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蝌蚪》全文阅读

第一部

十里店

十里店被山环抱着。它是去往兰城的必经之地,兰城电厂就建在这里,因此它和兰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气势磅礴的电流,通过蜘蛛丝一般错综复杂的电网,从这里输送进兰城,支撑起了兰城那种活色生香的风度。

生活在十里店的那些日子,少年的我,经常会在夜晚游荡在黑暗的街边。这真的是奇怪,拥有着一座发电厂,十里店自己最初却总是黑暗着。那时它的夜晚漆黑一团,却有万丈的光芒从头顶奔涌而去。这种光芒的流逝,不是无声无息的,尤其在夜晚,电流滚滚而去的声音,就是一种沉闷的呼啸之声,嗡嗡地,响得人无限空虚。我徘徊在街边,在电流的蜂鸣声里浮想联翩。这个时候,我觉得十里店品格高尚,是到死丝方尽的春蚕,是成灰泪始干的蜡炬。所以,我就更加不能理解,这样一个具备着崇高美德的地方,怎么就会被郭有持这样的人把持。

郭有持只是兰城电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但就是他,一度却左右着十里店的日常秩序。我从记事起,就知道郭有持还有个名字,叫郭镰刀。我在电厂的幼儿园里哭闹,一个新来的小阿姨厌烦起来,过来拧我耳朵。其他阿姨就被吓到了,过来劝,说:

“快松手!快松手、快松手啦!这是镰刀的儿子!”

镰刀?郭有持的这个诨号是因何而来的呢?是他用镰刀砍过人吗?好像不太可能,郭有持善于使用的是菜刀。我见过他手持菜刀在十里店的街上追赶一个肥胖的男人。那男人出奇的肥胖,跑得却出奇的快,一阵风似的,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精瘦利落的郭有持没追上人家,一回头,就看到了我。他走过来把手里的菜刀塞进我怀里,说:

“拿回去拿回去,老子还要去打牌。”

我把菜刀塞进书包里。一下子,我就觉得肩膀塌了下去,走路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了。

后来有一次,郭有持在家里将这把菜刀亮了出来,这一次,他是用这把菜刀追我妈。此菜刀非彼菜刀,此菜刀不是用来切菜的,它不是我们家厨房的那把。此菜刀专属郭有持,是他的私有财产,被他打磨得寒光闪闪;刀背也没那么厚,只是薄薄的一片,拎在手里却重如磐石——它的重量来自郭有持,郭有持赋予了此把菜刀磐石般的重量。

郭有持用它统治了十里店,如今又用来统治家庭。当时郭有持拎着菜刀追我妈,不是要砍我妈,是要我妈来砍他。他在外面和人打牌,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房子输掉了。那房子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是电厂的,只是被他长期霸占着,租出去坐收渔利,成为我们家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可是,郭有持把房子输给了十里店人武部的李响部长。我妈当然很绝望。

今天想起来,我妈的绝望应该不止房子被输掉这一件事,她的绝望是累积起来的。

我妈和郭有持之间并没有法律许可的关系,他们根本没有履行过婚姻登记,就那么住在了一起,就那么生下了我。这在上世纪八○年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但对于郭有持,却是不足为奇的事。他不由分说,擅自就搬进了我妈的宿舍。我妈也是电厂的工人,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就看到郭有持已经撬开了她的房门,把自己的一堆破烂家什搬了进去。之前郭有持还是比较正规地追求过我妈,也去我妈的车间里找过我妈,也在我妈的门外抽过一地的烟头。但是,隐忍和徘徊,并不是郭有持善于的方式。最终,他还是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而不正当的手段,实在总是那么有效。电厂的领导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那个时候,领导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你说我妈能有什么办法?领导们只是想收回分给郭有持的房子:喏,其他双职工结婚后都要退掉一处房子的,你郭有持如今也结婚了,就也退一处吧?他们这样说,实际上是助长了郭有持的气焰,说明他们已经以组织的名义认可了郭有持的婚姻。即便这样,郭有持也不妥协。他不退房子,他说:

“谁说我结婚了?结婚证呢?”

他这样颠来倒去的,很让人有真理在握的感觉。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慢慢地,大家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郭有持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理直气壮,就像他时常做的那样:两根手指一弹菜刀,刀面就理直气壮地会当啷一响。他输了房子,我妈绝望,如果他还用菜刀砍我妈,那他就理屈。但是,他要我妈用菜刀砍他,他就理直气壮了。我亲眼看见的,郭有持“噌”的一下亮出菜刀。我妈立刻一声惊叫。她的这声叫,在我听来,都盖不住菜刀亮出时“噌”地那一声。那一声实在是太响亮了,我都以为郭有持终于要杀我妈了。我都几乎想冲上去,用自己的脑袋,或者脖子,去掩护我妈。但,郭有持却是要求我妈来砍他。他理直气壮地把菜刀强硬地塞过去。我妈倒像一个大错特错了的人,连连后退。这样就成了一个郭有持操刀追赶我妈的场面。我妈在房子里躲不过,只好落荒而逃。郭有持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追出电厂家属区,追到十里店街头,一直把我妈追到荒山上,消失在密集的输电塔群中。

后来是我找到了我妈。

我逡巡在黑暗的十里店,在嗡嗡作响的电流声中,辨别出一丝嘤嘤之声,那是我妈的啜泣。她蜷缩在一家寒酸的小旅馆的门洞里,看到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爹,一下子把头埋在了我的怀里。那时候我不过十一二岁吧,却真是觉得自己伟岸起来。我用手温柔地环抱着我妈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不断地摩挲。我们母子俩的这个姿势没有维持很久。因为我很困。我在我妈身边坐下来,靠着她。头顶呼啸而过的电流声很快就把我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却是在家里了。我想,是我妈把我抱回来的吧?那时候我大概已经有一米五那么高了,我妈也不过一米六吧,她是怎么把我抱回去的呢?我张开眼睛,看到我妈的背影在光线里若有若无。她在照镜子,是在梳头吧,披散开的长发,边缘被太阳照出一圈浮动着的袅袅的光。

那个时候是春天,我家的屋外不时有一两声鸟儿的啁啾。我妈很仔细地梳了头,还抹了面霜之类的东西。我们这个家,经年不散的是郭有持的气味、烟味、酒味、菜刀味,混合着,就是一种类似硫酸一般的凛冽味。但是在这个早晨,我妈抹在脸上的面霜,那种馥郁的芬芳,终于全面占领了空气。我妈在整理她的裙子。嘿!她穿了条裙子呀,苹果绿!她在系腰侧的拉链,腰很好看地侧向一边,系好了,又挺一挺胸,让裙子在身上服帖下来。我觉得,在春天里,在一片光明之中,在鸟儿的啁啾声里,看我妈的这番动作,有一种优雅和文明之美,让她看起来都好像是春天里一棵发芽的树了。

那一天是我妈送我去上学的。我已经迟到了,我想我妈可能是陪我去向老师解释。我觉得这没必要。因为电厂附小的老师们都知道,我是镰刀的儿子。他们根本不会干涉我,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完全靠的是自觉。在路上我妈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她决定离开十里店了。她说得很郑重,对我的态度也很平等,不像是做妈的跟儿子说话,像是对朋友那样地对我说:她要去找一个自己曾经的追求者,那人很有知识、很体面,在遥远的地方,一直等待着她。

我被我妈的这番话鼓舞起来,也很为她的前景感到喜悦欣慰。

“你也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你离开这里。”我妈说,“你又不像妈妈,还有个地方可去,你得学习学习再学习,那样,你才能跑出去,离开十里店。”

我妈说:“你也看到了,这地方实在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充满了你爸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歪风邪气。”

接着我妈对我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她的历史,说她从兰城的电力技校毕业后,如何倒霉地分配到了这里,又如何被郭有持觊觎上;她曾经求助于组织,但最终还是落在了郭有持的手里。我妈下结论道:

“其实,我在本质上就是和你爸对立着的人!”

如果不是已经到了学校门前,我想,我妈一定还能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也能给予我更多的教诲。那时,我心里充满了要努力学习的斗志,因为我知道了,不如此不足以使自己远离郭有持。所以到了学校门口,我就有些迫不及待,想赶快坐进教室里。于是我跟我妈的告别就有些敷衍了事。我挥了下手,就跑进校门了。

我妈走了,郭有持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只是更加懒散了,电厂的那份工作干得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也难怪,郭有持不但心如钢铁,而且还有自知之明。他可能也早料到了,我妈这个和他在本质上对立着的人,总有一天会展翅高飞。

我妈走了不久,郭有持就把徐未带回来了。徐未我是认识的,她是我们同学赵挥发的妈。我挺疑惑的,我想,赵挥发的妈怎么跑我家来了?电厂生活区,是由一排排青砖砌成的平房构成的,散布的那几栋楼房,住的是电厂的领导们。本来赵挥发家是住在楼房上的,所以,我对徐未舍高就低地跑到我们家,就更是不能理解。

徐未穿着件青灰色的外套,上面口袋非常多,中间有根暗绳可以用来系出腰姿。这种衣服叫兰博衫,那一年非常流行,著名电影《 第一滴血 》里的战斗英雄兰博,就穿这衣服。我知道,这衣服是郭有持的,可是那天却穿在徐未身上。

徐未进来得比较勉强,被郭有持推推搡搡的。郭有持喝酒了,兰博衫穿在徐未身上,他就只穿了件跨栏背心,露出来的肩膀和胳膊,都红彤彤地泛着酒色。我正趴在小桌上写作业,被这两个人打断,不免就心不在焉起来。我就着我们家昏黄的灯泡审视徐未,分析郭有持的兰博衫是如何套在她身上的。郭有持对我熟视无睹,倒是徐未一直在看我,眼神总是越过郭有持的阻挡,惊惶地投向我。

郭有持进门后就把徐未往床上推,被徐未挣扎着反抗,总是不能得逞。徐未的挣扎与反抗当然不是那种义无反顾的,那样的话,她就不会穿着郭有持的兰博衫了。她穿着郭有持的兰博衫,这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那种敌对的关系。她之所以在拒绝郭有持的企图,是因为了我。徐未惊恐的眼神,时而从郭有持的肩头,时而从郭有持的腋下,凌乱地投向我。有一下,她居然一猫腰,让郭有持扑了个空,一下子闪到了郭有持的身后,结果就面对面地站在了我眼前。我看到了,那一瞬间徐未是无地自容的。她的脸色苍白,神态涣散,像一只被追打的老鼠,骤然站在了明晃晃的聚光灯下。那一瞬间,徐未巨大的羞愧,让我对她骤生好感。她知道羞愧呢,在我的面前。

郭有持一个恶虎扑食,回头捉住了呆若木鸡的徐未。这时候郭有持才看到我。他也愣了一下,随即对我嚷嚷:

“去去去,出去玩一会儿!”

