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妮(下)》全文阅读·刘乃玉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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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河道里的芦苇,一家人齐上阵,足足用了八九天的时间,高大挺拔的芦苇捆成个子,垛在天井菜园地后边的那个有牛圈的空场子地上,远无地看去,像座小山。梅妮觉得力气抖落尽了,身子像糠了一样。她羡慕德琴那没裹的两只脚,在河道里扛芦苇捆子就是有劲,哪像她和高绣,小脚一点一点的经不得事。她记得高绣在婆婆的一再催促里,截了两根长长的白布溜子,去缠德琴的脚,德琴疼得嗷嗷得直叫喊,那声音的凄厉,和瘫子三儿的差不多,有一次把高绣从床沿上一脚蹬在地上,弄了个仰天躺,从此那两根长长的裹脚布子,就没再缠上德琴的脚,那两只大脚丫子,婆婆看了直摇头,可也只有无奈。

婆婆是个编织苇席的好手,梅姆和高绣都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她们编织出来的苇席,花纹工整,质地柔滑,色泽明亮。这可能是祖上传下来的绝活,村子里的人,除了种庄稼吃饭,就靠这绝活挣钱。她们先把芦苇成捆地放在水里泡上半天,然后取出来放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用篾花子花开,花成苇拌子,再将苇拌子放在木板上,用刀子刳去瓤子,放在光滑的碌碡下面压几遍,就成了柔软的苇篾子了,苇篾子在她们手里像条条银线飞织着,一会儿就有一大片苇席出现在她们蹲着的身子后边了。

中午儿子耩放学回家说,长坝上停了很多马车,像是收苇席的。高绣蓦地抬起头,看了耩儿一会,就又低下头织席,蹲在一旁织席的婆婆说,德琴她娘,你去看看,咱家的席子也不少了,能行的话就卖了吧。不多会儿,高绣回来说,是云蒙山那帮人来的,他们原先和栓子一起做这生意,那个来过咱家的青年叫陶夼,就是他领着的。梅妮听了,不禁想起了那个雨天,在长坝上遇见的那个戴斗笠穿蓑衣的男人,他就是陶夼。那时他还朝她斜视着小盯了一会儿,当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就贼也似地逃开了。那个斗笠是她家里的,夏天割麦子时,振祥从镇子的大集上买的,还拴了根黑布溜。看来那个雨天陶夼又去高绣那里了。梅妮推断着。

那个陶夼晚上没走,他把同来的人安顿下后,就来到高绣这里。高绣正和婆婆、梅妮在东厢屋里织席,见陶夼进来,就眉开眼笑地说,哎哟,您来了,咋不早说声,婆婆还说得好好感谢您呐,收了俺家里苇席,给了那么多钢洋。婆婆抬起头来,嘴角动了动说,是呀,真是太感激啦。她指了指墙边的木椅说,坐吧。陶夼坐下,从兜里掏出了支洋烟抽起来,梅妮从没见过村里的男人抽过这种烟,就想,这个陶夼不一般,做生意就是有钱,有钱也知道如何享受。陶夼问起了栓子没了后的一些事情,抽着烟,有一搭无一搭的,她们三个人间或回上几句,直到一领席子快织完,陶夼才起身要走。

那领席子织完时,婆婆说,今晚就歇着吧。高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一声不吭地往她住的房子去了,等她房子里的灯亮起来,梅妮和婆婆才把东厢房里的苇篾子成缕地顺好,又洒上水,等明天好用。梅妮出了东厢房,天井里暗暗的一片,只能瞅清甬道轮廓,她顺着往第二排房子走,要经过高绣的那排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起初她以为是高绣和德琴说话,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好像是个男人,是陶夼吗?不对,他已经让高绣送走了呀。上学,上学。是高绣地声音,粗粗的,模糊的,梅妮不用辨别就能断定。她在和德琴说上学的事吗?屋里响了一声,梅妮一惊,转身离开了。

