人了?”A 说。
“鸭蛋,你应该去追她。”小梅说。
“怎么追啊?我觉得现在她就真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遥远,不可触及。”A 说。
“总是有办法的,这方面我的经验比你多。”小梅说。后半句话是刚放过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眼下正流行着。
小梅提出的方案是给苏娅军分区的电影票。因为后天分区大院里就要放映《柳毅传书》,一部刚解放出来的戏曲片。小梅说应该送两张,让她母亲一起来,要不她母亲也许会不让她出来。这天黄昏时,A 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把手放在宽大的军裤口袋里,汗水把电影票都洇湿了。他先是在街上转了一圈,这个时候马路上有太阳的热气,没有行人,他显得有点醒目。接下来他绕着苏娅家门口兜了几个圈子,但就是无法鼓起勇气走进这个屋子。他不知道进来后对苏娅怎么说,还有如果她母亲也在那里的话他怎么应付。对面一个卖酱油老酒的杂货店主人,这会儿没有生意,眼睛一直盯着A 不放,让A 觉得很心虚。他知道这样下去没有结果,就返回到了船艇大队礼堂的住处。
“搭手了没有?”小梅问。“搭手”这两个字是苏北话,意思是成了没有。他们最近很流行用这个词。
“没有呢,她根本就没有出来。”A 沮丧地说。
“你不会进她家里找她吗?”小梅说。
“我不敢,总是鼓不起勇气。”A 说。
这个时候大家都对A 觉得失望。天已擦黑,再不把票送过去,就赶不上明晚的电影了。小梅说:“得,我来帮你一次吧。跟我来,我们直接进她家门去送票。你又不是去求婚,只是给送电影票,有什么好怕的?”
他不顾A 还磨磨蹭蹭,拉起他就走。
到了街上,小梅也是开始转圈,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小梅像是那些推铅球的运动员用转圈找到了一个加速度,然后在第三圈带着A 直接走进了那个有影壁的门台洞。
那一步,A 的心跳出了胸口,他是闭上了眼睛跨进了门内,好像是从悬崖上跳下来一样的眩晕。但是等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有死掉。他看到了大门影壁后面是一个很好看的古式院子,有一株开着花的玉兰树,天井里放着很多个大金鱼缸,边上还种植着一排白栀子花,花坞里盛开着鸡冠花指甲花月月红大香鹃花。天井的上方是厅堂,两侧摆着大座椅,十分整洁舒适。苏娅很快出来见他们。她大概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穿着一条暖和的睡衣,穿着拖鞋,没有想到会有客人到来。不过她看见了A 和小梅,面露笑容,很亲切大方。
“是你啊。”苏娅叫着A 的名字。“我看你在路上走了,也听说了你进了军分区的球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快请进来坐吧。”
苏娅对着A 说着,迎接他们。
“这是我们队的老兵梅建兵,大家都叫他小梅。”A 赶紧介绍。
“欢迎欢迎。”苏娅向小梅致意。
“听A 说了你的事情,你这么年轻就上了北海舰队专业队,真是太了不起了。”小梅说,开始了恭维。
“这没什么,北海舰队的实力其实不强。
倒是你们军分区队是很厉害的。过去军分区那个5 号小樊,现在是八一队队员了,是我们的偶像呢。”苏娅说。
“我们不是专业队。我们都有自己的连队,我的连队是榴弹炮部队。等集训结束,我就回连队当普通的士兵。”小梅说。
“我是通信连的,回连队就是要架设电话线。”A 也说。
“那多有意思啊!我觉得整年都打球太无聊了。”苏娅笑着说。
谈话变得顺畅。A 不再紧张,开始觉得非常有趣。这个时候,门外有响动,是苏娅的妈妈回来了。她起先有点惊讶,但是马上显得非常热情。苏娅说他们是军分区球队的,A 以前和她一起去过杭州比赛,说他们送了两张电影票过来。苏娅母亲还记得在杭州时见过A 的事。苏妈妈很客气,甚至过于客气,眼睛在他们的脸上不时扫过,像是在给女儿物色对象一样。她请他们吃橘子,喝糖开水,问他们家里的情况。小梅在熟练地抵挡着,A 则完全没戏,表现得像个跟班,全被抢戏了。