我一声不吭地起来,把我的语文书和作文本夹在胳膊下,垂着头往外走。出门的时候,我垂着头向后看了一眼,看到的是徐未穿着坡跟皮鞋的两只脚,脚尖翘着,脚跟被拖着滑向了床边。

我出了门,在我家的小厨房里拿了张板凳,找到一个路灯下继续写作业。可是,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我们语文老师说过,注意力不集中,是一个学生的大忌。我当时就犯了这样的大忌。徐未的两只眼睛总是从我的作文本上浮现出来。我觉得,这双眼睛挺绝望的。

我坐在路灯下,偶尔有个骑自行车或者步行的人过去,影子掠过我的作文本,那上面浮现出的徐未的眼睛,就像是被黑色的水淹没而过。我坐了两个多小时吧,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然后,我觉得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我也说不清楚 ),就拎着小板凳慢吞吞地往回走。

他们已经睡下了。屋子里漆黑一团。我推门进去,像是掉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里。屋子里飘荡着郭有持的呼噜声。我蹑手蹑脚地摸到自己的小床上,听觉与视觉出奇的敏锐。黑暗仿佛一块磨刀的石头,把我打磨成了一个充满警惕的人。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战士啦:月黑风高的夜晚,潜伏在草丛里,敌人的探照灯不时从我头顶扫荡而过,我沉着镇定,即使燃烧弹点燃我的身体,我也任由烈火焚烧,而不是哇啦哇啦叫着跳起来暴露目标……

所以,徐未刚刚有所行动就被我发现了。她在穿衣服,发出窸窣之声。所谓窸窣之声,就是指细小的摩擦声,但是在我听来,这窸窣之声却是如此喧哗,比郭有持的呼噜声嘹亮得多。郭有持的呼噜声已经成为黑暗的一个组成部分,而这窸窣之声却是黑暗之外的声音,所以格外尖锐。

我看到一个灰影子从那张大床上战战兢兢地爬下来。那是徐未在翻越郭有持,像翻越万水千山一样的艰难。当她终于安全地把双脚落在了地上,而郭有持鼾声依旧,我都暗暗舒出一口气。我看到徐未拎着她的坡跟皮鞋,高抬腿,轻落足,从我的床边无声无息地经过。我以为她要成功了,就要像美丽的阿诗玛一样,逃离地主热布巴拉家,就要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了。但是,她却突然止步不前。她怎么了?莫非是光脚踩上了一颗图钉?我不免为她担忧,支起身子往她的脚下看。这一看,我也有了魂飞魄散的感觉。我看到了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才可以确定,那是一把菜刀。

它斜插在我家青砖铺就的地面上,不是插在砖缝间,而是硬生生剁在一块整砖上面。我家的砖有多硬,我是最有发言权的,我用榔头往里敲钉子,都要费些力气。可见,此菜刀是被人多么威猛地剁下去,才能屹立不倒。这个威猛地把菜刀剁进砖里去的人,只能是郭有持了。他把菜刀剁进砖里要做什么?很快我就搞明白了。

徐未在这把菜刀面前裹足不前。此菜刀的作用就在这里,它剁进砖里,在月光下投射出清丽的影子,先声夺人,结果,就成功地阻挡住了徐未前进的脚步。它是绊脚石,是夹鼠器,是道路上的障碍,是光明中的阴霾。徐未在那把菜刀面前表现出的踟躇,至今依旧令我记忆犹新,每每念及,便令我对人生的路途颇感艰难。有好几次,她甚至已经把一只脚迈过了那把菜刀,但她最终还是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我看到她在那把菜刀面前蹲了下去,给我的感觉是,她要去拔出那把菜刀。莫非要发生这样的事:她挥刀扑回那张大床,手起刀落,郭有持的呼噜戛然而止,于是黑暗也随之终结,光明从天而降。结果当然不是这样。徐未蹲在那里,仿佛一个对着地上的蚂蚁心驰神往的儿童,然后,不知被怎样的情感拨动了心弦,她无声无息地哭起来。我是通过她抖动的肩膀判断出来的,她,哭了。

她的肩膀圆润,脖子修长,在月光下,对着一把菜刀抖索着哭泣。今天想来,我甘愿用这些美好的语言来形容徐未的哭姿,说明我实在是对这个女人,从这一夜起就充满了深切的眷恋。

这种眷恋的情绪来得非常猛烈,以至于我把它写进了我的作文里。那一夜,当徐未最终又摸回了那张大床,我和她都整夜辗转,难以入眠。我能够听到徐未来回翻身的声音。她一会儿趴着睡,一会儿侧着睡,不时发出一声轻幽的叹息。我呢,却在脑子里构思起一篇作文来。他们进门前,我正要写这篇作文,结果被他们打断了。我坐在路灯下,也没能写出一个字。而我们语文老师说了,作业,就是你们回家后的工作,就像做饭,是你们的妈妈回家后的工作一样——你们的妈妈回家后,可以不做饭吗?虽然,我回家后已经没有一个妈妈做饭了( 我自己动手 ),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我可以不做作业的借口。我一直就是一个很自觉的孩子,从来不因为自己是镰刀的儿子去搞特殊化。

这篇作文的题目叫《 记一件难忘的事 》。

我想,我在这个夜晚目睹的事情,难道不足以令人难忘吗?我目睹了一个女人的彷徨与苦闷,她让我顿生好感,胸中涌起无法说明的喟叹,就好像老舍先生,目睹了骆驼祥子的悲惨命运,于是萌生出对于劳动人民的同情与爱戴,那种情绪是充沛的,是真情实感,所以,就产生出了伟大的作品。我在这个夜晚,同样情绪充沛地构思着我的作文。我没有料到的是,我的这篇作文,最终会令郭有持挨上一枪。如果我有先见之明,我会让这篇真情实感的作文胎死腹中吗?

是的,我那不切实际又不合时宜的幻想,来自我的孤独。

我怎么能不孤独呢?你看,从生下来我就活在诡谲的气氛里,还在吃奶的时候,便时常看到郭有持血糊糊地冲进家门。那个时候,郭有持大约还没有奠定他在十里店的地位,尚且处在艰苦卓绝的奋斗阶段,所以,经常会被搞得血糊糊。这个经常被搞得血糊糊的男人,初为人父,也难免新鲜有趣。他也会逗弄自己的儿子,把儿子搂在怀里,把自己的一身鲜血,蹭在这块骨肉的脸和屁股上。我想,那个时候的郭有持,一身伤痛,满怀激烈,把他的儿子搂在胸口之上,大约就是他最大的安慰了吧;等我稍稍懂事,郭有持也在十里店扬名立万了,成为响当当的郭镰刀。他不会再将我抱在胸口之上了。非但他不抱,电厂幼儿园的阿姨都不抱,其他的孩子哭,阿姨们就抱将起来,既安抚,又恐吓,恐吓大于安抚地去处理。我哭,就没人管。阿姨们岂敢恐吓我?不能恐吓我,天经地义,她们当然也就没了安抚的积极性。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等到我上小学了,干脆就成了没人搭理的孩子。同学们绕着我走,不小心碰了我一下,就大惊失色的样子。我迟到了,喊报告,老师居然装作听不到,我就自己走进教室坐下,众目睽睽的,老师居然装作看不到,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来无影去无踪。那个时候,我的性格已经被塑造得内向羞涩了。渐渐地,大家也发现了。就有胆大妄为的男生故意骚扰我,把我在后面撞一下,或者经过我的座位时神奇地碰翻我的文具盒,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们立刻顿足捶胸,懊悔无比的样子,连连告饶道:

“哎呀对不起啊对不起,郭卡我是无意的啊,你饶我一命!”

遇到这样的状况,我能怎样呢?我只有把头垂下去,去幻想,去有力地幻想。我得不到安抚,也得不到恐吓,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莫须有的存在。我的温暖只来自我妈,可是,她也走了,我不孤独,简直就是奇迹。所以,如果郭有持能明白这一点,他就该原谅我写出的那篇作文。它是白日梦一般幻想的产物,更是一个孤独症患者疑难杂症的体现。

在那篇名为《 记一件难忘的事 》的作文里,我详尽地再现了那天夜里我所目睹的一切:皎洁的月光,清丽的刀影,一个如儿童一般好奇地蹲下的女人……我觉得,这一部分不是我这篇作文的主题思想,我要在其上抒发更多的情感,就像我们课文里的黄山松,不过是作者抒发伟大情感的道具。我写了:

我目睹的一切告诉了我,懦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们都像徐未阿姨一样的懦弱,那么,我们伟大的事业就会成为泡影;如果革命先烈们懦弱,那么,怎么会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刘胡兰,面对铡刀慷慨就义,永远应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结果这篇作文却被广泛地误读了。奇文共赏之,他们不去正确地分析我的主题思想和中心内容,却断章取义,把热情全部放在了前一部分的描述之上。就是说,一叶障目,他们只看到了黄山松,却没有看到黄山松彰显的品格。这说明,不求甚解,甚至是比懦弱更可怕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这篇作文是怎么流传出去的。当然,最大的嫌疑犯应该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唐宋。他是这篇作文的第一个读者,因此,他后来理所当然地被郭有持打断了一条胳膊,一度吊着绷带坚持在讲台之上。但是,我敢肯定唐宋老师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那篇作文交上去后,很快就又回到了我的手里,上面红红地批着一个“优”字,一点也让人看不出叵测的样子。当然,这并不足以证明唐宋老师的无辜。因为,仅从作文很快回到我手里这个事实,是什么也说明不了的。其后这篇作文一直就在我手里,一副被很好保密了的样子。结果它的内容还是散布了出去。说不清,道不明,这就足以让唐宋老师断一条胳膊了。更何况他还在这篇作文的后面,批了个红红的“优”字。

我认为这篇作文引起的轩然大波,一定和我的同学赵挥发有关。赵挥发是徐未的儿子,是我们学校仅次于我的另一号怪异人物。我的怪异来自我爹郭有持,赵挥发的怪异来自他爹赵群。这么看来,所有儿子们的怪异,归根结底,都是来自爹的。但是,我们的怪异却截然不同。我怪异得沉默寡言,赵挥发怪异得废话连篇。赵挥发的废话真是多呀,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课,赵挥发就站起来振振有辞地表扬道:

“老师啊,你讲得实在是好啊,实在是好,我很喜欢你和蔼的表情!”

