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鸦为什么鸣叫》全文阅读·陈应松小说

他品着并不太浓烈的苞谷酒,自己酿的,刚好够自己要的那个劲儿。他就想到有自己的酒喝是一桩极幸福的事,自己种下的哪一颗苞谷变成了现在的酒汁儿,自己种下的、掰下的、搓下的,又蒸熟的、发酵的。总之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深夜了从阎王手里挣脱后还要一个人摸黑走十五里路去报案。其实一个人只要苞谷酒,你就会省下许多事儿,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要车,要执照,要汽油,要大把的票子,要木材通行证,最后要了你的命……

火星飞舞在空中像一些四处飘散的萤火虫,到处闪烁着它们的趣味。伯纬抬头看看天空,星不多,气温寒冷,皇天垭的那张大嘴巴闭住了,黑的,它忽然好像暗示给伯纬:今天没有松鸦闹事。

噢,真的,一声那种不祥的叫声都没有,它们的翅膀和嘴巴也都像垭口的那张嘴给冻住了吗?冰瀑是凝固的气势,而岩上的树白森森的,没有鸟禽飞动的迹象。噢,没有见一滴血。就是这样的,今天没有见一滴血,于是,他感觉到十分清闲起来。坐在火边还是冷,公路上的积雪并不厚,但结成了硬壳;在火边的冰凌烧化了,又冻住了。伯纬只好站起来,围着火堆,然后又围着汽车的残骸跑圈儿。他还摔了几跤,不过他笑了。像他这个年纪,滑倒了以后是会笑的。

他后来在火堆边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他的爹,在老林的一间茅屋前晒衣裳。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后来又看到有一只毛冠鹿用白色的嘴唇舔舔他,醒过来一看,他的老婆三妹在往他手里塞糁子。但是没有羊。

"人家都在忙年,我看你忙什么。"三妹说。

"嗬嗬,我忙什么。"伯纬嚼着老婆做的喷香的糁子,掺了蜂糖的。蜂糖是自家的蜂糖,还有一丝儿山里的百草香味儿。

不久,那个司机带着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来了。伯纬把他晚上捡的一堆东西交给那个人,然后说:"那我走了,我还要去放羊了。"那人说:"你先莫走,你也是一个见证人。"又对保险公司的人和交警说:"我就是碰见他的,我还到他家喝了杯糖水,他老婆还给我烧了苞谷吃。"

伯纬对交警和其他几个陌生人说:"这个师傅是我看到的命最大的人了,嘿嘿。"

那人不让伯纬说话,一说就捣拦他:"算了算了。"

伯纬只好沉默了看那些人拉尺、拍照、记录。其中有一个对那司机说:"你吃了人家的苞谷,我们今天吃什么呀,喝皇天垭的西北风?"

伯纬这下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他说:"到我家去,到我家搞饭去吃。顺便跟我孙娃儿照一张相好么?"

那些人就跟着伯纬去了他家。

伯纬家从来没来过这么多有头脸的客人,穿制服,背照相机。伯纬和他的家人赶快刷羊胯子,用斧头砍,下锅,煮洋芋。

热气腾腾的羊胯子就放在火塘上,用一个铁架子架着,苞谷酒搁在一张矮桌子上。围着火塘的一圈人筷子碰筷子,吃得有人冒汗了,脱衣了,话多了,脸上的酒血也不自觉地走窜起来了。

"……那可真是吓死我了,"那个交警说,"我在十八拐的下头走了一整夜,我想抄小路翻过垭子的,明明快到公路上了,又往回头走,心里想,走错了,可脚偏要往回走,直来,直去,直来,直去。那时我在派出所,有枪,我就记起我有枪,掏出来,连开了三枪,人就清醒了,上了公路。"

他讲的是他几年前的一次半夜迷路。

死里逃生的司机说:"一翻皇天垭我就会听到敲锣打鼓的。"

他们问伯纬见到过什么稀奇事没有,伯纬说:"我住了几十年,啥都没碰到过。"

后来他们问到他的那一双手,就谈到修这条公路死了多少多少人,有多少多少稀奇古怪的死法。伯纬没说什么,只是搓着一双残手给他们敬酒,他说:

"你们多喝点,这是掺了蜂蜜的酒,又不打头。"

保险公司的人说:"一进你的屋就有一股蜂糖酒的香气,你还是蛮能干的啊。"

伯纬笑笑说:"反正就这一坛子酒,你们今天要把它喝完。"

果然,一坛子为过年准备的蜂蜜酒喝了个底朝天。交警趁着酒兴在屋外为伯纬的家人照了几张相,说是在春节前一定洗好了捎过来。

伯纬想坐个便车去县城卖两头羊,那些人便牵羊的牵羊,撵尾的撵尾,把他带到县里去了。

过了几天,来了两个保险公司的人,没有给伯纬捎来他想要的照片,是来调查那晚车祸的事的。那两个人因为不愿意走这严寒中的路,其中一个加上被伯纬的狗咬了一口,一肚子火气,手上拿着爬山的竹棍,进屋了还没放下。倒是喝了伯纬女儿泡的茶水,没说上两句话就问伯纬: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个人的?你是何时见到那辆摔坏的车?你在车摔下来之前没有见到那辆车吗?车是不是早就停在挂榜岩上了?你真的不认识他?你总是半夜出来走动,一摔了车你就起来救人?是一碗糖水?两个苞谷?他当时的情况怎样?他的心情轻不轻松?你是几点几分离开的?你替他守车没要他一分钱?出事现场你看见破坏没有?

伯纬接待这样的两个没有好言语的人。他悄悄跑进厨房对三妹说:"不要做饭给他们吃了。"三妹的刀正放在一块羊排骨上。但是,他出来后还是听到他的老婆把刀剁下去了,且发出很响的响声。

"他是骗保摔车。"那两个人对伯纬说,"你也没有什么好怕的,问一问,你照实说就行了。"

"我当然不怕。"伯纬掰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半截指头,"我怕什么,我又没做坏事,我怕什么。我只晓得车翻了,我应该去帮别人一把。我从来就是这样,不管是夜里是雪天。"

"嗯,"那两个人说,"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这当然不怪你,你一番好心,可是被坏人利用了。" 他们向他解释骗保摔车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讲着保险行业的一些名词儿,让伯纬听不顺耳。后来留他们吃饭,他们走了,对伯纬说:"请你把你的狗抓住,我还得赶快回去打狂犬疫苗。"

三妹是真心诚意地想留那两个客人吃饭,她张开两只油腻腻的手出来送客。送走了客,她埋怨伯纬应该把两个人留下来。

"他们把我当犯人一样在盘。我还惹了一身臊咧,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我在听,他摔了车,别人还跟他赔车?"

"那当然。"

"有这么好的事?"

"人家一年投保了两三千块钱,他们为什么不赔?"

"现在不是说不赔吗?"

"不赔总有他的道理。不过莫非硬要把人也摔死了就是真翻车,否则就是假翻车?"

"那哪个搞得懂。"

"莫非他真把坏车摔了?"

"他吃多了么?"

"真骗保,那要坐几年牢。"伯纬抽了一口烟说,"刚从阎王手里逃脱,又要到公安手里去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稀奇事呢,这年头?"三妹问道。

她看见伯纬正在吃力地摇头,被烟火熏得像枣子的眼睛泪汪汪地一片。

"你总是见到一些鬼事。你早晨起来的时候把眉毛往上抹三下,火气就升起来了,你爹妈没告诉过你么?"

