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死亡方式》原文阅读·陈宜新小说
一大早,史家村的村支书史家保和村主任,也是他的外甥女婿史正午,有说有笑,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绕过村口上的老槐树,到镇政府开会去了。会期半天。会议内容是关于今冬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的事情。
村口上的这棵老槐树,有五六米粗,已经很老了,树心枯了许多年了,还有一些活着的树皮连着上面枝枝杈杈,年年发新枝。今年老槐树生长得比往年都旺盛。老树发新芽,发了许多大小不一新枝杈,还有一大群鸟儿宿在上面凑热闹,可谓村里的一大景观了。树下没断过人。不是给老槐树烧香磕头的一些老年人,就是一些玩耍的儿童。村里人怕老槐树经不起这些新枝杈的棚压,一场狂风暴雨连根也给拔了,砌了一些砖把树身加固了。老槐树若不是被村里人这样加固了,早被吹得无影无踪了。老槐树在他俩的身后被风吹得“呜呜”直叫,像寒鸦在悲鸣,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史正午突然想,老槐树能躲过今明两天就很不错了。
——天气预报,今明两天有大风雪。
今天是腊月初一,镇政府开了这个会议,就正式进入村委换届选举过程了。初九之前是提高认识、酝酿、准备阶段,过了初九就进入了定盘子阶段。初十上午十点村民选举,十三新老村委会交接,十四召开全镇新一届村民委员会全体成员大会,和镇党委政府全体领导人见见面,双方法人代表签订一下来年的工作目标责任书,村委换届选举也就全部结束了。
史正午和史家保出了村,虽说有说有笑,很团结似的,但早尿不到一个壶里了,虽然还没有把问题摆到桌面上。
史家保今年六十七岁了,按镇党委政府现行的行政村干部管理政策,早该退休了,镇里的领导也跟史家保谈了几次话,说的也非常明确,到位,可他就是赖着位子不退。今年秋后,镇党委政府下定决心要史正午接上村支书这个角色。镇党群副书记刘平和陈组委亲自来村里找史家保谈话,史家保当场满口答应了,说:“我退!”史正午也做好了接村支书的准备。然而,刘平书记和陈组委从他们史家村前脚刚走了,史家保后脚变卦了。史家保跑到了镇一把手乔书记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了足足一个小时,老泪纵横,说:“我是苦大出身的穷孩子,从小没爹没娘,是党哺育了我,教育了我,培养了我,党是我的亲爹老娘,让我为亲爹老娘,为史家村的1600多口老少爷们再出两年力吧!”乔书记没功夫接待史家保这样胡缠磨的人,也顾忌史家保的女婿孔繁义,孔繁义是镇党委副书记,乔书记非常生气,说:“那就明年秋后吧,这可是你要求的,不能再变了!”史家保的村支书位置这样再次保住了。
史家保这样干,关键是他对史家村的人事安排有他的如意算盘。
史家保的孙子史小卿现在在部队上服役,是班长,党员,又立了个三等功,父亲又是在兴修水利时因公牺牲的,标准的烈士子女,接村支书有足够的政治条件。史小卿明年秋天就从部队上复员回家了,史家保打算让史小卿接上这个村支书。镇党委副书记孔繁义在镇上说话很算数,支持史家保的这个想法,更加坚定了史家保的信心。
村里班子的情况,大家非常清楚。村主任史正午今年才三十二岁,时当正午的阳光,有文化,也很有能耐,思想也活泛,还有经济头脑,人缘也不错,可以说,样样都比别人强,是标准的人尖子,发展势头很猛。尤其是史正午办的史氏木业有限公司,那是看在眼里三五年内能成气候的一个企业,把村支书交给史正午,村里只有沾光的份;再说,史正午还是史家保的外甥女婿。但是,一拃也没有四指近,更何况史家保和史正午已经闹到撕破脸皮的份上了,史家保就是不支持史正午接任支书这个位子。这次村委换届选举不把史正午从村主任的位子上修理下来,史家保要想达到史小卿接村支书的目的,就非常困难了。
寒冷的北风夹带着细小的雪花突然冲着他们刮了起来。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片雪花呀,史正午有些激动,迎着雪花车子骑得飞了起来,真想敞开胸怀“嗷嗷”大叫上几声!
