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名涛《远山已是一片秋色》全文阅读
一九六一年秋天。
浩茫无际的下游长江上飘着一叶小舟。
没有风,江面上滞留着黑色的烟霭和隐隐的啸鸣。太阳快要落人西边山头,晚霞把蠕动的江面染成一片稠厚的血红。渔人的帆船开始从江心往岸边划去。
一片浅浅的小洲,渐浓的暮色里像是由长江撇下的一个阴沉的胎儿,轻轻地摇荡在前方的江面上,从小舟上可以看见堤坡上芦苇花云絮一样浩浩茫茫地连成一片,逶迤地绕遍、湮没了整个小洲。
“到了,快到了。”小舟上的老队长对着一个陌生青年说,神情兴奋。
小舟终于在长长的颠簸之后靠拢了小洲。
渡口一间新建的草篷旁边盘腿坐着一个瞎女人,蓬头垢面,衣服上净是脏污。她悠然自得地弹着莲花落,“呱呱啦啦”的莲花落声中她不停地唱道:
“老鼠药哎,卖味;老鼠药哎,卖睐……”
虽然自始至终就这么一句,却唱得委婉摇曳,充满民间流浪艺人生活的情调。
“嗳,他三婶,还不快回去,天都晚了,渡口鬼也没有,你老鼠药卖给谁呀。”
老队长对着瞎女人大声嚷嚷,转而又喑着声说:
“回家吧,他三婶,明天再卖吧,现在没人了,快回家。”
“是老队长啊,你打哪儿来呀?噢,我这就回去。你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是谁呀?”
“你管谁呢?快回吧。”老队长把摊在地上的几只僵硬的死老鼠和几包老鼠药放进她身边的篮子里,搀扶她起来,把一截竹竿递到她手里……
“她是前面江沿村的。这几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一个瞎子,竟还活着回来了!她就孤寡一人。”路上,队长对陌生青年说。
“这光景,谁还买老鼠药?”
“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老鼠药。说也奇怪,我们洲上今年老鼠多得出奇,你早晨起床,脚伸进鞋里踩上的可能就是老鼠。鞋里有,锅盖上有,床上有,家里旮旮旯旯都有,连走在路上的牛身上有时也趴着老鼠。我们倒尿桶时,里面总有溺死的老鼠。”
陌生青年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在荒草之中果然看到成群成群的老鼠穿梭不息,全是瘦骨嶙峋的,白白的肚皮一吸一吸。蓦地,一只兔子一般大的老鼠从他脚上跑过,他不禁一阵心悸。
“别怕,别怕。”老队长拉着陌生青年的手说,“老鼠有什么可怕,前几年洲上要有这么多老鼠,也不会死这么多人。老鼠肉非常好吃,就是味难闻。你吃过吗?”
“没有。”
“反正你家也没人了,我们曹姑洲就是你的家了。你先住在我家,吃在我家。明天我来买几包老鼠药试试,八成这瞎子骗人。”顿了一下,老队长说,“你要是给我们洲上教出几个人来,全洲的乡亲都……都……”老队长说不下去了,一阵激动和委屈充塞心头。
青年想安慰老队长,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我们洲上人是太可怜了,”老队长说,“祖祖辈辈也没有一个知书识字的人,只知道背拱天地在地里累死累活地苦,苦……上个月县里下来一个通知,我们拿着那张纸,只知道字是黑的,公章是红的,半天摸不着头脑,到县里才知道是上级分配给我们救济粮,结果我们去迟了,粮食被别的地方领了。那救济粮至少也能救活我们洲上几家人性命啊!”
虫豸唧唧,蒿草连天,已走进小洲的腹地。深掩荒草之中的这条小路消失在和江水相连的河汊边。荒寒的河面上一只大盆由两根粗黑的、分别系在两岸的绳索控制着往来运人。大盆刚离岸,这边又站了好多等候过河的人。
原来早就听到的哭喊声来自大盆里那位中年妇女,她搂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
“儿呀,可怜的儿呀,大刚死,现在又没妈了。我可怜的儿呀,没大没妈的儿呀……”
大盆里横放着一具尸体,脸上盖着一张脏污的白纸。这尸体大概就是那小女孩母亲。
“明枝死了?”老队长问岸边一个扛扁担绳的汉子。
“嗯。”汉子望着队长身旁的陌生人。
人死了也有了哭声;苍茫的暮色里,前方零散在如海如浪的荒草中的低矮的茅舍上空也有了炊烟,青年心里陡然产生了一阵辛酸的暖意,在他的家乡,在他流浪的辽阔的关中平原上,他已好久没见过眼泪和炊烟了。
陌生青年抬头注视着大盆里的那个小女孩,那个幼小的孤儿……
“告诉大伙一个好消息,”老队长大声说道,“我给洲上请来了一位教书先生,喏,就是他。”
老队长把陌生人拉到大伙面前,“我今天在县城车站认识他的,看他口袋里插着一杆笔,我就走上去问他识不识字,果然他是知书识字的,还上过初中呢,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受苦的庄稼人出身。从此他就是我们曹姑洲人啦!从明天起,谁家有够上年龄的伢子就上我家报名,教室嘛……喏,就是前庄的牛屋。”
等候在岸边的人全都因兴奋、因感动而尴尬起来,望着这位陌生青年,有的搓手,有的讪笑,不知如何是好。
“……噢,我姓曹,叫曹礼。”陌生青年喉结蠕动着,情绪波动,“我没了家了,我希望这个洲就是我的家,我一定会把学生教好的。”说完,他扭头注视着渐渐远去的大盆里那个脸色苍白、左眼角上有一颗令人触目惊心的黑痣的小女孩……
小女孩毫无表情地也望着他……
那位中年妇女仍在哭喊,小女孩毫无反应,任她拉拽。小女孩眼睛很大很圆,却像雪晨的太阳一样,没有光泽,那颗苍白中的黑痣肃然醒目地映在惨淡的斜阳里……
老队长说着什么,他没听清。他久久地和大盆里的小女孩对望着。猛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他不自觉地拢了拢双臂。他想回应老队长说点什么,可又无从张口,痴痴地望着老队长笑了笑。
大盆把那具尸体、小女孩和哭喊着的妇女运上岸之后,由人拽着绳索驶回这边。他的视线收敛到拽绳索的老人身上。老人坐在一棵老树下,旁边是一个低矮的鸭寮,他动作麻利地拉着绳索。大盆挨了岸,他和老队长还有一些洲民便跳了上去。
大盆在河汊上漂移……
渡口的草棚变成了两间砖砌的瓦房,瞎女人仍在“呱呱啦啦”的莲花落声中凄婉地唱道:
“老鼠药哎,卖味;老鼠药哎,卖睐……”
春天的曹姑洲一片新绿,在淡淡的、雁群嗷嗷的天空下,在纤细的、温婉的阳光里,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的绿色掩映着各色各样的野花。暖意洋洋之中,高高直立的鹅观草那一穗穗绿紫色花朵尤为醒目。蒲公英、鸢尾、紫花地丁星星一样洒满了洲上的旮旮旯旯。
江边柳树吐出了雾一样的嫩苗,芦笋也从湿润而温馨的地面钻了出来。一股股清滢的春汛在沟渠、田野、洼地流淌。
春天的马兰头还没有开花,青嫩的茎芽正是食用阶段。同期而至的是各种蒿子。在鹅蒿、黄蒿、白蒿、马蒿、艾蒿、驴蒿交结盘生的草埂上,洲上人—眼就能认出驴蒿。一到春上,曹姑洲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有驴蒿和马兰头,味道寡淡而可口。传说它们能医治多种疾病,痛肿、疔疮、痢疾,甚至吐血、肝炎。洲上人对驴蒿、马兰头有着特殊的感情,无论沦落何方,只要见到驴蒿,见到马兰头,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洲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随时随地都会唱起一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现在,在闪亮的小溪边,在江堤埂坡上,伴着这支散淡的、一往情深的歌谣,到处都是提着篮子采摘驴蒿、马兰头的男男女女。对曹姑洲来说,仿佛不是为了食用,而是一种如期而至的风俗,一种温暖的乡情。
江面在春天里变宽了,两条渡船悠悠地在水上漂荡。船里坐着过江买米的人。有时也有一两头牛和人同乘一船,那是帮洲外的亲戚犁出耕地的。
春天的曹姑洲繁忙而又祥和。
春天的曹姑洲像一枚绿叶轻浮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
学校在春天里开学了。
几泡牛尿,几根牛桩的学校不见了。现在的学校是一排砖瓦房,坐落在前庄的晒场旁。前前后后是一片繁密的柳树林。间或也有柏树、梧桐树、楝树、三角枫、桧柏。所有的树木都枝繁叶茂,在江风中掩映着,护卫着,荡漾着这排白色墙壁的校舍。
一条小路从学校向小洲深处辐射、延伸,小路两旁的巴根草里散落着如珠如星的地丁草。
学校里的教师也增多了,由本来的一人变为现在的四人。曹老师教一、二年级两个班,另三个教师都是曹老师的学生,教三、四、五年级。
开学的第一天是报名,曹老师管任课的两个班级·的学生报名。一些初人校门的孩子由家长领着,神情惶恐地回答着曹老师的测试。
“是公鸡叫,还是母鸡叫?”
“母鸡叫——不对,是公鸡叫。母鸡管下蛋。”
“你身上有几个纽扣?”
“有……我数数看,一、二、三、四……带掉的这个,一共五个。”
“对了。会唱歌吗?唱一支歌给老师听听,好吗?”
“我唱……唱大肚子爷爷教我唱的歌。”
“好,慢慢唱,不要急。”
“北、京、城、里、豆、腐、买——
瓜、洲、城、里、买、米、淘——
老、师、江、口、挑、担、水——
鸡、笼、山、上、砍、柴、烧——”
这个长着冬瓜脸、细眯眼、嘴唇很厚的调皮鬼分明是在“讲歌”,却又竭力想把讲变成唱,一顿一顿的,每字尾音故意拖长,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令人捧腹。
曹老师满意地给他登记注册。
“下一个。”
一个女孩怯怯地站到曹老师跟前。低垂着头。没有人领着。
“你多大了?”
“……12岁。”
“噢……12岁才来上学呀。你认得字吗?会不会数数?” “认不得字,数会数。” “会唱歌吗?” “……” “会不会唱歌呀?”曹老师和蔼地重复道。 “……会……会一点。” “唱一支歌给老师听,好吗?以后在学校要经常唱歌的。在老师面前别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唱。老师想把你的胆子锻炼得大一些。”
这位小姑娘依旧低垂着头。
“不唱歌,就不让报名上学了吗?”