伯纬是第一次听到往上抹眉毛就能避邪秽,于是他就听从了三妹的建议,早起的时候往额上抹眉毛。

松鸦的叫声在这一天还是出现了。公路上汽车来往如梭,似乎没有任何出事的迹象,可松鸦开始叫了,而且叫得很凶。一种短促的声音"哇",那就是松鸦,而叫得很长的,叫得更恐怖的:"哇--"是寒鸦或者秃鼻乌鸦,这一带,在松林、巴山冷杉和刺楸的密枝上,多是那种听起来寂寞而微微发寒的松鸦声,而且,它们的样子并不怪诞,你也很难发现它们,除非哪儿有了血腥或者即将有血腥。还有另一种声音--你若在床上不愿离开被窝时,听到好像捏着鼻子叫"要"或"娘"的鬼鬼祟祟的声音,是松鸦中的母鸦和雏鸦。它们在早晨的叫声,如果是晴天,晨光明晃晃地照在山崖或树枝上,天空的衬景显现出一种光溜溜的靛青之色的话,这些鸦声还多少给早晨带来一些活气;如果声音渐飞渐远,在另一片老林扒子里鸣叫的话,那就像隔山说话,没有事的,只当是一种平常的鸟叫,只当是一个人踏空了一块悬石,让它滚落下去;如果是在雨雾天呢,在将雪不雪的日子,在浓密的冰雪冻得人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时刻,松鸦的叫声,它们轮换地变幻各种腔调的表演,就暗含着一种命运的诡谲,好像你的一切都早已捏在了谁的手里,所有该发生的,都是上苍安排好了的。

没有事。

伯纬抹了抹眉毛,只是朝漫天的云霞打了三个喷嚏。牛在石坎边的水洼里舔水。水太冰冷,是它用蹄子把冰砸个洞才能舔到的,它不敢狂饮,只能一点一点地舔食。猪在垫圈沤肥的枯草中瑟瑟发抖,把它们的嘴拱在更深的草叶中。狗在跳跃着,追逐并凌辱家里饥饿的猫。那猫连在那早晨伸懒腰的机会都没有,哀哀地叫着,想说话,想伸冤,有时竟能说出一两个与人一模一样的单音来。

女婿和女儿都到田里挖冬花去了,三妹正用腿夹堵着调皮的孙子给他喂一种很稠的苞谷糁子。他们坐在火塘边,浓烟朝门外飘去。

"你听见什么没有?"三妹问。

"我昨晚睡得死。"伯纬故意岔开说。

"早晨唉!"三妹不耐烦地说,"你抹了眉毛没有啦?"

伯纬打开羊圈把它们赶了出来,趁这难得的好晴天去把它们喂饱。羊群沿着山壁挨挨擦擦地前行,遗下光亮的羊屎。从翻起一层层外皮的红桦林间往里走,然后,这些羊群追着山脊的影子上山。羊们喜欢太阳,它们总是在山颠痴痴地对着太阳看上几个小时,白髯飘飘,像一些仙风道骨的老者。

的确没有什么事,公路上的阳光像银带子一样四处飘摇着,比别处的阳光显得更集中。

"快过年啦。"他在说。他向更高的难以翻越的皇天垭口子说。

垭子的大嘴没有说话。

"老哥。"他又说。

有两辆车向那张大嘴爬去,像两只小金龟子蠕动。

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记起来,在他出来的时候,他听见三妹在给他说:"你去多了,那儿就出事。"

他妈的,鸡娃子。我未必是个灾星!

他躺在已经化完了雪并被风吹干的阳坡上,有些草还真柔软,紫羊茅啦,老鹳草啦,蓝韭啦。

"可我喜欢公路。"他说。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看着自己晒在阳光下的手,那不是手,是个树蔸子。

他现在是在山上,在人迹罕至的山上,冬日的苞谷地里只有一些茬子,没有人,一棵野唐梨上有什么在晃动,不是人在摘果,是两只毛猴子。一簇丛生的粗榧间飞出一只山凤,遗失下两支蓝色的长羽。

可是天麻黑的时候松鸦的叫声又像烟雾一样呛过来了,很凶。他听见了汽车喇叭不停的叫声,是小车的。他刚把羊赶回圈里。他对惊慌出来观察的三妹说:"我没有到公路上去。"

他现在要去了,谁阻挡都阻挡不住的。这样的时候谁都不敢阻挡他。他是那么的麻利,取竹子,点火,拢在残指上,精神亢奋,双耳赤红,连脚下的力士鞋也系得紧紧的,落地轻轻的,醉了,不醉,都是这个样子。

喇叭叫得急,是因为失去了控制,翻在了八字槽槽底。槽是个泄洪的槽子,只长着些小树,挡了几下,响声不大,也就轰轰几声便翻下去了,都是一眨眼间的事。

伯纬站在公路边朝下看,他在想车为何走到这边来了呢,除非它是上坡。上坡又为何开出了公路?那么慢,未必是个没出师的学徒小伙子?