老师一下子倒无话可说了。老师无话可说,并不表示我们电厂子弟学校的气氛民主,只表示,老师对赵挥发的表扬无可奈何。因为,赵挥发的爹是赵群,赵群是电厂的副厂长。

这样就不难理解了。老师的无可奈何不难理解,赵挥发同学的话多也不难理解。赵群副厂长就是个话多的人呢。每到傍晚的时候,电厂生活区的大喇叭便会准时播放,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一段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后,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宣布:

“职工同志们,下面,由赵群副厂长给大家讲话。”

然后赵群副厂长沉着的嗓音便会响起。公允地说,赵群副厂长还是很会讲话的,逻辑清晰,字正腔圆,还真的不是很令人反感。后来我看到了一部老电影,《 早春二月 》,陡然发现,赵群副厂长的嗓音居然和大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先生颇为神似,都是那种“专属民国”一般的腔调。电厂有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有主管经营的副厂长,有主管工会和妇女的副厂长,赵群副厂长,就是主管讲话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在赵群副厂长的讲话声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我的大多数晚饭,是伴着赵群副厂长的语言咀嚼下去的。

赵挥发秉承了他爹的优点,成为了一个口若悬河的人。就是他经常在我后面搞突然袭击,撞我一下,或者神奇地把我的文具盒碰翻在地,然后滔滔不绝地向我致歉。我之所以怀疑是他泄露了那篇作文的秘密,根据就在于此。我想,只有他会偷翻我的书包吧?本想搞些恶作剧,孰料,于不经意之间,骤然从我的作文本上看到了他妈妈的名字。我想,他一定是大吃一惊吧?

本来,徐未在第二天拂晓就离开了我们家,她的这一夜,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秘密,她或许就会因此潜伏下来,依然住在楼上照顾赵家父子的吃喝拉撒,不会最终搞出鱼死网破的局面,干脆公然来照顾我们郭家父子的吃喝拉撒了。但是这些假设,都在赵挥发那不经意的一瞥之下烟消云散了。

支持我这个判断的还有,有那么几天,赵挥发突然也像我一样,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怪异之人。他陡然停止了喧哗,还真是令大家无所适从。老师讲课讲到一半,都会狐疑地停顿住,静观他的学生赵挥发,直到确定,赵挥发同学并无发言之兴趣,才能继续把课讲下去。同学们也很压抑,交头接耳,气氛是风雨欲来的那个样子。赵挥发在这几天里,该是何等的煎熬呢?我想,只有我是能够设想的——如果有一天,我一反常态,语言突然汹涌而出,那一定就是我的痛苦时刻啊。

随后,那几个带着枪的人就闯入了我的家。

他们当然是赵群副厂长雇用来的。这显然是个下策。但赵群副厂长出此下策,显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数年后,我大约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徐未和郭有持很早就恋爱过,而且似乎一直余情未了。郭有持跑了老婆,自然是有些沮丧的,去找旧日恋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在情理之中的还有,住在楼上的徐未当然会犹豫与彷徨,住在平房的郭有持当然会无理取闹,会喝酒,酒后难免软硬兼施,于是,就发生了那一夜的情形。这样我也就理解了,徐未那天夜里在菜刀前的迟疑,除了恐惧,怕是还真的掺杂着一些心驰神往吧?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

本来一切也许只限于那一夜的煎熬。可是我的孤独成就了那篇作文,赵挥发同学的孤独,直接让一切大白于天下了。我也理解赵挥发,他如若不孤独,何来那么强烈的诉说欲,他终究是不能够克服自己奔涌的语言的,就像我们,终究无法克服孤独。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我那篇作文的内容就被扩散了出去。舆论终于汹涌澎湃地淹没了赵群副厂长。

赵群副厂长也真是难,这不是一般的事,对方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事,一般的人,赵群副厂长叫去讲一通话就能解决掉。可是显然,他跟郭有持是没法讲这个话的。我想,赵群副厂长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一定是想通了,跟一把镰刀对话,他只能选择另一种镰刀般弯曲的语言,这样,才能有效。尽管这种语言是赵群副厂长所不善于的,弧度太大,但是他无法让自己保持沉默。他就像他的儿子一样,已经习惯了讲话和发言,你让他闭嘴,就是对他的残忍。

那段日子真是有预兆的。傍晚的时候,广播里没有了赵群副厂长讲话的声音,替代他的是相声新秀冯巩的相声。电厂生活区天空中的燕子,在冯巩的相声中焦急不安地盘旋着。终于,那天清晨天空还灰蒙蒙的时候,我家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几个彪形大汉闪身而入。

我和郭有持从梦中惊醒,侵略者闯进了我的家。

若干年后,我爱上了一个叫庞安的姑娘,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陷入在彻底的顺从中。我想,如果那天清晨在我家的青砖小屋里,也有如庞安一样的姑娘存在,或者就会是另一个局面了:菜刀会掖回怀里,土枪会自动落地,歹徒们会长出雪白的翅膀……

可是,那天清晨小屋里只有我和郭有持。

我和郭有持,不约而同地分别在大床和小床上直起了身子,父子俩的脸,表情空前地一致。对于郭有持的长相,一般我是不愿加以描述的。我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个不客观的态度。我并不是怕糟蹋郭有持,我是怕糟蹋我自己。因为,我们父子俩长得真的是像。郭有持的眼睛狭长,我的眼睛也狭长。郭有持的鼻子鹰钩,我的鼻子也鹰钩。甚至,郭有持皱起眉头时形成的那条深纹,在我的双眉之间也清晰可见。所以,我不愿拿郭有持的脸说事儿。何况,一个人的长相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这是上帝管辖的事情,也说明不了什么。我想,那天清晨几名暴徒破门而入的一刹那,一定也是吃惊非小的。他们一定也会有瞬间地疑惑——这间屋子里,怎么居然会有两个郭有持呢?

这几个家伙,也的确是利欲熏心,否则他们岂敢来找郭有持的麻烦?他们进门前的思想斗争,想必是非常激烈的。所以,他们也极有可能于紧张不安之中,错误地找错对象,在清晨灰白的恍惚光线下,把一个明显小郭有持一号的人当做了目标。

果然也真的是这样。这几条大汉冲进来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居然都招呼在我身上。这也难怪。首先,我的小床距门近一些,我就难免首当其冲。其次,人在恐惧当中,也难免一厢情愿地把对手设计得渺小一些,他们不由自主就会选择一个小一号的郭有持。我明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这几个家伙狂暴的杀气直逼而来,那种肆虐的恶意真的形成了一股气场,呼啦啦,令我汗毛奓立。

郭有持在这个时刻跳了起来。

显然,他也充分意识到了这几个家伙的盲目性,一眼就看出,他们就要不由自主地拿我下手了,指桑骂槐、敷衍了事地搞我一下,然后就迅速撤退。于是,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的郭有持,当机立断,赤条条地从他的大床上跳了起来。这是本能吗?我不知道,事后我都会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郭有持在那一瞬间迸发出的舐犊情深,于我而言,实在是不愿深究,也不敢深究的。郭有持像堵枪眼的黄继光,像炸碉堡的董存瑞,慷慨激昂,舍生忘死,这样的评语,我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作出的。

轰的一声,一团白光,将跳起来还在半空之中运行的郭有持撂翻在地。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我都撞得人仰马翻,一头又栽回了被窝里。

这威力巨大的打击,显然非菜刀之类的冷兵器可以达到,它来自一把土枪。后来这把枪被郭有持缴获了回来,一度压在我的枕头之下,成为我梦境之中骄傲的道具。它大约是用一把古老的猎枪加工而成的,枪管被锯得很短,枪托却依然硕大,油黑乌亮,有些蛇头虎尾的样子。

郭有持被这把蛇头虎尾的土枪掀翻在地。我有瞬间的失忆,两只耳朵灌满了嗡嗡的蜂鸣声,仿佛十里店上空那些奔涌的电流全部贯穿进了我的身体。等我清醒过来,世界一片阒寂,安静得令人沉痛莫名。

门外空洞无物。暴徒们踪影皆无。只有晨曦空虚的光挂在洞开的门框内。

我恍若梦中,坐起来向地上观看。只见郭有持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肚皮上宛若盛开了一朵无比妖娆的花儿。

哦,我的眼泪骤然涌出——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他死了。他当然没有死。如果他在这一天死了,就会是一个死得其所的局面。我或者会在幻想中,把他埋葬在高岗上,把他埋葬在大路旁,将他的坟墓向着东方,将他的坟墓向着太阳。可是,他没有死。我爬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除了看到他皮开肉绽的肚子,我还看到了什么?噢,我还看到了他的阴茎。他的三角裤衩早已经宽绰变形,吊吊耷耷地形同虚设,如今他意外倒地,那裤衩更是也随之歪向一边。而且,他的阴茎居然是直挺挺的,和直挺挺的他,构成了一个笔直的直角。这也难怪,郭有持迎难而上的时刻,大约还处在晨勃的虚弱之中。