“不是的,你都12岁了,不唱歌当然也让你上学。但学习要胆子大,不懂的地方要敢问老师,懂吗?你若学得好,老师上课教的知识都懂了,老师还会给你讲高年级的知识,让你跳级,让你尽快帮爸爸妈妈识工分,写信,念报纸……”
小姑娘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望着曹老师。
曹老师愣住了。她有一双淡淡的大眼睛,含着一种成年人的忧郁。
在她的左眼角上,曹老师看到了一颗醒目的黑痣……
“你叫什么名字?”
“春雾。”
曹老师觉得有好多话要问,但他什么也没问,甚至没问她姓什么,一直跟谁生活。他在春雾入学登记表父母亲栏里均填上“亡”。待他想平静地仔细望望她时,春雾已离开了。
渡口的老艄公今天打鱼时从江心打捞了一桶酒,隐约可见酒桶上有“民国初年”的字样。这一下在小洲上轰动开了。本来洲上人常在附近的江里捞上东西,成捆的白纸、小型水泵、藤椅、篾床等等,都是在上游的狂澜里翻了船,顺着江水搁浅在这里江底的。而像“民国初年”这么久远的东西则从未捞上来过,何况酒是时间越长越醇,这一定是那遥远年代里,一个酒坊商葬身鱼腹之后馈赠给大江的礼物。
老艄公不忍独享这百年美醪,给洲上的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分了一些。老队长用水壶灌来了两壶。晚上叫去了曹老师,还有大队油厂的陈大师傅,即王小明那天说的“大肚子爷爷”。他的肚子也确实够大的,活脱脱就像一个大水桶坠在他胸口下面,走路尤其是弯腰的时候也够难为这位从他乡来此地传授炼油技术的老人了。
所谓百年美醪不过成了浑浊米汤,长年累月地一定渗进了不少泥水,老队长神情庄重地轻抿了一口,“哈——”地长舒了一口气,连连赞叹:“好酒,好酒,哈——这酒,皇上大概也喝不上呢!曹老师喝,老陈也喝。”
曹老师跟着抿了一口,曹老师觉得喝了一口泥水,但隐隐地也感到一丝醇厚悠远的意味。
“啥味也没有,咋是好酒?”老陈举觞一饮而尽之后,连连吐着唾沫,“要我说呀,队长,这民国的酒比尿还难喝。你肯定让那王八羔子蒙了,还不知在哪条沟里给你灌来了两壶尿水。”
“哪能呢,是我亲自从桶里倒的。酒倒完,把桶轻轻一放,桶成了一摊泥了。时间这么长的酒,是皇上也喝不上的呀,跟小店里的白干酒能一样吗?水子——”
慑于他的没完没了,队长喊他的第三个儿子给老陈师傅打来了白干酒。
三杯白酒下肚,老陈眯着眼问:
“曹老师,来洲上年辰不少了吧?”
队长接过话茬说道:
“10年了,一晃曹老师来我们洲上都10年了。”队长饮尽了一杯白酒。
“曹老师,”老陈师傅说,“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我离家时,一个弟弟早就出去了,现在也不知死活,我给家乡写了几封信都没联系上。”
“再写一封信给你们大队部看看,看他们能不能帮你打听打听,”队长说,“前一阵子,我们大队接到一封信,是从……从山西寄来的。我们帮他打听到了他母亲,分散都快20年了。”
“是不是前庄沿的麻婆子?她死了有几年了。”老陈师傅嚼着咸萝卜说。
“就是。哎,曹老师,听我话,再写一封试试,就寄到大队部。”
“我信都是寄到大队的,可能不在人世了。他是我最小的弟弟,出去半年那会儿,我们庄上有人说在渭南火车站看到过他,已饿成皮包骨了。”曹老师说着,习惯地捏了捏鼻子。
“他还活着,就这么一个弟弟了?”老陈想到自己孤寡身世,有些伤感。
“嗯,他还活着的话。”曹老师说。
“哎,曹老师,我早就想跟你说个事。”老队长灌下一杯酒,说,“我给你说个女人,怎样?你又没结过婚。干嘛要一个人过?我这次说的比以前他们说的强百倍,老陈,你猜我说的谁?”
“谁呀?我哪能猜到。对了,老曹,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别人给你提亲,你都不答应。这何苦来着。曹姑洲的女人个个水灵、标致,看得我这个老不死的都馋煞煞的。老曹,你可真是怪呀!哪个男人不想女人?啊?嘻嘻嘻。”老陈师傅眯着眼,嬉笑。两只眼本来就像葫芦上划的两道缝,眯和睁区别不大。
“老不正经的,又来劲了。伢子们都在,你给我规矩点,我在跟曹老师说正经事。”
“哎,老曹。”老陈吊着眼梢,醉迷迷的样子,“我说的不对?哪个男人不想女人?不想女人的不叫男人。”
“曹老师,这次你可一定要答应我。”老队长神情严肃,“人我保证没说的。她男人死了一年了,就一个伢子。明天我过江帮你在公社开后门买一点红糖,我们曹姑洲有一个风俗你还不知道吧?女方第一次到男方家来,男女都要用红糖泡开水亲自递给对方喝,这才叫正式相亲。后天我就把她带来。曹老师,到时你一定听我的,没错。”
“噢,老队长,你说的是不是马拐队的大个女人?她男人前年冬天在北江上打鱼时淹死的?”老陈张着嘴问。
“就是,就是。哎,老陈,秋月还有的说吗?”
“啊,老曹,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呀。秋月可是百里挑一的呀,人又本分又会持家,两个奶子……不说了,不说了。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同意,来,老曹,干一杯。”
曹老师一饮而尽之后,又拒绝了。
“不,不行。”
老陈师傅放下酒杯,怔怔地、不解地盯着曹老师。
“曹老师,这么好的事,你怎么又不答应?”老队长也迷惑不解,“秋月可比以前的几个都强呀!老陈,像曹老师这样的好人,你以前怎么就想起把秃丫说给他?曹老师像你,只要是女的就行厂
“不说那个了。哎,老曹,你在老家没结婚吧?”
“没有。”顿了会儿,曹老师说,“记得……在老家时曾有过一个相好,后来也不知她跟父母去哪儿了。”
“那你现在咋不想结婚2还念着那相好?”老陈说话总给人南腔北调之感。
“都这么多年了,早就淡忘了。”曹老师也说不清他为啥不想结婚,他只是觉得太习惯一个人过了。
“好了,别难为曹老师了,说说别的吧。”老队长说。
“曹老师,”老陈师傅又饮了一杯酒说,“你每次过江都要丢几毛钱给那瞎子,船老大说的,好多年都是这样,这为啥子哟?”
“以后别给了,”队长愤愤地说,“每年队里都给她救济,她一个人怎么也饿不死,这个瞎婆子是在那儿装穷。”
“她装穷,我装穷了吗?”老陈是见酒就醉,今晚大概又喝多了。“啊,我装穷了吗?”他又骂开了,骂油厂厂长不讲信用,给他的工钱太少;骂老队长不给他盖房子;骂船老大不把大鱼给他吃;骂小店的酒里掺水;骂瞎女人……一会儿工夫,曹姑洲让他骂了个遍。
曹老师提前回来了,说好了从今晚开始给春雾补课。春雾不在房间,曹老师见桌上有一张字条,歪歪拐拐地写着:我到西江沿一会儿就来。
上课才一个星期,春雾就会写这么多字了,曹老师有些惊讶;有的新生一横一捺还写不全呢!
曹老师更有信心了。
曹老师不知她这么晚到江边干什么,带上门,顺着柳树圩里一条潮湿的小路来到了西边江沿。
淼茫、幽暗的江面上正驶过一只大轮船,大轮船上上下下的几排窗口全亮着灯,像夜雾茫茫之中飘过一片金色世界。
春雾站在一棵黑黢黢的大树下面,冷冷的江风吹着她瘦小的身影。她专注地望着那大轮船,望着那片美丽神秘的金色世界,缅想着。
“你每天晚上都来到这里看大轮船?”曹老师悄悄走近春雾,问。
春雾转过头望着曹老师,“嗯”了一声,接着说:“天黑了我就来,站在这棵老柳树下面望着江面,一会儿那大轮船就会开过来。大轮船开过来的时候把我照得通亮。我回到家里,睡在床上,还能听到大轮船的叫声,呜呜呜地,就像风声。”
“有一天,”曹老师说,“你也会坐上那大轮船的。假如你坐上那大轮船,夜色茫茫中驶过曹姑洲的时候,你还能知道吗?”
“会知道的,我还会知道我每天晚上站在哪里望大轮船的。你看,这棵老柳树是我们洲上最高最大的,旁边的堰坝、房子、坟茔,还有这江堤的形状,哪处江堤有缺口,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顿了一下,春雾问道,“老师坐过大轮船吗?”
“老师没有坐过。老师跟你一样,也很想坐一次在长江上航行的大轮船。”
“老师,”春雾想了想,如实说,“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坐那大轮船。”
“噢……老师以为你很想坐呢,就跟老师小时一样,对什么神奇的事都想亲历一下,在山坳里看到天上飞机也想坐一次呢。老师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爸爸死了,我弟弟妹妹都在哭,可我不哭,却在想着像爸爸那样死一次,脸上也被人盖着冥纸,好多人围着我哭。”
曹老师苦涩地笑了起来。
“我想象不出坐在那大轮船上的情形,那么多灯全亮着……”
“老师明白了,所以你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真的坐上那大轮船。”
春雾似懂非懂。
江风吹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江堤上显得更加寒寂。江面上的渔火若隐若现。
曹老师隐约还能看到春雾眼角的黑痣。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你刚会走路说话时的事还记得吗?”