史正午这样迎风骑了一阵子自行车,扭脸一看把穿着军大衣的史家保落下了好远。史正午停下来,站在那里抽上一支烟慢慢等着史家保。史家村里的人都知道史家保有一个坏毛病,他不能看见别人在他面前逞强。那样,他心里会很难受,他会把你记恨在心里,日后会找个理由好好修理你一下。只要是他史家保活着,你就别想在他面前逞能。史家保赶上来了,脸阴得像刚刚发送了老爹,非常难看,史正午就对史家保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这天,下雪就下雪呗,刮的什么风呀,累死了!”史正午就学着史家保的样子,把腰弓起来,也像一只大马虾似的推着车子强走。史家保笑了,笑得像被心爱的女人刚刚睡了,幸福极了。史正午就感到史家保这个老头子活得着实太可怜了。史正午有了这个感觉,心情十分沮丧了起来,多时的一点好心情也随风刮走了。
史正午早已知道史家保的如意算盘了,他要想在这次村委换届选举中保住村主任这个位置,就没那么简单了。但他还是想努力争取一把,不但想保住村主任这个位子,还想在今后接村支书这个位子。这虽然不算个什么官,可他手里有个史氏木业有限公司,投资七八十万了,能接上这个村支书,对企业的今后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比如说争取贷款吧,村领导就比普通村民好贷。这样在这次村委换届选举中他必须做到两点:一不能离开群众的拥护,二不能离开姚文斌的支持。尤其是二,最为重要。姚文斌是镇信访助理员(大家习惯喊他姚主任),是镇三管区的书记。史家村隶属三管区,归姚文斌直管。姚文斌又是这次三管区村委换届选举的负责人,史正午一走进会议室,眼睛就盯上镇信访助理员姚文斌了。他想到姚文斌的身边坐着,但那儿已经没空了,再说也太显眼,就一直用眼角盯着姚文斌,生怕一眨巴眼睛姚文斌就消失了,干脆把眼睛挂在姚文斌的后背上了。
三管区有八个行政村,史正午怕别的行政村里的村主任也找姚文斌说这个事情,抢了先,约摸着会议快要结束了,把姚文斌拉出去,说是有个事情要和他说说。姚文斌就跟着史正午来到个避风的角落里,抱着膀子站在那里,冻得呲哈呲哈的,和史正午说起了话。会议已经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员都走完了,院子里也没人了,小雪越下越大,落了一身,雪化在他们脸上有了水珠,史正午也没说出实质性的什么事来。姚文斌有些厌烦了,抬手腕一个劲扒叉着手表看。这明显在撵史正午,史正午装糊涂,仍旧在那里瞎扯啦,姚文斌感到相当烦人,不是提腰带,就是干吐吐沫。后来,姚文斌把话说白了,说:“正午,会议都散了,你要没有什么事,咱俩也拔腚吧。”
史正午两眼巴结着姚文斌说:“拔腚,咱拔腚。”史正午干说“拔腚”,两脚就是不挪地方。
姚文斌感到史正午挺好笑的,笑嘻嘻拍了一下史正午的膀子,说:“正午,我先走了。”
姚文斌说过,真的扭身走了。
姚文斌一走,史正午就跟在姚文斌的后边,像一条尾巴,拖来拖去。姚文斌走到哪里,史正午就跟到哪里;姚文斌停下,史正午就停下,很显眼。姚文斌看史正午一直跟着,站住了,好笑里又夹带了一些厌恶,问:“正午,你还有啥事?”
史正午一个热脸膛子看着姚文斌说:“有事,有事,我还有点事。”
姚文斌一看眼前是自己的办公室,说:“有事到我办公室里说吧。”
史正午跟着姚文斌进了办公室。
开会期间,史家保认真听着镇领导在主席台上念的一个个条文,然后逐一掂量着怎么按这些条文修理一下史正午的事情。一个个条文都对照完了,有的都对照了十多边,脑袋瓜子想成了一锅粥,也没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来。心想,只有去女婿家跟女婿说说这个事情了。会议还没宣布结束,史家保怕史正午看到他的去向,没等领导宣布散会,先行一步去了女婿家里。
史正午跟着姚文斌来到姚文斌的办公室里,手把着门,做贼似的朝院子里观察了一圈,才把门关上。姚文斌非常反感史正午的这个有些猥琐的举止,心里话,你个史正午还亏着在外面当过几年兵呢,怎么还像刚从地垧沟里爬出来的?没出息!心里不由自主“嗨”了一声,坐在沙发上什么话也不想吱一声了。
史正午看出姚文斌对他的厌恶来了,佯装没看见,走到姚文斌的跟前,掏出香烟来,弓着腰,巴结着姚文斌,把烟递了过去,尔后笑嘻嘻的,问:“姚主任,刚才说了恁长时间的话,正事倒是忘了问你了。这次村委换届选举我还有没有戏?”
史正午连续问了姚文斌两遍,姚文斌的脸阴着,不吱声,史正午的一扭身点子上来了,说:“姚主任,你春天盖房子时用俺史家村的那笔钱,咱怎么冲帐?”