上学这两个字的声音一直响在梅妮地耳边,她来到屋里见儿子耩已睡熟了,就倒了碗暖壶里的水放在桌上,看着碗里冒着的丝丝热气,她在想刚才听到的过程,高绣又在打谁的主意,出什么鬼点子?她一直怀疑前些日子的谣言就是高绣说出去的,可没有把柄,攥不着她的手脖,不好找她对质。她现在又在生事,这几乎成了梅妮的一块心病,一想起来心里就隐隐作疼,一种恨恨的心绪升腾起来,像眼前的缕缕热气。虽然一天下来,身子已经很累,可她就是没有睡意,她把灯头用针挑了挑,屋子里瞬间亮了许多,她的脸上也落满了明媚的色泽。

半夜的时候,她熄了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眼看就要睡去时,听见了一种怪异的响声。因为是在静夜,这声响就显得十分清晰,好像就是从前排房子里传出来的。这声音断断续续的,先是轻轻的,慢慢的,后来就大了起来。她坐起来,那声音像是小了,等下了床来到门口,就需仔细听才清楚,她觉得像是人的皮肉很痛时发出来的声音,还夹杂着柔细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她马上判断出这是男人和女人胶着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她把耳朵放在门缝边动都不敢动,外边的天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是陶夼上了高绣的床!梅妮在黑暗的屋子里心惊肉跳。高绣的呻吟时高时低,在静悄悄的夜里格外刺耳。这声音勾起了梅妮男女床第之事的欲念和想象。她似乎看见了高绣和陶夼缠在床上的样子,这是她暗暗盼望发生的,她想,高绣啊高绣,你也有瘸捏在我的手里了,看样子你那么清高,没想到也喜爱让另一个男人的那物进入身子,并且还发出了那样的浪吟。她坐回木椅里,等着听高绣他们下一步的动静,的确太累了,阵阵睡意袭了过来,她靠在木椅背上,打起了盹。她感到仅是一忽儿的功夫,可天就放亮了,她被一阵敞门的吱呀声惊醒,尽管那声音很小心地响起,可还是让她听到了。

她神经很快反应过来,推开窗子,天井里流淌着灰白色的液流,一个人影在她的眼前闪动了一下,她瞪大了眼睛,真是陶夼,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西北角的芦苇垛跟前,抬腿上了那垛,然后爬上院墙,一趔身子,跳了下去,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其实,头天晚上陶夼说要走,高绣送他走在天井里,他就抱住高绣,搂得她气都喘不过来。这模糊不清的动作,让在堂屋里的一双眼睛看了个完整,嘿嘿的几声哑笑释放了出来。高绣的身子似乎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搂抱激活了青春,只是在一刹那间她就逃脱了这铁钳一样的胳膊,说,你先躲在一边去。陶夼会意马上潜在院子一处黑暗的角落里,还没等梅妮回到她的屋子,就已经来到梅妮的房里了,一把抱住了高绣,寻找回刚才那不舍的沉迷。

高绣的上衣很快让陶夼脱了下来,她没有束胸,一对白晃晃的乳房颤动在他的面前,陶夼低下流着口水的嘴就吮,高绣在他的嘴里颤栗,这种感觉像风,像夏天的闪电。她觉得陶夼的嘴唇是那样有力,吮了左边的又吮右边的,继而上移,顺她的脖颈来到嘴唇,手也活动了起来,摸到了她的腰部,在她紧束的裤腰上停下来,她感到他在等待自己,于是她解开了腰带,他的嘴和手变得急风暴雨起来。啊,啊,绣,绣。他呼吸急促,他把脸挪下来贴在她的肚子上,她感到了他脸上沙沙的胡茬,感到了他发烫的富有弹性的嘴唇。我喜欢你毛发的浓密,那毛发你知道像什么吗?像夏天疯长的蒿草。他的声音像夏天一样热辣辣。