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清晨,我的行为也跟着匪夷所思起来。郭有持鲜艳如花的肚皮不能吸引我的眼球,我的眼球,紧紧地被他勃起的阴茎抓住了。我甚至用手把他的裤衩拨开了一些,让那根阴茎更加充分地挺立在我的视觉中。我看到了他的鬈曲的阴毛,看到了他收紧的阴囊。然后,我看到,这根阴茎徐徐萎缩,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坍塌下去,阴囊,也随之展开,像打在锅里的荷包蛋,贴着地面,扩张开。

恐惧大水一般地席卷而来。我感到了空前的绝望。我突然非常害怕郭有持就此死掉,在我眼前,眼睁睁地一点一点地瘫软,一点一点地,像水一样地渗进地缝里去。

于是,后来就上演了十里店历史上令人记忆深刻的一幕。

我背着郭有持出门,他光溜溜地趴在我的背上。我才十三岁,背得吃力那是当然的。我需要不时向上耸肩,把不断往下出溜的郭有持耸回原位。这样,我身上的衣服就跟着被蹭了起来。我感到我的后背很快就被郭有持的血濡湿了。但那血却是冰凉的,冰凉之中,郭有持的阴茎却微乎其微地温热着。它贴着我的腰,阴毛擦在我的皮肤上,有一种非常慈祥的感觉。我居然就这么去想了,我想,我不能让郭有持这残存的一丝温度也化为乌有。我一边弓着腰( 不如此不足以把郭有持有效地放在我背上 ),一边走,头都几乎要撞在地面上。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恳求着,你不要冷啊你不要冷。这个“你”,是指郭有持的阴茎。我恳求的是郭有持的阴茎,那是他身体上唯一温热的地方,于是,就成为了我唯一的盼望。

我只有十三岁,性格内向而怯懦。我妈走了,除了郭有持,我举目无亲。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去向其他的人求助,想到了,也不敢或者不会去向谁求助。我只有向一根葆有温度的阴茎去恳求、去呼吁,让它怜惜我,不要让我孤零零地一无所依。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英明的。根本没有人会对我伸出援助之手。那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从屋里出来时,生活区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舌头都耷拉出来,口水都滴流出来,可就是没人来帮我一把。我走到了街上,立刻引起了轰动。群众们自发地排列在街道的两边,鸦雀无声地目送着我。十里店的人,甚至在那天早晨都改掉了搬弄是非的坏毛病。他们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只是安静地看着一把小镰刀,手脚并用地,像爬行一般地,背着一把老镰刀。

人在艰难困苦中,心灵是容易被扭曲的,变得不那么客观。那天早晨,我埋着头,眼睛里看到的尽是十里店脚下的尘埃,鼻腔里嗅到的尽是清晨腥湿的雾气,心里,突然就充满了仇恨。我的仇恨是没有指向的,不针对张三,不针对李四,张三和李四,也没有义务来帮我背郭有持,郭有持阴茎的温度,与他们何干?何况,说不定郭有持还曾经用菜刀修理过他们。这是很有可能的,郭有持在十里店,基本上是天天修理人的,看哪个不顺眼,就当啷敲下刀背,修理哪个。如今,没人对他救死扶伤,也是天经地义的。这个逻辑,我是想得通的,道理,也是懂得的。可是,我就是仇恨,没有针对性地仇恨。我既懂道理,又仇恨,这两样东西就给了我力量。说老实话,我背郭有持背得并不是困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举步维艰当然是会有的,毕竟,我才十三岁,也就一米五那么高吧。但是,我不能夸大其词,把自己形容成一个绝地挣扎的少年。郭有持精瘦精瘦的,分量不能算重,况且,我还有懂道理和盲目仇恨这两件法宝。我不能虚构我的困境。

可是,当我终于到达了电厂职工医院的大门前时,体力的确是达到了我那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限。最后的二十米,郭有持基本上是被我拖着走了。他滑下去,让我再也弄不回背上,我只好任由他的脚像犁一样地犁在地上。而我自己,就像牛一样默默无语地拉着犁。最后十米,就有些连滚带爬了。我终于不再只向郭有持的阴茎呼吁,我突然放声大哭,向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恳切地呼救:

“来帮帮我呀,来帮帮我!”

郭有持没有死。数不胜数的钢砂、铁钉,打在他肚子里,他都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很快就活过来。我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这真是非同小可。郭有持一般是不对我做什么鬼脸的,他目标明确地冲着我做鬼脸,就有种我难以适应的亲昵和慈爱。

我在第二天去医院探望郭有持。进到电厂职工医院的大门,我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花坛前,楼道里,到处都是些面目可憎的人。这些人是很容易和患者以及患者家属们区别开的。他们要么脑袋锃亮,要么乱发蓬生,即使身边有椅子,有水泥凳,他们也拒绝坐上去,而是膝盖分得宽宽地,蹲上去。十里店范围内所有的歹徒,仿佛听到了集结号,一夜之间都集合在电厂职工医院了。他们占领了电厂职工医院,让求诊者望而却步。

郭有持在十里店翻云覆雨,最初是单枪匹马,所以才经常会被搞得血糊糊,只有通过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我搂抱一番,来安慰自己一颗凄凉的心。随着坚持不懈地苦斗,他终于在十里店树立起了权威,手下追随者云集,大有一呼百应的派头。如今,郭镰刀遭到重创,他们就蜂拥而至。

乌云从电厂职工医院的上空弥漫开,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十里店,连安分守己者,也感到了气氛的严峻。十里店街头,突然人烟稀少起来。总在街头厮混的那部分人,如今都麇集在了电厂职工医院;安居乐业的那部分人,预感到暴风雨将至,也尽量避免将自己暴露在危机四伏的街头。

大家都在等待,猜测被打爆了肚皮的郭有持将如何反攻倒算。

郭有持很有耐心。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吃着香蕉( 大夫只允许他吃这一样水果 ),打着点滴,指挥若定。他的几个心腹缜密地分析着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我的那篇作文成为了众矢之的。它就是一根导火线呀,是它,泄露了黑夜的秘密,激怒了赵群副厂长。我的作文本被郭有持索去,他们传阅着我的作文本,看得眉飞色舞,看得笑逐颜开。郭有持并不迁怒于我,我去看他,他除了冲我做鬼脸,还和颜悦色地剥香蕉给我吃。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我甚至以为,郭有持会让这件事情烟消云散呢——阴茎软了,还会再勃起,肚皮破了,缝起来就好。

当然,这显然是荒谬。第一个为郭有持肚皮付出代价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唐宋。年轻的唐宋突然有一天就不来给我们上课了,再来的时候,胳膊就吊在了绷带里。

唐宋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开始给我们讲课。他甚至都没有额外地多看我一眼。我却如坐针毡。唐宋老师越平静,我越难受。我多想被他叫起来,罚站,面壁,甚至拉到无人之处痛下杀手,咔嚓一声,也搞断我的一条胳膊!但是,没有,什么惩罚都没有。唐宋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头上扫视过去,同样也经过我的头顶,却没有任何意味深长地停顿。我却哭了。我觉得,这是个多好的人啊,是个多好的老师,他不但能告诉我们,“注意力不集中,是一个学生的大忌”,“作业,就是你们回家后的工作”,还能够在蒙受了不白之冤后安之若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顶多留下个见到陌生人闪出便觳觫不已的疑难杂症。这和郭有持的境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认为,这就是知识的力量,是教养的力量,知识和教养,也能够让一个人显得庄严,即使他在肉体上,可以随随便便就被人打断一条胳膊。

我觉得,唐宋老师在我心目中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唐宋老师替人受过,我的同学赵挥发突然也不来上学了。看到他的座位空在那里,我的心就攫紧。我并不喜欢这个废话连篇的家伙。但是,我也绝对不希望他遭到不幸。我的同学们对我默默地谴责着。他们的老师断了条胳膊,他们的一个伙伴如今也令人堪忧,这一切的原因,他们是明白的。他们都是电厂的子弟,郭有持的爱恨情仇,就是他们童年最熟悉的传奇故事。他们都过早地成熟了。生活在十里店,生活在郭有持的传说中,他们过早地告别了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童话,一个个向着锐利的方向成长着,为日后埋下无尽的病根。这样的后果是:整个十里店,在其后的若干年,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我也过早地成熟了。我妈对我说了:

“你得学习学习再学习,那样,你才能跑出去,离开十里店。”

我的同学们颟顸懵懂、马马虎虎地读书生活,我却在角落里奋发图强,这就是一个阴险的样子。我觉得我和大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也越来越孤独。我感到屈辱,感到自己有些为人类所不齿。

我决定不再去医院看望郭有持。最后一次去医院,我得知郭有持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那时电厂职工医院的病床突然紧张起来,几个伤势严重的病人被送了进来。他们有断了胳膊腿的,有脑袋开花、白生生裸露出脑壳的。他们被刻意安排在郭有持病房的旁边。我偷窥了一下,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们就是那天清晨闯入我家小屋的那几个侵略者,如今,被郭有持的手下一网打尽,送进来和郭有持做伴儿了。他们也真是尽到了做伴儿的义务,在复原期间,扎着绷带,吊着液体,将郭有持团团围定,陪他打扑克。

那把造成郭有持皮开肉绽的土枪也被缴获了。我去看郭有持,他从枕头下摸出了这把枪。郭有持用枪虚拟地瞄准我,脸上又是一个古怪相。我怀疑,那打在郭有持肚皮上的一枪,是不是辗转着打坏了他面部的某根神经呢?要不,他怎么会突然这么乐于对我做鬼脸?他一做鬼脸,就显得慈祥,可是把慈祥和郭有持挂起钩,除了神经被打坏,我是没法相信的。郭有持让我将这把枪带回去。我就接在手里,塞进我的书包,再一次肩膀塌陷,身板歪斜。

