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良《歪得笔直》全文阅读

序言

我对序言没什么好感,因为它有一个大哥叫“绪论”。每本文化课教材的第一章都是绪论,它代表你即将在老师的带领下,将原本鬼都不懂的一本书研究到白痴都会。这过程对差生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更痛苦的是,多年之后你无意中翻开那本教材,发现它依旧是鬼都不懂。这就好比你不可能会去吃一条毛毛虫,但有人每天告诉你毛毛虫们骨骼精奇、含高蛋白,吃掉之后提神醒脑、益寿延年,于是不久后,你思维改变,将毛毛虫吃得汁水四溢、津津有味。而事隔多年,清醒后恍然想起:我他妈当年竟然吃过毛毛虫!

这过程就是我们这代人所经历过的应试教育,我们所学习的一切使得我们只会做一件事情,那便是考试,如同我们只学习吃毛毛虫,最后就只会吃毛毛虫一样。怎样证明一个歪七扭八的图形中那两条边平行,怎样算出地球和月球间引力多少,怎样把两瓶看似一样的透明液体掺在一起改变颜色,这些都是早晚要忘记的。当我们把这些东西遗忘的同时才发现,能长存于记忆之中的,永远是那些当年和你一起笑着吃毛毛虫的人。

这部作品大体完成于2009年,其时我正大二,那年退学未果,又身负十数门挂科血债,心灰意冷之下放弃创作,专心演绎破罐破摔的苦闷生活。浑浑噩噩中发觉,我们这代人的青春被一纸试卷掩盖,太多人的才华被几道分数抹煞。我们的成就渺小到可悲,只在于过了英语几级或是考到了什么合格证;我们的理想卑微到可耻,只在于考入了哪个公务员或是年薪够十万;我们的未来空虚到可笑,只在于上班盼下班、周一盼周末而已。

我只想借这部作品向人们传达一个信息:生活本不应该是这样。至于生活应该是什么样,我也没能想出个好答案,我想它应该有一千万种样子,但绝不仅仅是现在这样。

最后,我有些愿望。

愿上一代人只要求下一代身体健康、人品高尚,不再要求试卷上的分数;愿下一代人掌管社会后,能记得自己走过的弯路,给下下代创造出更好的教育环境;愿下下代成为父母后,能培养出一千万种样子的下下下代;愿后代永远幸福快乐,创造更幸福的后后代——愿你们别嫌我啰嗦。

完事。侯阳出生在山西省的一个小县城中,刚过满月便被爸妈带到北京定居。这孩子有两个特点:一是白,刚生下时通体雪白。隔壁大叔形容自家黑孩子时常说“放煤堆里都不好找”,看到小侯阳后半天憋出一句“放石灰堆里都不好找”;二是聪明,不到一岁便会走路说话,一岁要断奶时,他就已经能跟爸妈摆事实讲道理,说:这事得有个过程。爸妈见小侯阳说出如此完整并且没有一点语病的句子,还正确运用了“过程”这么深奥的词语,高兴得逢人便说。侯阳爷爷是个文化人,闲来无事便将一些诗词名句一股脑都教给侯阳,背下来便有许多零食奖励,侯阳也不含糊,冲着爷爷的糖衣炮弹就扎了过去,两三岁便已背下许多诗句,而且吃得白胖。虽然那些诗句犹如狗熊掰的棒子,五六岁时已经忘得干净,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侯阳听长辈们说起他儿时的“光辉事迹”后的沾沾自喜——正如当下的文化,只能靠多年前的余威苟延残喘着。

侯阳直至小学毕业,学习成绩都极其优异,作文奥数获奖无算,家中长辈尽皆感叹:此子聪颖倍于常人,假以时日,必当有所作为。但无论多么优秀的儿子,在父母眼里一定是有缺陷的,并且父母们还一定认为这个缺陷是致命的,大人们总自称这是“恨铁不成钢”,至于这是对是错,没人去考虑,他们只考虑到:出发点是好的,那便一切都是好的。所以侯阳父母总教育儿子:“怎么又是99分?上次不是还考100呢嘛!你看看你,退步这么快。”侯阳99分的原因每次都一样:“我忘写答题了。”父母每次听了这个原因,也还是同一套说辞:“这怎么能忘写?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做大事,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是这个意思。”这话小侯阳听了无数遍,却从没深究过其中含义,只当是不好好打扫自己屋子就没资格去打扫马路,心想扫大街的事儿爱谁干谁干,反正我不去,于是考试中答题该忘还忘,自圆其说题算对了就完了,哪来那么多臭规矩。

小学毕业考试时,小侯阳超常发挥,一个答题也没忘写,只是作文中漏了一个句号,被扣了0 5分,以299 5分年级第二的成绩毕业,第一名被一个既没忘答题也没忘句号的细心女生摘得,侯阳暗恨这女生平日不声不响默默无闻的,原来是等着毕业时候扮猪吃老虎。第三名是平时次次全班第一的才女,此女发挥失常,忘了个答题又忘了个句号,以299分屈居第三,得知后埋头痛哭,抱憾终生。小侯阳性格古怪,遇上这事从来不后悔自己因为马虎没得第一,而是笑话得第三的姐们儿关键时刻拉稀,还把两句名言拼到一起,说这叫“养兵千日,糊涂一时”。

小学毕业后,侯阳顺利升入重点中学的数学实验班,班中才子如云,才女无数,他那点微末道行便相形见绌了,这孩子其实一直就不爱学习,学习好是因为平日所学太过简单,爸妈还总给他报一堆课外班,什么奥林匹克数学、华罗庚数学、超级无敌宇宙霹雳数学,侯阳都学过,导致智力开发过早,学小学那点破东西简直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上了初中,身边全换成了专业的学习选手,哪还轮得到侯阳这样的业余选手班门弄斧耀武扬威,好在侯阳脸皮甚厚,嗯,不对,是心胸宽广,对学习云云,并不在意。

上了初中后,侯阳提早进入叛逆期,他只信自己的道理,别人的道理再多人认可,他听不顺耳,也一样置若罔闻。好比奥数,侯阳最喜欢心算,他觉得一道题,拿支笔吭哧吭哧半天算出来不算本事,有本事你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冷不丁报出答案,这才是高手的作风。所以碰上难题,别人都奋笔疾书,他偏咬笔心算,或是用巧妙方法,或是强行在脑中列出竖式,总之一个原则:能不动笔,就不动笔。而这偏偏跟老师们“尽量动笔,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教导背道而驰,所以经常受老师责罚。对此侯阳有自己的说法——你们用笔算属于招式,我用心算属于内功心法,自不可同日而语,孰强孰弱,古人早有定论。老天似乎很支持侯阳这无理取闹的固执想法,使侯阳这歪门邪道在口算比赛中大放异彩,包揽所有第一,一时风光无两,令玄门正宗们大跌眼镜。

学习这东西在侯阳看来,就像是三流电视剧的女主角,长得不过如此,却有无数人为之疯狂。从学生到老师,家长到社会,人人都为之疯狂得莫名其妙,逢人便问:“你儿子学习怎么样?”好比几百年前武林中人见面寒暄:“令公子武功如何?”侯阳私心揣度可能是时代不同,社会的游戏规则也不同,可为什么从流行打架变成了流行念书,他还是想不明白,按他想要是还在流行打架就太爽了,你们接着练招式,练得再好也打不伤我,还得被我的内力震伤。

初中的学习生活让侯阳备感苦恼,非兴趣所在,却大势所趋。他目前的学习情况像极了《天龙八部》中期的虚竹,空有无崖子的深厚内功,却不会一招半式,连个李秋水都打不过。

初中的知识看似简单,但考起来颇有难度,有些题还有一条铁的定律——不动笔是不可能算出来的。做这类题靠的是机械的解题方式,并不是靠聪明才智,这让侯阳完全失了兴趣。侯阳初一还能苦苦支撑,到了初二,年级一共三百来人,他排个中下,两百出头。对此侯父侯母大感着急,不断提醒侯阳悬崖勒马,奋起直追,不料侯阳勒马不及,已入悬崖,只好双手扒在峭壁之上,苦苦支撑,此时侯阳的成绩就是这个状态,努力不松手掉下去就可以,往上爬简直太难了,所以虽然也努力了,但一直居于二百多名。

转眼间快毕业了,侯阳面临着大人口中那“人生第二个重大问题”——中考。第一个重大问题是小升初,但小侯阳当时成绩优异,上初中好比皇上挑妃子——想上哪个都可以。所以并没显得重大问题有多重大,而以侯阳此时成绩来看,这第二个重大问题简直太重大了,相当于给人当上门女婿,得削尖了脑袋往前冲。

这时侯阳对学习已经深恶痛绝,他早想明白了,学的那些破玩意儿世界上也就中国的老师和学生才会,其他正常人谁没事闲得去算某条直线跟一个不规则图形中的哪条边呈多少度啊,这不是吃饱了事情没饭做嘛。这让侯阳觉得自己被骗了,被应试教育耍了个大的,这时候明知被耍也没办法,因为不学习的话什么都不会;虽然学了的话依旧是什么都不会,但学还是比不学稍微强一点——你起码没闲着。好比被套住的股民,放着下跌,卖了心疼。以侯阳的阅历目前他只能思考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这感觉让他烦透了,十六岁的他认为,男子汉是不应该不知所措的。

侯阳每天在不知所措,家长老师却知所措,老师们无数遍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教导侯阳改邪归正奋发图强,侯阳当时听着感动,可持续时间太短,一出办公室就忘了。侯阳记得,当时有两句话听了至少几百遍,一句是:“你这么聪明,不好好学习不觉得可惜吗?”这话听着正气凛然,偏偏到了侯阳耳中就像是:“你这么有钱,不炒股不觉得可惜吗?”让他觉得不可理喻。另一句是:“一分就可以淘汰一个操场的人,分数多么值钱啊!”这话更可笑,按侯阳理解这不是分数值钱,而是人太不值钱了,分数永远是570,人却越来越多,明显是供过于求,通货膨胀了。况且如果每个人都在拼命,每个人都在进步,那名次还不是不变吗?