高绣的眼前呈现出了夏天一望无际的淌着浓绿的原野,他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光着两条腿站在她的面前,她在这一刻惊呆了,他竟是这样的,和栓子的有那太大的差别,大腿间的那个物奋力地昂着头,似乎在向她示威。这是我的武器。他俯下身子对她说,声音柔软,它是专门打向我心爱的女人的。陶夼说着从床沿上拉下了白色的线巾垫在高绣的身下。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不由她回答就压住了她的身子,一下子进入了她。她感受着快乐,和栓子头一次时的那种疼痛和颤栗早已没有了,他越猛烈,她的快乐越强烈。他一次次地进入她,一次次地和她最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后来他终于停住了,像一条泥鳅从她的身体里滑了出来。

天井里的晨光热烈起来的时候,高绣梳洗完毕,脸上更红润了,胸脯也饱胀了,走在甬道上,挺胸摆臂的,说不清有多少自在涌现在她的脸上。她来到灶房里坐下,对着正在烧火做饭的婆婆说,德琴能上学了,是上洋学。婆婆停下了往灶膛子里填柴的动作,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问,你说上什么学?高绣笑了说,是洋学,在沂城。是谁给找的?婆婆又问。就是那个陶夼,高绣说,他说得让德琴读书,沂城的国语学校的陶校长是他的叔叔。

婆婆说,这事你得和振祥说,看他怎么看,你也别太相信那个陶夼,他虽然说与栓子是朋友,可栓子已经去了,他还能像栓子在的时候那样对你吗?看他那油腔滑调的样子,就不是个正派人物,再说,沂城还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那枪弹可不认人。你得好上往深处想想,多为德琴想想。她要是去了沂城,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还指望个啥?

10

德琴还是坐上陶夼的马车,跟着贩运苇席的车队,在长坝上出了围子西门,往云蒙山那边去了。在这之前,高绣尽管不情愿去找公公,可经婆婆这样一说,下意识地还是去找了。振祥听了,很痛快的样子,出乎高绣的意料,他坐在木椅里把旱烟袋抽得喷云吐雾,说,那是好事,听说现在洋学时兴,那门闺女也能进了,我也正想着让耩儿去呐。

马车队走出富屯溪时,冬季的第一场大风跟着即将降临的黄昏,把村子刮得喧闹起来,长坝两侧的藤条在风中扑地的啪啪声,天井里的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折断的咔嚓声间或掺和着几声葫芦瓢从石台上刮下地的乒乓响,使这个平时静寂的村子竟有些热闹。傍晚,正在这喧闹中一步一步地往夜的深处沉。

正是这些热闹的声音,把来自东场地两个相距很近的麦瓤子垛间的皮肉打斗声,还有疼痛般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给遮掩住了。东场地是振祥家里垛庄稼瓤子的地方,每年的秋后,场地里就垛着一坐挨一坐的草垛,有的可供牲口吃,有的就当草烧。婆婆让梅妮去那里扯麦瓤子草烧火做饭,她挎着篮子来到那里的麦瓤垛前,正扯着草,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她认为这是谁在与她开玩笑,不在意地回过头来。是端午。

端午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他那轮廓分明的嘴唇全是挑逗。二嫂,这些日子闲着难受不?说着,那眼睛里冒着公牛发情般的光泽,在梅妮凸起的胸上掠来掠去。我闲什么啦,我哪儿也不难受。梅妮瞪了他一眼,继续扯那草。二嫂哎,那兵一走你不就闲着啦,还不难受,说给谁听?梅妮听了这话一愣,停住了扯草,你什么意思?那兵是谁?端午说,二嫂,你还装啥?那兵不就是思春嘛。梅妮心里敲起了小鼓,就反问端午,他关我什么事?端午似乎等不得和她再说了,伸出胳膊抱住了她。

端午抱住梅妮时,她的心里豁地闪忽了一下,可她还是坚强地推脱着端午的胳膊,她抽出手来朝他的脸上裹了过去,啪啪几声响过后,她以为会打出端午的羞愧来,没想到他的胳膊箍得更紧了,像思春那样有力气,几乎让她喘不动气。他把她抱了起来,像抱个孩子那样轻盈,她的两脚踢蹬着,刚纳的新鞋底硬硬地踢在他的小腿骨上,虽然很疼,可他早已感觉不到了。他们来到两个麦瓤子垛中间,地上的麦瓤子厚厚的,柔软而有弹力,对面正好有一个垛挡住了风,让他们在这垛空间感觉不到冷意。那只扯了一半草的篮子,在风里瑟瑟地抖动着,间或有成缕的草飞了出来。