我背着这把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不免又浮想联翩了。我幻想,现在被我肩负着的,就是暴力与血腥,难怪我负重如斯,这把沉甸甸的枪被我背走了,暴力和血腥也就被我背走了,暴力和血腥被我背离了郭有持,他就会脱下狼皮,变成一只温顺的小羊。

当然,这同样是荒谬。

一天傍晚,我在家煮了碗面条,刚准备吃下去,就被郭有持的一个手下叫走了。

“走走走,吃好的去,面条有啥吃头!”这个手下兴致勃勃地说。

我被他稀里糊涂地带领着,上了生活区的一栋楼。

我说过,电厂生活区是由一排排青砖砌成的平房构成的,散布的那几栋楼房,住的是电厂的领导们。所以,在上那栋楼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当我们进入到五层的一家时,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我的同学赵挥发。我是被带到赵挥发家来吃好吃的了。看到赵挥发安然无恙,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我的心里感到很安慰,有种如释重负之感。然后,我看到的是郭有持。他躺在一副担架上,身上庄严地覆盖着一条医院的被子,被子上面那枚发黑的红十字,就像是他肚皮上针脚彪悍的缝合疤痕。担架放在地上,郭有持的一个手下蹲在一旁,手里高高在上地举着个液体瓶,一根管子把液体输送进郭有持的手背里。

从小我的性格就有些木讷。发生在我眼前的那些事情,万花筒一般地别开生面,令我目不暇接。久而久之,我习惯了用一双木讷的眼睛去旁观它们。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已经习惯出人意料的局面。我的生活虽然忧伤孤独,却绝不枯燥乏味。我怎么会枯燥乏味呢?我的身边就是十里店的传奇人物郭有持,他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咄咄怪事,比今天那些蹩脚的三流电视剧富有创意得多。所以,当我搞清楚,躺在担架里的郭有持,是要在赵群副厂长的家里扎下根来时,我也没有过多的震惊。当然,要说震惊,也轮不到我来震惊,最有资格感到震惊的,应该是赵群副厂长。

赵群副厂长面如死灰,善于讲话的他,面对躺在担架上、好像奄奄一息的郭有持,却哑口无言。赵群副厂长并不是个缺少办法的人。我曾经见到过,有一次,他对着家属区里几个正在施工的工人挥了挥手,那几个工人,就立刻收拾了家伙走人。尽管我不知道那几个工人是什么来头,也搞不清他们施的是什么工,但是,赵群副厂长挥手的姿势,却令我佩服有加。我觉得这个人真的很神气,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便会闻风而动,乖乖按照他的手势行事。他甚至都不需要使用他的语言,他只是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挥一挥手,就能够把自己的意图落在实处。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不简单,办法一定很多。

但是,面对挂着吊瓶的郭有持,赵群副厂长却束手无策了。他大约设计过无数种可能,并且也准备了应对之策,但令他失算的是,郭有持并没有夹枪弄棍地杀将而来,而是被人抬到了他的家,并且担架、吊瓶,一个都不能少。

郭有持实在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他虚弱地半张着嘴,眼睛向上迷茫地翻着,艰难地说:

“水水,给口水喝。”

没有人响应他,大家都有些呆若木鸡。替他举着吊瓶的那个手下不干了,吼:

“水!听不见啊?渴死人算你们家的!”

这家伙声若洪钟,可见是专门挑出来的。

断喝之下,我的同学赵挥发受了惊,他倒退了半步。本来,从我进门那刻起,赵挥发就一直看着我。我看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我知道赵挥发是想对我笑。因为,我也想对他笑。我们都有些情不自禁,有些窃喜,心情和整个房间凝重的局面不太相称。我们都忍着自己的笑意,彼此之间有种甜蜜的热乎劲儿。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被吼声惊破,可怜的赵挥发被现实一棒打醒,脸色大变。他的妈妈徐未,东张西望的,终于还是勉为其难地倒了杯水,放在了郭有持的旁边。我看到了,当徐未弯腰放下水杯的瞬间,她和郭有持的眼神有一个含意万千的交流。徐未的眼神有一些甜蜜的哀怨,像戏剧中的古代女子。我想,如果徐未此时可以开口,那么肯定会是一句韵味无穷的:冤——家——

这母子俩不约而同表现出的那种古怪的甜蜜之感,真的是很不恰当。赵群副厂长的面部扭曲起来,无可抑制,都有些狰狞了。

他呢喃一句:“郭有持……”

郭有持回一句:“郭有持个屁!”

赵群副厂长就只有打电话了。手一摸到电话,他似乎就平静了些。那个时候,家里有电话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能给人以力量。因此,赵群副厂长一摸上电话,就镇定了。他是在给电厂公安处打电话。

十里店是个特殊的地方,一般电厂内部的事情都由电厂自己解决,只要没弄出惊天血案,当地派出所是不会插手的,都交给电厂公安处来解决。所以,赵群副厂长才会有恃无恐,敢于唆使暴徒,用枪去打爆郭有持的肚皮。

公安处的人很快就到了,一个电话,招之即来。

这让赵群副厂长感到了欣慰。当楼下传来刺耳的警笛之声,赵群副厂长都有些眉开眼笑了。他点了支烟,还清了清嗓子,让我以为,他又要像在大喇叭里讲话那样地开口了。赵群副厂长有理由认为,电厂的公安处还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是一支拉得出、打得赢的队伍。所以,当黑脸的公安处处长王飞出现在面前时,赵群副厂长又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挥了挥手。他的手是由下往上挥的,一挥之间,便把躺在地上的郭有持捎带了进去,仿佛驱赶一只苍蝇,只需要挥这么一下,就能把郭有持扫地出门。同时,这一挥也是对王处长的一个指示,意思是,把他给我弄走!

但是,赵群副厂长又失算了。

黑脸的王飞一露脸,我就知道赵群副厂长难以得逞了。王飞是谁?他不但是电厂公安处的处长,还是郭有持的酒友、牌友兼战友。据说有一次,这两个人结伴去兰城赌博,在牌桌上与人发生了冲突,结果他们并肩作战,共同杀出一条血路,从此便一黑一白,结成了攻守同盟。在十里店,王飞与郭有持之间的关系可谓妇孺皆知。我很奇怪,赵群副厂长居然会对此毫不知晓。看来这还是个语言问题。赵群副厂长精通的是大喇叭里的语言,对于十里店暗流涌动的地下黑话,他是一窍不通啊。

所以,黑脸的王飞就没有领会赵群副厂长挥手之间的精神。王飞有些结巴,他低头瞅着郭有持,让人费劲地说道:

“咦,咦,咦,咦,咦?老郭你你不在医院待着,咋咋咋跑赵副厂长家来了?”

郭有持无精打采地说:“王处,这你得问赵副厂长。”

王飞就去问赵群副厂长:

“咦,咦,咦,咦,咦?赵——副厂长,老郭咋就跑跑跑你家来了?”

赵群副厂长一怔,手又挥起来,说:

“我怎么知道?你把他给我弄出去!”

这话不打紧,一说出来,就惹怒了郭有持。他腾的一下坐起来,一把掀了身上的被子,然后又嗷的一声仰天倒下。郭有持肚皮上的伤还没好,根本就坐不成,一坐,伤口必然撕裂。果然,他缠着纱布的肚皮就渗出血来。被子下的郭有持是光溜溜着的,要不他也露不出缠着纱布的肚子。他就是要把这肚子露出来,否则,不足以说明问题。郭有持手指颤抖着指住赵群副厂长,控诉道:

“把我弄出去?你试试看!老子今天就在这儿扎根了,死也死你屋里!”

说着,他一把揪了手背上的输液管,然后动手扯肚皮上的纱布。

他的手下当然不让他得逞,手忙脚乱地去摁他,声音洪亮地吼:

“郭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今天也不活了,我放火烧了这家!”

王飞也不让他得逞,也凑上去摁,一边摁,一边仰脸问赵群副厂长:

“咦,咦,咦,咦,咦?这到底咋咋咋回事呢?有啥事不可以通过组织来来来解决啊?”

赵群副厂长既惊且怒,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拼命地抽烟,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也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是组织呢?把你王处长叫来,不就是组织行为吗?赵群副厂长一定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拧住了,卡壳了,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陷进了这个泥潭里。

王飞从赵群副厂长那里得不到答案,就去批评郭有持:

“咦,咦,咦,咦,咦?老郭,你咋不不不上别人家,非得上上上赵——副厂长家闹事?你这是干扰厂领导的正常生生生活和休息!”

郭有持像一条鱼似的在地上扑腾:

“啥!我咋不跑到别人家?我差点丢了命,我儿子咋办?我家卡子几天吃不上饭了,我不来找领导我找谁?”

这就说到我了。我不由吞了口唾沫,身子也挺了挺。我说过,我是耽于幻想的孩子。郭有持声情并茂的表演,让我身不由己地进入了角色。我把自己幻想成了放牛郎,幻想成了讨饭仔,总之是个苦大仇深的可怜人儿。

王飞说:“有困难当当当,当然可以找领导,但是有啥啥要求你好好说,这样搞多多多不好!”

郭有持说:“好好说?人家用枪跟我说,我说得过?我又不是铁皮做的,我又没穿防弹背心!”

王飞说:“谁?谁谁谁用枪跟你说了?这事你得跟我说,我们公安处才才才管这事!”

郭有持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你问赵群!你问赵群!”