但是A 能感觉到,苏娅对他的目光里有某种让他甜蜜到心底的波光,这让他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他一直记住这个细节——在她妈妈端上了加糖的开水之后,那开水很热,苏娅拿着扇子为他的那杯糖开水扇风降温。此刻在高铁的车厢里,他想着三十多年前的情景,依然能清楚回想起她那闪着柔情目光的脸庞,心里还有她浴后的香气。他心里的她还是十九岁的样子,而现在车厢里她的同学们都已过了五十五岁,虽然保养得很好,总是在滑向衰老。只有她永远是十九岁,永远年轻着。
三
“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吗?”一个女队员过来坐在A 对面,问道。A 有点吃惊地看着她,觉得面熟,微信群好像有她,但是刚才温州出发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过她。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我是艾珍,打后卫的。”她说。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看到你就觉得很熟。可早上出发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所以你突然走过来,让我吃一惊。”
“我是刚刚在宁德站上车的,所以出发时你看不到我。我女儿在这边做生意,我过来给她带孩子帮点忙。”艾珍说。A 这时想起刚才停车时好像大伙是在和一个刚上来的人说话,只是他在沉思中,没有去关注。
“我现在都想起来了,七五年去杭州你也在。记得你总是和苏娅在一起。”A 说。
“这还差不多。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蛮多的。我知道你在国外,在国外都好吧?”
“在外国二十多年了,习惯了。”
“你那时在永川路军分区里打篮球的时候,我看到过你几次。我的家就住在那一带。”艾珍说。
“是吗?我怎么没有看到过你呢?”A惊讶地说。
“你那时在永川路看见苏娅了吧?”艾珍说。
“是啊,路上遇见过几次。”A 说。
“我不漂亮你就看不见我了,苏娅漂亮你就记住啦。”艾珍说。
“你怎么知道我遇见过苏娅的事呢?”A问,他觉得艾珍好像知道一些事情。
“苏娅告诉过我的。”她看了他一眼,又躲开了他的视线,有点意味深长。A 还想和她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她好像故意在回避。她像风一样,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一下子又溜到前面的座位和人家打牌去了。
A 的心里突然觉得艾珍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她好像是那一段久远的记忆世界里突然跳出来的活人,因为她的出现,让回忆里苏娅的存在有了证明,而不是他心里一片虚幻的想象。他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又回到了那个看电影的场景。
现在他想到,对于苏娅这样一个女孩子,他连深入了解的机会都没有过。他还没来得及爱上她,事情就匆匆结束了,只留下几个很残缺的片段在他记忆里。但是,这几个片段却是那么难以忘怀。
那个晚上球队排着队伍前往位于华盖山下的军分区大院,看到门口围着一层层的人,很多小孩都拉着解放军叔叔的手请求带他们混进去。A 是新兵,一直跟着队伍行动,到指定的座位坐下。他的心思一直在苏娅身上,到处张望着她有没有来。小梅是老兵,又是主力队员,队长不怎么管他,他一进大院就开溜了,不见他回来。A 觉得,小梅溜开的原因和送给苏娅的电影票有关系。电影在操场上放的,前面留了几排位置给首长坐,后面的是一排排长凳,留给分区的干部坐的,警卫连通信连的士兵则是自带小板凳。A 坐在那一排排长凳席上,根本看不见苏娅有没有来。他知道她会来的,可不知会坐在哪里?