梅妮看见端午笑盈盈的下巴已经被情欲扭曲了,他的胳膊松开了她,她望着天舒了口气,可他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地钳住了她的肩膀。梅妮咽了口唾液,她觉得喉管滑动了一下,然后她说,端午,你想咋?端午急切地说,二嫂,你真的想死我啦,我整夜地睡不好觉,全是因为你,我想着你和那兵疯的样子,我喊你的名字,喊着喊着,下边的那根就硬了,就有水溢出来。梅妮听了,想奋力挣脱他,他看她的样子,松开了她,说,怎么,你想我把这事说出去吗?啥事?梅妮在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和思春和芦苇荡里的事呗,我都说得这样明白了,还装蒜。端午在一旁嘿嘿着,很得意的样子。这话像一只拳头朝她猛捣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了她的胸口,她不由地后退了两步。他,他怎么会和我在芦苇荡里?她意识到这事已经败露,但她却本能地想再掩饰下去,脸颊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被惊慌吸走,整个脸爬满了惊慌。你要是不让我弄,我就把这事先给振祥大叔说!这句话又像把砍刀,闪着幽幽的光,轰然砍断了梅妮继续否认下去的信心,她一下子被恐惧压弯,嗵地朝端午跪了下去,我们就那一次,你饶了我吧……

端午这才收起脸上的冷色,上前握住她的手说,看把你吓的,你把衣服脱了,让俺看看你的奶。梅妮皱了皱眉头,做出了个害冷的样子。不行,得脱。端午口气很硬。梅妮想脱,可手做不了主,她怕,她满脑间都在旋转着思春的影子,她不愿和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做那事。端午猛然用两手勒住她的脖颈,勒得她喘不出气来。把褂子脱掉。他说。不脱,就不松手。梅妮只好脱,她刚把褂子脱掉,就被端午的嘴刁住了乳房,他吻着,手用力地揉着,她感到乳房发胀,那感觉牵出了愉悦的呻吟声。

她的眼前闪动着不停地晃动的芦苇棵子和闪亮的叶片,还有那个强有力的身影,她曾为这个身影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像芦苇荡一样广阔,她满足了从未有过的渴望,可现在却又要为这渴望付出代价。她闭着眼不敢看这个身材矮小却有着很足劲头的男人。他仍在不停地做,他把她的裤也脱了下来,他摸到了她的那堆毛发,他把她扳倒,他压住了她的身子,她感到他的那根硬邦邦的戳了进去,他颤栗着把她卷到了那个又深又黑的井底,再把她从井底拖出来,她感到身子像井底的淤泥一样舒展。

泪水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在心里一个劲地念祷着思春,总有一天他回来,再和身上的这个矮个子男人算帐。身上的男人终于做完了,当他的那根离开她的身体的那一刻,她真想用剪刀把那还硬翘着头颅的东西剪掉。端午全然不顾她的心情,他又抓住她的乳房恨恨地说,你这个浪娘,天下的男人都要为你去杀人。他挺直了身子,再一次戳进了她的身体。

梅妮闭紧眼躺在黄灿灿的麦瓤子上,麦垛间上空的那一线光,照在她胴体的雪白上,线条曲折柔和,那柔柔的白色像凝指一样,给做完那事的端午惊呆了,他急促促地进入她的身子,现在舒缓下来,他才回过神静静地欣赏像鬼斧神工般的形体。他在这之前,曾无数次在在夜里想象梅妮的身体,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像今天这样具体来,那圆润的臂膊,白嫩的胸脯,绛紫色的乳晕,红樱桃样的乳头,平滑的小腹,眼睛似的肚脐眼儿,修长双腿,匀称的脚趾……看着看着,他又一次把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生怕被别人抢去了一样。