王飞和郭有持说相声一样地说着,终于说出了高潮。郭有持对赵群副厂长直呼其名,使得气氛骤然被拔高,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赵群副厂长崩溃了。真是有苦说不出啊!他那么爱讲话,那么爱发言,有情绪,有意见,向来是畅所欲言的,如今怎么就被人扼住了喉咙?是谁在堵他的嘴?扫视一圈,他就找到了答案。赵群副厂长扑过去,揪起一个人的领子,左右开弓,就是一通耳光。打完一个回合,他自己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甩着打疼了的巴掌,错愕地环视着诸人。

被赵群副厂长打耳光的,是徐未。徐未的头被打得东摇西晃,停止下来,就是个女鬼的样子。她的头发全部甩在了前面,瀑布一样地遮挡住了她备受凌辱的容颜。

徐未被打成一个女鬼的造型,我的心就感到了痛苦。我突然就萌生出了负罪感。毫无理由,我就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歉意。

我悄悄溜了出去,我不想看下去了,谁知道这些男人女人还会干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从赵挥发家出来,看到楼梯两侧挤满了人。一侧是身着警服的保卫干部们,一侧是奇装异服的流氓无赖们。这情形,猛一看会让人误解,以为他们是在对峙,是剑拔弩张,是针锋相对。其实不然,他们志同道合,都是来配合王处长和郭镰刀的群众演员。对此,我心明眼亮。我才十三岁,就觉得我把这个世界都看透了。

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像一个被夹道欢迎着的大人物。而一旦被这样夹着走,我就仿佛感觉到了苍老,仿佛感觉到了厌倦。这么说夸张吗?谁知道呢。总之,当我从楼洞里走出来时,仿佛的苍老和厌倦,令我感到了无端的恐惧。

令我恐惧的,不应该是徐未那女鬼般的造型。徐未受到凌辱的样子,只是让我感到痛心与不适;当然,更不应该是黑夜。我说过,我常常会在夜晚的十里店街头徘徊,伸手不见五指,我都从未有过畏惧,何况,电厂生活区还有着光芒四射的路灯。我走在路灯下,走在光明里,却突然紧张不安起来,这真是令人费解。并没有什么威胁到我,我却被自己的“费解”吓住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时长时短,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却因此而感到惊讶——它怎么就能够是我的影子呢?这么一想,我突然便魂飞魄散了。因为,我分明感觉有另一条影子,挟着冷风,从身后向我袭击而来!

我的确是遭到了袭击,这次不是幻想。

那一下还真是狠毒,事后我弄清楚了,它来自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子。我的同学赵挥发,从身后一棒子抡到了我的后脑勺上。我的脑袋嗡的一下,身体所有的血液都冲上去,让我几乎是空翻了半周,一头栽倒在地,与自己的影子合而为一。赵挥发一直尾随着我,并且有备而来,随身携带了这么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子。

这样说来,我的恐惧就不是没道理的了,我的苍老与厌倦,也不是仿佛的了。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大棒子的人,你会不感到恐惧吗?而恐惧的滋味,有时候就是苍老和厌倦的。

感到恐惧的不单单是我。我大约是昏过去了,昏的时间大约还不算短。当我苏醒过来时,行凶的赵挥发依然站在我身边。那根大棒子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的脸。赵挥发偷袭得手后并没有迅速逃窜,是因为他意志坚强吗?当然不是,否则他也不会颤抖不已。那根作为凶器的大棒子,提在赵挥发的手里,就像是他延伸出的胳膊,就像是风中摇摆的柳条,在我面前晃来荡去。赵挥发是吓坏了,一击而中,后果却令他魂不守舍。赵挥发总是这么盲目和草率。但是这一次,他对我的憎恨却是有道理的。我的爹正在和他的爹较量,两把镰刀铿锵交错,滋啦啦迸着火花,我家的镰刀占据了上风,那么,他就有理由从我这儿找回来。父债子还,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至于什么后果,那是我这种沉默寡言的孩子考虑的事情,口若悬河的赵挥发,自然是不会去琢磨的。

也许我有点疼,但并不像赵挥发以为的那么疼。赵挥发一定是以为我快被他打死了,所以,他也在一瞬间迅速地苍老与厌倦了。

我当然没有死。要打死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从郭有持那里,我得到了这样一个启示:即使你浑身冰凉,即使你肚皮开花,只要你的阴茎还热乎着,那你就离死还有一段距离。

我的阴茎凉了吗?我想应该没有。我只是感到很沉重,感到自己的脑袋正在变成一疙瘩木头。我依稀听到赵挥发在叫我:

“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

他叫得越来越让人心酸,语气是试探性的,带着忐忑的疑问,带着由衷的祈盼,越来越迫切,像一个亲人的呼唤。从此,我的同学赵挥发也留下了后遗症,一开口就是这么个腔调,可怜兮兮的,像是时刻被人奴役着似的。当时,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回答他一声,我不能让他这样贱兮兮地一直喊下去。不久之前,我们还有着一股子忍俊不禁的热乎劲儿呢。

我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积极性,再用自己所有的积极性去调动力气,终于发出了我的回应。我“唉”了一声,努力显得正常,努力显得婉转。大约是太努力了,这微弱的一声发出后,我便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再一次昏了过去。

再次苏醒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多了。赵挥发已经没了踪影,他得到了我的那声回应,想必应该暂时踏实了吧?能够让赵挥发踏实,我认为自己昏得其所。我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出乎意料,我没摸到血。我只是摸到了一块隆起的大疙瘩。摸到这块疙瘩,我就摸到了疼。我在地上仰卧了许久,困惑地看着靛蓝色夜空中的繁星。随后,我慢慢地爬起来。我觉得自己挺坚强的。我又开始幻想了。脑袋我不去摸它,它就不会疼,所以,也妨碍不了我幻想。我懵懵地想,我是一场战斗后死里逃生的士兵,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眸一望,残阳如血,遍地荒凉……

我东摇西歪地回到了自家的小屋,进门后就扑倒在床上。

这会儿,我哭了。

我有点伤心,也有点神往。

我趴在我的小床上,一边默默地哭,一边伸手去摸那把枪。它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我摸到它了,觉得它蛇头虎尾的样子很可爱,也很可怜。它在我手里,既是一把枪,又不是一把枪了。它成为一个安慰我的道具。我不幻想用它去向着世界开火。我幻想它,被我高高举起,然后,举着枪的我,对着世界傲慢地宣布: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这样,我的姿态才是高贵的——不是吗?我有枪,可是我举起我的枪管,骄傲地向你们敞开胸怀。

矇眬之中,我觉得有人在温柔地下我的枪。我一下子就醒了。张开眼睛,我居然看到了徐未。起初我以为是我妈回来了,毕竟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孩子的妈。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几乎就要叫一声“妈”了。可是,这个念头刚一产生,我就感到头晕眼花。也是奇怪,我一头晕眼花,就认出了站在我床前的,是徐未。

徐未的头发已经梳到后面去了,不然我也认不出她。她蹲在我的床前,正试图把我手里的枪拿走。我很困,整个人都有变成木头的趋势,那种迟钝、滞重之感,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脑袋上了。徐未怎么又跑我们家来了?她的脸上布满了青紫不一的肿块,怎么还会像个妈妈一样地蹲在我的床前呢?这些,我都不去想它了。我软软地张开握枪的手,任由徐未把它抽走。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可是,我的眼泪却一直在流。

赵挥发的那一棒子把我送进了医院里。我苏醒过来,已经是七天后了。我的症状非常奇怪,除了持续的高烧,其他生命特征并无大碍。我可以进食,大小便也通畅。我只是不省人事。大夫们用尽了手段,也无法将我唤醒。还有,就是我一直在流泪。那大约不能算是哭,因为泪水不是经由我的意识制造出来的,它不由我控制,我毫无知觉。

只有眼泪汩汩流淌。

所以,在七天后苏醒过来时,我的眼睛却张不开了。我的眼皮被泪水泡肿了,软塌塌,沉甸甸,像是被糨糊黏住了一样。我闻到了郭有持的气味,那股凛冽的硫酸味,即使医院的消毒水都掩盖不住。我想我是和郭有持睡在一个病房里了。果不其然,我听到郭了有持的声音。他似乎就趴在我床头,迫在眉睫,一开口,首先是一股热烘烘的气流扑上我的脸:

“醒了醒了!我看见他眼皮子在跳呢!”

我被那股凛冽的气流呛得咳嗽起来。然后,我听到了徐未的声音,她在叫,在喜悦地叫:

“大夫,大夫!”

声音里竟然夹着哧哧的笑。

我的意识恢复得相当猛烈,从昏迷到清醒,之间跟本没有过渡。所以,纷至沓来的意识让我头痛欲裂。徐未的喜悦和徐未哧哧的笑,这种妩媚的声音令我吃惊。我疼痛地想,她怎么还能发出这种妩媚的声音呢?在我的意识里,她依然正遭到残酷的殴打,那么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现实与记忆之间巨大的落差,让我的思维跌跌撞撞,几乎又要昏死过去。

事后我了解到,那天夜里当我离开后,赵群副厂长就越发丧失了理智。他对徐未的身体充满了仇恨,他不是用巴掌,而是用拳头去痛击徐未的脸。与此同时,他的儿子赵挥发也从背后向我挥舞起了仇恨的大棒子。这对父子,在那天夜里都把愤怒投向了无辜者。罪魁祸首郭有持,反而安然无恙。他躺在担架里,隔岸观火。直到徐未彻底被打蒙了,像一口沙袋般地东摇西摆,郭有持才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

“徐未啊,你还不跑吗,要被打死你才甘心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未立刻觉醒了,她拔腿就跑。赵群副厂长企图去拽徐未,却被黑脸王飞阻截了。王飞抱住他说:

“哎呀呀呀赵——副厂长,你这是要闹闹闹出人命啊!”