“记得,”春雾胸有成竹地说,“小时候的事记得可清楚了……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星星又那么远,那么亮……我跟着小姐姐,当时也跟着姨娘,满洲上打猪草、拾柴火、挖马兰头、挖驴蒿。秋天花生收获的时候就在队里的花生田里拾花生,有时还跟着小姐姐过江拾稻子,背着一个大竹篓,小姐姐背着自己的还用一只手提着我背上的竹篓,从对江拾满了竹篓回家的时候总是很晚了,在路上,我一抬头看到天上那么多的星星。那时候的天好像比现在高,比现在远,星星也比现在多。”
“因为那时候你还太小,所以觉得天比现在高,比现在远。”
“我想也是的。”春雾接着回忆道,“有—次,我跟着小姐姐半夜到南江沿那儿偷花生,小姐姐拔花生藤,我偎在地下摘花生。从江面上传来大轮船的叫声,吓得我‘啊’地大叫了起来,把棚子里看花生的老二公惊醒了。老二公披着一件棉衣,站在棚子那儿用手电往花生地里照,小姐姐把我往泥里死按,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抬起头,老二公早就站在我们跟前了,我吓得浑身发抖,上下牙哒哒响。可老二公什么话也没说,望了我们—会儿,然后把从棚子里提来的大半篮子花生倒进了我们的布袋。他自己弯下腰把花生地整好,把花生藤重新栽上。我和小姐姐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之后,他还送我们回家,送了好一段路……我和小姐姐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淡多了,又高又远……”
春雾说着陡然感到惶惑不安,她自己也没想到今晚会说这么多话。
曹老师很高兴,因为平常春雾话说得极少。
“今天我心里很难受……”春雾凄然地低下了头。
“难怪今天你心事重重的。有什么事,能跟老师说吗?”
“我小姐姐……”
“……出嫁了?”曹老师知道春雾的小姐姐是她姨娘的大女儿,比春雾大几岁,矮矮胖胖的。
“出嫁?不是的……我一直以为她拿去了我一块钱,我过江卖草药得来的一块钱,放在箱底的。我想在小姐姐出嫁的时候送给她。” “原来不是她拿的?” “我早晨拿衣服时看到一小撮碎纸屑,就是那一块钱,早被老鼠咬碎了……”
“噢!”沉默了好大—会儿,曹老师说,“我们回去吧,春雾,老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小姐姐出嫁时,你还会送一样礼物给她,用卖草药的钱买一样礼物送给她,对吗?”
“嗯,是的。”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以后别—个人跑来。—个人孤零零站在这里,离村子还有好远,你不怕吗?要是江堤塌方了,多危险:”曹老师说着,心里有些压抑。
春雾默默地低着头走了一截。忽然说:“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吗?”曹老师愣了一下,有一种被人洞悉了心中秘密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学校报名见到老师,就觉得老师会对我不同寻常的好,就像亲大,就像亲哥……老师知道我是孤儿,是吗?”
“老师早就知道了。老师第一次来洲上就见到你了,在河汉的大盆里,你在妈妈尸体旁毫无表情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你……噢,那还是10年前,那会儿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老是望着我,大盆已驶出好远,你还伸长着脖子,盯着我望……”
“可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了?”春雾放慢脚步,暗暗眯着眼。
“老师也记不得自己母亲死时的事了,老师在比你当时还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曹老师又捏了捏鼻子。
“……噢,老师!”春雾在心里嘘叹。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春雾突然惊恐地说:“老师可千万不能像我亲大,像我亲哥……”
“为什么?”曹老师停下来,奇怪地问。
“他们……都死了!老师可千万不能死呀!”春雾说着,一阵寒栗使她颤抖不已。
曹老师紧紧地搂着她的肩,感到一种宿命般战栗。
离开了江边,风暖和多了。小洲上还没有电灯,夜色中,从一片片黑影憧憧的树林里闪动着点点暗红的油灯光。夜雾从田坝、江面、树丛、堤埂上缥缈地向小洲中部融会,在这洲上的春天的夜晚,
无处不感到雾的稠密和清寒。各种虫子,窸窸窣窣、嘁嘁唧唧地嘶鸣。从田沟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早醒的蛙的“呱呱呱”声……所有的声响在曹姑洲的春夜里都显得幽邃而神秘……
曹老师就这样每天晚上给春雾补课。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春雾跳到了三年级。
曹姑洲的沟沟坎坎又开满了金黄色的轮船花,端午节要到了。
每年端午节前曹老师都要带学生去北滩圩打粽叶,粽叶交给大队部食堂包粽子,家不在洲上的人就在食堂过节。
这一天下午,上完第一节课之后,曹老师带着高年级学生向北滩圩走去。
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春天的曹姑洲的田野,悠长而开阔的田野上,学生们在追逐嬉闹,像一群刚出笼的麻雀,灿若烟霞的油菜花一望无垠,微微春风中像层层叠叠推涌着的金黄色的海浪,芳香四溢之中,田垄上斑斓的野花欣然地、含情脉脉地晃动着小脑袋……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春雾今天穿着一件没打补丁的、洗得很干净的绛紫色褂子,头发也梳得光光滑滑,两条短辫被两根结着红球的红头绳扎得硬挺挺的。平常默无声息就像一条孤单的影子一样的春雾今天却反反复复地唱着这支歌谣;她似乎想尽量放开嗓门,声音唱得大一点好让老师听仔细,受这支歌本身固有的曲调所限,听起来仍然是散漫的,轻缓的,从容不迫的,却也格外的一往情深,格外的忧郁。
曹老师感到春雾今天有心事,也是第一次听她在众人面前唱歌。站了一会儿,等春雾跟上,曹老师说:“春雾,你平常不唱歌,怎么唱起来这么好听?”
春雾扔下轻轻揉弄着的马兰头,羞怯地把头垂得更低。
曹老师望着春雾,望着她持重的神情,陡然觉得春雾已长大了,他好像不认识她了,或者说刚认识她。早就听老队长说,春雾姨娘要给春雾讲婆家,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有了婆家在洲上不是稀奇事,难道春雾今天相亲了?
曹老师决定过几天到春雾家去一趟,跟春雾姨娘好好谈谈,一定要让春雾上完小学。
曹老师心里沉甸甸的。
“老师,”一个把用来捆粽叶的绳子蛇一样绞在腕子上,脸色黧黑的男生嚷道,“我也唱支歌给你听。我唱得比春雾好。不信你听。”
唱完之后,曹老师说:“是唱得不错,我们洲上的孩子都唱得很好。”
北滩圩苇林葱郁,杂草如蓬,是曹姑洲北边的一个外滩,和北边江沿村庄若即若离——汛季就要乘船过去,平常可以走过去。
有一年,12个下放来的知识青年在洪水中全部遇难,埋葬在北滩圩。
现在,汛期已至,圩里一片汪洋,水獭在草丛里自由自在地捕食昆虫鱼虾,肥硕的牛蛙圆睁双目,窥视周围动静。野鸭在北滩圩繁殖,密集的鸭群时常在滩圩上空盘旋,似一片遮蔽的乌云,.鼓翼之声有如风涛。丛生在地面或水面上的野生植物之中,有着拾不完的野鸭蛋。
这个滩有专人看管,端午节可以上去打一点粽叶,平常不准上滩,但每年秋后都有一次“放滩”,让人上滩割柴。
放滩那一天,曹姑洲沸水一样热闹非凡。早在前几天,洲民们就磨亮了柴刀,套好了箩筐,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那一天天不亮就起来了,太阳还没露出脸,通向北滩圩的条条小路上就走满了扛扁担绳拿着柴刀的人。到了滩上,看不见一个抬头的人,刷刷刷的割柴声就像一场经久不息的暴风雨。中午,茂密的柴滩只剩下光秃秃的一大片,地面、水面上露出一层层青白色的茬茬,如堵的北滩圩陡然变得好开阔好荒凉。
于是,家家门前堆着一两个大柴垛。
柴垛渐渐瘦了,空了。
北滩圩的柴又渐渐高了,密了。
年复一年。
学生们水老鼠一样穿梭在苇柴丛中,钻得高秆植物扎扎啦啦地纷纷倒下,水花四溅,没一会儿,大多数同学的衣服都湿透了。
曹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要注意蛇,小心一点,不要乱跑。”
正说着,一个女生“妈呀”一声,一条花头蛇正在水草丛里游动,令人心悸地昂着头吐着信子……
“滋”的一声,一个勇敢的男生的柴刀使这蛇断成了两截。
曹老师和十几名学生已深入到滩圩深处。正是江水上涨季节,整个柴滩都浸泡在江水里,有的地方水已齐腰深,越往北去水越深。洲上的学生整天跟水打交道,个个水性都好,才会走路的小女孩都会在水里划鱼盆。学生们一边扳着苇秆,一边往北钻游。曹老师开始只是卷着裤腿,现在跟着学生一样地渐渐让水浸湿了上衣,索性不管了,全身泡在水里,寻着粽叶。
“老师,快看呀!”一个已跑到最北边江沿的学生,看到了什么,大声喊着曹老师。没等曹老师转身,只听他又大声叹道:“啊呀,下去了。”
原来他看到了跃出江面的江猪。
江猪远看几乎跟猪长得一样,在阴雨的天气常从江里冒出来,戏跃于江面,很少单个,一阵阵的,最多能有几十个同时在江面跳跃。洲上有一年在北江翻了一只渔船,是江猪拱翻的,淹死了一家三口。还有一年,人们就在这圩滩上发现了一头死江猪,是从江里跳上岸之后死去的。江猪肉嫩得就像豆腐,几乎净是油。人们犯疑,这么软腻的一摊怎么把一只渔船拱翻了呢?江猪肉是很珍贵的药材,据说皮肤上的各种毛病只要敷一点江猪肉很快就会好的。洲上人纷纷拿上一个小瓶或一只碗,用勺子挖上带回家小心地保存着。
但是,阳光下哪会有江猪的踪影。
“马木,别瞎吹了,这天气能有江猪吗?”
“是江猪,我没看错。老师,我要吹就是小狗。”
长空一碧,气象洸洋。在更加开阔也更加喧嚣的北江上,曹老师果然看到了跃出水面的江猪,接着又有几头同时跃出江面又同时落人江中。这时候,一只大轮船喷吐着滚滚黑烟昂昂驶过,一只长长的、泥泞道路一般的拖船在更远的江面相向航行。无数白帆鸽群一样点缀于江面。在大江苍苍茫茫的远方是飘动的云朵一样的群山……
好开阔,好开阔的大江啊!
好远,好远的山啊!