冷风开始从麦草垛的缝隙里伸出爪子,小心地触摸着他们刚刚平静下来的滚烫的身子。梅妮打了个冷噤。冷?端午把搂她的两臂紧了紧。嗯。她答应着。说好了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啊。端午嬉嬉着,二嫂,你闲也是闲着,你看咱这不是很恣嘛,今后你多让我弄,我们就是捆在一起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保准不会把那事说出去,行不,二嫂?梅妮开始穿衣服,她把压在她的衣服上面的端午的扔给他,穿上吧,小心冻病。

等梅妮把衣服穿好,她对端午说,不行,就这一次,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可饶不了你,我直接告诉振祥,说你欺负我,强暴我这个没有依靠的寡妇,看他会对你怎样!她说完后,头也不回地挎起盛了麦瓤草的篮子,往家里走去。风依然很大,围裹着她,当她推开家门时,振祥正在和饲料喂牛,他问扯草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她说,垛硬,扯不下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扯满筐篮。她把草篮放在灶房,沿甬道往她住的房子走,耩儿坐在那棵柿树下背书,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听不明白。当进到房里时,她背靠关上的门,眼泪又涮涮地流了出来。

11

梅妮再次见到端午的时候,是在冬至那天的上午。阳光很好地照在雪地上,映得屋子里都很亮。甬道上的雪,公公在早晨就用扫帚打扫了,露出了青砖,弯弯曲曲,像蚯蚓爬过的痕迹。吃完早饭,婆婆在涮碗,公公去长坝西的村子里面的织布厂,那里织出的白布,由他分给村人,到周围的村子里去卖。耩儿去私塾学堂了,梅妮沿这弯曲往自己的屋子走,她知道高绣去娘家驻青寺了,她可能回去告诉娘家的人,德琴去沂城读书了,也好让在沂城的弟弟照顾一下。

屋子里生起了炉子,是从沂城南不远的高都煤矿买来的煤,高绣托她的弟弟给买的,往年公公和柱子、栓子每人推了一个车子,去那煤矿推煤,可今年,只有公公一个人去推,往返六十多里地,他硬是推了三趟。炉火正旺,红红的冒着蓝火头,梅妮想,这炭真好。她穿了紫色的棉袄,黑布棉裤,紧贴着她的身子,显得窈窕细高,屋子里暖和多了,她吹着手,在炉上烤了烤,坐进木椅,拿起笸箩里儿子耩的新棉鞋,还有一只的底没上完,今上午把它上完,耩儿放学回来就能穿上新棉鞋了。她想。

她拿起穿上麻绳的针,往用针锥钻了眼的鞋底上穿,穿一针鞋底就上一扣。她仔细认真的劲儿,让把门子的响声吓得一哆嗦。她抬起头,是端午站在门外的接脚石上,矮矮的个子上穿着件黑不溜湫的棉袄,他嬉笑着,二嫂,让我进去吧,我要冻死了。梅妮说,你是怎么来的,来做啥?我从大门过来的,我在堂屋门口遇见了婶婶,我说找你要个花苇篾子的铁花子使,她就让我过来了。端午说,我是来给你说件事的。什么事?快说。梅妮站起来,敞开了把门子。

你怀孕又小产的事,你知道是谁嚼舌头,说你遇上了野汉子的?端午神密兮兮的,眨着他的那两个小眼睛,故意是在吊胃口。谁?,哪个该天杀的?你快说。梅妮放下手里的鞋子,那急于想知道是谁的心情,直往喉管里撞。端午嬉笑着说,二嫂,别着急嘛,让我先亲一口。说着就要去抱梅妮。梅妮一闪身,给了专心致志的端午一个扑空,他的身子朝前趔了几址趔,最终还是站住了。说,说了就让你亲。梅妮站在一边朝他卖关子。