松鸦在头顶上叫,它们还没来得及睡觉呢,那一定是死了人。在早晨它们就嗅出来了,它们为何有这么好的鼻子?如果它们能通知人们这儿今晚有血光之灾,那又会怎样呢?可怜它们不会说人话。司机和车上的人们也听不见,他们从老远来,自我感觉良好,匆匆路过,谁知道哪儿会要他们的命。

死了一个,伤了两个。

伤的两个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局长。司机被伯纬从喇叭长鸣的瘪车子里拉出来时,指着高处挂在了一棵榛子树上的人说:"那是我们局长。"

说话的司机从一开始伯纬就没见到他的嘴脸,也没见到鼻子和眼睛。伯纬把他从车里拖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全被撕下来的头皮盖住啦。

伯纬说:"你叫马山槐,你经常走这条线,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马山槐。你放羊吗,你就是在这条路上……放羊的那个瘸手啵?"

"我是不是身上有羊臊味?"

"嗯嗯。"

"你的鼻子好灵。"

"你帮忙把我的眼睛弄出来。"

伯纬正准备去弄他耷下的头皮,那个挂在榛子树上的人就喊了:"你们在说什么,看我的姑妈怎么样了。"

伯纬说:"您的姑妈已经没气了。我是先背您姑妈呢,还是先背小马?"

小马说:"背局长吧。"

那局长在朝槽下面的他们发脾气了:"背什么呀,给我搞杯茶来,我干死了,我血都流光了。" 伯纬嘿地笑了一声说:"这到哪儿弄茶去,凉水都没有。"

局长说:"看看我的杯里还有没有。"

伯纬说:"杯子在哪儿?摔破了没有呢?"

那个懒得说话了的小马指了指汽车。伯纬又高举了火把到四轮朝天的车里去找,一个杯子压在那个局长死去的姑妈屁股下,他的姑妈好重,好像故意压着不让他取那个杯子。取出来了,划了他的手,是个破的。

这时,那个局长却在黑暗里瞎叫起来:"救命哪,救命哪,救命的为何还不来?"

伯纬拿着那个杯子说:"我在给您找杯子,是个破的。"

那个局长喊他,要他去,但伯纬不好离开小马,小马明明比他的局长伤重些。他见得多了,他知道谁的命还有几分。

"您能不能先让我帮小马把血止住?"他伸长脖子说。

他的火光已经照到了小马白的颅骨,连皮带毛都扯下了,中间还有个小月牙似的口子,在一团一团地往外冒血水。

可是那局长依然喊救命,声音尖长,已经盖过了在他身边飞舞的鸦鸣。伯纬看到,有两只松鸦已经站到那吉普的轮子上去了,这让伯纬慌乱起来。他仿佛伸手就能触到松鸦,不是一只,而是成百上千只。那个喇叭的叫声也让人心惊肉跳;他钻进车里去找茶杯时也在找哪个电开关,可惜没有找着,他不懂车。

他就只好去背局长。

局长被一根很有韧性的树枝托住了,这是他的福气,他的脚下,是比铁还坚硬的石头,还有个高坎,多么可怕!

局长也不轻,他的一条腿断了,手也断了,额上还有个洞,也在间歇地涌血。伯纬踮起脚去取他,局长呼出一股恶臭的血腥气加胃气来,差点把伯纬压趴掉下石坎去了。他哇哇地叫唤着,诉说着他的不幸:"我什么都经过了,坐牢,被人砍杀,火灾,心肌梗塞,就差车祸了,我算是齐全了,我的妈耶!"

伯纬说:"您先不要慌,这么冷的天,越慌心越寒,血又流得多。我先给您把血止住。"

伯纬拿眼四下寻找,他记起好像看到了一株南星,叶子止血挺不错的,可是局长却说:"你不要动我的包!"