操场上的灯光熄灭,电影开始放映了。
这天的《柳毅传书》是个神话戏曲片,说的是一个书生和洞庭龙王女儿的爱情故事。他本来对戏曲一点不感兴趣,但这个故事却让他落泪,因为他正在坠入爱的深渊中。在黑暗的环境里,他看不清人群的面目,他觉得苏娅在不远的附近和他一起看着这个伤感的电影,心里有一种细细的幸福感流淌着。
但是这种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很久,突然间,片子断了,中间要换片子,操场上亮起了一盏电灯让放映员工作用。就这个时候,A 突然看见了在他前左方,苏娅母女正坐在一条长椅子上,她们的边上坐着小梅。他一下子明白了,小梅是陪她们去了,这张椅子可能是他从老乡那里借来的。
从这个时候起,A 开始心神不宁,看电影的快乐感完全消失了,只是希望电影快点结束,让他离开这个地方。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几乎无法看着银幕,一直在低头难过着。
电影散场了,球队的人员点过名,排着队伍回住地。让A 极度不安的是,他看到小梅没有回来,队长也没有说,显然小梅是和队长打过招呼的。
回到了礼堂里的住地,队长让大家洗漱之后马上睡觉,已经过熄灯时间了。A 爬到了格子铺上面,眼睛瞪着天花板,无法入睡。
他不时看着手表,脑子里如走马灯一样转着停不下来。他想着小梅此时在干什么,胃里一阵阵恶心。这样到了十一点多,他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响声,显然门是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来,然后有人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小梅回来了,他紧紧揪着的心开始松了下来。
“鸭蛋,鸭蛋,睡着没有?”A 听到小梅在床铺边贴着他耳朵轻声喊着。
“什么事?”A 说,侧过头来。
“起来,到外面院子里抽根烟吧。”小梅压低声音说。A 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可以出去抽烟的,但是小梅喊他去,队长不会管。
他们到了院子里,外面一片星光,江边吹来冷冽的风,让他打了个哆嗦。小梅开了一包牡丹烟,当时这是最好的烟。他还在高昂的情绪中。
“假戏做成真的了,这可如何是好?”
小梅说,“本来我只是想帮你送上电影票,可我现在真的被卷进去了,我喜欢上了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她,一分钟也停不下来。你不会生我气吧?不过就算我不插一脚的话,你也不会有行动。所以你也怪不得我。”
“你想说什么事情呢?”A 说。
“没什么,只是心里像跑着马一样停不下来,所以找你聊聊。”小梅说着又递了一根烟给A,自己也接了一根。“刚才散场之后,我就一直陪着她和她母亲回家。电影结束要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和她们很熟了。在放电影的时候,她坐在我边上,她的头发不时地擦到我的脸,我闻到了她脸上涂的乳霜的气味,这让我想法越来越多。电影散场后,本来就要分手说再见了,可我知道这是个机会,我提出送她们回家,因为最近听说永川路夜里有打群架的,治安不好,她们答应了。
我耍了个花招,在经过县前头的时候,说肚子饿了,要请她们吃一碗汤圆。苏娅有点犹豫,觉得我说肚子饿了,不好意思拒绝,但说她来付钱。但是我一进门就付钱买了汤圆票,轮不到她掏腰包。”
A 知道温州到店里吃汤圆是有特殊意义的。温州民间有俗语:“肯不肯,县前头相等。”意思是谈对象的人吃过县前头汤圆就有戏了。但是A 觉得在吃了汤圆之后,小梅的戏应该结束了,接下来无非就是送她们到家而已,不会有别的事情,因为苏娅的妈妈在旁边呢。
“吃了汤圆之后怎么样呢?还有什么吗?”A 故意问。
“没有了,然后就是一路送她们回到了家。”小梅说。
A 松了一口气。他的烟烧到了手指,小梅又递来一根。
“但还有个事情要和你说说。”小梅说。
“还有什么事?”A 只觉得胆战心惊。
“是,还有一件事。”小梅停了停,又接上一根烟,“在看电影的时候,苏娅的头发老是擦到我的脸,还有她身上那种乳霜的香气,让我心里痒痒的,下面的东西顶得好硬。
我突然想起了要和她约会的念头,虽然我没文化,但是点子还是会想的,我想最好给她递个纸条,约她到什么地方去见面。可是我的字不行,蟹爬一样,还不知道怎么写。我在电影散场后去把那张椅子还给我老乡时,赶紧请他帮助,写了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明天晚上七点半到中山公园九曲桥边等我’。
老乡马上给我写了。我装在口袋里,出来陪她们走出了分区大院,接下来就是吃汤圆的事。”
A 大口大口抽烟。他感到末日就要来临。
“我们走在永川路上,很奇怪,她妈妈很自觉地让到一边,让我和苏娅并排走。我把那纸条攥在手里,有意去碰她的手,起先她的手都躲开了,但最后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手里有东西,就放开手掌,让我把纸条塞到她手里。我能确定她把纸条拿到了,并且没有对我表示出反对的意思。我知道成功了,这个时候我就希望快点到达她家,免得有什么变化。我看着她们走进了屋子,和她们说再见,然后就回来了。”
A 感到心里难过,难过得不想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小梅说,“要是你真的很生气,我就不去约会好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难过,非常难过。”
“那你说我明天去不去约会呢?”小梅说。
“你去吧。希望你会成功。”A 说。
时隔这么多年,A 想起这件事都还有屈辱感。他不知怎么的就承认了小梅对苏娅的权利,而事实上,他和小梅的确是平等的竞争者,他认识苏娅早点,但不成为对她拥有权利的理由。那一个晚上,小梅在和他说过自己的艳遇经过之后,就呼呼大睡。但是A一直都睡不着。他怎么也不明白,本来这一次机会应该是他的,苏娅是他少年时的球友,他能感觉到苏娅的眼神表明她是喜欢他的。
但是他因胆怯迟迟不行动,结果被小梅抢去机会,苏娅会不会因此失望而看不起他呢?