曹老师和学生们一起抱着粽叶,全身透湿地站在江沿上对着大江,对着远山,欢呼着雀跃着……
晚上,曹老师照例等着给春雾上课。
虫声如雨,蛙声如潮。
好久还听不到春雾的脚步声,快10点了。这种事从来没有过,春雾总是很准时。
曹老师放心不下,带上门,沿西江沿往春雾家走,顺便跟春雾姨娘谈谈。
谁知春雾竟站在她看大轮船的那棵老柳树下,清冷迷离的月色中呈现一条窄窄的影子,曹老师熟悉那影子,喊了一声:“春雾。”
“曹老师。”
“你不冷吗?”曹老师把自己的外罩披在她身上。上午去北滩圩的那种生涩感骤然消散。 江堤上树影憧憧,夜色清寒。 “今天到北滩圩,我又看到了……” “又看到了什么?”曹老师攥着春雾冰凉的手惊诧地问。
“那块石碑,栽在北江沿南边的大堤上,上面刻着十二个大哥哥大姐姐的名字。”
“当时的事,你还记得?”
“本来记不得了,”春雾迟疑了一下,“可见到老师我总是记起他们在北滩圩淹死的情景,有一个大哥哥我觉得特别像老师。”
月光渐渐亮朗了,浓荫摇曳的树木越发阴暗,“忽”地一声,一只草莺在前面的树丛中惊啼,声音落下之后四周更加寂静。
“老师,”春雾忽然抬头面对着曹老师,泣声说道,“你可一定要保重厂 “怎么啦,春雾?”
沉默了一会儿,春雾重又低着头:“我不能再上学了。”
“为什么?是……”
“小姐姐今天出嫁了,家里又少了一个人下田。本来我姨娘要自己跟你说的。从明天起,我也要下田了,一天能挣八分工。”
“这怎么行呢,春雾。至少要上完小学。我明天跟你姨娘说。”曹老师捏了捏鼻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春雾中途退学。“春雾,你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吗广
“老师?”
,
“我希望你将来也当老师,教洲上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上完小学。”
“不,不,春雾哪能当教师呢。”春雾脸红了。
“在这个洲上当一名老师多好呀!曹姑洲虽贫困、寂寞,但温暖、纯朴,这里是你的家乡,你对生长的这块土地有很深的感情,春雾会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师。到那时,学生一见到你就会亲切地喊你‘春雾老师’。”
“就像我们现在喊你一样吗,老师?”
“是的。所以,你不能退学。”
“老师,我是真心想读书呀!”在他们相依着往回走时,春雾说,“可家里太穷了,我姨娘担子越来越重,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以后,收了工回来,姨父也不会规定打多少猪草了,我还来跟老师补课,这样行吗?”
“这……不行。老师会有办法的。”
这一天晚上,曹老师给春雾补完课,从抽屉里拿出一双印花尼龙袜递给春雾:“这是老师早就替春雾买好的,别忘了送给小姐姐。”
“老师……”春雾紧紧地拿着尼龙袜,久久无语。
这之后,曹老师把队里每年给他的二百个工分记在春雾名下,资助春雾家,她姨娘也就继续让春雾上学了。
曹老师靠队里的一点额外救济生活。
四
在一个僻远、荒凉的山区,一个民办教师患了癌症仍坚持给学生上课,后来发展到由学生用板车拖到教室上课的地步,事迹很感人。现在,他死了。人们把他坐过的椅子、趴过的桌子,他用过的脸盆、手巾、钢笔、备课本拿出来展览,曹老师接到通知,要去参观他的遗物。
路程很远,粗粗一算也要半个月才能回来。这是曹老师十几年来第一次出远门。临行前他仔细地交代了学校和班级的工作,放晚学要关好门窗,不让学生到江里洗澡,要每天布置课外作业,一切交代清楚了,当他跟学生们说要出一次远门,参观一个教师的事迹,半个月才能回来的时候,有的学生竟在班上哭了起来。曹老师也依依不舍,心乱如麻,一会儿摸摸这个学生头,一会整整那个学生衣服,像是要跟这些学生,跟这所学校,跟整个曹姑洲永诀似的。
“春雾呢?怎么没来上学?”曹老师看到后排春雾座位空着。
“老师,”一个胖胖的女生站起来说,“春雾生病了。” “什么病,知道吗?” “她姨娘说是生麻疹,浑身痒,还有红。” “那她过江看病了吗?有没有打针?” “报告老师,”刚才还在抽噎的和春雾同桌的男生站起来,揉着红红的眼,“她姨父不给她看病,还打她,还要老师给春雾看病去,说老师是她大。”
本来学生会哄堂大笑的,离情别绪使学生们也懂事多了,班上阒无声息。
春雾姨父是个十足的酒鬼,酒一喝多就找春雾的茬,春雾这时稍有不慎就会遭打遭骂。有一次春雾打猪草没够三十斤分量,吃饭时他夺去她的饭碗,把她关在门外一夜,第二天早上靠在石门槛上睡着了的春雾脸上落满了一层厚霜。春雾姨娘也奈何不得,生活的拖累已使她形如枯稿,有时她也拿春雾出气。
这一切春雾从来也没有跟老师说过。
春雾过早地忍辱负重了。
昨天夜里,春雾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下床偷偷给老师炒一点糯米,带在路上当干粮吃。白天她特地为盛炒米缝制了一个套在颈上的小布袋,在她盛米时,她姨父在前江沿麻子家喝得醉醺醺地撞回家,知道炒米是给曹老师的,他血红着双眼,抽了她一个嘴巴:“吃里爬外的小骚货,我出门你怎么就没给我炒米带上,啊嚏……他是你大?你生病找他看去,向他要钱,他的二百工分够你吃穿住用吗?啊啐……小骚货!”
他瘦削的黄脸长满络腮胡子,驼背,虾公似的蹲在那里不住地“啊——嚏……”不住地骂“小骚货”。
春雾从不顶嘴,永远默无声息,她那庄穆的神情让人感到她是不可凌辱的。
春雾姨娘实在忍受不住了,从床上跳起,拎起半桶尿不声不响地朝这个酒鬼兜脸泼去……
第二天曹老师去的时候,他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了,狡猾而尴尬的嬉笑没有掩盖住他内心的羞愧。
“啊哈哈,曹老师请坐,请坐,春雾,曹老师来了。” “别叫她起来。” 曹老师来到春雾床前: “好点了吗,春雾?” “她姨娘马上就带她过江看病去,现在还在发热。”
春雾姨娘端来一碗水给曹老师喝。
“老师,明天就走了?”
“嗯。可能要不到半个月就回来了。”曹老师把手从春雾脸上拿下来,“热还不小,一定要过江打
“刚才就准备带她去的哩!这死丫头,生麻疹已有几天了,直到我看出她脸上的红斑她才说。”春雾姨娘说。
“我也没注意到。”曹老师说。
春雾姨父一直手足无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盛炒米的布袋,抖抖地递给曹老师:
“这是春雾给老师炒的米,带上在路上吃,今早我又煮了几个鸡蛋,一起放在布袋里了。曹老师呀,你是我们的大恩人,这一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当牛当马也要报答你。”迟疑了一下,“干脆我们把春雾过继给你吧,你就是她亲大,你老了她伺候你,给你端屎端尿,扶上扶下……你又没儿没女——咦,曹老师,你……怎么不……不结婚?啊——嚏……”
“是呀,曹老师,春雾就接给你吧,做你丫头,你看这个烂家,连一个像样的桌子也没有,怎么报答得了你!”
“啊——嚏……”他抽搐的鼻子一年四季都灌满了鼻涕,鼻管下面的鼻痰都结了起来;低垂着头,恢复了忠厚老实的本色。“只怪我酒一喝多就不是人,是畜生……”
“你答应吗,曹老师?把春雾过继给你,我们洲上人家自小就有干大干妈,孤寡鳏独的人,有个干女干儿养老送终要好多了,春雾不会不孝敬你的。”
“曹老师,春雾讲婆家的事,以后由你做主,掌眼,你就把她当作自己丫头。我们也全听你的。”
“这……”曹老师有些猝不及防,顿了好久说,“那样我有些不习惯……免了吧。”
春雾的心弦绷得紧紧的。老师说完,她隐隐感到有些失望。不过春雾又想,老师要是答应了,她也无法开口喊他爸爸呀!
曹老师走后不久,洲上出了一件事。北滩圩西边马拐队一个新媳妇喝农药自尽了。
新媳妇不是曹姑洲人,她家在江那边,由媒人介绍到洲上的。从外地嫁到洲上的姑娘不是一个两个,大多数图的是不下水田,洲上的土质不宜种水稻,也从未种过水稻,新媳妇便是其中一个。嫁来不久她发现她的主人——丈夫,原来是个扒手。洲上谁都知道马拐队的马三一直以行窃为生。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马三不但吃窝边草,连肚皮底下草也吃。这一天在过江渡船上,他扒去了和他家住隔壁的老头八十块钱。老头是刚卖了猪回来的,还没等马三走到家,老头便和几个年轻人在路上拦截了他,一时洲上闹 好作罢,再说准备得太干净,娘家人来出不了气,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娘家人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婆家打闹、拆毁,曹姑洲叫做“打苏”。
太阳落山时分,娘家人来了,来了一大群。
除了死者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其余人都很冷静,一种爆发前的冷静,充满内容。他们提出的第一条是,先把尸体抬到马三家,在家里坐下来谈。
马三家靠近北滩圩,这就是说,要把尸体抬着穿过曹姑洲,从一户户人家门前经过。
这是万万行不通的。曹姑洲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把死在外面的尸体再抬回来的事情。因此,这一群娘家人面对着的不仅仅是马三一家,也不仅仅是马拐队,而是整个曹姑洲的乡亲父老、子子孙孙。你们可以把马三打死,可以把马三家房屋拆毁得片瓦不留,但万万不能让死者阴魂渗进多灾多难的曹姑洲家家户户。
“什么?”死者的一个大舅血红着眼,“人死了连家都不让进,就睡在这江边过夜?”二话没说,他推毁篷子,揭开蒙脸纸,抱着死者的头,另外两个彪形大汉扛着两条腿,直奔曹姑洲的中央……
于是,洲上人纷纷摘来了柳树枝插在门楣上,说这样可以避邪化灾。
春雾到渡口没有等到曹老师,在往回走的时候,她看到洲上的碧绿柳枝被折去了一半,曹姑洲荒凉多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春雾藏着一束柳枝来到学校,在曹老师的屋前站了好久,之后,她搬来一个树根,再加上两块砖头,站在上面,踮着脚把柳枝小心翼翼地插在曹老师宿舍的门楣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眼里噙满泪水。
青青的柳枝啊,保佑老师永久平安!