噢,有一个包就在那株南星后头,黑漆漆的。 "那里面也没啥东西,你给我一下,哎哟,我的手。"

伯纬掐了两片南星,把包也拾起了,边拉拉链边说:"有毛巾把伤口捆住最好。"

在局长发出厉声阻止时,拉链已经露出了嘴巴,里面是大叠大额的钞票,几千块,甚至上万块。

"要你不动,要你不动!"

"我是找毛巾帮您包扎。"

"你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你救我上去了,我会感谢你的,好不好?"

"我不会要钱。"伯纬说,"我要钱,十几万我都得到手了,"他故意夸张地说,"这里翻车的,大老板,省里的干部都有,上次,有一个厅长……"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伯纬用南星叶给他垫上再包扎时,局长一直絮絮叨叨那几个恭维他的字。他说:"我是个倒霉货,我是个局长,你的衣裳这个样子了,我到时把两套新工作服你,我的血都流到你身上了,蛮对不起呀。"

局长只有一只好手,又要拿包(包吊在腕儿上)又要抱住伯纬的脖子,同时还举着火把。

伯纬不能举火把,他要抓住局长,他又没有手,几个硬戳戳的指头还要去勾树,或者抓石头往上爬。他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可是局长已经没有话了,局长反正在他身上。

竹子熄了两支,又常常被树枝挂住,一条一条发烫的火屎飞到局长和伯纬头上、手上时,两人会同时叫起来,还有血,局长的血没有止住,往伯纬的脖子里流,流进去时像一条条滑溜冰凉的蚯蚓。

他跪着往上爬,局长的骨头断得厉害,不能帮他一点点,他的膝盖把冻硬的雪压得嘎吱嘎吱响,就像一路打破着玻璃。

太陡了,槽子太陡。他们总算爬上了平坦的公路。伯纬要把火烧起来,这样才好拦车,又能取暖,同时还可以把熄灭的竹子点起来。伯纬的裤子连磨带挂,膝盖已破了。他又去背小马。他先前给小马留了条毛巾。现在毛巾正攥在小马的手里,他没有自救,头皮还耷拉着,还是看不见鼻子眼睛。

"喂喂,你冷吗?"

得到应声后,知道小马还活着,他就去掀小马的头皮,并揩他的脸,终于露出那个熟悉的小马来,是那个人,马山槐。头皮捆住了,但小马的眼睛依然闭着。伯纬问他哪儿不得劲,他说,全身都不得劲。

"那我们准备上去了,上面说不定拦到车了。"

"你不能正面背我,我的肋骨好像刺到肝里面去了,里面疼得很。"

说这些话的时候车喇叭的嚣声正慢慢地偃息下去,最后变成一线呜咽,取而代之的是松鸦,现在只剩下它们的声音了,在阴暗的角落里响彻云天。这使伯纬鼓起了劲一定要尽快把小马背上去。"松鸦叫得好凶。"小马无力地说。

伯纬正把他从侧面扛起来,说:"你不要这么想,让它们叫去,那是因为局长的姑妈。"

"我们局长还没有死吗?"

"你们局长还没有死。"

松鸦的翅膀包围了他们,形成一个圆圈。伯纬总是勾不住树,滑,伯纬差一点把小马摔下槽底去了,他一步滑下了十几米。他抓住了小马,可是他的手,他听见了自己皮肉撕裂的声音。他要冲出松鸦的叫声。背着活人总比背着死人强。不过眼下背上的活人跟死了一样,就一口气了,有时候还打出很响的嗝来,仿佛要把最后一口气呛出来似的。

他上了公路彻底软了,头顶上没有松鸦,只有几颗寒星在闪烁。松鸦的叫声、车喇叭的呜咽都和槽底下的风声混杂在一起。风声里有灌木和一些大树的惊乍。他又去背那个死去的局长的姑妈。 他第三次爬上公路,看到他的老婆和女婿都在火堆边了。他的老婆三妹抱着一床破烂的棉絮。他听见他的老婆在埋怨:"老鸹都飞到我们屋顶上去了。"

他们一共拦了三个车,车才停。前两个车有一个完全不理茬,另一个说到前面去调头,也一溜烟跑掉了。第三个车装一车桔子,是个面包车。伯纬说:"我们帮你把桔子卸下来救救两个人,怎么办呢。"