侯阳对自创歪理深信不疑。

第二次模拟考试的成绩下来了,侯阳考了个400出头,而爸妈却想让儿子直升本校十二中,分数线是500出头。侯阳所在的奥数实验班是重点学校的重点班级,对这么个超级无敌宇宙霹雳班来说,直升本校是底线,如果你连本校都考不上,那你学习也太次了。殊不知隔壁的区重点二中只有年级前几名才敢妄想一下十二中,侯阳这凤尾向来都用鸡头来找找自信。眼看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老师们不抱希望了,只是偶尔鼓励一下“别灰心”。侯父侯母却依旧执著,理由是前几年好像有一个学生最后一个月冲刺了一百多分,并以此鼓励侯阳继续努力,绝地反攻。侯阳想告诉爸妈那哥们儿是从两百多分冲刺到三百多分,我跟他情况不太一样,可看着父母殷切的眼神,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时候侯阳终于找到了一个学习的理由——为了爸妈别着急。他这时候觉得学习终于有点用了,可以当做孝顺!他分越高,爸妈就越高兴,他就越孝顺。这结论让侯阳啼笑皆非,应试教育在他侯阳手里混到这个地步,屁用没有,最后竟然能当做孝顺,看来脑白金的广告也能改成宣传教育:“今年过节不收礼,不收礼呀不收礼;收礼只收好成绩,好成绩呀好成绩。孝敬爸妈好成绩,好——成——绩!”

闭关一月,中考前一天,侯阳静下心回顾数十日来的冲刺,他觉得各门功课均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化学是一日千里,从不及格到了接近满分,让自己备感自豪;英语数学一日几里,各提升了十分上下,还不是很稳定;物理和语文最头痛,属于一日几米,怎么做都是原来那点分,还隐隐有下降趋势,让侯阳懊恼不已。

第二日破关大战,侯阳信心十足,侯父怕他骑车浪费体力,说要开车送,侯阳摆出大高手的气魄,大手一挥:“做张卷子就回来了,不至于。”便骑车去了。

进了考场,找到自己位置坐下,看到身后女生闭目养神,安然而坐,心想此女临危不乱,乃女中豪杰,或能回头抄上两笔。他平日里最讨厌那些只会学习的人,这类人大人怎么说他便怎么想,听话得像马戏团的小狗,把中考当做一个人生的重大挑战,人生目标便是好好学习以后赚大钱,自己却连袜子都不会洗。不光这样,通常这类人心理素质都差得可以,考场上看哪个人戴一副深度眼镜,手里捧一本旧书,嘴中念念有词,脚还不住打战的,那这位仁兄一定名列前茅,属于人们口中的国家栋梁之才。侯阳正胡思乱想着,监考拿着卷子走进考场,庄重而严肃地大吼一声:“准备考试!”话音刚落侯阳身后“扑通”一声,女中豪杰紧张过度昏了过去,侯阳大失所望,懊恼自己看人不准。又想如自己这般心理素质的人,放眼考场也没第二个,不禁又自豪起来。

三天内做罢五张卷子,中考结束。当老师家长同学问起侯阳考试情况,侯阳皆以“凑合”、“还行”来应付,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具体能淘汰多少个操场的人。

中考结束的孩子们就像是越了狱的囚犯,都清楚自己不久后会被抓进另一个高等监狱,于是没心没肺地大口呼吸着短暂的自由气息。还有另一部分执迷不悟的人,报了诸多预习下个监狱内容的课外班,提早开始了牢狱生活,美其名曰:赢在起跑线上。

当侯阳看完一整部《仙剑奇侠传》,沉醉在刘亦菲的美丽可爱中又把老仙剑游戏盘拿出来玩了一遍后,考试成绩不期而至——501分。这个成绩让侯父侯母备感欣慰,却让侯阳非常尴尬,因为十二中去年的分数线是502,今年若是降一点,那便谢天都谢地,若是没变或是高了,那真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教育部门仿佛故意整人,先放出考试成绩,但不告诉你各学校分数线,让侯阳这种在往年分数线左右的人干着急,每日诚惶诚恐,如坐针毡,侯父侯母比侯阳还着急,二人已经忘了侯阳进步了将近一百分的难能可贵,反而不时抱怨:“你当时要多考几分就好了。”侯阳不堪分数折磨,独自回老家休假去了,侯父侯母在北京坚守阵地,坐等分数线公布。当侯阳在老家天天穿着背心拖鞋跟邻居们打麻将并进步神速被邻居大妈夸为天才时,分数线公布了:十二中——504。侯阳听了分数先是感觉可惜,自己的501做了无用功,随后又安慰自己:还好不是503,差1分显然比差3分让人更加懊悔。哪知峰回路转,侯父得知了少10分之内可以交钱择校的新政策,大手一挥,交了三万,让侯阳上了十二中。可见梦想一出,理智全无,500左右的好学校也有几所,俱都不错,但侯父认准了十二中这个妃子,非让儿子上她不可,这直接导致了侯阳从孝子变成了败家子,高中门还没进去就已经替老爸赔了三万。

学校的处事方式仿佛一个商业机构,钱一到位,录取通知书嗖地就寄来了。后半个暑假侯阳就在一天天吃饭睡觉打麻将和每天数自己赢了几毛钱和输了一块几的日子中度过。假期过后,侯阳发现,生活中点点滴滴的道理,远比课本上灌输给你的要真实和丰富,“学习”这个词如今已经变质,本是指学一切可学之事,说白了就是数学英语打麻将玩游戏,都是学习,可如今社会把这两字潜移默化地缩小为学习课本上的知识,再用一纸书卷来考量成果,导致学习成了具体分数,高即好,低即差,直观得不能再脑残。就好比“小强”本来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名字,任何人都可以叫,但经周星驰一部电影之后,“小强”就单指蟑螂一样。偏偏这样弱智的理论,还总能跟些大道理拉上关系,什么天道酬勤、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大人们教育起人信手拈来,动不动就让孩子们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侯阳觉得这才是不负责任:我们本就没有权利决定是否要来到这个世上,如今活在世上,还不许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非要把人弄成考试机器。

高中生活即将到来,侯阳注定不会是那批整个假期都在预习高中知识并且暗暗发誓开学要考进年级多少名的人,他只会对他未来生活中将遇到的人和发生的事充满期待。

八月底,终于等来报到的日子,放假长了也有些难熬,人们都在盼望开学,虽然他们都知道一旦开学会立马盼着放假。

十二中的校园以红色为主调,教学楼边花草茂盛,树木繁多,给诸多朱楼青瓦镶了一层碧绿轮廓,宁静中不乏生机,张扬中不失含蓄,多数人处在如此环境之中,都会心绪宁静,一心求学,至于侯阳,他这时候一定会众人皆醉他独醒,该怎么折腾还怎么折腾。

此时侯阳挤在校内的人群中,在分班大榜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一班二班是实验班,其中都是学习领域的绝世高手,多数都是初中侯阳的老同学。侯阳如今成绩,只能分在三到十二这十个班中,这些班都是普通班,个个半斤八两,无好坏之分,唯一有区别的,也就是三到十二数字不同了。侯阳只希望自己不是八班,其他都无所谓,因为小学和初中都有过经验,三年级的八班总是很惨的,老被人称作三八班,让人感觉好像这一个班都是三八。侯阳正这么想着,碰巧身旁两个女生激动地说:“耶,我们两个都是八班的,好有缘哦,好吉利的数字哦。”原来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三八果然进了三八班。

侯阳被分在十班,当他在第一教学楼二层找到了教室时,班中已经坐满了人,侯阳在角落坐下,环顾四周,遇上几个熟人便点头示意。椅子还没坐热,便见一位身材娇小、打扮成熟的女生走上讲台,脸上妆虽不浓,但处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学生群体中,却显得妖艳十足,侯阳看得大皱眉头,他最不喜欢女生打扮得妖魔鬼怪似的,首先没到那个年龄,平平淡淡的就很好,其次越是爱打扮的女生通常大脑越是简单,这类女生通常能背出还珠格格的每句台词,却不知道四大名著都是什么,还以为是还珠1234;只知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却背不出“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并且不知道作者叫元好问,还以为是李莫愁。正自顾想着,女生敲了敲黑板,人群安静下来,望向女生,想听听她有何高论。女生果然一句话就震惊四座:“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侯阳听了自嘲不已,本是个逻辑周密的推理,结果落了个以貌取人。班主任继续说道:“我担任你们的政治老师,也是班主任,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政治这东西只有在学校最没分量,副科得不能再副,都是用来补觉的,大家听了副科老师当班主任,皆想肯定管得不严,于是掌声雷动,以示支持。班主任微笑受之,随后抬起双手,做下压状,人群复又安静,她继续道:“大家还不是很熟悉,先做个自我介绍吧。”说罢纤手一指靠门第一个同学。学生们便按顺序介绍起来,侯阳不耐听一个个介绍,听了也记不住这么多,于是望着窗外朱楼绿树、闲云野燕发呆,偶尔回过神儿机械地鼓鼓掌。一会儿工夫,侯阳前座男生站起,顿了下说道:“我叫郝祥。”随即坐下,众人还在等着下文,却见说话之人已经安坐,都回味着这简短的自我介绍,不知是否该鼓掌。侯阳见这人嚣张得可以,自己也不甘落后,不待众人考虑清楚是否鼓掌,便站起身道:“侯阳。”随即也坐下。刚下定决心准备稍微拍两下手以示尊重的众人听了这长达两个字的自我介绍,觉得刚好弥补了刚才那四个字不值得鼓一次掌的尴尬,六个字已然足够鼓掌,于是都大方拍起手来。

班主任见介绍完毕,继续道:“下面我来交代一下往后一段日子的安排,明天休息,后天开始,我们要参加为期一周的军训,上午8点到学校广场集合,要求自带被褥、洗漱用具,穿夏季校服,不许带手机、饮料、零食……”这老师头一遭当班主任,还没练成其他资深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没完没了的本事,讲话内容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所以异常简练,班会很快结束。

放学后,侯阳迫不及待赶至学校运动场,他对这操场慕名已久,总听同院中大几岁的朋友说起十二中运动场的宽敞豪华,如今被明媒正娶进十二中,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去操场潇洒一下了。走进运动场,十几个篮球架矗立眼前,外围四百米的塑胶跑道,内环一个绿草坪的足球场,西侧有可容纳上千人的看台,侯阳看得恨不能仰天长啸一舒心中快意,心想老爸这三万没白花。正自顾高兴着,身侧传来声音:“侯阳。”侯阳转头见是班中坐在自己前座的男生,友好回道:“郝祥。”说罢相视一笑,两人并不诧异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毕竟刚才的自我介绍太过潇洒。郝祥道:“都嫌咱俩介绍得太简单,其实能让人记住的,也就咱俩了。”侯阳附和道:“没错,有的人啰哩里巴唆说了半天,又报血型又说星座的,这会儿谁还能记得谁是谁啊。”郝祥笑道:“他们说的那都是废话,还一姐们儿报自己QQ号,真把自己当回事。自我介绍就应该规定说个名字就完了,多省事,这叫……”侯阳接口:“弃其糟粕,取其精华。”说罢两人大笑。笑过,侯阳问:“你哪个学校的?”郝祥答:“五十二中,你呢?”侯阳:“十二中初中部。”郝祥又问:“你们学校考过来几个啊?”侯阳一撇嘴:“几个?两百多号!”郝祥惊讶道:“那你们学校够犀利的。我们那破学校考来的就我一个。”侯阳自豪道:“那是,我是尖子里绝对的差生。”郝祥也不甘示弱:“咱俩差不多,我是差生里绝对的尖子。”两人言语相投,边聊边走出校门,随后道别回家。