小梅第二天整天都情绪高涨,训练也特别卖力。下午的训练结束之后,他们在船艇大队豆腐坊里烧水洗澡。那时条件不好,平时训练后都是用冷水擦擦身体,每周只有一天可以在豆腐坊里烧热水洗澡。这个做豆腐的炉灶很特别,是用锯末做燃料,因此很难烧得着。通常都是做豆腐的老刘过来把灶火点着,然后由球队的人自己烧火。水烧得很慢,球队十几个人,得轮流着洗。一般都是老队员先洗,新队员在灶前吹火添锯末添水。
这天,A 照例是在吹火烧水。狭窄的豆腐坊里充满了蒸汽和水汽,有浓重的豆汁酸气味。
A 今天心情很不好,心不在焉,不小心把火弄灭了。锯末没有了明火,顿时就冒出呛人的青烟。他有点慌张了,赶紧拿起吹火筒来吹,吹了好几下,火苗突然从锯末中爆出来,A 只觉得眼睛里喷进好些锯末。不过他也顾不得了,赶紧把火苗保持住,往里添了几铲锯末。火苗稳住了,火越烧越旺。这时他看见全身裸体的小梅就在热水桶的边上,他身体的线条像鹿一样修长健壮,肌肉发达,皮肤像丝绸一样光亮,水倒在上面溅起了晶莹的水珠。小梅健美的裸体让A 想起画报上那些古希腊罗马的大理石雕像,那些裸体的男性雕像都带着生殖器,不过那些生殖器都是处于松弛的状态,和张扬的肌肉形成对比。
A 此刻也注意到了小梅的生殖器,也是处于大理石雕像那样的松弛状态,耷拉着。但是A 想到那些大理石雕像的生殖器是永恒地松软了,几千年不变,而小梅的可不是这样,随时随地都会勃起来。昨夜里小梅说,在看电影的时候因为苏娅的头发擦到他的脸,他的小弟弟就顶起来了。这样的想法让A 感到揪心的难过,因为这个念头联系到了小梅今晚的约会,联系到了苏娅的身体。他还想起了去年的一件事,他从马站虎头鼻新兵连被调回到分区集训时,途中独自在福鼎县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在招待所的走廊里看见了一个女服务员迎面而来,在走近他之前,女服务员打开了右边的一个门进去了。A 当时留意了一下,那个房间是被服室。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前面来了个军人,看起来是个城市兵,样子蛮帅气。他和他迎面而过,相互没打招呼。在他走过去之后,A 不知为何回头望了一下,正好看见这个家伙推开了被服室的门闪了进去。他一下子明白了,刚才那个女服务员是到被服室里等他的。这一个发现让他很激动,因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了男女之间的密会。他能想到女服务员和这个当兵的在被服室里亲热、抚摸、裸露、交媾。
而此时,当他面对着裸体的小梅,脑子里清楚地浮出了女服务员进被服室的画面,而这个女服务员变成了苏娅,跟着进来的是小梅。
这些个幻想的画面在他心里如毒药一样让他难受,他的心里有一股冒着青烟的怒火在上升。现在A 坐在高铁上回想起来,还能感觉到那种充满了豆腐酸味的怒气。是的,从那天之后,他对豆腐有了强烈的反感,再也没有吃过一口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