五
曹老师平安归来了。春雾在渡口接到曹老师时,激动得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春雾脸色绯红,眼角的黑痣也似乎湮没在绯红里,一点也不显眼了。曹老师背着一个帆布包,头发尽管被风吹得很乱,但头却显得锃光发亮,还残留着理发后搽的白粉。他随着一大帮洲民从渡船上走下来时,春雾心里像突然蹿进了一只兔子似的直捣腾。其实曹老师比原计划提前两三天回来了,而自马三女人喝农药死了以后,春雾心里就萦绕了一种阴森的气息,产生着一种不测之感,担心插在曹老师门楣上的那束柳枝并不能化灾化难,曹老师是一去难归了。春雾已几次放晚学之后一个人默默地来到渡口,眼巴巴地看着一船又一船的乡亲从对江归来,而没见曹老师。她恐惧极了,脑际里闪烁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老师被汽车轧上了?或者会不会生上什么暴病,倒在某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春雾有一次甚至想,老师会不会在走过县城又走过一个又一个集镇之后,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曹姑洲了。见到曹老师之后,春雾为自己的那些荒唐离奇的想法而抿着嘴笑了好长时间。
“看你笑的,遇上什么开心的事了?”
“噢,老师,”春雾停止了笑,也停止了脚步,眼睛盯着路旁的水沟里的几条游动的水蛭,低低地说,“没什么开心的事,春雾太傻了。老师回来了,这就好了。”顿了一下,她重复道,“……这就好了。”
“跟上,春雾。”春雾跟上之后,曹老师问,“我不在的这些天,学校里没什么事吧?有没有学生没上课?”
“没有,都好好的呢。只是王小明脑门上生了个大疖子,他妈妈帮他请了半天假,带他过江看去的,现在已好了,只剩下一点小痕迹,王小明说,给他治疖子的医生是个瘸老头,本事很大,只用一个小酒杯吸在那疖子上,一会儿就把毒气拔了出来,疖子就消了。王小明说以后老师要是也生了疖子就去找那瘸老头看,老师生过疖子吗?”
“小时候,一到夏天我的头上就生满了疖子。可现在不生了。那时候,疼得我直想用刀把头割下扔到远远的山谷里,让老鹰把它啄得稀烂。”
“那不就没命了吗?老师那样想是为了解气解恨。” “春雾说得对,是为了解气解恨。” “老师……” “春雾想说什么?” “老师走了以后,洲上出了一件大事。噢,也不是什么大事。”春雾说,“马拐队的马三,曹老师知道吧?”
“知道。”
“他女人喝药水自尽了。”
接着春雾把她为何自尽,她娘家人“打苏”时怎样抬着尸体穿过曹姑洲,一一告诉了曹老师。不过她没有说她心灵上由此生发的那些无端的折磨。也没有说她给老师的门楣上插了一束柳枝。
曹老师深情地环视着曹姑洲的田野、房舍、树木,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把帆布包换了个肩膀挎着。
“老师,你还没告诉我这么些天你都遇上了些什么事!跟我讲讲那位山区的老师吧。”春雾害怕老师心情沉重,转移了话题。春雾望着老师还留有白粉的新剃的头,还想问老师在什么地方剃的头,那位剃头匠和洲上的“和尚”哪个手艺好,但她没有问,她更想知道那位患癌症死去的山区老师的情形。
曹老师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纸包,然后一层又一层地剥开包裹的纸,最后露出一张硬硬的正方形纸片。曹老师把纸片递给春雾:“你看,这是什么?”
“咦,”春雾接过纸片,大睁着眼,“上面还有老师。这图画画得跟真人一样。还有这么多人,都是跟老师一道参观去的吗?”
“嗯。”曹老师说,“这不是图画。这叫照片,是用机器拍照的黑白片,不是人画的。”
“对了,那机器是不是叫照相机?有一次王小明好像说过,有一种机器叫照相机,轻轻一按,就能把人拍照下来。我那时还说他在瞎吹。”
“是叫照相机。王小明没瞎吹。”曹老师指着照片,告诉春雾,“这草房就是邓老师办公、睡觉的屋子,我们参观的人就在这草房前合的影。看到邓老师的事迹,好多人都哭了。草房里只有一个桌子,一个凳子,连一张床也没有,邓老师一直睡地铺,他把床改成了黑板。”
“冬天也睡在地上?”春雾把照片递给老师。
“是的,就因为冬天也睡在地上,邓老师患了严重关节炎。”曹老师把照片又递给春雾,“这张照片是送给你的,老师希望春雾将来也能当一名好老师。教洲上的孩子。”
春雾把照片放进兜里,若有所思地静默着。她感到有些惶然,又有些庄严。春雾记得这是老师第二次说希望她将来当一名老师。
路上不断有人跟曹老师打着招呼。见到曹老师,洲民们一个个都像见到久违的亲人。曹老师心里也溢满一种像曹姑洲一样广袤的温柔的情愫。
“老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春雾突然兴奋地问。
“什么日子?”
“好好看看曹姑洲,你就知道了。”春雾用嘴咬着辫梢,调皮地说。
已是黄昏时分,夏日的田野被抹上一层橘黄色的夕晖,显得安详极了。田边蓟草的茸花纷纷扬扬地在四周飞舞,好像陶醉在这安详美妙的氛围里。炊烟从一户户人家褐色草舍上空袅袅婷婷地升腾,烟雾蒙蒙之中飘来的浓浓的肉香味。曹老师回头再看到渡口像空蒙中的山影一样晒在树上的渔网时,他明白了。
“啊呀,我就是赶在这一天回来的。你看我,”曹老师像个腼腆的小孩一样在头发上抓挠着,“下了渡船竟忘乎所以了。”
“我前几天就开始打驴蒿了,打了好多。”
曹老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春雾:“这书是我今天上午在县城新华书店买的,是给你买的。你打开看看。”
这是一本优秀作文选集,书名叫《金色年华》。春雾在扉页上看到曹老师写的字:赠春雾,于七三年“六月六”。
“六月六,驴蒿烧腊肉。”每到农历六月初六这一天,家家饭桌上都要有一盘驴蒿烧腊肉,这是曹姑洲相传已久的习俗,而且全在这一天晒霉。据说曹姑洲历史上没有哪一次破圩是在“六月六”之后,最迟的一次破圩是在农历六月五日。到了这一天,汛期算是过去了,农活也清闲了,此时驴蒿正繁茂,应该是放松和庆贺的日子。经过汛期的阴湿,家家箱里的衣服都生上了厚厚的霉斑,只有水势定落人们才有心思来晒霉。洲上没有一件好衣服,但衣服厚实充足,这是为了抵御江风的寒气。这一天,密密实实、层层叠叠的褐色夹白色斑迹的衣服连绵于洲上的各个角落。曹老师一走下渡船就看到人家墙上、屋檐甚至树顶都挂着衣服,江风中飘飘荡荡就像万国旗一样。但回到洲上的欣喜使他忘记了这些。
“六月六”是曹姑洲特有的节日。
晚上,曹老师和春雾在老队长家吃过饭往学校走的时候,洲上已被一片烟火笼罩。树木、房舍、篱墙和人都在跳跃的火光中憧憧悠悠、闪闪烁烁。家家户户在这一天吃过晚饭后都在门前燃着一堆柴草,通红的火焰,腾腾的烟雾代替着烟花鞭炮,庆贺今年,也祈求来年。小孩围着火堆奔逐嬉闹,大人的脸上也都露出喜庆的神色。炽热的气浪,劈啪作响的树枝,或弯或直的火舌,或聚或散的浓烟,使悲凉的曹姑洲沉浸在一种特有的节日气氛里。
曹老师和春雾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他们边走边停下来观看,心情非常激动。
“老师,你看我的脸,像发高烧一样烫。”
“我脸也滚烫滚烫的。”
“老师,你脸上有烟灰,我帮你擦吧。”春雾拿出一块当手绢的白布,在老师脸上擦着。
“你脸上也有,我也帮你擦擦。”春雾擦完,曹老师也帮她擦了一下。
接下来,曹老师又说了许多参观时的所见所闻,春雾却一句也没听清。她精神恍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老师,春雾能嫁给你吗?”
昨天,春雾身上第一次来红。
六
这之后,小洲上的日子仍在乎平安安地流逝。
树枯草白,虫蠓繁响,秋天到了,曹姑洲又深深地湮没在颢然茫茫的芦苇花中,江水消瘦了也重浊了,天空中老是萦绕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硿硿硿硿”的声响,像是某种轰鸣的余音。地面上失去了明亮滋润的各种野花,蓝色的鸭跖草不见了,红色的野百合不见了,在秋天的曹姑洲遍地盛开着紫黄交映的马兰花……
这之中,油厂的胖大师傅死了,他也是经过许多颠沛流离之后来到洲上的,没儿没女,大队替他热热闹闹地办了丧事,葬在东江那边的山头——他早就选好的那块“牛眼地”。
这之中,在寒气袭人的清晓,在寥廓沉寂的夜晚,大轮船依旧驶过小洲,留下深远、博大、嘹唳的呜咽,而春雾已很久没再去江边了。
她仍每晚去曹老师那儿补课。
转眼,春雾已上五年级了。
老队长这一天从县上带回一个好消息,县上办了一个农业技术学校,分配给洲上一个名额。他找到曹老师,问谁去适合。
曹老师沉思了一会,说:“春雾去适合。”
于是,就决定送春雾去农业技术学校。
开始都懵懵懂懂,不知道去农业技术学校学习到底有多大好处。到了要走的时候才知道,要在那里学习两年,户口还要转去,毕业之后就是农业技术员,正式国家干部。这在曹姑洲是一件不小的事,家家户户都在议论春雾,说春雾是曹姑洲有史以来第一个吃官饭的人,福分是太大太大了。春雾姨娘更是乐不可支,过江买鸭,买肉,用一个废弃的水瓶打酒,请洲上有声望的人吃饭喝酒,也想借此很好地感谢一下曹老师。几年来,春雾一直是靠曹老师每年的二百工分上学的,春雾姨娘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感对不起曹老师,即便像酒鬼丈夫说的把春雾接给曹老师也偿还不了这情谊债。她也感到对不起春雾。她给春雾买了一套褂裤,一双红灯芯绒布鞋,还找来了针线,把春雾的袜子、鞋和穿了多少年全都褪了色的衣服上的破洞、裂缝胀线的地方一一补裰好,并早早替她把衣服、被子、盥洗用品捆扎好,收拾停当。曹老师来喝酒的时候,春雾姨娘拉着他的手,悲喜交加地哭了起来。而春雾姨父双脚下跪,抱头打揖,泣不成声,涕泗滂沱。
小洲人日月孤寒,聚在一起喝酒是少见的事,被邀请的人都早早地到了,每人都郑重其事而又情深意长地带了礼物,有的送一条毛巾,有的送一块布料,也有的送几只鸡蛋,老队长送的是用红纸包着的两块钱。只有曹老师两手空空,没带礼物,在春雾姨娘眼泪未干地和他们推拉礼让的时候,曹老师微微有些局促。
多少年来,这大概是曹老师第一次上春雾家做客。春雾心情格外激动。曹老师跨进门槛的时候,春雾像见到生人一样,脸红了。春雾端来一杯糖开水,略带羞涩地递给老师。曹老师接过杯子,望着春雾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一小撮红糖是从小姐姐家拿来的,小姐姐正在家坐月子,春雾早就暗暗准备着用来招待老师。她用两层纸把红糖包好,放在箱底,像收藏一个秘密似的惴惴不安,这之中,去县城上学的事依然遥远而苍茫。
酒桌上,人们都说着对曹老师感激的话,叮嘱春雾不要忘了曹姑洲,不要忘了曹老师,春雾姨父姨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一个劲陪曹老师喝酒。气氛喜庆而又真诚。但曹老师总感到不得要领,春雾也觉得心里空泛泛的……
“大轮船大概过去了吧,老师。”
“没有过去。我今天特别注意,没有听到大轮船的呜叫。”
“小时候在这里看大轮船,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坐在那大轮船上的情形,现在我就跟小时候一样。老师,我突然觉得我又回到小时候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想象不出县城会是什么样,农业学校会是什么样。”
“春雾再也不会像童年那样孤单了。你会有新老师,新同学。”
“新同学,新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呢?”