一进家门,侯阳对厨房中炒菜炒得热火朝天的老妈喊道:“妈,我后天军训去!”侯母拎着大勺走出来,回答:“做的米饭。”侯阳无奈再道:“我没问吃什么,我说我后天军训去,今儿得收拾东西。”侯母问:“去几天啊?”侯阳一边向卧室走一边道:“一个礼拜吧,咱那旅行箱在哪呢?我要收拾了。”侯母说:“柜子顶呢,你自己找,我做饭。”

侯阳拿下箱子,稀里糊涂地把能想到的东西揉进箱子,还偷偷用背心裹了两包饼干。收拾好日常用具,又想起班主任说要自带被褥枕头,于是发起了愁,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怎么带,总不能扛个被褥去学校,跟三毛进城似的,太丢人。正自发愁,碰巧侯父下班回来,见侯阳收拾箱子,问道:“怎么着?离家出走啊?”侯阳见了救星,忙说:“军训去,这回让带被褥,这玩意儿怎么带啊?”侯父见儿子向老子求助,油然而生一种要教育人的责任感,说道:“部队住了十几年了,连这你都不会。”说着卷起袖子,三下五除二把侯阳那皱得跟老太太脸似的被褥叠成豆腐块,又不知从哪找来一根武装带,三捆两捆将被子捆好,手法之快让侯阳眼花缭乱。侯父是位职业军人,秀了多年前的新兵连绝技之后身心舒畅,将豆腐块扔给侯阳,潇洒地说道:“多简单个事儿。”侯阳见老爸太过得意忘形,于是有条不紊地把捆好的被子拆开,边拆边道:“后天走,今儿晚上还盖呢。”侯父见作品被毁,翻了个白眼,道:“明儿你自己捆。”

饭桌上,侯母得知装箱完毕,惊讶道:“还准备收拾一下午呢,你俩倒利索。”并不时问侯阳这个带没带,那个忘没忘。全天下的母亲嘱咐起儿子来都把儿子当做弱智,侯阳每次都抱怨:“我都多大了,你就别管了。”侯母每次也还是那句话:“你八十了也是我儿子。”之后该说什么接着说。

隔天清晨,侯阳背上被褥,提上旅行箱,轰轰烈烈地出发了,行李太多,只好步行往学校赶去,每回军训路上侯阳都会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仿佛不是去军训而是去送死。

军训的存在其实是有历史原因的。老一辈人戎马一生,打下了万里河山,希望后代子孙有栖身之所,安乐生活。而戎马一生的老一辈人,尚武黜文,打天下顺手,治天下费劲,于是将重任交给了下一代人,也就是我们的上一辈。上一辈作为老一辈的儿子们,含辛茹苦,将万里河山建设成了花花世界,朗朗乾坤。于是在老一辈人的戎马倥偬、上一辈人的含辛茹苦面前,八〇九〇这代人的课业繁重精神空虚等问题简直是小苦见大苦,显得微不足道。以他们的思路来看,这千辛万苦建成的花花世界不能轻易地交予下一代人,否则他们会忘了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会在香车美女、华衣锦服面前迷失自我,上一辈人自己是否迷失暂且不提,他们只得出这么个结论——求学时代,吃吃苦是有好处的。这思路一呼百应,更拿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千古名言与此结论相印证,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早自习、午自习、晚自习、家庭教师、课外班、集训班、速成班、超级无敌班、宇宙霹雳班等酷刑接踵而来,更有甚者别开生面,创出《军训》一刑,美其名曰锻炼意志,终身受用。此刑名正言顺,意味深刻,更合了上一辈人想让下一辈无条件服从命令的期望,于是整个社会兴高采烈地将儿女们送去军训,试图让孩子们“脱胎换骨,百炼成钢”。

侯阳赶至学校,发现校门口人满为患,家长们伫立张望,像是看自己孩子最后一眼,不舍之情溢于言表。郝祥大老远看到侯阳,忙喊:“快点,就等你了。”侯阳小跑过去,发现果然人已到齐,忙插进队伍,暗自惭愧。十二中包了十二辆大巴车,一班一辆,近五十号人同处一车显得格外拥挤,上车之后,人群中不知哪位巾帼大吼一声:“Lady first!”一句话害得刚刚坐下的男生们慌忙站起 ,女生们有条不紊地坐下,余威所至,使得女生全部落座后的几个空位置也没男生去坐,生怕一落座就被其他男生鄙视为Lady,侯阳暗念这人以后有政治前途,这乱扣帽子的独门绝技她都无师自通了,一定是天赋异禀。

半日颠簸,十二辆巴士摆着一字长蛇阵浩浩荡荡驶入军区,侯阳自小在部队长大,军区景象他再熟悉不过,道路两旁白杨林立,仿佛两排站着军姿的士兵,路上偶有武装吉普缓慢而行,像是踢着正步。整车人被这严肃气氛影响,嬉闹声渐小,似乎都在为这一周的军旅生活做着心理准备。

巴士车戛然而止,学生们下车卸下行李,由各教官带着进入宿舍,十人一组,共住一屋,屋中只有三样家具,两侧各一张通铺,中间一张木桌,简朴得像是周总理的办公室。侯阳不是第一次参加军训,对这待遇并不陌生,但还是忍不住跟郝祥说起了风凉话:“看咱这屋子,这么多家具,总统套房也不过如此吧。”一干人哄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郝祥接话道:“豪华总统套房虽然没错,可惜是贫民窟级别的,太煞风景了。”一直冷眼旁观的教官听不下去了,怒道:“你们几个小子,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不然我肯定在训练的时候让你们感受一下豪华总统的待遇,现在给你们十分钟时间,收拾床铺,洗漱用具在桌上摆整齐,十分钟之后,让我看见你们在楼下排好队伍等我!”说罢一脸怒容,摔门而出,侯、郝二人不约而同对着门竖起中指。

部队中“命令”这个词就像是圣旨,抗旨是要斩立决的。最无解的是随便一个人就能下旨,但凡比你官高一品,就能理所当然地对你呼叱喝骂,这就是所谓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于是十分钟后,众人准时下楼集合,此时学校已将学生全权交予部队任其处置,校领导们在部队招待所住下,偶尔来巡视一圈,感受一下训练气氛。教官们将几百学生划为一个营级编制,一个营四个连,一个连四个排,一个排四个班,每班十人,再将众人以排为单位按身高码得整整齐齐,郝祥一米八三,做了二排头,侯阳一米七六,在队伍正当中。人群边按排长指示调换位置边窃窃私语,侯阳看着刚被调到自己前面的一个胖子,诧异道:“你多高?”胖子道:“一米七六。”侯阳抱怨道:“我也一米七六啊,这小排长什么眼神儿啊,看了半天把你调我前面了。”胖子道:“那咱俩比比啊。”说罢两人收腹挺胸,伸长脖子,生怕没将身体拉到最长,侯阳边站得笔挺边对另一侧的同学说:“哥们儿,帮忙看一眼我俩谁高。”那人看着二人琢磨良久,得出结论:“一样高。”结论刚出,只听一人大吼一声:“给我安静!”人群霎时寂然,侯阳打量喊话之人,一身再熟悉不过的深蓝军装,黑檐的白色军帽,肩膀上一杠两星的肩章显示着他的职位,在部队俗称一毛二,是个小连长。此连长是这个学生营的最高指挥,显然几百号学生组成的营级编制只够资格出动一名连长来领导,用营长就属于杀鸡用牛刀了。连长发话了:“我刚才默默地观察了三分钟。”一句话说完便使侯阳大翻白眼,部队中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屁大点官儿在下级面前架子摆得比屁还大,还“我刚才默默地观察了三分钟”,人家福尔摩斯要说出这话没准解决一案子了,你三分钟能观察出什么啊,不是谁没站好就是谁裤子穿反了。果然,小连长继续道:“三分钟里,除了两个人之外,其他人的站姿统统不合格,既然你们来到这里,那就要把自己当成军人!要按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刚才那两个同学,”说着一指侯阳和胖子,“就是他们两个,只有他俩的站姿才勉强合格!大家要向他们学习,给他们鼓鼓掌!”掌声稀稀拉拉响了几声,连长突然怒目圆瞪,仿佛这掌声是在藐视他,大喝一声:“都没吃饭吗!我再说一次,给我鼓掌!”这次掌声雷动,一众人发泄似的拍着双手,任谁也能听出掌中怒意,小连长脸色稍和,表示声音满意。侯阳一不小心遭到表扬,还是严重表扬,尴尬不已,余光望见郝祥冲自己微微一笑,幸灾乐祸。连长立威完毕,开始教育人:“军训,是你们新学期的第一课;军训,会教你们怎么做人,怎样把握自由与纪律的尺度;军训,是你们增长才干的机遇,是对你们的挑战。通过军训,你们可以增强国防意识与集体主义观念,深刻领悟‘立德、力学、力行、立新’的真正含义,还可以培养互助的作风,增强集体凝聚力与战斗力,还可以……嗯,还……”说着顿感词穷,从领导那学来的场面话就这么几句,说得太痛快忘记了收尾,语调还没下降话却已经说完,只好自己补充结尾:“总之,军训是百害而无……哦,说错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在此人口中,军训仿佛是疗绝症解百毒的灵丹妙药,就差不能起死回生了,事实上军训只能让这帮炎黄子孙的肤色向黑种人靠拢,其余没有半点作用。侯阳一脸不满朝身边胖子嘟囔道:“我还以为他终于要说句人话呢,结果还说错了。”胖子呵呵一笑,点头赞同。