端午想亲她的那个劲,像个火头烧得他浑身痒痒,他像烧得说胡胡一样地神叨起来。是高绣,那天她站在街口悄悄地和一堆人说,你想想,笨心眼的人也能想得出来,柱子死了,她又怀上了孩子,这是哪里来的种,还不是?她停了停,众人就回答说,还不是遇上了野汉子?她笑着点头,不一会儿,人堆里就爆发出了一阵会意的笑声。梅妮听了,气得上咬紧了下牙,间或听见格格的声响。这回让我亲一口吧。端午靠了上来,而她全然没有了那情绪,用手一扒拉他的头,端午不解地看着她,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梅妮说,端午,我问你,你为啥总是盯着我?端午又嬉笑起来,说,二嫂,这还用说吗,人家看上你了呗,我日夜都在想你的好,见到你我就止不住自己。梅妮说,说正经的,是不是谁让你盯着我的?端午听了像是噎了一下,半天没接上话来。这个,这个。他吞吞吐吐着。梅妮急了,朝他脊梁上打了一拳,这一打,把端午打得痒痛痛的,倒一口说了,是振祥。梅妮差点晕了过去,她站在地上,身子猛地晃了几晃,她没想到善良的公公会这么做,她稳下来继续追问,芦苇荡那次也是他指使你盯梢的?端午此时已觉得说过了话,悔得直吐舌头。

你到底给他说了没有?梅妮一把把端午摁在木椅里,对他两眼和着幽幽的光。没有,没有。端午心里打起了小鼓,说没有不巧了还能让再亲一口的?梅妮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端午,今天你不说实话,你就休想离开这个门。她说,我就大喊,你挑戏我,让你也身败名裂,看你这个光棍再打多久。端午在木椅里伸出手摇晃着说,可别那样,那样对你也不好。你倒快说呀,你给振祥说芦苇荡那次啦?梅妮这回说明白了,她担心的就是那次。端午说,大叔硬逼我说的。是在什么时候?梅妮紧问不放。你的孩子掉了的前几天。梅妮噢了声,嘴唇都在颤抖,她终于看清了公公慈祥遮掩下的面目,心想,好一个振祥,他那时就已经注意我了,可表面上跟没事一样。

她悲愤的心情倾刻间化作情欲,猛地扑上前去抱住端午,又亲又吻。端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弄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任其狂吻滥咬,待清醒过来后,他心里对自己笑了声,还有这样的好事。随即应和起来。这个致命的男人,梅妮尽管不喜欢,可他已经厚颜无耻的像强盗一样地爬上了她的身子,占有了她的身体。这事像浑沌的噩梦一样无时无刻地缠绕着她,她无法面对自己那种魔鬼般的渴望。那被他凌辱、被他蹂躏、被他进入的意念,再也离不开被他的魔掌抚摸的感觉。从额角开始,到耳根,到脸颊,到颈项,到肩膀,她在懊悔的时候也不敢把这种渴望告诉死去的柱子。

她紫色的棉袄让端午给解开了,她弯下腰敞开了怀,端午的手伸了进去,舌尖也舔着红草莓一样的乳头,她感到自己是朵盛开的大花,端午通红的鼻头埋没在她的两乳间,她脚下打了个滑,他一把扶住了她,他抱着她上了床,她本能地为他舒展着身子。她觉得他的吻正一寸一寸地下移,身体里传出了闪电般的新奇的感觉,她身体里的那个魔鬼又被这个矮个子男人吸吮出来了。她紧贴着他,开始像他那样喘气,那个魔鬼沉沦在感官的欢愉之中。这时房子外边响起了脚步声,是振祥的,她熟悉得几乎不用辨别,可她没有动,反而把端午搂得更紧了。

振祥是回来让梅妮去织布厂搬白布的,他推开她的房门几乎呆在了门边,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缠绕在一起的两个肉体,竟是梅妮和端午。梅妮见振祥站在门边,丝毫没有羞愧的样子,目光相遇时也没有慌乱,她看他理直气壮的,没有觉得这是丑事。在她看来,反正就是这样了,所做的事都已在他的掌握中,你不仁,我也不义了,我要给你个吃惊,让我的行为戕杀你的自尊。于是她松开端午,慢慢地穿上棉袄。振祥走过去,一把扯起端午,就是几记耳光,把他打得鼻血泗溅,晕头转向。然后提溜着他往外走,走时还不忘给梅妮说,你不要跟过来。