“肯定是很好,很好的人。因为,好人总和好人在一块。”
清寒逶迤的西江沿依旧迷蒙而又岑寂。绀青的夜色映照着江面上如水似梦的雾气,飘飘忽忽、若隐若现,点点渔火在更远更迷离的夜色中微弱地闪烁。从江面上吹来的风清冽而悠柔。埂堤、田野上不住地有窸窸窣窣的碎响,像是万物在这沉闷旷远的夜色里萌动,沉吟……
“老师,”曹老师站在苍颓的大树下,默无声息。春雾靠近老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小时候。”
“老师,你为什么总爱想我小时候的事?今天见到老师我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大人了,我还觉得老师……年轻了。”春雾更紧地依偎着老师,隐约的星光映现着老师耳根至腮帮间稀疏而粗硬的胡茬,映现着老师宽阔而有棱角的嘴唇,春雾从来也没有这样切近而亲切地注视过老师,她好像第一次发觉老师脸上有胡茬,与此同时,一阵从没有过的恋人一般的甜蜜风啸一样盈荡在心田。
“你第一次来学校报名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曹老师把手放在春雾肩上,“老师从你眼边的黑痣上认出你的那一会儿,冲动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冲动,我脑际里立即浮现一个画面,那是在家乡的山道上为父亲出丧的情景,飘洒的纸钱,猩红的棺材,血红的夕阳,还有那‘可怜的儿呀,没爹没娘的儿呀’的哭喊……其实,父亲的丧事我根本就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我脑际里哪来那个画面的,但就在那一会儿,我和你合二为一了。当时若不是当着那么多学生和学生家长的面,我真会流出眼泪。现在,在你离家前夜,我又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冲动里,我想着你的童年,也想着我的童年。只不过那一次是重逢,这一次是离别。”
“老师……”春雾一把抱着老师的腰,把头深埋在老师胸前,声音堵塞而颤抖,“我离不开老师呀!”
曹老师紧紧地搂着春雾抽搐着的双肩,哽咽着。
“春雾,你可从来都是沉静的。”过了好久曹老师才平稳下来,他轻轻推开泪水涟涟的春雾,“老师还希望你能坚强!”
春雾仰起头,望着老师,感受着老师平静而温暖的鼻息。她觉得老师就像她家门前的那株水青枫,多汁而硬挺。而她自己此时却像小草一样柔弱,需要依傍。
“春雾,你听老师说,”曹老师凝视着夜色苍茫的江心,脸上有一种令春雾陌生的威严的神情,“人是深不可测的,人的感情是深不可测的,和春雾认识之后,我总觉得除了那些已有了名称的关系之外,人与人之间还有更深的情感,更深的联系,似乎还很神秘,说不清。”说完,曹老师感到局促不安。
“老师,你可从来没跟春雾说这么深的话。”春雾迷惑地望着曹老师,她觉得这些话不像是老师说的。
“老师从来也未像今晚这样深想过,”曹老师重新面对着春雾,温和地说,“老师太激动啦,所以就瞎说开了。”
“老师没有瞎说。老师说得太好了。真的,老师。春雾有一天也会像老师那样,说很深很深的话吗?春雾太笨了呀!”
“春雾以后感受的一定比老师更多,更深。”顿了一下,曹老师说,“直到今晚我才发现,春雾,从你第一次来学校报名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把你当作我的学生。”
“真的吗,老师?”春雾甜蜜地重又依偎着老师。
“春雾,直到现在,你大概还没理解老师的意思。” 春雾不吭声了。 秋夜的霜雾和江上的水汽丝丝缕缕地交融着,空气异常潮湿,曹老师和春雾的头发上粘满了细小的水珠。呜呜的风还是有一阵无一阵地从江面刮来,带着侵人肌肤的寒凉。
“你冷了吧,春雾?”
“我不冷。老师手冰凉,老师冷吧?”
“我也不冷。”
随着一声惊心动魄的汽鸣,一片粗厉锐亮的灯光闯进了茫茫夜色,久违的大轮船正缓缓地从西江沿驶过。曹老师和春雾被灯光照得煞白,他们互相依偎着,手拉着手,心情激动而又心照不宣地注视着那片金色世界。
大轮船驶远了,灯光也消逝了,西江沿上还回旋着一种低微的钟磬般的萦绕之声,四周显得更静,更黑,也更幽玄。
“没了,大轮船。”春雾终于打破了沉默。
“还有声音,大轮船的余音总是好久还不消失。”
春雾今天像主妇似的替老师洗缝了被子,打扫了房间,给老师的床铺了干爽的稻草,收叠整齐之后,又找来了破棉絮给老师缝制了一个大枕头。尽管忙碌了一天,但春雾现在一点累的感觉都没有,她只想紧一点更紧一点地伏在老师胸前,任无端的泪水流个够……
春雾走的这天早晨,全洲人几乎都来送行,人们从马拐队走来,从北江沿走来,从曹姑洲的角角落落走来。深秋的曹姑洲的田野、树木、埂堤都披着一层褐色的外衣。刚离开江面的太阳穿过朝雾把光芒温情地洒在送行的人们欢笑的脸庞上,洒在一条条温湿的,深长的小路上,小路两旁是含着秋霜的各种蒿子,和在枯黄中更显鲜灿的是轻轻晃着脑袋的马兰头……
曹老师背着被子,一只手爱抚地搭在春雾瘦削的肩膀上。春雾姨娘挎着一个大布包。老队长燃着了一串长鞭,噼里啪啦,欢喜得像新年里的孩子。
到了渡口,笑语喧嚣之中掩不住瞎女人凄凉的叫卖:“老鼠药哎——卖婡,老鼠药哎——卖唻
船渐渐远去了。
七
依旧是风声虫鸣,夜色茫茫,而春雾却不再来上课了,桌上放着春雾的来信,曹老师坐在窗前,感到孤寂,也感到踏实。
曹老师没答应春雾姨父姨娘把春雾接给他做女儿的请求,当时他确实别扭,而现在他心里充满着父性的温情,爱意和思念……
“我们学校坐落在县城南边的扁担河旁。老师,本来我以为城里的学校都盖着高楼大厦,夜晚高楼上的灯光就像小时候我站在江边看的那大轮船上的灯光一样,其实只是几间旧瓦房,房檐很低,四周全是稻田,傍晚,稻由上飞着密密麻麻的蝗虫,轰轰嘤嘤,黑压压一片。学校左边是一片灌木林,往前走就是学校的试验田,试验田上插着很多白色标杆,四周是石灰打的各种记号。放学时,我就和我的新同学穿过灌木林,沿着试验田,来到悠悠流淌的扁担河边,一边看书,一边散步……
“老师,我的这些新同学可好了,都快快乐乐的,穿得漂漂亮亮的,每次洗完脸都往脸上擦雪花膏。他们大多比我大,是从城市下放来的知识青年,也有回乡青年,有一个名叫张春霞的大姐姐对我特别好,我们睡在上下铺,她特别爱听我唱我们曹姑洲的那支歌谣,那支歌颂和留恋驴蒿、马兰头的歌谣,我白天唱,晚上唱,有时睡到夜里我也唱给她听。今天早晨我在扁担河边采了一枝马兰头给她,她说她不要这里的马兰头,她要我回家时一定要采一枝曹姑洲的马兰头给她,让她夹在书里永远珍藏,老师,你看她怪不怪!
“她是上海人,她给我讲了好多城市人的风俗习性,衣食住行,也讲她插队的小山村。她每次回家都乘大轮,原来大轮不像我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神秘,那么好。大轮分等级舱,一等舱最好,五等舱最差,她每次乘的都是五等舱,五等舱里大多数是乞丐、流浪汉、民工、农村人,还有贫困潦倒的知青,都七倒八歪地睡在甲板上,连一条板凳也没有。我问她那大轮船路过我们曹姑洲吗?她说路过。啊,老师,当她乘的大轮在夜晚来临的时候路过黑森森的曹姑洲,她能想到有一个小姑娘站在冷风嗖嗖的江堤上注视着那大轮吗?
“夜阑人静的时候,假如我们都睡不着,我就和她合并在一个床上睡,我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你,讲着曹姑洲,有一次还讲到你弟弟,曹老师,我不是听你说过你有一个唯一的亲弟弟至今下落不明吗?我们的脑子里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想象:从渡船上走下来一位外乡人,背着一个大包,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肤色黧黑,颧骨较高,脸上布满刚毅而受苦的皱纹,粗布绑腿说明他走了很长路程,一路上他怯生生地打听着学校的方位,打听着曹老师……啊,老师,不用说你也知道这个是谁了,我完全是按着你来想象你弟弟的,你看我调皮不调皮?