一家人七手八脚把袋装的、篓装的、散放的上千斤桔子给搬下来了,把伤的死的三个人抬了进去。伯纬对老婆和女婿说:"你们看桔子,我送他们去医院。"

到了镇上的医院,伯纬按医生的交待把局长的姑妈先背到后头的太平间里去了。太平间叫"后头",医生都这么叫。"后头"伯纬很熟悉,没有灯他也摸得到,一个未锁的门,进去有几块大木板子,用砖搁着,能放一个人。

回来以后,他又背局长和小马去拍片。医生看了片,看了人,对里面的一张手术床说:"哪个先上?"

小马说:"局长先上。"

局长也没谦让,哼哼叽叽地进去了,门也关上了。

镇医院半夜没有生火,也没有人,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到手术室里去了。伯纬陪着小马坐在冰凉的条椅上。门外的风又大,伯纬把门关好了,要把小马扶到靠里面的一张条椅上,说:"里边风小些。"小马就坐了过去。他的一只棉衣袖子还剪开了,因为那只胳膊断了。他淌满了血的膀子就露在外面,一些骨头从肉里钻出来,看起来就像个跟人打过恶架的失败者,样子十分可怕。伯纬想同他说话,最好还多一个人,或者有点儿歌声就好了,自己唱的,录音机里、收音机里唱的都行。他自己的膝盖也露在外头,破了,也有血,也没有了知觉。两个残手冻得像紫茄子,他想起听到手上出现的撕裂声,他这才有时间看,是右手,过去的虎口与掌子连在一起的地方破了,他动了动那半截大拇指,虎口就生疼。

"都腊月二十六了,再过三天就要过年了。"他捏着伤口对小马说。

小马没出声,闭着眼睛坐在那儿,头上缠着湿漉漉的毛巾。

"也不知道你们局长的手术大不大,估计那鼻子上额头上的两个洞几针就缝了,手和脚上夹板。"

小马点了一下头,又好像没点,没动。

"你坚持一下,这儿条件有限,就一个手术室。这儿我蛮熟悉的,我当年手炸了,就是在这儿做的手术,现在医生都换了,又混熟了,凡是我救的人,我都要送过来,放心些。"

小马好像睡着了。好半天,他忽然说:"我们局长的包……他拿着?"

"当然他拿着。"

"他死了也会拿着。"

伯纬看着小马,"你说这话?"

"也会拿着。他的钱嘛。"

"他不会死的,进了医院,进了手术室,就放心了。人哪这么容易死呀。我当年血压高压只有二十,低压只有八了,还没死,活到如今好好的。医生说,我再晚来五分钟就没命了。我就是再晚来五十分钟,我也会活着。人就是这样,哪会那么容易丢命哪,不会的,你只要想活,你就能活。除非你不想活了,还有人帮你活呢。"

他不停地给小马说话。手术室没一个人出来,仿佛医院里没人,手术室也是空的。电灯又暗,伯纬看着小马突然害怕起来。他提高了嗓音说:"喂,小马,你说点话看看,要不我喊医生来给你吊点盐水。"

"更冷。"小马说话了。

"你是说吊盐水更冷么?不吊?那就不吊。小马,你饿不饿呢?你想不想喝点水?你上不上厕所?做手术时一针把你麻翻了,想撒尿都撒不好了。" 小马摇摇头。

"为什么有那么多钱?单位的么?"伯纬在找话说。

小马又摇摇头。

"局长自己的?"

小马还是摇摇头,很不情愿似的。

"你不知道,你左右不知道。你们局长说,准备给我两套工作服……那么多钱,我总算搞懂了一个问题,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也会把车挂到四挡五挡了往家里飞。我现在才晓得车祸是怎么来的了。"

小马还是在摇头。

"你蛮难受么,小马?"他看到小马身子一阵阵发紧,"你是不是冷哪,我去搞床棉被来。"

伯纬就去拍手术室的门,他不停地拍,他害怕。他顾不了那些。

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同志欠身出来说:"有什么事?"