连长自认为意味深长、引人深思的演说完毕之后,洋洋自得地离开了。

军训拉开帷幕。

训练开始,首先是站军姿,有过经验的都知道,最难受的就是这个,军姿要求——脚跟并拢,双脚分开六十度,双腿并拢,手贴裤缝,提臀,收腹,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战友后脑勺,一句话,全身上下不能有一处放松。学生们此时就是这样站着,满身大汗却纹丝不动,每个人都是眉头紧皱,一脸严肃,也多亏站军姿不要求表情,不然连皱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与此同时,教官黑着一张脸在行列间吊儿郎当地溜达着,不时呼叱喝骂给人们纠正站姿,将自己可以随意行走这一点优势带来的愉悦发挥到极致。侯阳虽意见颇多,觉得军训本就可笑,更别提眼前这个更加可笑的小士兵了,但真训练起来却格外认真,原因很简单,他老爸是个军官,侯阳又跟着老爸在部队大院中住了十几年,若让眼前这个刚入伍一年的新兵蛋子挑出点毛病,不但自己丢人,连老爸的人也捎带丢了。

站军姿持续了许久,每个学生脚下都已或多或少地积了一摊汗水,仿佛是集体尿了裤子。教官这时已将各人基本错误都纠正完毕,于是开始鸡蛋里挑骨头,说这个不许眨眼睛,那个不许挠大腿的。不一会儿溜达到侯阳前方停下,侯阳顿时心惊胆战,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被教官说上两句,徒增羞辱。谁知教官目标并不是侯阳,而是侯阳身侧与他一同遭到表扬的胖子,教官大声道:“姓名!”胖子道:“赵萧。”教官将自己音量调大一格,又道:“我听不见!”赵萧听了忙跟着吼道:“赵萧!”教官这下满意了,随即一掌拍在赵萧那饱满的将军肚上,说:“收腹!”赵萧慌忙吸气收回肚子,怎奈肚有余而力不足,将军肚似乎也有着将军的傲气,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教官一看这情况,觉得不便强人所难,但这么容易就放弃又觉颜面扫地,于是步法轻转,绕至赵萧身后,又一掌拍在赵萧屁股上,吼道:“提臀!”赵萧慌忙身子前挺,夹紧屁股,表示已经提臀,怎奈这一动作力量集中于臀部,将军肚顿时解放,挺出来傲视群雄,众人用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都忍俊不禁,脸憋得通红。教官无可奈何,索性听之任之,长叹一声,失望地走开了。

一整个下午的训练本就苦不堪言,加上教官刻意刁难,让这一群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变得无精打采,众人脚底生疼,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狼狈得像刚经历了水灾的难民。回到宿舍,侯阳脱掉上衣,两指捏着衣领让郝祥看,说:“看,全湿透了。”郝祥也脱掉衣服随手搭到肩上,附和道:“可不是嘛,跟刚洗了似的。”说完两人席地而坐,靠墙休息,赵萧听罢两人交谈,说道:“你们算好的,看我。”说着脱下上衣,双手握住一拧,拧出一地的水,看得旁人目瞪口呆。赵萧挨着两人坐下,喃喃道:“这刚熬了半天,还有十二个半天,这日子怎么过啊!”听了这话,一屋子人都想着往后六天的地狱训练,不禁沉默起来。这时教官推门而入,看着如此狼狈的一干人,说起了风凉话:“怎么都没精神了?中午说话不是挺硬气的吗,知道什么是总统级待遇了吧?把你们在家在学校养尊处优那一套都收起来,不然再大的脾气我也能给你磨没了!”说罢背手冷笑。侯阳最受不得别人蔑视,尤其是这种公报私仇、素质低下的小人。于是忍着脚疼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蹦了蹦,对教官目光视若无睹,对郝祥说:“你说这偶尔出出汗,晒晒太阳也挺舒服的啊?我怎么感觉浑身是劲使不完啊!”说罢摆了个健美的姿势。郝祥也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听了教官恶言已然动怒,又见侯阳当面顶撞,笑了笑也蹦了起来,说:“是啊,今儿天气应该再稍微热点,就能洗个免费桑拿了,这点训练程度刚好能把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想当年我在体育队热身都是一万米一跑的,这太阳底下站会儿简直就是休息。”郝祥话音刚落,角落里站起一个同学,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也叫训练啊?初中光罚站我都比这时间长,中午吃的饭都没消化完呢,对了,咱晚上吃什么啊?”一句话把学生们都逗乐了,气氛顿时轻松不少,只有教官脸色铁青,瞪着面无惧色的三人,冷哼一声摔门走了。

三人其实累得要命,蹦那几下已是强弩之末,教官一走三人便慌忙坐下,一秒钟都不想多站。侯阳佩服出言相助的那位同学不畏强权,郝祥也觉此人意气用事,正是我道中人,三人愉快地交谈起来。

这人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林天齐,按他的介绍是,齐天大圣的天,齐天大圣的齐。一阵交谈过后,侯阳觉得此人性格与名字背道而驰,林天齐为人朴实,长相比为人还朴实,瘦脸宽额,身材壮实,近一米八的个子站在那儿颇像一个农村汉子,侯阳惊喜于林天齐如此朴实的性子却能做出顶撞教官这一壮举,顿时好感大生。

又过一会儿,楼下响起了尖锐的集合哨声,下午五点的哨响比任何一声哨响都动听百倍,因为它代表开饭了,侯阳几人动若脱兔,迅捷无比地下了楼。开饭前的集合时间永远要比训练前的集合时间要短,很快,楼下队列整齐,由教官带向食堂。部队中有很多铁一般不可动摇的规矩,大都是为了纪念战争时的优良传统而保留下来的,这些规矩由部队这么个只有命令与服从而没有创造力的地方流传了几十年后,全部成了标准的繁文缛节,但时间是很强大的,有时候,繁文缛节得久了,也会有繁文缛节的意义。例如这饭前必须唱歌,没人说得清楚这吃饭前要唱歌是哪门子道理,按说应该吃饱了撑的时候再唱歌才对,但不管这个规矩是怎么诞生怎么流传的,总之它是有了,既然有了,你就要遵守。部队中的唱歌与平日人们口中的唱歌并不是一个概念,准确地说应该是吼歌,因为部队中战士们唱歌是没有调的,基本都是吼出来的,它不分低音、中音、高音,而是分低吼、中吼、大吼,就一个宗旨,嗓门大的就是唱得最好的。这个特点导致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你不会唱他们口中所唱的歌曲,那你不可能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仿佛跟周杰伦师出同门。

学生们目前就是这个状态,口中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没进化成人时最原始的吼叫声,一首《团结就是力量》混着肚子的咕噜声响彻军营: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

这歌词把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吓得完全不敢冒出来,人家团结这么厉害,饭和人、铁和钢都不是对手,自然要先唱歌再吃饭了。

部队灶上的伙食并不可口,但所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甚至狼吞虎咽。郝祥饿得拳头大的馒头吃了七个,技压群雄,成了第一天的饭量纪录保持者。赵萧坐拥魁梧的身材却在饭量上输给了偏瘦的郝祥,面子上挂不住,一路上都在强调自己是因为吃了两碗米饭,所以只吃了三个馒头,才让郝祥小人得志。林天齐也不服气,但口拙找不出个好理由,只闷声说了一句:“咱等明天。”

晚饭过后,教官幸灾乐祸地宣布了一个灭绝人性的消息——晚上训练至九点半才能休息。一群人惨叫连天,咬牙苦撑,就这样,疏星残月之下,军营中回荡着“一 —— 二 ——三——四”的凄惨口号声。

熬过一段度日如年的岁月后,回头想时第一个感觉一定是恍如隔世。七日结束,最后一天中午午餐时,郝祥再次刷新了自己的纪录,以一顿饭十三个半馒头的傲人战绩独领风骚,赵萧林天齐侯阳等技不如人,难以望其项背。教官虽在前几日对几人百般刁难,但终感动于几人在军事训练中的优秀表现,后几日对几人关照有加,侯、郝、林三人时常受到表扬。

军训结束,人们回想着这一周的生活,都惊讶着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汽车载着众人驶回市区,到学校时已是下午三点,校园中满是来接孩子的家长,少不了诸多温馨场面。每个家长看到自己的孩子时,第一个动作都是托着孩子的脸用大拇指搓一搓,仿佛不相信短短一周可以黑这么多。

军训过后,正常的学习生活便开始了。

第一天排座位时,侯阳主动向老师提出坐在最后一排,理由是自己视力绝佳,双眼五点三,坐在前排就暴殄天物了,所以要把前排座位留给视力不好的同学。班主任第一次听这样的要求,一时不知道这小子是真的通情达理还是另有图谋,但看着侯阳严肃的态度和真诚的眼神,只好相信是前者并批准。侯阳自然是另有图谋,至于那态度和眼神,他认为活了十几年再没这点演技,那从小做坏事肯定常被抓。

侯阳图谋有三。一为自由,最后一排天高皇帝远,碰上愿意听的课,不妨听听,碰上不爱听的,就干点别的。二为兄弟,郝、林二人也在后排,方便偶尔交谈。三为女人,旁边女生漂亮、文静,也方便偶尔交谈。兄弟、女人、自由,侯阳都被自己的高尚情操感动了。

几天高中生活下来,人们在新鲜中慢慢习惯着。十二中的作息时间相比其他几所区重点要合理得多,毕竟算个市重点,相对要自由些。早上七点一刻到校自习,下午四五点钟放学,若在冬天,恰好就属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外地学校要残忍得多,听说普遍早上六点到校,晚上十点放学,都能算上月落而作,月升而息了,苦得令人发指。侯阳认为这是人云亦云的终极产物,致使人不像人,浑似机器。一个学校敢晚上八点放学,另一个学校决心成绩超越他们便敢九点放学,第一个学校为了不让他超越只好十点放学,于是各学校相互攀比,生怕学习时间上少于对方落了下风,完全不考虑孩子们是否吃得消。然而当你这样对他们说时,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我们已经很体谅孩子们了,你看,我们就没有像某个学校一样十一点放学。

没有做到最残忍,就是他们宽恕自己残忍的理由。

好在北京的不少优等学校已在慢慢纠正这个愚蠢的错误,或多或少地将自由还给了学生,但其实做得远远不够,就好比我们天天被抽了十鞭子,突然有一天减少到了七鞭子,感到非常感动一样。

刚开学的生活总是美好的,课程很轻松,一天六到七节课。由于暑假能量积攒够足,侯阳到校后只需要睡个早自习,就能醒来上课,他深知自己醒来的时间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晚,这是不可避免的。到了学期末,上午的四节课都会阵亡,每天都从中午开始。于是他很珍惜上午的时光,他心里明白,自己没几个上午可过了。

上午四节课,两节后有半个多小时的出操时间,这个时间段是黄金时间,不爱吃早饭的人这时候都准时饿了,许多人偷偷溜去食堂吃早饭。侯阳在开学初阴差阳错荣升体育委员,每天出操都清点人数,郝祥、林天齐仗着侯阳职务之便,出操基本不来,都在食堂大吃大喝,并且享受着无人排队的高级待遇。出于兄弟间祸福同享的原则,郝祥会带两个包子或一个饼加鸡蛋回来给侯阳,林天齐则看心情给侯阳带瓶矿泉水或饮料。侯阳每天在操场上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之后,吃着二人带回的早饭,觉得生活之妙不过如此。