史正午说过,开始窥望他这句话的效果了。
姚文斌听史正午这么一问,先是一怔,紧接着站了起来,一脸愠色,两眼暴凸着看着史正午,手指着史正午的鼻子大声指责说:“史正午!你……,你……,你个狗日的史正午,你这不是在要我的命嘛!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有处理?!你……”
姚文斌用的史家村的那笔钱不是一个小数目,两万块!是姚文斌今年春天盖房子,史正午送去的。姚文斌盖好房子还这个帐时,史正午很仗义说:“姚主任,你还?你还鸡巴什么帐!就算你给史家村的操心费吧!改几天,我找个理由给你冲了帐就是了。”
姚文斌当时不但心疼那两万块钱,还是内弟哭丧着脸借给他的,很不情愿。史正午要是接了这个钱,姚文斌不知道要看内弟多长时间的脸子了。再说,其它管区的书记每年都给所分管的每个行政村再要上一份,是不成文的规矩,都上万元。姚文斌当上这个管区书记都三年多了,从一管区当到这三管区,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来三管区,史家保和其他行政村的支书也给他过,可他坚决拒绝了,更没想其它的什么方法捞过哪个行政村里的一分钱,现在摊在急碴上了,心一动,把那两万块钱重新装起来了。
这个狗日的史正午怎么还没给冲帐?眼下各村要换届选举,史正午要是在这次换届选举中保不住位子怎么办?不得赶快还他这块钱?姚文斌想到这里,脸拉得更长了,既不给史正午让坐,也不给史正午倒水,嘴上骂骂唧唧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低声咆哮着说:“好,好,好,你个狗日的史正午,你什么话也别说了!我明天把这块钱还上!”
姚文斌说过,眉头又紧皱了一下。
姚文斌今年春天盖好房子,落了一屁股两肋巴帐,细算起来,小五万呀!今年儿子又考上了大学,上的是定向生,跟用钱买的差不多,向学校一把交了五万元的定向费,全是借的。眼下春节要到了,八方跟着他要帐,还在愁哩,再上哪里去弄这两万块钱!
史正午看着姚文斌样子,心里暗喜!史正午小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拉把小椅子坐在姚文斌的跟前,抚摸着姚文斌的膝盖,说:“姚主任,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不想给你处理,只是史家保,史家保!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孔书记在镇里给他撑着腰,他谁的帐也不买!不说别的吧,就说该给你们管区书记的那一份子吧,老祁在这儿当管区书记的时候,村里正给着的,一年一万三,都是经我的手,您一接了这个管区书记,他说什么也不给了。我就说,这样不行,还得按老规矩办,得给人家姚主任。私下里对他提议多少次了,他哼啊哈的不说一句囫囵话,村里弄点钱都叫他和会计马大炮鼓捣走了。还有,这块钱,史家保和马大炮,把我盯死了,太死,法子都想好了,我也不敢冲帐了。这就要换届了,这才想到问你,得想个法子抓紧把它办了。再说,在这个事上不谨慎一点,不行。为了这俩钱,我是老百姓,把我弄进去没什么,吃两年国粮出来还是老百姓一个。你就不行了,你是个官,又在发展势头上,那就……,一点也不划算了。”
史正午见姚文斌仍旧紧皱着眉头不语,直抽烟,不免更加洋洋得意,接着坚决而又十分义气地站起来,拍着胸口说:“姚主任,这块钱,你放心!这次我当上村主任也罢,当不上村主任也罢,我姓史的保证不让你往外掏一分。我当不上之前,村里要是给你出不出来,我从我的木业公司里给你出!”
史正午说这话的时候,姚文斌突然想起来了,史正午给他送这块钱的时候,他是这样给史正午打的条子:
“借 条
借史家村村主任史正午现金两万元。
借款人:姚文斌
xx年3月8日。”
从这个条子上来看,只能说明这块钱是借用史正午的,根本沾不着史家村公家的半根鸟毛,史正午在村里无论咋着捣鼓,就是捣鼓出个啥事来,惊动了纪检部门要说事,那也是他史正午自己的事,真的沾不着他半根鸟毛。想到这里的姚文斌,脸上终于绽出了笑花,站起来,挺挺肚子,提提腰带,拍打着史正午的肩膀说:“正午,你个狗日的正午,你看看你,你都想到哪里去了!?你还有事没事?!我借你的那块钱,我迟早是要还给你的。”
姚文斌把话里的“你”字吐得很重,也很亲切,像跟自己的亲兄弟说话。不过,姚文斌从心里还是希望史正午凑村委换届选举这个机会,无声无息地从村里给他支出了,哪怕就是遵守大家共同认定的潜规则,自己“失身”这么一次呢,他也认了!欠私人一万块钱的情谊,太大,也太重,一辈子还不完跟玩儿似的。
姚文斌转过脸来这么轻松地一说,史正午心里滋润了,笑着,慢声细语说:“姚主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几年,你给咱史家村少出力了吗?没少出力!要过村里一分一毫吗?没有!史家村给你处理处理这块钱,那还不是史家村应该办的事情?姚主任——,你放心吧——,拖一段时间处理,或者想个好法子处理了,对我们来说,不一定是个孬事!”