伯纬听到手术台上有敲打声,忙哪,但是他要说:"外面的伤员冷,能不能搞床被子? "

女同志说:"被子?除非做过手术了上床。那不行啊。"

伯纬说:"你们还要多长时间呀?"

"马上完了,别急别急。"

他扶在门框上的手只好缩回了,因为那女的又要关门,当然是笑着关上了那扇手术室的门。

他只好又坐到小马的身边,抱怨说:"都是些新手,新来的小医生,手脚又慢。"又对小马说:"医生手脚要快,你们手脚要慢。以后开车,你千万要慢点,跑那么快做什么,慢一点,图个安全,到头来受罪的是自己……"

他这么说着,劝着他,他好像觉得小马已经死了。小马还是坐在那儿,闭着眼睛,垂着头,一动不动,但像死了。伯纬不用去触摸他,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断了气的人,他见得多了,瞟一眼就感受出来了。

伯纬瞟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脚往旁边挪了挪,想离开小马尽量远一点。他用手去试试小马的鼻子,的确没气了。

"外头的死了!外头的人死了!"他猛拍手术室的门。

门开后里面的医生终于知道伯纬说的什么,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护士跳出来,他们要伯纬帮忙把小马平放在条椅上,男医生捏起拳头砸小马的胸脯,又用手掌压。女护士拿来一个大针筒,一根粗针管,两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女护士捋起小马的衣服就朝肉里面扎去。一筒药水推完了。男医生用手去摸小马的脉搏,又用听筒去听他胸前,然后站起来,摇了摇头说:"不行了。"

伯纬站在那里,那一刻从头到脚颤抖不止,仿佛心里边残存的最后一坨热量被什么卷走了。他把目光停留在那张被他擦过,又被他包扎过的脸上。他看灯,看墙,看医生,又看那张悄没声息的脸,很年轻,又安静,好像遽然间缩小了,瘪陷了,归顺了某种很强大的势力。伯纬哭了起来!伯纬说:

"小马,不是我不救你,我是把你背上公路了的,只怪你的命了。"

他对医生说:"我把他背到后头去吗?"

医生说:"可以。"

伯纬抹了抹眼,用一双脏兮兮的手抄小马的腋窝,弓起身背上他,去了后头,才知外面正大雪纷飞。他在黑暗中把局长的姑妈挪动了一些,把小马放下来,挤上木板,放稳了,摆平了,再进医院的走廊。没有医生了,都进了手术室。在那个空荡荡的走廊里伯纬又一阵好哭,泪水简直像挖穿了的泉眼,就觉得今天让人一阵好哭。他离开了医院,摸黑往家里赶。

十几里路,雪又下得紧,风也刮得寒。好在,鸡叫了。

看到家就有了一股人气和温暖。天已经大亮,羊在叫,牛铃在牛屋里发出了骚动,牛又渴了。鸡在叫,孙子也在叫--他站在门口,单衣单裤地站着撒尿,尿把裤子也打湿了。

怎么没一个大人管他,寒冬腊月下雪天,一大早的,让他一个人站在门口?他迈开山里人的大步就上前去抱他,想把他抱进屋去。这时,在里屋的三妹丢下一个舀潲水的瓢就飞快地一把从伯纬手里将孙子夺过去了。

"你不要碰他,腊时腊月的,你刚背了死人回来!"

说啥啦?伯纬愣在那儿,像一截糟木头。他站在自家的门口,看到了屋里的几个人:两男两女;三妹,那个头发垂落下来已经花白的,另一个,妮子,胡子拉碴、像根犁拐的女婿,孙子,四个人。

他们是谁?搞什么的?是他的家里人吗?这不是他的家!是谁的,他不愿意想,不愿在意识里把它明晰起来,就像他不愿细看那些变幻不定的云朵一样。

伯纬好伤心,伯纬的双手还没有放下,还是抱孙子的那个姿势,僵痴在那里。又一次,他战抖不已。他本来不想说的,他终于说话了,他说:

"我这辈子就是个背死人的命。"