在这个正长身体的年龄段,吃饭永远是件很重要的事儿。

第四节课最后两分钟,各人看手表的时间间隔已经缩短到大概十秒一次,到最后三十秒时,班中就会出现局部骚动,周边地区感到骚动先会纷纷侧目相望,随即恍然大悟,跟着一同骚动起来。骚动的原因无非是将饭卡钱包勺子准备好,当骚动在十二点前十秒左右终于扩大至整个班级时,老师会停止讲课,放下粉笔,一边整理教案一边布置当天作业。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刹那,老师会干净利落地说:“下课。”在下课铃声与老师放学令声刚起的瞬间,教室中会有诸多矫健的身影夺门而出,其中少不了林天齐与赵萧踊跃的身姿。林天齐步伐诡异,常常东闪西躲,穿越人群;赵萧则依靠魁梧身材,横冲直撞,招式大开大阖,颇有一夫拼命,万夫莫敌的气势。人群紧随其后,杀向食堂。

饭后是运动时间,此时正值夏末秋初,户外运动的好时段,中午打球成了必修课,直到大汗淋漓,午休时间结束,众人才勾肩搭背意犹未尽地往教室走。由于男生们自发地将午休时间改为了运动时间,于是下午第一节课便沦落成了真正的午休时间,刚打过球的人们又累又困,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上课不久便以各种姿势睡去。有些人睡姿含蓄,一手拿书,一手托腮,大脑处于半睡半醒但异常警觉的状态,一旦从老师讲话声或高跟鞋声听出目标靠近,便会立刻睁开眼睛,翻开或正或反的书本,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看书的样子;有些人睡姿猥琐,把课本打开后立在桌上,将脑袋藏于其后,沉沉睡去;更有甚者,打开铅笔盒的盖子,用一块橡皮将盖子撑住,试图用小小的铅笔盒盖子挡住自己硕大的头颅;还有如赵萧者,睡姿豪放,将书本全部收于桌洞中,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不时调整更舒服的姿势,偶尔还能听见其呓语:“阿姨,米饭多盛点。”学习好的同学往往面容疲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望着赵萧,叹口气继续听课。

这场景简直就是社会的缩影,有些人天性洒脱,活得任性潇洒令人羡慕;而有些人奔波劳碌,却不知自己目的何在。大人们会说,奔波劳碌,总会苦尽甘来;任性潇洒,终会苦海无边。侯阳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奔波劳碌,也不过是追逐名利,况且现在的学习,都够不上称为追逐名利,只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已。而任性潇洒,随心所欲,才能体验这精彩纷呈的世界,才能更好地感受七情六欲;比起这感受生命、重情重义的性情,什么“学习第一”,都是扯淡。试问几十年后,谁会把自己高中的学习成绩引以为傲,儿孙辈问起自己年轻时都在做什么时,自己无言以对,满脑子的试卷与成绩。而当侯阳等人年过半百、儿孙满堂时,他一定会自豪地对后辈们说:“爷爷上高中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几个朋友交情如铁,净干调皮捣蛋的事儿。前两天给你买玩具的郝爷爷,就是那时候最铁的兄弟。”

由于刚上高一,并且刚开学不久,放学时间通常是四点左右,侯阳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向老妈汇报,表示自己课业繁忙,在家效率太低,完成不了作业,而学校中学习气氛浓厚,所以想报名参加学校的晚自习。侯母眉开眼笑,一口答应。侯阳计谋得逞,心情舒畅,晚自习时间是六点半,放学时间是四点半,中间有足足两个小时,这才是侯阳目的所在。时下篮球运动风靡校园,加之《灌篮高手》对这代人影响深远,使得这些人对篮球的痴迷不亚于基督徒对耶稣的信仰,这种热爱仿佛油田的火灾,是不可能浇灭的,除非它自己烧干净。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了开学以来第一场雨,侯阳、郝祥、林天齐三人头一次放学后不用冲去运动场占篮筐,便无所事事,信步走向食堂。学期开始已有半月,几人却对食堂没什么印象,只因每次进入此地都是满脑子饭菜,通常直指目标,狼吞虎咽。吃完后满脑子打球,便直接赶去球场,对周遭景物置若罔闻,老天似乎都受不了几人忙忙叨叨,于是下了一场雨,让这几个小子静下心来,好好参观一下食堂。

三人进了食堂,看了眼墙上的大钟,才刚刚五点。侯阳环顾四周,对二人说:“咱食堂够漂亮的啊!”郝祥道:“是啊,怎么原来没注意。”十二中的食堂刚刚装修过,高一新生并不知道,还以为一直这么豪华,大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光看这环境,你就是食物中毒,别人也不会相信是从这儿吃出来的。林天齐指着小卖部对二人说:“走,买点零食晚自习吃。”小卖部没有遗传食堂大厅的窗明几净,小小的十平米,满满地堆放着各种食物饮料,侯阳自认在零食这一领域算是见多识广,竟也看到了许多不认识的食品。林天齐隔着小卖部窗口向着众多食品发问:“有人吗?”食品堆中升起一颗中年头颅,满脸殷勤,搓着手问道:“小伙子,要什么?”侯阳还在惊讶于这小卖部的货物之全,郝祥似乎与侯阳一个感受,竟然看到许多自己不认识的零食,这简直是在挑战自己的童年阅历,于是不服气道:“有喜乐吗?”老板歪头略作思考,答曰:“好像有。”说罢弯腰翻箱倒柜,不仅找出来一板喜乐,还找来了娃哈哈和乐百氏。郝祥吃了一惊,无言以对。侯阳见郝祥败下阵来,上前挑衅道:“老板,有牛羊配吗?”老板嘟囔道:“好像还真有,你们几个怎么吃的跟别人都不一样。”不一会儿还真找出了牛羊配,一毛钱一包,一条十包,拿了牛羊配,老板似乎又想起什么,道:“你们稍等啊。”随即弯下腰一阵翻腾,这次拿出了五毛一包的牛羊配和五毛一包的无花果、流口水等儿时小吃,问道:“还有这些,你们要吗?”侯阳三人难为老板失败,反被其勾起童年回忆,将老板所拿食品一股脑买下后与老板微笑道别。

落座后侯阳想起最近所看武侠小说中提到的《归藏》,意指天下万物莫不归藏其间,于是借了这个大气的名字,管小卖部叫做归藏。郝祥听了这个名字后皱眉说道:“你这也算大气?你看那早餐卖烧饼的小屋叫什么。”侯阳向食堂一侧买早点的小屋望去,只见小屋墙上三个血红的大字——小吃城。这小屋还不如侯阳的卧室大,如此弱不禁风的身躯竟然有着这样气势磅礴的名字,仿佛当官的口号是为人民服务。侯阳被镇得瞠目结舌,顿时为自己的归藏汗颜,又想起日前学校发下一本只有六页的手册,名叫《中学生超级公式大全》,寥寥六页纸,满满地记载了高中三年所有科目的所有公式,仿佛在挑战作为手册的底线。

酒足饭饱后,三人回到教室各自落座,长达三小时的晚自习开始,由于住宿人员占班中少数,加上个别走读留校自习的,班中只有不足二十人。值班老师仿佛孤魂,不时游荡在楼道中维持纪律,班中安静得像是墓地,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小坟包写着作业。侯阳三笔两画写完作业,便不耐寂寞,东张西望,他天性好动,上自习好比孙悟空打坐,是长久不了的。无奈郝、林二人晚自习位置与他相隔甚远,侯阳嘴长莫及,正焦躁不安,旁边女生转头小声询问侯阳:“你作业都写完了?”侯阳先惊讶于这漂亮女生竟然开口说话了,看来不是哑巴,又想自己写作业都是把会写的写完了,不会写的反正也不会,就留着没写,这算写完还是没写完?谁料目光触及女生眼神,鬼使神差应了一句:“写完了。”女生略带羞涩,像是不好意思自己写得这么慢,拿起地理书问道:“这题第三问说‘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增多,将会给世界沿海城市带来什么影响?’我记得老师上课让背了一部分结论,可又想不起来了,你记得吗?”侯阳怎么可能记得,他听都没听,到不了“记得”这个层次。可佳人当前,岂能英雄气短,硬着头皮胡诌道:“我记得老师说……这个……其实不用想他怎么说……咱自己推论呗,这二氧化碳增多,首要问题肯定是缺氧……”说着看了女生一眼,发现其没有反对的意思,信心略增,接着扯道:“然后没准会出现温室效应……嗯……这个……天气就变热了……”女生忽地恍然大悟,说道:“对对对,是温室效应,我就是没想起来这个词,之后世界气候变暖,极地冰川融化,造成海平面上升,导致沿海城市部分被淹,从而影响沿海地区经济发展!”侯阳不想几句废话引出如此真理,真是名副其实的抛砖引玉,暗自庆幸女生及时得出答案,不然自己一定会扯出“天气越来越热,以后冬天热得跟夏天一样,夏天热得跟太阳一样”之类胡话。女生对侯阳嫣然一笑,说了声谢谢便继续安静做题。侯阳被那一笑勾动魂魄,想起金庸老爷子笔下形容美女齿若细贝,美目流辉,看文字时觉得不过如此,今日亲见,感同身受,不禁遐想万千。

女生名叫方楠。侯阳近水楼台,每天心情舒畅。

哲学家或是艺术家总故作深沉说“这个世界是奇妙的”。侯阳觉得这话等于没说,还不如自己结论深奥,他认为:这个世界是莫名其妙的。所以,侯阳在每日身心舒畅,吃喝不愁,并且运动状况良好的情况下病倒了,高烧持续不退,在家卧床休息。郝、林二人课间打来电话慰问,侯阳表示感谢并向二人保证“三五天后,又是一条好汉”。

每次侯阳生病,总会与家人生气,侯父侯母一见侯阳生病,必定会抱怨:“你看你一生病,得耽误多少课呀。”这话听着就像是:“只要你不耽误课,随便你怎么病。”侯阳也明白爸妈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只是看着侯阳生病替他着急,又不能唠叨自己,只好唠叨侯阳。侯阳自懂事以来就一直被侯父侯母那“学习代表一切”的理念气得够戗,有几次实在头疼得厉害,侯母还不住念叨侯阳病好了赶紧把落下的课补回来,气得侯阳把药片全扔进垃圾桶,药水倒进花盆,几天都不说话,任凭头就这么疼着。谁料“病”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每当侯阳摆出拼命三郎的架势,病就不药而愈了。可这次的“病”厉害许多,病们仿佛知道一种病已经奈何不得侯阳,几种病合纵联横,一拥而至,大有跟侯阳拼到底的架势。侯阳又是发烧,又是头疼,还咳嗽腹泻,几天下来,眼窝深陷,脸色惨白,人也瘦了一圈,照个镜子都吓了自己一跳。