姚文斌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仍旧笑笑嘻嘻地说:“正午,算了,算了,先找个地方填肚子再说吧。”扭脸又多了几分热情,笑嘻嘻盯着史正午的脸,说:“正午,你说咱是上哪里去吃吧?我请客。”姚文斌说过这话,好像不记得史正午说的什么事了似的,又问史正午:“正午,刚才——,你还说什么来着?”
“我没说啥呀?”
史正午知道姚文斌已经上他的道了,要他说,他不说了。史正午感觉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了,掉价,佯装生气的样子一腚坐在了姚文斌刚才坐的沙发上,把一条腿又翘到沙发扶手上,非常随便地讥讽着姚文斌说起了饭,说:“姚主任,你鸟请客?一碗羊肉汤,二两二锅头,俩烧饼?那是鸟日的打发要饭的,我早就吃腻歪了!”
实际上,史正午也没吃上姚文斌几顿这样的饭,史正午只不过是想把气氛再搞浓一点,让姚文斌彻底融化在他所苦心营造出来的这个气氛里。
姚文斌眯着眼睛微笑着,一摊两手,非常客观地说:“正午,你小子弄明白了,我这是私人请客,没谁给我报销一分钱。我今年手头紧,也只能这个水平了。要不,你个狗日的请我的客!”
史正午就拉下脸子很果决地说:“请就请!不过,我先丑话说在头里,我这个村主任要是落了蛋,咱谁都站不到清水地里了。”史正午想了想,还是把村主任换届选举的话说白了吧,就毫不策略地这样说了。
姚文斌笑得更很了,眼睛不但笑得没缝隙了,还不停地提腰带。姚文斌这样笑,实质上是在嘲笑史正午,嘲笑史正午是猪脑子,没一点记性。姚文斌笑着笑着,一转脸,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酷似有几分生气地说:“你狗日的史正午,你是不是在要挟我?别看我在镇里官小位卑,什么都怕,可从来不怕谁要挟我!”
史正午似乎更加不买乎姚文斌的帐了,气嘟嘟伸着手指头,大小掐着,说:“姚主任,你鸟日的当这么大的官,我敢要挟你?我小小老百姓一个,又没长四个蛋子儿两根鸟,哪来的那个熊胆量!”
姚文斌不争执,又提提腰带,说:“正午,咱不说这些了行不行?我真请你的客,你挑个地方,吃了饭咱再说其他的。”
姚文斌说过,抓过办公桌上的电话,拨打。
史正午不露声色,瞥了姚文斌一眼,偷着笑了一下,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着手机说:“继财,我是你小叔,你那里准备好了没有?好了?好,要一个小姐,要清纯一点的。对!对!最好是江南的,这就过去,呵呵,没事了。”
史正午说到“最好是江南的”时,心里无端地“咯噔”了一下,发起了慌,一个女人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了。老大一会儿,他才打住了。
姚文斌一听史正午说的话,电话打了半截,笑眯眯地搁下了,提提腰带,看着洋洋得意的史正午,眯缝着眼睛说:“好呀,你个狗日的史正午,拉我下水你是有备而来的呀!正午,你小子别忘了,我虽然也是一个男人,自我感觉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却不喜欢那个!”不过,话说回来,姚文斌听着史正午的这个电话,心里还是挺舒服的,尽管他从来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史正午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拉着姚文斌往外走着说:“姚主任,别跟我玩正人君子的把戏了,你们这些当官的那点鸟毛病,我又不是知不道!你们是吃腻了家里的老白菜帮子,不就是见天想啃几口鲜麦苗子!”
姚文斌这样让史正午拉出了出了办公室,他见有人朝他们这里张望,连忙摆脱掉史正午那只手,大大方方跟着史正午走了。
姚文斌走着,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了,拍了一下史正午的肩膀,松弛有度地说:“正午,你放心吧,你不就是想接着当史家村的这个村主任嘛?史家保再有孔书记扛着,再想拾掇你,再想在你们村大权独揽,这次是我直接负责你们村里的换届选举,只要我不点头的村委人选,谁提其他的候选人也说不过去呀?再说,你们史家村有你史正午往那里高高一站,谁还敢伸这个手?那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嘛!”