在王飞的掩护下,徐未顺利地逃出了虎口。这一回,当真是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了。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我们家,一边跑,一边还整理着自己的容颜,把头发向后拢起,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就像当年那些投奔解放区的有志青年,一路上也是梳妆打扮着的。这当然是我的猜测,但大约和事实也相差不远。所以,我在丧失意识的最后一刻,看到的徐未,基本上还是像个妈妈一样的。但我无法对她表达我的好感了,赵挥发那一棒子终于让我不省人事。我被徐未送到了医院,她也是背着我去的,和那天我背着郭有持如出一辙。

那时,郭有持刚从赵群副厂长家里凯旋。徐未夺路而逃,他当然就没有必要在赵群副厂长家扎根了。

郭有持正躺在病房中沾沾自喜,突然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送了进来,当然会大吃一惊。我的伤势非常隐蔽,猛一看,实在让人找不出哪里有了毛病。这就更令郭有持费解。他用手揪我耳朵,拧我鼻子,实在弄不醒我,不免也紧张起来,而他表达紧张的方式,就是发起火来,暴跳如雷地恫吓大夫。后来大夫们终于搞清楚,原来是我的后脑勺遭到了重击,所以才导致昏迷不醒。但是,是什么导致了我泪流不止,大夫们却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眼泪如此丰沛,在郭有持的谩骂中,大夫们试图用棉球塞住我的眼角。但那无疑是螳臂挡车。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小小一块棉球岂能阻拦?无奈之下,他们只有给我的眼睛两侧垫上厚厚的纱布,并且不断地更换。

电厂职工医院的大夫们,一定对我们父子俩深恶痛绝。郭有持就不必说了,我倒好,一住进来就是个疑难杂症。我们同样地恶劣,同样地不可理喻。

对于大夫们的愤懑,我是不难想象的,而且,我也深表理解。所以当我苏醒后,尽管张不开双眼,我也没有麻烦大夫们帮忙。他们被徐未妩媚的声音召唤而来,站在我的床前,用手掰我的眼皮,用电筒照射我的眼珠。我尽量配合着,努力转动了一下眼珠,表示我真的是醒了。但是,我立刻被一道红光刺痛了。我的眼珠像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令我不禁嗷地怪叫一声。大夫们吓坏了,咣的一下关闭了我打开的眼皮。郭有持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咋回事咋回事?”

大夫的声音很委屈,像个狡辩的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他还不太适应光,会好的,过些日子就好了,从不好到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我觉得大夫说得在理。我自己克服着困难,一点点练习着,让自己的眼睛尽快恢复。那果然是一个从不好到好的过程,也是一个温习光明的过程。当光明一点一点被自己找回来,那滋味,既不陌生,又恍若隔世。

可是,郭有持不允许我从好走向更好,他要把我揪回到一无是处的现实当中。我醒过来了,郭有持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查我受伤的原因。郭有持趴在我耳朵边,用心险恶地问:

“卡子,谁把你搞成这样的,是谁?是哪个狗日的?”

我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我不能想象,一旦废话连篇的赵挥发进入到郭有持的视线里,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我的幻想癖,这次帮上了我的忙。我的腋下夹着冰袋,手背上输着液体,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道具啊,我不趁此机会去充分地幻想,更待何时?于是,饶有兴致地,我将自己幻想成了垂危的战士,弥留的英勇,面对辣椒水、老虎凳,大义凛然,严守组织的秘密,绝不供出战友的消息。

郭有持又开始揪我耳朵,拧我鼻子。我的幻想绚丽多彩,我的现实却苍白无力。我只有让自己再昏过去。昏过去才是我与郭有持周旋的有效手段。而昏过去的最大症状,就是我的眼泪,又一次滚滚而下。我的疑难杂症大约就是这样被巩固下来了。我让自己再一次泪如雨下。绚丽的幻想犹如绚丽的事业一样,鼓舞着我,鞭策着我,让我的泪,像雨水一样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我的眼球感觉到了疼痛,眼角被浸泡得开始溃烂。我刚刚找回的那些光明,又被自己眼睁睁地一点一点送走。我自发地从好走向不好。

世界在我眼前渐渐黑暗。即使在白天,在我清醒的时刻,透过眼皮,我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暗红。

没有人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徐未像逃出地主热布巴拉家的阿诗玛,这一逃,是决计不会再回头了。她已经来到了解放区,所以,她哧哧地笑,发出妩媚的声音。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比起郭有持不绝于耳的聒噪,徐未妩媚的声音很动人,只不过略显凄婉,犹如鬼魂的吟哦。我不惜送走光明,迎来黑暗,悲壮地保护着赵挥发,这种品质,徐未无从知晓。她知道吗?我是在保护着她的儿子啊,是在保护着她如解放区的天一样明亮着的心情。这样一想,我又多出了一份凄凉。尤其在徐未照顾我的时候,这份凄凉更是让我不能自抑。

徐未天天来医院给我和郭有持送饭。她一勺一勺把粥喂在我的嘴里,还用热毛巾敷在我的眼睛上,每当此时,我就禁不住微微颤抖。

郭有持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总是伺机审问我。我想我的眼泪大约是快流干了。我每天输进去那么多液体,居然连一泡尿都没有。我没有尿啦,它们,都从我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即便如此,我身体里的水分也渐渐供不应求了。我只有让自己醒过来,当郭有持刨根问底的时候,才间歇着使用我的眼泪。渐渐地,郭有持也掌握了这个规律:只要他开始聒噪,我就会泪水涟涟。大夫们对此都束手无策,只有把这定义为疑难杂症之一种。

郭有持只好放弃了。他意味深长地向我舒口气,说:

“好啦!老子不问了不行吗?”

我终于赢得了胜利。当我奋力张开自己尘封已久的双眼时,光明来临得令人猝不及防。它们太蛮横、太霸道,那种作风,简直就是镰刀式的。我惊叫了一声,眼花缭乱,突然就呕吐不止。

和我一样,郭有持也留下了疑难杂症。他热衷于冲着我做鬼脸。除此以外,他的体形也发生了变化。那一枪的力量,不但打爆了他的肚皮,同时还打弯了他的脊椎。郭有持的肚子陷进去,脊背弓向后面。他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被那一枪打成了一个佝偻着的人。这不但让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而且,让他的形状也完全符合了一把镰刀的标准。郭有持削瘦单薄,如今又弓了起来,怎么看,怎么就如同一把真正的镰刀了。

这似乎有股宿命的味道。喏,他以镰刀自居,于是,终究要名副其实。

不知道郭有持使了什么手段,电厂的一个什么领导带了水果罐头和奶粉来慰问我们,临走,一再嘱咐道:

“老郭,治疗的费用厂里给你负责了,还是息事宁人吧!”

让郭有持息事宁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我们这对患者基本上已经痊愈了,我只是暂时地厌恶光明,泪流不息,这也不能算是凶疾。但郭有持以此为理由,依然赖在医院里不走。为此,我很内疚。我隐约觉得,自己又成为了郭有持的帮凶和筹码。

我想恢复得快些,非常配合治疗,甚至要求大夫加大我的药量,把每天三瓶的液体,增加到四瓶,或者六瓶。听到我这个要求的,是一位年轻的护士。当时她正在给我艰苦地扎针。我的手背上一片青紫,这位护士专心致志地用针头对付我的血管时,陡然听到我的这个请求,顿时剑走偏锋,一针戳进我的肌肉里。我反应够灵敏的,立刻忍住了剧痛,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我越是迫切,恢复得似乎就越慢。光明对于我,真的就成为了折磨。看到光,我便万分恶心,如果强迫自己去面对,就会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止,简直是吃多少吐多少,把徐未精心准备的饭菜浪费殆尽。

我虽然住在医院里,但已经知道徐未是住在我家了。我眯着眼睛看出来,徐未每天拎着的那个铝饭盒,是我家的。而且有一天,徐未穿了件粉色的衬衫,她闪身进来,像一个魂魄一般的飘忽,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穿了我妈的衣服。因为,那上面有我妈的气味。徐未拎我家的饭盒,穿我妈的衣服,对此,我毫不奇怪,也毫无恶感。我紧闭双眼,有时候,不由自主就会这么去想:如果那天夜里,徐未没有及时来到我的床前,我是否便会就此长眠,再不会醒来?如果徐未在背我去医院的过程中,也感觉到了我阴茎的温度,她是否也会在心里呼吁和恳求,让我的阴茎不要丧失那微弱的温度?

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徐未了。梦境很含糊,我伏在徐未背上,只有阴茎那里是热乎的,恍惚中我突然尿意汹涌。奇怪的是,我被这尿憋得似乎要浮上半空了,却怎么也无力让自己醒来,把它排泄掉。于是,我就只有把它尿在床上了。我很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懒,明明被尿憋着了,却不愿爬起来?我昏昏沉沉地想,这大约是和我的身体有关吧,我是个病号呢,虚弱得很。一这么想,我的胸口就好像拉风箱一样地起伏,让我喘不上气来。然后,我睡着了。即使睡着了,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气流所激荡。那真是奇异的一次睡眠,我睡得半梦半醒,却又无比深沉。

这就是我第一次梦遗的情景。我的这第一次,完成在电厂职工医院的病床上了。

徐未在第二天的早晨准时到来了。她在走廊里和护士打招呼。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脸就陡然滚烫。我有些无端的羞涩,有些无端的甜蜜。徐未在这天早晨,不但拎了我家的铝饭盒,而且还带来了一副石头眼镜。眼镜是郭有持的,镜片是很大的两块茶色石头,圆坨坨的形状,沉甸甸的分量,据说价值不菲,只是戴在脸上,俨然一个瞎子。

徐未把这副眼镜戴在了我的脸上。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的眼睛终于可以张开了。我小心翼翼地掀起自己的眼皮,看到的首先是徐未近在咫尺的脸。她是茶色的,是凉爽的。我躲在镜片后面,就有了庇护,让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凝视这个女人。之前,对于徐未的容貌,我是没有十分注意过的。当我自觉地去观察她时,我认为,徐未很漂亮,起码年轻时肯定漂亮过。她有些胖,脸盘挺大,并且,上面依然残留着被赵群副厂长殴打后的痕迹。但是这些在我眼里,都挺美的。

镜片那面的徐未也在端详我。她鼓励我道:

“卡子,试一试,你试一试,把眼睛睁开。”

我的嘴角不禁咧出笑来。这时,郭有持的脸也凑进了我的视野。他的眉毛向两侧掉下去,鼻子向左,嘴唇向右,分明就是一个难度极高的鬼脸。我的心情立刻被破坏了。同时,我的腹腔发出一声强烈的轰鸣,正式宣布我已经克服了对于光明的厌恶——我饿了。