梅妮远远地听见振祥的喝叱声,我让你做的那点事,你得到了我多少好处,没想到你占便宜占到梅妮身上了。说,你是什么时候瞅上了她的。端午见事情已经败露,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说,梅妮一过门,我就看上她了。振祥一愣,忙回过神来说,照你这样说,你是早就盯上她了,那柱子的死与你有关。梅妮听到了,心里颤抖起来,她回想着柱子死的前后过程,还有这样巧的事,柱子从河西回来的第二天,就遭了马子,莫非还真与他有关。

在振祥再三的敲山震虎里,端午终于承认了这样的一个事实:为了得到梅妮,不惜让柱子去死,只是没想到栓子也中了枪弹。在柱子和振祥冒雨从河西回到家的晚上,他就知道柱子第二天看围子。恰巧头一天,村里的地主振铎他娘死了,从武阳街请了个扎纸草的老头。在那老头扎完纸草走出围子西门时,正巧看围子的他心生一计,杀死了那个老头,然后等第二天一亮,他就出了围子去武阳街报信,说那个扎纸草的老头被子富屯溪的人杀死了,从而引来了闫思顺的马子。

振祥听了,看着门外的雪,哈哈地狂笑不止,端午呀端午,你这个歹毒的东西,我把你当心腹来用,你却这般害我,为了梅妮,你不惜我的两个儿子,弄得我家破人亡。哈,哈,哈。

12

瘫子三儿最终没熬得住寒冷的凛冽,在一个冰天冻地的早晨,永远地合上了他渴望站起来的眼睛。他在临咽气之前,一直用手指着北方。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很多举动在梅妮看来都不可思议,那个下午,她赤着小脚从种麦的地里回来,他吱吱的像鼠叫一样的声音,至今她也没弄明白。振祥在不出半年的时间里,相继失去了三个儿子,他看着穿了寿衣的三儿说,儿啊,你就去吧,你的罪也受够啦!你九泉有知,见到你的两个哥哥,就请个安吧。梅妮受了感染,眼圈一红,泪水就淌了出来。

又下了一场雪,萧瑟的天井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以往,家里的两个孩子早早地跑到雪地上堆起了雪人,或者在天井里嬉戏着追追打打,玩雪仗,梅妮还经常听到耩儿倒在雪地上的啼哭声。可现在,只有刺眼的雪光泛地窗户上,树上的雪间或掉下一朵来,摔在地上。同样的雪,已不是同样的心情了。想着端午的行径,她的恶恨从胆边生,他怎能施这般毒辣的法子?公公没对她动一手指,她这些日子愧疚得没脸面见他,她不想信自己还活着,又要在自责里度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鬼柱子,柱子秃了头,光着上身,他在窗外说他冷,一次次地推那窗子。她没觉得怕,她推开窗子,让他进来,他无声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她要对他说,他是怎么死的,可就是说不出来,嘴唇像被贴上了什么东西,粘乎乎的。她用手比划,她的意思是后街的端午,端午。柱子摇了摇头,他的头从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秃,他的嘴咧起来像陶碗,他走过来拧起她的胳膊,用绳子反绑起来。她感到一阵疼痛,心想完了,他要把我送到阎王那儿去审判。

梅妮披衣坐在床上,里间屋的耩儿睡得正沉,翻身时还咕囔着书里的话。她不相信这是个梦,因为柱子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那些动作像刚发生的一样,她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疼,被子上还真有根绳子,那是她的腰带。她纳闷,我醒了,柱子跑到哪儿去了呢?梅妮看见窗子也如梦中半掩着,从那木格格间传来了外面的空气,新鲜清冽,但她辩别了窗户上柱子残存的一丝气息。窗外的雪,就是柱子的化身吗?在这漫天的雪里,天井只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