姚文斌又像安排工作似地对史正午说:“正午,我必须告诉你一点,你办事也必须清亮一点,懂一点现在的游戏规则。我再具体负责三管区的村委换届选举工作,上边还有管我的人,有些事情我说了还不能完全算。所以,你无论说什么也得瞅个机会到镇一二把手那里走一走,和他们对对话。还有,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刘平副书记那里也要去见见面。你到他们那里怎么说,我不管,但必须要去。不要他们的明确态度,就要他们对你的那么一点点意思就行了。”
姚文斌说过,感觉这哪儿是自己在说话?这不是自己在说话?!不知道是天太冷,还是风太溜,还是今年第一场雪的缘故,不禁机灵打了个寒战,连忙拍了拍脑袋瓜子,里面空空的,像射入了一束强烈的阳光,霎时飓风骤起,呜呜的,挺可怕的,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这大冬天的,汗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史正午点了点头。
史正午和他的史氏木业有限公司会计史继财是下午4点多带着满脸的酒意回到村里的。
下午4点多的冬天,快没有亮色了,灰蒙蒙的天还在下着雪,越下越大,像要来个真事儿,加上溜溜的北风,真是挺拿人的。
老槐树底下有几个老年妇女在那儿摆供,烧香,磕头,口中念念有词,祈求老槐树保佑她们些什么事儿,没人能听得清楚。老槐树在史正午记事以来,总这么烟雾缭绕,像云中的一棵仙树,给它烧香磕头摆供品的人拖拖不断,一年四季总能在它的怀抱里看到陌生的人影。老槐树被风吹得有树枝撕裂了树皮落了下来,惊得树上的鸟儿乱飞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了。史正午看了这些老年妇女一眼,一个也不认的,他看面孔沧桑的老槐树和老槐树上的那些鸟儿。老槐树的确是太老了,树心全腐朽了,空洞洞的,就剩下一张皮了,时刻都有被这场大风雪摧垮的危险。史正午见史继财也在傻傻看着这些,找了个借口把他支走了。史继财走了,史正午推着车子在村里随便转了一圈,看看四周没有什么人了,甚至连一只猪狗什么的也没有了,只有风声和飘落着的雪花,车子一拐弯拐进了史有民的新院里。史有民是史正午的铁哥们,十多年前史有民和史家保在村里狠狠打了一架,愤然离开了史家村,这两年史有民在外面发达起来了,有了自己的公司和高级轿车,才回来了。史正午今天拐进史有民新院子里是想找史有民借钱。
史有民虽然是史正午的铁哥们,进史有民的这座新院子,他必须这样进。像做贼,又不是做贼。经常到这儿来找史有民的史正午扭脸看一眼身后的那棵老槐树,老槐树底下的那几个老年妇女已经不见了,香火还像鬼火似的在树下燃着,星星戳戳的,感到挺滑稽的,也挺可笑的。
今年正月初六,村两委会成员在村妇女主任姚正红家喝酒,史正午想和姚正红多喝几个。多喝了几个之后,有了想像史家保那样摸摸姚正红乳房的想法。
那天,史家保仅仅是从史正午眼睛里看出了他的这个想法,大为恼火了,又掀桌子,又砸板凳什么的,好像史正午睡了他史家保的老婆似的,打爹骂娘,好一阵子折腾。史正午自感理亏,史家保又是媳妇汪佳惠的大舅,没跟史家保计较,装醉。后来,史家保对他的外甥女汪佳惠说,史正午在姚正红家里耍流氓了。汪佳惠一听史正午这事儿,什么话也没说,回娘家了,一住三个多月。
这件事情使史正午很没有面子,史正午和史家保感情上有了裂痕,在私事和公事上两个人开始谁也不尿谁了。史正午不尿史家保,可毕竟还在史家保的领导之下,史家保的女婿又是镇党委副书记,要想继续当下这个村主任,不尿史家保还真有点玄乎。这样下去,说不准哪一天,哪个时辰,史家保再在他女婿孔副书记那里说上一句半句话,孔副书记再在镇党委政府那里一使劲,他这个村主任说完蛋不就真的玩蛋个球了呢!