我被放在轮椅里推出了病房。徐未推着我,这正合我意。郭有持也不甘寂寞,也装模作样地坐在轮椅里,让一个护士跟着推了出来。我们来到医院的花坛前。这真是十里店难得的一个好去处,花团锦簇,麻雀聚集在树上欢唱,让人宛如置身在色调浓郁的年画之中。我不免又有憧憬,将自己虚构成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祖国的花朵,身处一幅喜气洋洋的画面中,下面是一行美术字: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徐未也蹲在画里,蹲在我面前,喂我吃面条。我的肚子始终在叫,轰轰隆隆的,那是饥饿被迫发出的最后吼声。其实我多想一把夺过那只铝饭盒,仰起脖子,把那些烂糊的面条倾倒进嘴巴里。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激烈的食欲。我宁可享受着徐未谨小慎微地喂食。我觉得,那过程同样地令我甘之如饴。

我们终于可以出院了。郭有持的手下开来一辆面包车,但是他拒绝坐上去,仿佛乘车是一种亵渎性的行为。郭有持一手搂着徐未的腰,一手捏着我的手,从医院里出来,走上十里店的街头。

我们三个人,模样实在是怪异:郭有持的腰板被那一枪打得变了形,尽管他努力昂首挺胸,但肚皮依然瘪瘪地缩了进去,把背向后顶出一截,像一把行进着的镰刀;徐未脸上的青肿尚未消退,而且,公然和我们父子勾肩搭背,对于她,显然还有心理上的障碍,所以,她难免仪态尴尬,神情犹疑;而我,戴着一副大而无当的石头镜,像个小瞎子,过量脱水的身体,又像一根干瘪的茄子。

十里店街上的人,对我们当然要刮目相看。他们远远地遥望着这三个示威一般的疑难杂症患者,想认真地看,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他们的目光像一只只长长的鸟喙,惶惑地啄在我们身上,偷窥着郭有持率领着我们招摇过市。我却有些从未有过的坦然,纵然眼泪在石头镜后纵横,但我却觉得自己一瞬间变得从容。因为,除了留下些脑震荡的后遗症,除了就此迎风落泪,更可宝贵的是,无论如何,我还学会了以一根阴茎的温度,来衡量活着与死去。

从医院里归来,我的家却焕然一新了。

我在我家门口,看到一块花花绿绿的布垫子。我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觉得它是一个障碍。我想跳跃着,蹦进我的家。徐未却率先做出了示范。她把自己的脚踩在上面,来回蹭一蹭,然后才进了门。这样,我才明白了这块花垫子的用途,也把脚踩上去蹭。我发现它里面塞着棉花,踩上去脚感不错。进到家里,映入我眼帘的,首先是那块白纱,它横亘在我家的小床与大床之间,显然,也是一个障碍。这块白纱的用途是什么呢?我似懂非懂,却又有些深解其意。

不用说,这些障碍都是徐未设置的。

我突然就很伤心,觉得那块花垫子和那块白纱,对于我,就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它们要把我隔绝出去,然后在里面上演其他的风光。

我的家变得陌生了,我心里非常难受。可是我没有流出眼泪,我的眼泪已经在医院里流光了。我一言不发地找出我的书包,背起来向外走。在我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幻想成背着行囊去流浪的姿态了。

徐未在我身后说:“你去哪儿呀,卡子?”

我对徐未产生出一些怨怼,闷头说了声:

“学校。”

徐未说:“哎呀你急什么嘛!”

郭有持嘻嘻哈哈地笑着说:

“你别管他,他也是咱十里店的一条怪虫虫。”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即使我赶到学校,恐怕屁股都坐不稳又得回来。可是我依然出了门,蔫头耷脑地走上十里店街头,仿佛一条怪虫虫似的蠕动着。我有些受伤的感觉,有些自惭形秽,对自己,也有一些同情和怜悯。我感到了空前的孤独,一下子想念起了我妈。她在哪儿呢?尽管毫无依据,我却乐于一厢情愿地认定,改弦更张后的我妈,现在必定过着与十里店迥然不同的日子,不管那日子是什么,都一定是好日子。因为,在我心里,只要是与十里店迥然的东西,就都是好东西。正好比,只要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一定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一定要拥护。

走到学校门口时,果然已经放学了。我的同学们从学校里出来,像洪水一样地淹没了我。我向校门里走,挤在他们中间逆流而上。这样两种不同方向的行进,很快就把我孤立了出来。大家逐渐自觉地给我让开了一条通道,对我侧目而视。于是,我的孤独,我的自卑,都被无端地放大了。我又走成了一个被人夹道欢迎着的大人物,而这样被夹着走的滋味,你们难以知道。

尽管我的眼眶已经干枯,但是我感觉自己依然是在强忍着泪水。我走进了校门,转到了教学楼的背面。我本来是想找个没人的角落歇口气的,却一眼看到了唐宋。

唐宋夹着一沓本子。他很瘦,面孔白皙,头发蓬松,在我看来,有种英俊的憔悴之美。唐宋看到我,先是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摆子,接着脸上就有些惊讶。他说:

“郭卡,怎么是你呀?你出院啦?好彻底没有?”

唐宋的问候令我一下子委屈万分。我都不知道,我居然又流出了眼泪,直到泪水流进了嘴里,我才羞愧地用袖子抹去了它们。对于我的眼泪,唐宋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斜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他伸出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我感觉到了,这只手就长在他被打断的那条胳膊上,因为,它有些僵硬。唐宋说:

“来吧,到我屋里去,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呢。”

我立刻好奇起来。同时,我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又开始发作。我想,唐宋不会是要对我打击报复吧?把我诱骗进去,然后咔嚓一声,搞断我的胳膊?所以进到唐宋的小屋后,当他弯腰在床下寻找时,我不由得感到了紧张,怕他也摸出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子。当然,这只能是我的遐想。被唐宋从床下摸出来的,是这样一个装置:它是一块木板,下面用两根铁棍固定着四个滚轴。这种东西我是不稀奇的,十里店街头到处都是,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几乎人手一辆。他们叫它滑轮车。

唐宋把这辆滑轮车举在我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一看,自言自语道:

“做得蛮结实的,站上去一个胖子也没问题,嗯,也散不了架!”

“你送我的?”

我很迟疑,感到不可理解。

“不,不是我,”唐宋说,“是赵挥发,是他委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更加疑惑了,为什么是赵挥发呢?

唐宋说:“赵挥发已经转学了,所以,他不能亲自给你。”

我吃了一惊,问道:

“他转学了呀,转到哪儿去了呢?”

唐宋说:“大概是去兰城了吧,他爸爸调动了工作,他就跟着走了。”

原来,在我们住院期间,赵群副厂长调往了兰城。他去兰城电力技校做校长了。那里曾经是我妈的母校,培养着像我妈一样与郭有持在本质上对立着的人。想必,在那里,赵群副厂长那“专属民国”一般的嗓音,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学校毕竟是个更适合发言的地方吧?

我把那辆滑轮车接在手里,像是接过了烈士的枪。这是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个馈赠,那分量,难免就会重若千钧。同时,我又有些恍惚。我的身体依然孱弱,如此复杂的事情摆在眼前,一下子就有些吃不消。

唐宋在我发愣的时候去食堂打来了饭。他的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我们的课桌一模一样,上面堆着我们的作业本,还有粉笔盒、墨水瓶。唐宋把打来的饭放在桌子上,邀请我与他共进午餐。我当然是受宠若惊了。我觉得,坐在这样一张桌子前吃饭,就是一种荣誉啊。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顿饭的内容。它们分别是四个馒头,一碗白菜炒粉条。被我记下的,还有唐宋的一番话。那时唐宋被馒头噎住了,举起一只大搪瓷缸子很痛快地喝了一通,然后他对我说:

“郭卡,你还小,大人们的事情,和你没什么关系的。”

说完,他沉思起来,在我以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时候,他又说道:

“郭卡,你也不算很小了,有些事情,也该懂得了。”

他又说我小,又说我不小,这种自相矛盾的话,实在不像一个语文老师该说的,所以,就格外被我牢记在心了。

吃完饭后,唐宋就让我回家了。他说:

“你多休息几天,身体好了再来上学吧。”

唐宋说:“你看你长得多快,才几天,又长了一截!”

我觉得唐宋的这句话也是在形容一条虫子,长啊长的,可不就是条愚蠢倔强的怪虫虫吗?

我夹着那辆滑轮车回家去。一路上我仔细地研究它。我想,这辆车一定被赵挥发玩了很久,因为那块木板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比,栉风沐雨,发出油亮的红光;四只轮子也熠熠生辉,轻轻一碰,就旋转不已。说实话,我并不是非常渴望拥有这么一辆滑轮车,我无法想象自己也能够乘着它驶入正常的童年,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呼啸着茁壮成长。我已经习惯了虫子般的缓慢,习惯了沉默寡言。

如果我也去滑翔,我首先需要克服的,并不是速度,并不是风,而是巨大的羞怯。

郭有持正在家里宴请他的朋友们。黑脸的王飞来了,喝了酒的脸显得更加地黑,像一块亮晶晶的炭。那个穿着军装的胖子,就是赢了我家房子的人武部部长李响,这也是十里店的一个名人,狭长的眼睛像一只闭眼的乌龟。郭有持和这些人抱作一团,逼走一个“专属民国”的赵群副厂长,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在弹冠相庆,碟碟碗碗地摆了一桌。我站在门口,一边在那块花垫子上蹭脚,一边想,和他们这种乌烟瘴气的吃喝相比,唐宋老师趴在课桌上的一日三餐显得多么伟大啊。

徐未在忙前忙后,她端着一盘粉条炒肉从小厨房出来,和我撞了个正着。徐未一眼就看到了我夹着的东西,神色在一瞬间凝固住。对于那辆光彩熠熠的滑轮车,徐未显然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