“有一天,张春霞大姐说,‘我当初要是在你们曹姑洲插队就好了。’我心里一惊,她要是在曹姑洲插队,那她就不会在这里上学了,她就永远留在我们的北滩圩了,和那十二名大哥哥大姐姐在一起……”
这一天晚上,曹老师上学生家给一位因哥哥结婚而耽误了几天课的学生补完课往回走的时候,他身不由己地来到西江沿。
“大轮船早过去了,可刚才我还好像听到了大轮船的叫声,呜呜呜地,也许是风声……噢,老师,你听,这呜呜的声音……”
“大概是风声,你看树被风摇得直晃动。风在江面上吹,总是呜呜呜的。”
“老师,每天晚上我都好像能听到这声音,呜呜呜的。天暗下来,我打完猪草往回走的时候,这声音就出现了,声音一出现天上就有了星星,我记得老二公死的那个晚上,这呜呜呜的声音特别响,天上的星星也特别高,特别多……”
江风从闪烁着星星点点渔火的江上吹来,曹老师轻轻打了一个寒噤。渺茫寥远的天宇上有无数小星星在眨动,上弦月同小星星,给大地撒下无涯的蔚蓝色的光。大江入睡了,江堤上异常岑寂,只有呜鸣的风声,呜呜的风声……
噢,春雾再也不是那个站在江边看大轮船的可怜的小姑娘了,她正在县城农业技术学校学习:,她已长大成人了。 这样一想,曹老师舒畅了。 天气冷了,她的那件旧夹袄太单薄了,该换一件新的了,寄的二十块钱她收到了吗?学校食堂伙食好吗?她舍得中午和晚上买一碟肉吃吗?春雾会长得胖一点吗2
西江沿上的风更大了,夜色好像被风刮得疏朗了,月光越来越明亮。曹老师面对寒风久久伫立在曾和春雾经常呆的大树下,不忍回去,像在聆听又似眺望。一只夜鸟划破风啸中的寂静,在草丛里发出断续的、苦煞煞的叫声,呕,啊,呕,啊……
八
寒假到了。
这对春雾来说是一个无比欢乐温馨的寒假。春雾用老师寄给她买棉袄的钱给老师买了一个围巾,一双皮鞋,另外从自己伙食费上节俭下来的钱给老师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这是曹姑洲有史以来的第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洲上轰动开了。马拐队有一家祖传吹响器,往年冬闲的时候,洲上人喜欢去马拐听马猴子脸红脖子胀地吹着用杉木自制的唢呐,不但婚丧嫁娶吹,平常一有空他往哪儿一蹲就吹,现在洲上人撇下马猴子,纷纷拥进曹老师屋里,听收音机也看收音机、摸收音机。寒碜破敝的小屋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气洋洋,笑声飞扬。春雾跟老师讲城里的事情,讲学校里的所见所闻,讲学校食堂里那位像死去的大肚子爷爷一样肥胖的大师傅,他给学生打饭时像和尚念经打醮一样端坐着,要学生把饭碗递到他手上。春雾说,有一次挨到她打饭,她把饭碗放在窗台上,忘了递在他手上,这位大师傅……你猜他怎么着,他把饭勺一撂,笼着臂,竟打起了盹,后面的同学怎么嚷嚷他也不把眼睁一下,直到把碗递上他手,他才睁开眯缝眼,继续打饭。春雾讲完,愣了一会儿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显然那大师傅打饭时的样子又浮现眼前。曹老师也跟春雾讲洲上的事情,讲曹姑洲学校的事情。过去几年他们加在一起说的话也没有这个寒假说得多。曹老师明显感到春雾变得活泼快乐了。曹老师从心灵深处感到一种温暖和慰藉。春雾就像一只长期冬眠蛰伏在黑洞洞的世界里的幼小的青蛙,已经从洞穴里跳了出来,正欢快地沐浴着广阔的春风,曹老师这么想着春雾的时候,自己也好像走出了原本幽深无边的洞穴,四周一片光明。
春节曹老师在春雾家过的。过完春节,很快就开学了。开学前曹老师顺路把春雾送到了学校,在县里领回了新学年课本;
开学不久,曹老师就收到了春雾的信。
“老师,刚才张春霞大姐不知在哪摘来了一枝桃花插在瓶子里。啊,桃花又开了,曹姑洲大概又浸泡在桃花汛期的雨水里了吧?
“春上曹姑洲的老鼠多吗?老鼠在桃花汛期泛滥,就会破圩,这是洲上老辈人说的。老师,不知为什么,见到张春霞大姐我就想到永眠在北滩圩的十二名知青,想到他们在洪水中遇难,我就想到老师,我担心会破圩,担心老师出事。昨晚我又做梦了,梦见老师被洪水冲走了,我划着一条小船在长江上找呀,找呀……找遍了长江,找遍了长江两岸也没找到,后来有人告诉我,说老师被江里的大鱼吃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听后就跳了长江……你看我傻不傻,竟做这样的梦。张春霞大姐说,梦是相反的,做生得死,做死得生,我听后高兴极了,老师,你一定会平安的,我们都会平安的,曹姑洲也会永远平安的,对吗,老师?”
绵绵缠缠,迷迷离离的汛雨在湿润的空气中斜斜地飘落,无声无息,不紧不慢,从早上落到晚上,从夜里又落到天明,看霏霏细雨那悠悠自得,从容不迫的神态,人们几乎认为这雨就这样无始无终、无边无际地永远飘落。细雨浸透了庄稼,浸透了刚返青的树木、草丛,浸透了如期而至的朵朵红的、白的、黄的、兰的花芽,浸透了墙角,草垛、粪堆,曹姑洲就像在江里洗了澡一样,湿漉漉的,清亮亮的,滑腻腻的。
细雨蒙蒙之中,洲上的人们带着斗笠,穿着囊衣开始插秧撒种、犁田耙地,一年的庄稼活就在这丰沛的雨幕中拉开了序幕……
曹老师住处的门楣上插满了柳枝条,这些柳树枝现在也返青发芽了。这是春雾寒假结束前插上的,曹老师好像今天才第一次发现,他笑了笑,不知春雾在搞什么名堂。
曹老师照例点火在泥炉上烧锅,柴火不干,点了几次火仍没燃起来,弄得满屋子烟。洲上的地面不是雨天也湿湿的,他的这间屋子又只有很小的一个窗子,又常常忘记打开,屋子里没有一件干爽的东西,桌子、凳子的腿都快要烂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只木箱子,木箱子四周生满了霉点。火燃起来之后,他把一个底都沾满了厚厚黑灰的沙煲放上去煮饭,然后继续看春雾的信。
“老师,你看我,总想那些可怕的事,张春霞大姐带来的一本医书上说,这叫感觉过敏,臆想,严重时还会发展为癔病,老师,你看我会患上癔病吗?噢,以后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可能发生的可怕的事了。
“老师,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在众人面前大声唱歌的情形吧?现在我可爱唱了,一个人时唱,在好多人面前也唱——寒假我不是在你面前大声唱歌吗?学校看我爱唱歌,要我参加文艺宣传队,这我还得考虑考虑,老师,你说我能参加吗?如果参加了,他们能让我唱那支曹姑洲的歌吗?老师,我现在再给你唱一遍吧,注意听。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篙、马兰头……
“我真傻,离得这么远,老师怎么听到。
“昨天我们班上评议上学年的助学金,本来孤儿是能得一等助学金的,自你来了一趟我们学校,谁都说你是我的父亲,开口说‘你爸爸……’,闭口说‘你爸爸……’,唉,该怎样向他们说清哩!我说你是我的老师!是我的亲人!同学们不以为然,笑嘻嘻的,而我不知为什么眼里流出了泪水……”
“我说曹……曹老师……啊嚏——”曹老师被烟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正准备洗脸吃饭,春雾姨父伛偻着身子,喝得脸色煞白、两眼昏花、颤颤巍巍、抽抽搐搐地跑来了。“还……还没吃呀。我他妈的来……来和你说件事,帮你说个女人,我一斤白干都下肚了。唼,来……和你说春雾这小骚货的事……啊——嚏。”
“回去吧,回去吧。”
“不,现在就说,不把这事给定下来,我和她姨娘不得安心,洲上哪有十……十六七岁丫头不定婆家的,唆?”
“回去!回去!”
“我……我不回去。我早就想来了,我没醉,我一喝酒就是这……样子,咹,曹……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年岁大一点有什么关系,老夫少妻古来有之,前江沿麻子娶的女人比他小二十多岁,那女人讲给他的时候还正在吃奶哩,麻子那会儿都划着渔船在风浪中闯啦,就是为着他在长江上救了那女人父亲一条狗命他才娶到那女人,还不是为着报恩嘛!老和尚娶的女人比他小四十多岁,噢,那……还是饿死人时候的事,曹老师……你,你也叫说过吧,吱,你……就娶了春雾吧,唼?春雾我去跟她说,这小骚货只要说一声不字,我……我就宰了她!”
“你出去吧!”
“嘿嘿嘿……你曹老师也需要个娘们陪着睡觉啦,一辈子不打这上面过一下,也……他妈的太冤了!你曹……曹老师就不想?啊……” 从后面大队部那儿传来石硪砸地声,“啊咳哟……咚……啊咳哟哟咚……”大队正在扩建油厂。
春雾姨父脸上留着五个清晰的指印,龇牙咧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睁着算盘珠子一样的眼:“唼?我是好心啊!”