这烦心的事儿,说来,还真来了!一出正月,村里的中心工作是抓中温棚种植的育苗工作。这几年中温棚种植效益不行,已经搞了中温棚的村民没多大的积极性,不说育苗的事,都把棚晾在那里了。史正午分析了,中温棚蔬菜效益不好,关键是种植结构不行,想组织几个中温棚大户外出参观一下,看外地怎么种的,种的什么,然后调整一下大棚的种植结构。史家保不说不配合,却跑到镇党委政府大院里散风说史家村必须换村主任,说史正午不积极配合党委政府的中心工作,反而拉人出去旅游,村里的各项工作都在滑坡,没法让人干了,惊动得姚文斌在三管区的“三大员(支书、村主任、会计)”会议上,狠狠批评了史正午一顿,史正午就跑到史有民这里来找主意了。史有民对史正午说:“正午,你想和史家保这个老杂种蹬蛋,不再指望这个老杂种继续干下去,日后再接村支书,你必须找一个靠山;你要找一个靠山,必须舍得花钱。”
钱,史正午是不愁的。他有公司,发展势头又不错。要想花钱,在史家村他除了和史有民不敢攀比,他谁都敢攀比;只是靠山难找。史有民就帮着他物色了一个,这个人就是镇信访助理员姚文斌。
史正午要想在村主任这个位置上干下去,姚文斌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靠山。姚文斌虽然是镇党委政府里的一个小小的信访助理员兼镇三管区的书记,却有不错的官场背景。姚文斌的小姨父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兼督察室主任,很有实权,能管到乡镇级事务上。可是姚文斌和史家保走得非常近乎,像爷俩似的,史正午摇摇头说,不好弄。
史有民说:“钱只要是上去了,又用在点子上了,天下没有弄不成的事,没有处不好的关系!”
史正午听了史有民的之后,开始想着法子,硬着头皮和姚文斌套近乎了;百折不挠,套着套着还真的套成了。不过,今天史正午推着车子往史有民家走的时候,仔细想想和姚文斌套近乎时做的那些烂事,想起来也真让人心酸。
一开始,姚文斌根本不吃史正午的一套,甚至连正眼看史正午一下,也没有那个兴致。
姚文斌虽然已过四十岁了,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的。他不贪不沾,兢兢业业工作,只是想让镇党委能高看一步。只要镇党委领导能够高看他姚文斌一步,说不准哪一年的哪一天,领导一高兴就把他推荐到副镇长或者镇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了。姚文斌多次细致分析过了,有这个可能性,更有这个基础。姚文斌是正儿八经的省农大本科毕业生,小姨父对他仕途的影响又越来越看得见,摸得着,自己再努力一把,再刻苦一下,四十五岁之前再上一两个台阶弄上个正乡级什么的干干,怎么会没这个可能性!
姚文斌要想得到镇党委领导高看一步,要充分利用小姨父这个官场背景,再上一个台阶,就不能随便得罪他们和他们的亲戚、朋友。史家保的女婿孔繁义,是明摆着的镇党委班子里的主要成员,又是班子里年龄最大的老大哥,一二把手在工作上都让孔繁义三分,姚文斌要是得罪了史家保,肯定就得罪了孔繁义。这个帐,姚文斌会算。
史家村的史正午年轻气盛,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姚文斌看出来了。史家保明里配合很好,暗里拉拢了一班人拆台,抵触,有的时候恨不能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姚文斌也看出来了。这样,史家村的一些事情,姚文斌明明知道史正午做的是对的,也绝不能简单倾向史正午,更不能轻易在大众场合下替史正午说上半句好话。支书、村主任不配合,各项工作明显滑坡,史正午也就只有挨姚文斌熊的份儿了。所以,史正午想着法子跟他套近乎时,孔书记的面孔就在他的眼前直晃荡了。姚文斌为此事时常感到很烦躁,也很无聊,却也无奈,甚至后悔当初怎么扔了所学专业从了这个狗日的政道!政治这东西,真他妈的一个大染缸,一个恶水坑!
今年春天,姚文斌在城里住的那个居民区摊上了城市建设新规划,要改造,要拆迁,县财政上又没多少钱,县领导又要急于出政绩,靠这个政绩升官,在那里居住的居民摊上谁谁就倒霉透了。县政府每家给了一点地皮,一间房子补了二三百元钱,什么也不管了。不说其他的居民了,就说他姚文斌吧,好好的四大间主屋六小间配房盖了不到五年,又是在祖传的宅基地上盖的,前年刚花了一万多元把房子装修了,前后一算十几万呀,这样为政府白贡献了,心里很不平衡!