侯父见侯阳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恶化,忙领着侯阳去大院门诊部检查,部队大院中的门诊部与学校的医务室大同小异,都是太监嘴边的胡子,起个心理安慰作用,真要有点大毛病,别想在这查出来。不过部队毕竟大权在握,医疗器材并不短缺,不像学校的医务室,你中了枪伤它都敢给你创可贴。侯父领着侯阳找到医生,医生让侯阳坐下,然后关掉扫雷,挂上听诊器,戴上口罩,拿起一支笔,打开开药单,问侯父:“孩子什么病?”侯阳暗骂这医生脑残,侯父眼睛一瞪,斥道:“知道什么病还要你干吗?”医生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有问题,又扫了一眼侯父军装上的肩章,赶忙道:“我的意思是孩子哪不舒服了。”侯阳来门诊部爬了两层楼,正引发了头疼,便老实道:“头疼。”医生见侯父出去抽烟,松了口气,又听侯阳所说不是主要症状,随口答道:“嗨,我也头疼,还有呢?”侯阳病得已经没力气生气了,跟着医生随口胡扯:“舌头疼,长了个泡。”医生昏庸不负所望,张开血盆大口,伸出口条用手一指,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舌头也长了个泡。”侯阳瞪着医生再懒得说话,侯父抽烟回来,询问医生:“怎么样?孩子怎么了?”医生与侯阳交流受阻,只好领着侯阳又是胸透又是X光的一通乱查,最后得出结论——病毒性感冒。检查完毕,侯父拿着一堆所开药物领侯阳回家,临走侯阳想看看庸医模样,以便将来遇到后可以怒目相向,表示谴责,却发现医生自从关掉扫雷之后就戴着口罩没摘下来过,也许口罩在他脸上并不是用来防止细菌的,本就是起蒙面作用的。

侯阳楼上楼下折腾一天,出了一身汗,略感轻松,吃完药便睡了,第二天醒来,病情已然好转。

又休息了一天,病愈返校。此时已至九月下旬,校运动会在即,报名表已经下发,侯阳身为体委,如今只剩一天时间完成报表。侯阳当体育委员本就是场闹剧,当时开班会选班级干部,班主任没有经验,当着全班就问:“谁来当班长?”本来意思是让同学们相互推荐一下,不料一个又黑又瘦的男生一点都不跟大家客气,举手说:“我来。”班主任没想到自己班竟然有个毛遂,就这么“自贱”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说:“好吧,你来。”班长本就定得莫名其妙,谁料班主任没长记性,又接着问:“那体育委员谁来当?”结果侯阳郝祥林天齐为了讽刺那黑毛遂同学异口同声地小声说:“我来。”班主任听见三人声音,但没听清具体是谁,忙问:“谁来?”侯阳还在发笑,郝、林二人已经一左一右指着侯阳道:“他来。”侯阳笑容戛然而止,班主任见这次意见统一,眉开眼笑:“好,他来。”

侯阳从小不爱当干部,只因小时候有阴影,他从小到大都是纪律委员,原因是他最不守纪律,老师把纪律委员交给他,他要管别人,就必须以身作则,这招特别狠,很多老师都会。侯阳也特别讨厌干部,总觉得是贪官污吏的缩影。碰上没交作业的,学习委员秉公办理,铁面无私,但如果你提前给他们买一包饼干或是一袋薯片,学委就是本着“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放你一马。班干部还总和老师关系密切,当老师与学生对立起来时,他们总能毅然决然地做了叛徒,不时跟老师打小报告,作风神似古时皇上身边的太监。好在体育委员这差事跟这些都不沾边,体委像是武官,大都是体力活,而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都是文官或者太监,侯阳乐得清闲,既不用钩心斗角还能手握兵权。

这运动会就是个调兵遣将的活儿,交表时间只剩一天,班主任问侯阳是否来得及时,侯阳拍着胸脯大包大揽:“交给我就是。”侯阳嘴上说自己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别班体委四天的活儿他用一天足矣,其实心里比谁都急。折腾了一上午,刚勉强把男生的报完,还差一个男子跳高,一个男子110米跨栏,女生还一个没报,他跟女生还不怎么熟,不知道该怎么问。开学至今已近一月,足以让侯阳认识大部分男生,但并不足以让他认识小部分女生,况且有些项目还不能问,例如铅球、实心球,报这类项目的女生通常身材魁梧,类似课本中描述的“硕女之宽”,但侯阳总不能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女生就去问:“同学,你报铅球吗?”若真这样,轻则被横眉冷对,重则尝皮肉之苦;又例如800米长跑,如果当着全班所有女生问谁来跑八百,不想报的自然默不作声,想报的也不能毛遂自荐,因为这年头女生讲究一个矜持,女生可以不漂亮,但一定要矜持,不然必定没人要,所以当着全班问的结果就是没人理自己,徒留自己尴尬。单个找女生问也不行,因为不了解各人性情,一个个去问谁来跑八百米长跑的话,难免会有个别女生嗲声嗲气地说:“人家哪里跑得了那么远啦……”侯阳大病初愈,犯不着这么害自己。

侯阳此时下定决心,若再想不出办法,就只能当着全班来问了,问到一个是一个,尴尬就尴尬吧。眼看就要绝望,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愁什么呢?”侯阳最近每听此声都觉得如沐春风,有时一天听不到,放学时还故意对方楠说:“我走了啊。”为的就是听俩字:“拜拜。”有时方楠忙着收拾,只说一个字:“拜。”侯阳会觉得自己亏了,接着说:“我真走了啊。”这时方楠会含笑不语,向侯阳点点头,侯阳才傻笑离开。此时侯阳急得焦头烂额,如沐春风的感觉少了一半,指着桌上报表说:“愁它呢。”方楠拿起报表,看了看问侯阳:“怎么报的都是男生,女生呢?”侯阳答道:“男生我都熟了,几句话就报完了,女生我都不认识啊,哪知道谁体育好谁体育不好,怎么报啊?”方楠含笑说道:“你不认识我啊?”侯阳正考虑话中含意,方楠继续说:“我先报吧,替你减减压力,嗯……4乘100接力肯定要报的……400米中长跑是我训练强项,也是要报的……再报一个三级跳远吧,好了,给。”侯阳恍然想起方楠是名体育特长生,一时亦喜亦哀,喜的是作为将军,娘子军里出现个奇兵,战场压力顿减,哀的是那句“你不认识我啊”原来没什么别的意思。侯阳望着方楠清秀脸庞,想从小到大见到的体育生大都长相狰狞,要么黑似炭,要么壮如牛,方楠这副形象出现的几率仿佛是少林寺中出了个尼姑。方楠见侯阳不做声,轻嗔道:“发什么呆呢?”侯阳回过神来,忙抱元守一,将方楠所报项目记下。写罢计上心头,何不让方楠帮忙问下女生?于是试探问道:“让我找女生报不太好交流,要不你帮我问问?”方楠歪着头想了想,一口答应。侯阳欣喜异常,高兴自己与方楠之间的交情已经足以托付如此繁琐的事情,又高兴报表完成在望,让自己不致牛皮吹破。

哲学家还常说,人在心情激动时所做的决定通常都是错误的。这话侯阳觉得等于没说,但他今天按照哲学家的嘱咐实实在在地错了一把,当方楠把女生全部报满的表格交给侯阳时,侯阳满口称谢,高兴得手舞足蹈,于是在男子跳高与男子110米跨栏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9月31日,伴着习习秋风,运动会拉开帷幕,这算是高中规模最大的盛会了,大会备受瞩目,仿佛武林大会,各路英雄都准备一展身手,扬名立万。侯阳这时早已冷静下来,在得知了跳高规定一律采用背跃式、又在方楠百般调教下才勉强学会跨栏后,侯阳悔得肠子都青了。侯阳悔,郝祥也悔,他天生一副弹簧腿,本应在跳远项目中大显身手,可惜昨日打球不慎扭到脚,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林天齐却不知为什么心情大好,从昨天笑到现在,其实他的处境也不怎么样,虽然他多次强调自己体育不好,但还是在侯阳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下报了男子200米和400米,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林天齐的笑容很个性,通常人在笑时表现在整个面部,眼睛、鼻子、嘴以及脸部肌肉都应该有相应的变化,从而构成了整体的“笑”,而林天齐不是这样,他将整个过程化繁为简,一切动作全集中于嘴部,每当笑时,只需咧开大嘴,其他器官静观其变,笑的程度取决于嘴咧开的大小,假如看到林天齐嘴角咧至耳根,那必是碰上了极为开心的事儿。

开幕式完毕后,各班在看台落座,大会一开始,各班便支起本班横幅,实力稍差的写着“永不放弃”,稍有实力的写着“永争第一”,还有狂妄自大的,写着“谁与争锋”,也就是学校对口号的尺度有所规定,不然一定有人敢挂起“挡我者死”。比赛陆续进行,大会分田赛与径赛,径赛就是跑,都安排在上午,田赛就是蹦或者扔,都在下午。此时800米长跑开始检录,一瘦弱男子从侯阳身边站起,对侯阳说:“猴哥,我去了。”颇有一去不复返的意思。这同学名叫石蓝,平时跟林天齐关系较好,侯阳也因此认识。石蓝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却只有一百斤的体重,单薄得像片儿纸,走路时身体朝向会受风的影响,熟悉的人从他走路的姿势可以判断出风力与风向,倘若石蓝走路时身体向东偏,并与地面所成锐角约60度,那便是3到4级西风,依此类推,准得令气象台汗颜。石蓝报跑步项目的原因和林天齐一样,都是被侯阳几句花言巧语外加威逼利诱拉下水的,也怪石蓝意志不坚定,开始说打死不报,自己根本跑不快,后来侯阳开导他说你这么瘦,别人双腿支撑一百好几十斤的身体,你只需支撑一百斤,而且你腿这么长,别人跑三步的路你只用两步,这样算起来跑得越长越占便宜,这么大的生理优势不报跑步简直是暴殄天物,不单要报,而且还要往长跑上报。最后加几句既为班级争光,又能威名远扬的假话,石蓝终于败下阵来,报了个长跑。