“……”
“……”
九
那一年夏天,曹姑洲发了罕见的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曹老师。
发水时春雾不在洲上,暑期她由学校派往外地实习。她回到曹姑洲时,水已下去了一截。
她个子比以前高多了,显得更瘦。脸有些黄,颧骨和颚骨在皮肤里显得更加凸现,眼圈黑黑的,眼角上的那豆黑痣已漫漶于眼圈的黑晕里,难以看清。
当她背着一个小包袱从渡船上下来,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曹姑洲,所有露出江水的地方都由江水长久浸蚀成了深褐色,曹姑洲成了深褐色世界:坍塌的屋子的残垣残壁是深褐色的,埂堤上散乱的秫秸、破衣破絮是深褐色的,树干、田野、路面是深褐色的,江边翻扣着的渔船、舢舨是深褐色的,连行人也是深褐色的,像一条条影子,一个个幽灵。最触目惊心的是深褐色死鼠,洲上到处都是淹死的、腐烂的泥粪一样的老鼠;面对这密密麻麻的死老鼠,人都会产生幻听,耳朵里充盈着老鼠尖利的“唧唧”叫声。
渡口瓦房不见了,只残存着几块石头。石头旁边盘坐着那头发已全白了的陡然变得非常阴鸷的瞎女人。呱呱啦啦之中,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她仍在唱:
“老鼠药哎——卖唻,老鼠药哎——卖唻……”
瞎女人跟前根本就没有老鼠药。
她在惊骇中疯了。
春雾在路上遇上了披着一件腐黑破烂的棉袄的老队长。老队长头发像一堆乱草,眼角净是黑黑的结了起来的眼屎。
“春雾,回来了?”老队长问。
“回来了。”
“春雾……”老队长抖抖地抓着春雾的手,泣不成声,“曹老师……这太惨了!要知道他会在曹姑洲淹死,那一年我也不领他上我们洲了,是我害了曹老师呀,是我,是我呀!多好的人啊……发水第四天才知道曹老师不在了,我们找遍了曹姑洲,见人就打听,你姨父血红着眼,拿着曹老师扔下的一件褂子,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疯了似的……结果还是你姨父划着渔船,在下游的一个柴滩上找到了尸体。运回到洲上,尸体都泡烂了,头发全落了,只有两排牙齿雪白完好的。洲上大多数人都葬在西边对江的山头上,我和你姨父把曹老师葬在北滩圩了,曹老师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时说过,他死了一定要葬在我们洲上,他是我们地地道道的洲上人啊!是好人啊!西江沿决堤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要不是为了救大伙儿他怎么会死呢!夜里十点多钟了,他还一个人在西江沿江堤上——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他拼命地挨家跑,挨家喊,嗓子都喊出了血……结果还是没来得及,淹死了这么多人,这是自古也没有的呀!”
老队长望着坑坑凹凹,满是积水的一条条小道上迁移的洲民们——有的用板车拉着大桌子、木箱、农具,有的挑着坛坛罐罐、棉絮和不会走路的小孩,老艄公从马拐拉着一条牯牛和人们一道往渡口走,嘴里祷告般地嘟嘟嚷嚷……
“现在洲上剩下的人家大多要搬走啦!”老队长用袖口抹着眼里的浊泪,“县里把西江沿对过那片山坡地分给了曹姑洲,洲上人就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洲,在那里安营扎寨了,再也不要担心发水了。唉!怎么不早搬哩!这洲上的日子是人过的吗?年一过就要担心发水了,一年到头过的都是揪心扒肝的日子。到头来一场大水把一切冲得干净,狗命都保不住,人死得就像烂鱼虾一样,有的尸体都找不到。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洲上人多蠢啊!”
“老队长……”春雾松开小包袱,一头扑进老队长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浑身抽动得随时都能散架。
“六一年,曹老师背着一个满是灰尘的包袱,衣服皱皱的,在车站茶棚前问路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队长搂着春雾,平静而恍惚,“那时县城车站不像现在,候车室是帆布搭成的,四周由几根毛竹支撑着,里面长满了草,人就坐在草地上候车。那会儿,他的样子慌慌张张的,像个小偷,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若不是队里有事去了县城,说什么也遇不上他呀……”
’
过了好长时间,春雾抬起头,迷迷糊糊地问:“曹老师一个人去西江沿了。”
“是破圩的前一天晚上。不是他发现决口,洲上死的人会更多。”
“老师……老师……”春雾梦呓般低低地呼喊,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别哭了,春雾。一个人哭会带动很多人哭的。”
老队长轻轻挪开春雾,“你不知道前庄在哪了吧?”老队长用手指示着,“前面一堆堆碎砖那儿是学校,到了学校往西江沿走一截,往东拐,过一个大水沟,不深,裤子卷到膝盖就能过。过了水沟你就能认出前庄了。快回去吧,你姨娘天天到渡口盼你,都急坏了,可怜你姨父,为了找曹老师的尸体,不知喝了多少江水,曹老师一落葬他就病倒了,梦中说胡话还念着:曹老师,曹老师……”’
天近黄昏,迷迷糊糊的紫色雾霭笼罩着变成了一片沼泽的北滩圩,风摇撼着褐色的芦苇秆呜呜呜地响,萧瑟的芦苇花远看就像一团团白色唇气飘荡在沼泽地上空。在一些毁坏的堰坝的洞穴里,浊流唿哨一般响着。
北滩圩左边那条唯一没被冲毁的江堤上,三三两两地朝洲外山地迁移的洲民甲虫一样缓缓蠕动……
春雾没有回家,从废弃的磨坊那儿划着一条小船来到北滩圩,光着脚,全身透湿地寻找曹老师坟茔,有的地方的积水都淹到她的脖子,偌大的北滩圩此时只有她一个人,栖在高秆野生植物上的野鸦不时“扑哧”地被惊飞,飞到高空才发出“嘎嘎嘎”的叫声……
在面临长江的一片高滩上有一块略略倾斜的矮丘,大约六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由阴湿的新土覆盖,没长一棵草,一朵花,光秃秃的。高的那头对着长江,是坟头,上面插着一块长方形木牌,木牌上由黑漆写着:
曹礼老师之墓
(生于?——卒子一九七五年)
“老师,春雾看你来了……”说完,春雾瘫倒在坟上。她在县城得知噩耗后没赶上汽车,步行了六个多小时才踏上曹姑洲。
她燃着了一份还没来得及寄的给曹老师的信,那是在外地参观实习时写的。在那颓圮的祠庙里,风呼呼地撕扯着纸窗,夜很静,她和张春霞都睡不着,她就伏在膝盖上给老师写信。蟋蟀一个劲地在纸窗外嘶叫……如今这信成了给老师的第一份冥物。
她嘶哑地、重复地喊着“老师,老师……”任铅汁一样的泪水静静地流淌……
暮合台壁,落日遁辉,溟濛的暗光里,燃尽了的黑纸屑在呜呜的晚风中向四周飘散,落满了春雾身上。不知从哪棵树上掉下一只幼莺,在水泽里挣扎,发出“噗噗噗、噗噗噗”声……
春雾在老师坟前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晨曦使四周略略清晰的时候,春雾从小包袱里拿出钢笔,把老师墓碑上的“?”涂掉,描上:
一九三五年
从这以后,春雾就没再回到农业学校。
破圩以后,在为数不多的没有迁出曹姑洲的人当中,有春雾和老队长,还有春雾姨父。好多年以后洲上人才知道,曹老师是为了救春雾姨父才遇难的。
掌灯时分,西边山头上总是站着一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泪水涟涟地向夜色朦胧的曹姑洲眺望……几条和主人一道搬迁的狗站在旁边,耷拉着舌头,神情颓然,摇着尾巴。他们想的只有一件事:“回洲上去!回洲上去厂
不久,山坡上多数人搬回了曹姑洲。
第二年春天,侵入曹姑洲的洪水基本退下去了。春雾也在重建家园的战斗中战胜了心中的悲伤。她和老队长带领着乡亲们日夜奋战在曹姑洲的田埂、堤坝,奋战在各边江沿,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艰苦奋战,曹姑洲挣脱了褐色的死寂,有了生机。一些人家盖起了草房,也有的人家住在临时搭在江堤上的帐篷里,待水全退了再选择地点盖新房。在凌乱的稻草、木料、砖块、鱼盆之间,在一家家门前,土坯砌成的泥炉上空炊烟缭绕,中午和傍晚,地面上陡然升起一层呛人的烟雾。从高处树根旁的洞穴里偶尔钻出一两只惊慌失措的田鼠,跑一截之后又钻进另一个洞穴。老鼠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瘦骨棱棱,肚皮白白的,越发警觉,一有声响就仓皇逃走。在外流亡的黄嘴鸭又飞回了曹姑洲,在返青的老柳树上咕咕咕地忙着搭新巢。
灾后的曹姑洲的春天充盈着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黏性的气息。向阳地上依旧茅草萋萋,三色黄睁开了小眼,马蹄莲开出了猩红的花瓣,在沟渠、田塍,莲馨花早已绚丽耀眼了。由于破圩带来的气候反常,路边田间的马兰头在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开出了令人肃然的、神秘的紫色花苞……
河汊上一群白鹅在飘浮,不时“嘎嘎”地叫。大盆依旧由绳索控制着往来运人。
灰雨蒙蒙之中,人们如期地耕地播种……
原来的校址上盖起了一排草舍,春雾成了破圩之后的曹姑洲又一名唯一的教师。
学校附近田野上的水还没有全部退下去。联结着南庄、北庄的小路还深深地淹没在一浪一浪的江水里,有的地方要淹到树腰。
学生们有一半是划着鱼盆来上课的。上课时,教室外面存放着大小不一的十几个鱼盆。鱼盆占去了教室外面所有空地。放学的时候,就像有一只船队从学校四下散开。
春雾划着盆,护送着离学校最远的南边江沿的学生回家,上课前又划盆接他们。这样,白天春雾除了上课就漂在水上。有时春雾望着水发呆,学生已划得好远了,她还怔怔地盯着江水……直到学生喊道:“老师,你怎么啦?”她才回过神来。
不久,老队长也死了,他在去北滩圩的路上跌倒了就没再爬起来。
出葬的那天,曹姑洲老老少少都哭了。乡亲们把老队长安葬在北滩圩,和曹老师眠在一起……
破圩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到了,金灿灿的轮船花又开遍了曹姑洲的沟沟埂埂,春雾像曹老师一样,带着学生去北滩圩打粽叶。
高出学生一个头的春雾由学生们簇拥着向北滩圩走去,小路两旁各种蒿子伸长着脖子,晃晃悠悠。田埂上的马兰头那互生的椭圆形叶簇在丽阳下闪亮,头状的淡紫色花蕾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动。暖意洋洋的春风轻拂着人们的脸面,调皮的戏弄着人们的衣角、头发。
忽然;一个天籁般细软的歌声令人措手不及地响了起来。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沤,
心想搬到山头上住,
舍不得驴蒿、马兰头……
北滩圩依旧是茂密的一片。
一群洁白的野鸭正从北滩圩“轰”地一声飞起,在江面上久久盘旋,像是萦绕在大江上的一片白云。
北边的江面依旧那么开阔,那么开阔。
大江那边的群山依旧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春雾全身透湿,抱着一捧粽叶,站在曹老师坟前,和曹老师一道眺望着大江,眺望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