姚文斌的经济状况不是多么好。在镇政府是个小小的信访助理员,靠死工资;妻子在学校里是个普通教师,也是靠死工资;一双儿女,两房老人,没有老底,又没有什么额外的经济收入,哪里来的钱去盖新屋子呀!姚文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脑袋瓜子一热,想凭着掌握的那点法律知识,联合了一下所有被拆迁的居民,聘请一个名律师,准备与县政府好好打一场官司,让县政府按国家的拆迁条例给他们来一个“拆一补一”,维护自己的权益,挽回经济损失。
然而,他的小姨父那时正在竞争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希望非常大,怕影响前程,守着他的老母亲和小姨,把他狠狠教训了一顿,给他赞助了两万五千块钱,又给他找了一支不花钱的建筑队伍,心里再有不平也让小姨父把这个事情给压下去了。姚文斌在他的新屋子起基础的时候,两口子倾其全部积蓄,又求亲戚告朋友借了一圈子钱,怎么计算手里的这些钱还是不够用的。钢筋、水泥没支钱,砖瓦仅支了一半,门窗口虽然订做好了,钱也没有着落。这么里外一计算,要把新房子盖起来,一切都收拾停当,全家人住进去,少说还得有四五万块钱的一个大窟窿。
你说缺这么些钱,上哪里整去吧?去抢?你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去贪污?你又没在那个位置上。去借?该借的都借了一遍了,哪儿还有那个地方?还有,你看看俺学校人家小王的对象,也是个管区书记,还是在你们乡镇的,可人家那是咋混的?乡镇政府开一份工资,每个行政村里还给他开上一份工资,一年能多弄好几万不说,去年全县调整干部时一下子还调了个乡镇党委书记!可你倒好,拿着一个正儿八经的农大本科高才生,有恁好的专业素质,毕业都这么些年了恩师还在关心着你,希望你有所出息,可你呢?在下边干了恁多年,官没当上个像样的,咱不说,咱没人嘛,可专业也丢了,钱也没弄家来!你说说,你是咋着在这个世上混的吧?!你说说,你是对起你恩师了,还是对起咱这个家庭了?
因了缺这四五万块钱,妻子一天到晚这么嘟嚷起来没个完。姚文斌这么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子汉在工地上干了一天的活,几乎累塌架了,夜里还得让妻子再这么嘟嚷。把他折腾得饭吃不香,觉睡不着,浑身直出虚汗。
姚文斌因了缺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史正午十分猥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史正午真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连行个贿都不会!掏出两万元钱来,像是对姚文斌来行贿大半个中国似的,守着那么多农民出身的泥水匠,十分夸张地把钱摆在了他和泥水匠们的眼前。百元人民币流通这么久了,史正午放在他面前的竟然都是十元一张的!
姚文斌搓着一手泥,看着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还是暗喜了一下,但是,再看看史正午那一脸表情,那猥琐样子,也明白史正午是什么意思了,心里一厌恶,反感到极点了,脸利马黑了下来,提提腰带,很不友好地质问史正午说:“史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
姚文斌这么一质问,史正午面红耳赤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先是哆嗦了一下,继而浑身颤抖,虚汗直流,口齿不清地说:“姚主任,这……这是俺……俺史家村老……老少爷们的一点意思……”
史正午说过,才想起来史有民似乎不是这样教他的。史正午记得,史有民让他大大方方对姚文斌这样说:姚主任,我媳妇知道你家盖房缺钱,让我给你送点来;这钱是咱自家的,不沾一点鸡巴公气。你今后要是有了,就还我;要是没有,就算了。我史正午虽然没多大的本事,在村里还有一个厂子,家大业大,不缺这几个鸟钱!——多么好的词呀!你说,你个狗日的史正午咋就忘了呢!史正午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一厉害,裤裆里那个不争气家伙一机灵,小便“吱”一家伙全跑出来撒欢了。也不知道那泡狗日的尿怎么那么大呀,像攒了几辈子没尿了似的,一会儿在脚下湿了一大片。要不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沓钱上,那脸是丢大了。
“姚……姚主任,你看,我拿来了,你反正不能再叫拿回去吧?”
史正午强撑着脸,乞求着说,也想哭。他妈的,什么都没有章法了。
“史正午,你自己不拿回去,你还想让我敲锣打鼓给你送回去?”
姚文斌板着脸有些恼怒了。姚文斌说过,提提腰带,抄起一把铁锨,把史正午扔在那里要干活去。这时姚文斌的妻子笑嘻嘻过来了。姚文斌的妻子一直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洇砖;眼睛一直没离开丈夫和史正午,以及那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家里盖房子这么缺钱,她还真怕丈夫把送上门的这些钱给推了出去,对丈夫说:“老姚,史主任既然把钱送过来了,就不要再难为史主任拿回去了。”
说过,车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个小本本,撕下一张纸来递给丈夫说:“你给史主任打个借条,写清楚是咱借史主任自家的钱不就行了。到时候,咱家缓过劲来,把它还上不就是了。再说,哪个乡镇的领导盖房子他的那些老伙计班子不过来看看?不关心关心?你却这样!你这样凉了大家的心,以后咋领导大家干好工作?”