这时,天井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她顺着敞开的窗子朝外看过去,振祥和另外几个人在雪地里晃动着,他们手里好像拿着绳索和棍子,几个头颅拱在一起嘁嚓了一阵,就出门了。他们要干什么?梅妮很想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但门很快关上了。她倚在床上,想着公公在下葬了瘫子三儿后的眼睛,她从中另外看到了一丝寒光,这使她莫名不安。梅妮曾问他,你会把我和端午怎样?振祥擦了擦眼说,我能把你们怎样?你们自己知道自己该怎样。她想不行,得去看看。她穿上衣服和鞋子,在黑暗里开门走了出去,天井里此时死一般静寂,她悄悄地拉开大门,寻着雪地上的脚印,往前走。

来到胡同口,她远远地看见,那些人在上长坝上舞动着手脚,白雪映衬着暗夜,那些黑影格外地清晰。她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黑影手里攥着根棍子,朝一个被另外几个黑影缚住的矮个子黑影狠狠地打了过去。她听见了一声闷响,瞬间看见一股液体状的东西喷了出来,像水柱,接着那矮个子黑影像个稻草捆子倒了下去。她张大了口,差点喊出声来。是端午,端午被他们用棍子打死了。她的心房嗵嗵跳着,趁着那些黑影正在忙乱地收拾之机,悄声地回到家里,坐在木椅里,长气粗气地一齐喘,她想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天亮了,太阳照进了天井,皑皑的白雪反射着光,把眼睛映得只有眯起来才能看清物什。婆婆起来去那井里汲水,振祥在清点着东厢房里的白布,一切都很自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望着窗外耀眼的雪,梅妮想起了昨晚的长坝,她很想去看看,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可转念一想,早已被他们收拾干净了,去了也是白去。就在这时,她听见天井里响起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那人自称是驻青寺的,婆婆问他,是谁家的,有什么事?那人说,是高绣本家的,是她在沂城的弟弟让他来说,高绣去沂城了,德琴在那里上学,她去好有个照看。

那人走后,振祥坐在堂屋里的木椅上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梅妮坐在板凳上,感到公公的话也是说给她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汗从身上渗了出来。她分明觉得这是说,高绣不是去沂城照看德琴,而是随了那个苇席贬子,享乐子去了。这时她听见公公说,耩儿他娘,你听着,念你给我生了个孙子,我原谅你,不惩罚你了,你还得专心地给我拉拨耩儿,他可是我惟一的命根子啦。梅妮心里一亮,她的心头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公公又说,我知道你和思春好,他能回来,我和他爹说,让他到咱家,你就和他过吧。

梅妮听了公公的话,泪水汹涌而出,她站了起来,朝公公跪了下去。从此,她一边拉拨儿子耩,让他读书,一边在盼望着思春的消息,等他早日回到富屯溪。春节过去了,冬天只剩下了个尾巴,一直没有思春的消息。沂城之战结束了,鬼子让张自忠的部队打退到了汤头以北,还是没有思春的任何消息,梅妮想起了那个晚上的梦,血淋淋的思春挣扎着和她说话,可她就是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她的心房猛地攥缩,一股难受之意像火球般从那里升起。

梅妮担心她的盼望将成空,可转念一想,就是他仗打得好,提升了,也该有个信呀。春天悄悄地来到富屯溪,天井里又漾起了那股微涩的腥气,袅袅地在明亮的空气里闪烁。大好的春光惹不起她的兴致,闷闷的,成天地开心不起来,她想都是因为那个一去无影踪的思春,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莫非思春也是这样的男人吗?她在心里给自己说,不会的,就算所有的男人都负女子,思春也不会负我的。

她拉拨着儿子耩,跟公公、婆婆过着心存一丝希望的日子,滋润了一冬的梅妮变得丰腴,脸色也透出一些红润,像天井里正开得沉醉不知归途的桃花辫,身子显得更加婀娜了。她想起瘫子三弟临终前手的指向,莫非思春就在正北方的某个地方?她盼望着他平安地归来,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她,旋即像风一样地席卷了她。很久很久,在富屯溪,梅妮的等待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