他说完,进屋,舀水喝,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一屋的人,那四个人,都听他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句话来,然后看着他把一身血壳的衣裳摔在糠柜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春节有两个人来看他。都是被他救过的,提了桔子酥食和火酒。火酒让女婿提回家去了,伯纬自己不吃火酒,商铺里买的火酒,总是打头,喝了又不容易出汗,闷得慌。

开春了,雪化了。又来了一个客人,是安徽的。伯纬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就是那个压在石头下的安徽司机的弟弟,说是路过,来看看恩人。那个人说:

"我现在算是下岗了,又没有发财。没发财也要来了,我欠您的一笔人情。"

"哈哈。"

伯纬笑着给了那人一拳,然后留他吃饭。那人也不客气,喝了半斤酒,吐着满嘴的羊胯子腥膻味对伯纬说:"我给您钱,您会骂我;我不给您钱,您也会骂我,骂我忘恩负义,您先不要说话,听我说完。我想了个点子,我帮您在公路边搞个小卖部,卖点东西。现在人也多了,车子也多了,守着这么好一条公路,不生钱划不来……听我说,生钱是来路正大的钱,不是收费站的钱,也不是交警乱罚款的钱。"

怎么推脱,也不行,就这么办了,那人早就在村里叫了人,买了些木板、青瓦、檩条及椽子,不到两天,花了几百块钱,就把个小卖部拾掇得清清爽爽了。那人临走时又一膝跪下,涕泗横流,说:"我哥生前也是个识好歹的人,他会保佑您发财的。"

伯纬说:"我只求平安,不求发财,恭祝你也一样。"

伯纬进了些烟、酒、麻花馓子、鞭炮、洗衣粉、力士鞋什么的,还找人进了点蝴蝶标本、木制的刻有"神农架旅游"的小钥匙扣。他守着店子。有时,三妹来打打招呼,他就去放羊,他知道哪儿有好草。

生意不咋样,一天卖不出去十块钱。歇脚的人歇脚,还白搭上茶水。一些司机飞快地开着车在车上给他打招呼,没有闲空停车,忙着赶路挣钱。于是伯纬就在小屋后砌了个羊圈,把几十头羊赶来了,没生意就关了门伺候羊儿们。

这一天,他赶着羊群经过挂榜岩,就见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正在给一群来这儿旅游的学生讲解:

"……你们中说不定就有谁能破解这神农架天书,我相信我的眼力。不管是我们的祖先留下来的,还是外星人留下来的……"

他走近去,他还听见那个老师正口沫乱飞地给那些年青人讲什么神秘的北纬30°文化带,什么野人啦,恐龙化石啦,金字塔、魔鬼三角区啦。听着听着,那些年青人转过头对他的羊群发生了兴趣,有的男的学着羊叫,女的尖叫,然后和他的羊一起拍照,叽叽喳喳。

情形太乱了,羊到处挤挤擦擦地跑,他要那些年青人帮他吆喝,后来,汽车发动了,那些人又雀跃般地往车上钻去,留下四散的羊,它们咩咩的叫唤声太让人激动了,伯纬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他骂它们,骂羊,用鞭子抽它们,抽空气,抽这个早晨。

太阳直通通地照在岩上,现在他被温驯的羊们簇拥着,他手抚着头羊的角,他仰望着岩壁,是什么字呀?一个"路"字,还有一个是"缘"字还是"情"字?

他都记不得了,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他认出来过,现在,他恨不得把两个眼珠子伸出来,扒着那些天书的缝看个究竟,啥字呀?啥字?

这样眼就看花了,什么字都没见着,那些天书里是腾起的烟雾,是密密匝匝的老林,是一群扑打着翅膀四处飞散的松鸦,还有呼啸的手臂、深壑般的喉咙……它们全像蛇一样纠缠着,冲撞着,翻滚着,煎熬着。

这时,从岩壁的天书间弹出了一片歌声,怪清亮的,比犁铧的敲打还有钢性:

"洋二队,土四队,

不土不洋是三队……"

鸡娃子有点怪呀。今天洗懒(脸)我没有抹眉毛?

他抹着眉毛,说:

"王皋,你还在吓我!"

他赶着羊群上了山,山上有极好的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