侯阳此刻对石蓝鼓励了两句,检查了他胸口的比赛号码,便让他赶快去检录。目送石蓝以与地面呈锐角约80度的姿势走向运动场,侯阳默默想:“天气不错,只有一点微风。”

800米长跑已经就位,起跑点在跑道另一侧,十班看台在跑道终点,是以并看不清起点情况,侯阳起身对一众同学说道:“石蓝的项目,都注意加油。”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答应着,都有些惊讶石蓝竟然也有项目。发令员枪声一响,看台两千多人呐喊骤起,侯阳扶着一瘸一拐的郝祥,和林天齐赵萧一起趴在看台栏杆上,准备目睹石蓝的飒爽英姿,林天齐还说:“好在没风,不然石蓝跑出去都是弧线。”

十班男生居多,口号尤其响亮,终点看台附近的呐喊声就数十班最响:“石蓝,加油!石蓝,加油!”台下运动员终于有人冲过终点,这一刹那十班众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寻找石蓝的身影,而是有个共同的疑问“怎么是女生……”众人都傻眼了,侯阳恍然想起,男子长跑只有1500米和400米,只有女生才有800米。大家都很尴尬,空气中仿佛还回荡着“石蓝!加油!”的回声。看台上隔壁九班同学在加油声上一直被十班压着,突然十班这边没了动静,吓得他们一时间也没了声音,纷纷投来询问的眼光,让十班这边更加尴尬。

此刻大家都回过神来,得知了800米长跑是女子项目,都把目光转向侯阳这个罪魁祸首,侯阳尴尬地手搭凉棚装作在寻找石蓝这个制造罪魁祸首的罪魁祸首。这时广播声响起:“男子400米现在开始检录,请运动员做好准备。”侯阳赶忙顺着台阶下来,向众人解释道:“这次是石蓝,这次是石蓝。”

很快,跑道起点再次站满了运动员,林天齐一手拿着不知谁的玩具望远镜,一手指着远方起点,说道:“石蓝!”十班众人上当一次显然没有得到教训,纷纷站起身远远眺望,这就是为什么古人说“事不过三”的原因,因为人类通常被骗两次才长记性。好在林天齐并没说谎,那一缕单薄身影确是石蓝。石蓝本是长裤长袖,此时长袖依旧,长裤不知道何时换成短裤,不知所措地站在起跑线,赵萧说:“我现在特想看石蓝的表情,肯定够笑一礼拜的。”

男子项目通常比女子项目精彩,因为身体素质远胜。一声枪响,运动员们像是见到骨头的野狗,都冲出了起跑线,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除了石蓝以外的运动员冲出了起跑线。石蓝也在跑,可悲剧就在于别人在冲,他在跑。石蓝确实发挥了腿长的优势,大步迈进,别人跑三步的路他只用两步,只是频率太低,别人跑十步他迈三步。石蓝与其他运动员的距离在匀速地拉大着,从他狰狞的面部表情,任谁也能感受到他的卖力,但从石蓝的行进速度来看,却给人一种不紧不慢的感觉。石蓝就这样,在全校师生众目睽睽之下,卖力地不紧不慢地跑着。

“看石蓝的裤子!”人群中林天齐大吼一声,人们带着疑问向石蓝下半身望去,随即爆笑如雷,原来石蓝看其他运动员短裤背心的“专业打扮”觉得自己的长裤长袖未免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于是凭借着自己腿细的优势,把自己的白色长裤从脚跟一直向上卷,怎料自己腿太细,这一卷直卷到大腿根部才勉强将裤腿勒住。本来是想把白色长裤卷成白色短裤,不料由于生理缺陷,直接卷成了白色内裤,又加上发令员一声“各就位——”吓得石蓝不及多想,硬着头皮就上了。

此时全校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个性感的运动员身上,加上他稳居倒数第一的位置和独一无二的行进速度,导致第一名冲过终点都没人欢呼,看台上只有如雷的笑声以及嗡嗡的议论声。运动员已经先后抵达终点,十二中的运动场跑道是400米一圈,所以400米项目起点就是终点,这时下一组选手已经在起跑线就位,石蓝在多个已就位的选手、裁判以及全校师生敬畏的眼光中,面不改色地跑向终点。

“哈哈哈哈……”十班看台上,林天齐拍着上气不接下气的石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郝祥忍着笑意,严肃地说:“石蓝,你出名了。”刚说完忍不住大笑起来。赵萧面带坏笑道:“没错,没有人记得冠军是谁,在人们心中,冠军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只记得那个性感而矫健的身影,石蓝,你才是人们心中真正的冠军!”石蓝大口呼吸着空气,随后一脸委屈对侯阳道:“都赖你,非让我报这个,这回脸丢大了……”侯阳见石蓝的可怜模样,心下不忍,急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也没多丢人,一会儿还有林天齐呢,他也跑不快不是也被我逼着报了个200米嘛,等会儿咱去跑道边上笑他。”石蓝想起林天齐跟自己同一处境,顿时来了精神,拍了拍林天齐肩膀说道:“我请你吃饭,你也把裤腿卷上来跑行吗?”林天齐慌忙摆手道:“我请你吃饭,你别让我把裤腿卷上来跑行吗……”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有人说:分享快乐会把快乐变成双份,而分担痛苦会使痛苦减半。这道理只限于朋友之间,若是仇人之间,分享快乐只会减半,分享痛苦反而会让另一方快乐。林天齐现在一身轻装站在跑道上,而石蓝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痛苦分享给他,便拉着侯阳扶着郝祥站在跑道边上等着看林天齐出丑,令侯阳奇怪的是,林天齐并没有像石蓝站在起跑线上那样手足无措,而是似模似样地摆着蹲踞式起跑的架势,眼睛紧盯着发令员的手枪。郝祥点评道:“猪鼻子里插大葱。”石蓝高兴地接道:“没错,装象呢。”

“各就位——预备——”“砰!”林天齐起跑的一刹那就成为了人们的焦点,完美的压枪起跑,以及让人心跳加快的提速,林天齐不断拉大着与自己身后第二名的距离,看台上十班方向“轰”地沸腾起来……

“哈哈哈哈……”林天齐爽朗的笑声从终点传来,石蓝几人还在目瞪口呆,林天齐大摇大摆向几人走来。石蓝一脸愁意,转头对侯阳说:“这小子怎么跑得比狗还快。”赵萧听了接话道:“可气的是他装得比狗还像。”这时林天齐走近,边擦着汗边装作一脸轻松道:“没发挥好!实在没发挥好!才拉开第二名二十多米,最近这状态不行啊。”几人听罢一同伸出中指,林天齐更加得意。

转眼间已至下午,侯阳项目临近,越发后悔自己当时脑子一热,报了这么两个另类项目。侯阳跑个短跑或者跳个远什么的,本不至于丢人现眼,可巧的就是所报两个项目都很新鲜,跳高上了高中竟然是背跃,跨栏竟然也门道多多,都是技术含量较高的项目,侯阳身体素质倒是不差,只是没技术,含量就别提了。时隔三年,侯阳再次体会到空有内功不会招式的困窘,不禁大叹命中注定。

一个小时过去,侯阳此刻站在跑道起点,忐忑不安地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既然内功尚在,那气度上就不能输了。脑中回想着方楠的嘱咐:“别太紧张,当玩一样就好。” 简单一句别太紧张,把侯阳弄得紧张得够戗。要真不紧张,那侯阳注定上演一场悲剧,但确实不能太过紧张,否则像石蓝一样上演一场喜剧,那才是最大的悲剧。

“各就位——”侯阳照猫画虎一样也摆着蹲踞式起跑的姿势,眼睛盯着发令员手中的枪,因为物理课上讲过这个原理,光速比声速快得多,所以最完美的压枪起跑是看枪口冒出的硝烟而不是听枪声。侯阳窃喜自己竟然听了那节物理课,眼都不眨地盯着枪口,忽听“砰!”的一声,侯阳一看枪口冒烟了,随即卖了老命地往前跑,抬头一看前面好多人,都是听声音起跑的,自己起跑慢了好多,心想应试教育果然害人不浅,理论和实际的差距比理想和现实还残酷。

运动员都在玩命狂奔着,遇到第一栏时,侯阳脚步调整失败,来不及跨越,只好双脚离地跳了过去,余光望到身边选手,顿时轻松,原来所有人都是赶鸭子上架,简直是八仙过海,跳栏姿势千奇百怪,当下没了压力,跳啊跳地冲向终点……

运动会结束,圆满中带一丝遗憾。高一十班取得了总分第二的成绩,屈居亚军。与冠军仅五分之差,而原本有实力拿两项冠军的郝祥因伤缺赛,众人遗憾不已。林天齐、方楠无疑是最大功臣,石蓝更无疑是最大笑料。常有女生见到石蓝后窃窃私语道:“他就是那个穿内裤比赛的?”侯阳很意外地跨栏第六,跳高第八,弱弱地贡献了4分,根本没有做取得名次准备的他连奖品也懒得去领。众人对本班成绩虽有一丝遗憾,但第二名也足以让人自豪了,郝祥更赌咒发誓,明年一定雪了这奇耻大辱。

运动会后放十一长假,各科老师在留了堆积如山的作业后,面色不改地对大家说:“放假大家好好休息。”郝祥对侯阳笑道:“老师的意思估计是让我们每天做18个小时的作业,然后剩下6个小时好好休息。”侯阳更潇洒,道:“我可没听见老师留的作业,只听见老师说让我们好好休息。”郝祥听了又笑道:“行,那我也就听见后面半句。对了,狗呢?”侯阳转头望去,见林天齐在桌上摆弄着他双项冠军的战利品——两袋洗衣粉。笑着回答郝祥:“那不是嘛,你说现在问他要袋洗衣粉他给吗?”郝祥笑道:“算了吧还是,目前他那两袋奥妙洗衣粉就是他的命根子,要命可以,要洗衣粉没戏。”

收拾完班中卫生,侯、郝、林三人一同走出校园,方楠走时对侯阳微微一笑,表示再见,侯阳略感安慰。侯阳陪郝、林二人溜达到路口,三人相互道别,在夕阳的余晖下,各自走向家的方向。

高中生活本就是一群少男少女成长的故事,然而在家长眼中,高中生活就是学习生活,学习生活前的形容词只有一个,那就是“忙碌”,忙碌的学习生活,怎么听怎么顺耳。于是在他们眼中,放假与上学的区别只在于上学是在学校学习,而放假就是在家里学习,他们总能找出类似于“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等名人名言,让孩子们打心底觉得少学一天会良心不安。拜他们所赐,侯阳对名人名言深恶痛绝,恨屋及乌,对说名言的名人们也没什么好感。他认为古时名人们都有一个爱好,先干点什么事让自己成为名人,哪怕是让个鸭梨砸个水缸的,然后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名人名言”。更有甚者,靠着玩命制造名言成为了名人,只不过所说名言太多,总免不了第一句和第N句相互冲突,所以《论语》中才总会出现自己抽自己嘴巴的情况。

侯阳认为,世上有两种理,一种是真理,一种是道理,名人名言只能算是道理,可悲的是人们不解其中含义,总当做真理。道理其实是很有争议的,就比如“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前者要拘小节,后者不要拘小节,这俩人见面不知道会不会起来。而真理代表着所有人都认可的一件事或一个没有争议的道理,好比太阳东升西落,换个角度想,废话也是这个定义,代表着所有人都认可的一件事或一个没有争议的道理,好比太阳东升西落。道理不如真理,而真理等同于废话,也就是说,道理这东西连废话都不如。所以侯阳建议各活各的,每个人有支撑自己为人处世的理论就好,别没事闲的把别人的歪理拿过来纠正自己。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这废人废话不知出自哪个废人之口,侯阳对之嗤之以鼻。但有时候也用这道理以毒攻毒——不管作业有多少,他总能挤出玩的时间。每到类似五一、十一这种长假时,侯阳更是将自创歪理用到极致,从玩的时间中挤出写作业的时间。

“玩”和“写作业”两件事仿佛跟阴与阳一样,当阴阳结合时,总会发生很奇妙的事情。这两件事在侯阳这儿结合起来,由于两者切换太过频繁,就时常系统崩溃变成了发呆,侯阳对这新领悟的技能倍加喜爱,总是一发呆就一个下午。

发呆让本就不长的假期更显短暂。

回校后得到的第一个通知便是隔天要进行月考。对于刚上高中一个月的学生们来说,“月考”这个词是既新鲜又残忍的,初中只有期中考、期末考,如今蹦出个“月考”,顾名思义每月都考,根据以往经验,期中期末考都需要提前一个月来复习,这样想的话,学生们就要过上传说中的“一月一考,一考一月”的地狱生活了。

看来好日子到头了,侯阳这样想着。

各科老师均有强调,每届新生入学第一次月考都会比较困难。这作用等同于古时入牢房前那一百杀威棒,前者让你重视学习,后者让你重视牢房。看来如今学校与牢房相同点甚多,非要说不同点,也只剩下两点:一是可以回家,二是男女囚犯关在一起。林天齐听了侯阳结论,面带悲伤地补充了一点:牢房比学校便宜多了。

恶补一晚,隔天入校。刚进教学楼,便发现整个楼道弥漫着一片肃杀之气,不用说,这都是那些名列前茅的尖子生搞出来的,他们本能地用杀气屏蔽掉人情,用意在于考试之中告诫他人:“我六亲不认,别抄我的。”侯阳根据杀气力度得出结论:这帮书呆子的学习成绩又进步了。

教室已在昨日放学前被布置成考场,从教室中的八排课桌椅中抽出两排放入楼道,使得教室中组与组之间间距变大,以防作弊;又将桌子横向倒置,桌洞朝前,以防作弊;还勒令学生将书包等与考试相关物品放至讲台,以防作弊。时下教育制度之所以如此不堪,或许就是这帮教育工作者将精力都放在了这层出不穷的防作弊手段上,他们以己为例,深刻地向人们讲述了什么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一场考试通常都是语文,语文这科难学易考,但凡会说中国话,基本都可以及格。如果你再会背几篇课本中那些已经死了几百年的人写的文章或诗句,百分制的试卷上七十分是没有问题的。这类题目统称为默写,在语文老师口中,默写的分是白送的,可在侯阳看来,这类题是白痴才会的,因为侯阳小学背的那些诗句大都忘了,所以吃一堑长一智:既然明知道背了还是要忘的,那费这劲干吗?而且这类题大都出得特别讨厌,最平常不过的一般是给你诗句的上半句,让你写出下半句。这个侯阳可以理解,上课时或多或少会听老师或者同学念不少遍,有的念着念着就把下半句顺出来了,这时候要赶快写下答案,再念一遍可不一定能顺出来,最亏的是有时往往念完上半句下半句就在嘴边,但死活就是想不起来。

给上半句让写下半句的题还是可以接受的,可气的是给你后半句,让你写出前半句,侯阳碰见这种题就来气,心里总大骂出题之人:“这孙子疯了。”古人说倒背如流,不是真让你倒着背,只是个夸张的修辞手法!碰上这种题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你给我上半句我肯定会这下半句。侯阳还在不知道哪个区的试卷上见过一种题,这类题在试卷中并不多见,属于变态中的精品,此题一出,基本是万题臣服——给你一段相当完整、非常通顺、特别押韵的诗句,然后让你改出诗句中的错误。侯阳碰到这题的那次被气疯了,正确的都得靠人品顺出来呢,还给一错误的,有时候错误的比正确的念着还顺嘴,这类题一般越念越觉得没错,念着念着就记住了,之后看到正确的怎么念怎么难受。

语文试卷通常都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作文。用老师的话来说:“这可是一大块儿。”中文的博大精深就在于此,外国友人就算学上十年中文也一定不能理解这句话为什么不是形容蛋糕而是形容某部分很重要。作文这东西其实在试卷上还有一个更准确的名字——命题作文,初中的命题作文是写记叙文,你需要记住“起因、经过、结果、时间、地点、人物”六个要素,然后将每个要素扩展为一百到两百个字不等,加起来便能达到要求的800字,按这个套路,分数不会低;高中的命题作文是议论文,依旧没点新意。老套路,将“论据、论点、论证”三个要素扩展之后排列组合凑个800字就赶快收尾,不然卷子上的小格子就不够用了,卷子背面用水笔特别难写,经常划不出水。

议论文中有个奇怪的东西,叫论据,说白了就是举例子,这例子必须是典型事例,什么叫典型,同样做好事,你一同学做的,隔壁大妈做的,都不叫做好事,必须是雷锋做的才行,否则不够典型。侯阳还因为此事跟语文老师争论过,说隔壁大妈做好事不留名也不够典型?老实说不够典型,雷锋做好事也不留名。侯阳说雷锋嘴上不留名,回来之后都写日记里了,完了给别人看日记,隔壁大妈连日记都不写。老师一听无从反驳,便拿出了杀手锏:总之写雷锋就有分,写隔壁大妈就没分,你看着办。

于是在诸多死板的规定下,一个班的作文下来就很有看头了,题目要是论好人好事的,那自然全班都写我们每天写日记的雷锋同志。有时候也有糊涂笔误写黄继光的,也勉强给了点分,你总不能说人家以堵枪眼出名的就说人家没做过好事吧?人家是革命先烈,觉悟高,一定常做好事。题目要是论毅力、锲而不舍之类的,那司马老爷子就当仁不让了,至于知不知道你写的那本书叫《史记》咱们另说,反正知道你是被宫刑的。林天齐就是其中没文化的典范,他的作文中曾写道:“司马迁先生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宫刑之后,还毅然决然地完成了一部巨作,那部巨作到现在还被世人流传。”

侯阳的作文成绩还算稳定,只要控制住自己不胡写,分数还是不低的,正好弥补了默写常零分的短处,他语文总成绩百分制考70,150分制考100,稳定得神乎其神。

理科考试不比文科,通常波动较大,尤其是侯阳这样的。他学习有个特点,向来是听完老师讲课就觉得全明白了,练习题能不做就不做,导致很多固有题型不清楚,出题人多半布下圈套,侯阳平时做题少,考试时逢套必钻,常被老师当做反面教材,成绩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这也是侯阳厌恶应试教育的一大原因……明明凭借自己聪明才智会得比谁都快,可总在这些阴谋诡计的出题人手中拿不到分。有本事你们光明正大地来啊。

考试后不久,成绩发布。侯阳语文70,英语60多,数学蹦出个90,其他都40多。郝祥各科60,中规中矩。两人再看林天齐,语文60,其他都80多,顿时暗骂这小子平时装傻充愣,侯、郝二人算是明白过来了,林天齐这小子走的是装傻路线,从运动会到考试,所有人都被他朴实的长相骗了,看来佛家说“相由心生”也并不准确,眼下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反例。

侯阳的成绩参差不齐是有原因的,语文一直那样,会说中国话就能及格,万幸他还是个北京人,很多发音天生就是对的,读音题都能做对;英语和语文一样,属于文科,侯阳一向认为文科属于体力活,讲究个持之以恒,日积月累,而侯阳做事向来急功近利,学习语言实在不适合他,好比让李白算术、爱因斯坦种田一样,有个60分就烧高香了;数理化三门虽同属理科,成绩却相差甚远,原因也简单,侯阳小学数学成绩优异,初中是数学实验班的,这九年积累下来的数学基础与在数学上的自信心还够支撑他一段时间。物理化学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像是打入冷宫的妃子,看都懒得看。

虽然各科有各科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侯阳不爱学习,这人骨子里倔强,没人给他一个让他能接受的学习的理由,什么考高分了就聪明,学习好会有前途,侯阳早就不信了。凭什么我必须在你们随口一说的理由下花费我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去学那些极讨厌又没用的玩意儿?你们不就是把“以分论人”的观点潜移默化给所有人吗?这招也没多高明,侯阳不屑还手。侯阳其实也能说出一大串大义凛然的说辞来推翻他们的理论,可是他知道就算他把老师家长都辩得哑口无言,也只能换来他们说一句“这孩子死脑筋”,并不会改变他们思想,所以侯阳自不会蠢到说出自己的想法去找骂。

又几天过后,月考年级排名公布,侯阳在班级四十多,年级五百多。这成绩是没法向爸妈交代的。事实上每一个学生的成绩都无法向自己的父母交代,因为全天下的父母都只能接受一种成绩,那就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有进步。侯阳有个初中同学,跟侯阳同住在部队大院,学习次次年级第一,有一次考了第二,被其母大骂一顿,侯父那天恰好也在,不理解地说道:“看人家孩子,考了第二还挨骂,你要能考第二……”

侯父侯母每次得知侯阳成绩,都显得大祸临头,觉得这孩子要完了。于是赶忙给侯阳举例说明学习差的命运如何悲惨,学习好的如何有出息,还一同与侯阳找寻学习方法中的问题。侯阳多想告诉父母原因特别简单……就是不爱学习。但这样的话又无法说出口,好比一个儒学世家的孩子抵触孔孟想学武功一样。侯阳无奈之下,每次在父母数落下唯唯诺诺,保证自己会努力学习。

高中生活若不发生些事情,那生活真的就像是没放调料的方便面,既难过又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