……
那天,史正午骑着车子走到回家的路上,抓了一把湿漉漉的裤裆,心里猛一酸,往肚子里咽了一路子的泪水!
进史有民新院子里的史正午还沉浸在那些往昔辛酸里,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常小兰挡在了他的前面。史正午看也没看常小兰张口就问:“有民呢?”
“你就知道什么有民有民,不知道这院子里还有个常小兰!?”常小兰看了史正午一眼,伸手抓住了史正午的车把。
过去史正午来这儿找史有民的时候,常小兰总是好像没有看见他,或者说,在常小兰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史正午这个人,神情非常淡漠地看着村口上的那棵老槐树和老槐树上的那些鸟儿,或者手中捻着一根细细的亮晶晶非常漂亮的绳子,不和他说任何话。史有民偶尔让她礼貌地跟史正午打个招呼时,她也是原地冷冷地笑笑也就算是个招呼了,照样世界上好像没有史正午这个人似的,该看什么,还是看什么,该拧那根绳子,还是拧那根绳子,没有任何热情的举止。
然而,史正午偶尔瞟一眼常小兰那冷俏的背影,或者面孔时,感到常小兰手中的那根亮晶晶非常漂亮的绳子非常扎眼,揉揉眼睛仔细看看又不是那么回事,心里就滋生一种至今也说不明白的东西在膨胀,不断地膨胀。史正午生怕自己的胸口因膨胀而炸裂,每次和史有民说完事情就会急匆匆地离开。
今天史正午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常小兰了,呆在了那儿多半天才反应过来。
史有民在常小兰屋子里安装了空调,常小兰又极少出门,常小兰就一年四季穿着耀眼的春秋装,好像还有裸露弊和夸张弊,生怕天下人知不道她身上都长了些什么样的东西。常小兰的衣服也很有特点,不是黑色的,就是纯白色的,要么就是大红大绿,总是超乎寻常,光彩耀眼。常小兰的下身穿着的似乎永远是裙子,只是裙子的颜色和长短不一,上身穿戴着的绝对是与下身非常匹配的衣服和首饰什么的,像经了世界上最最著名的服饰艺术家的眼睛,非常突出了她那细条的身材和女人身上的那些最吸引人的线条,规规矩矩突出了一个字:美。常小兰今天穿的是一身高档的黑色皮质服装,细小的雪花一落到她的身上就化了。黑皮短裙,蝉翼式阔领黑皮马甲,粉红色衬衣,白色长筒丝袜,黑色松糕鞋像一条木船,瀑布似的披肩发,披一件样式新颖的女式的、质地有黑绸子质感的皮大衣,一下到脚脖子。常小兰今天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佩戴的每一件首饰,都好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母亲着意为她打扮的,特别能展现她的风韵。两只眼睛也像刚刚被水洗过了亮亮的,又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一切在史正午的眼前就这样凝固了,包括他的心脏。
终于清醒过来的史正午知道常小兰要干什么了,也知道史有民肯定没在家。常小兰原来离他是这样的近,呼气如兰,心跳的声音也听到了,就有了一些冲动,身体里那种越来越无法驾驭的东西在急速膨胀,在不停地颤动,赐给他的又是一种金蝉慢慢蜕壳的感觉,虽然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却非常舒服、刺激,但他还是倒着车子要离开这儿。北风嗖嗖的,雪花越来越大,老槐树上的寒鸦也在不停地鸣叫。然而,常小兰仍旧死死地抓着他的车把。
今年正月初六,在姚正红家喝酒的那出戏张扬出去之后,汪佳惠愤然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在了那里等待史正午签字了。离婚协议在他们的面前形成之后,两人分床了,汪佳惠不给他做饭了,也不管他穿了,更不让他上身了,甚至连话也懒得跟他说了,更懒得笑了,像两个非常陌生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汪佳惠开始长住娘家了,一住两三个月。这种局面在史正午看来,只要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就是给汪佳惠打开了笼子的门,汪佳惠就会像一只回归自然的鸟儿,非常欢悦地振翅高飞,一去不返。时间过去快一年了,这个感觉一直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史正午,让他一想到这件事儿就感到六神无主,针刺似的心痛。
这个中的原因,是史正午好不容易才把汪佳惠追到手里的。
那时间,汪佳惠是要彻底放弃农村,到天津跟叔叔打工,史正午十分强硬地把她搬倒在了史家保的责任田里,踏平了那片庄稼,她才把外出打工的愿望隐忍在了心里。结婚这几年来,汪佳惠迟迟不给他生儿育女,一次次千方百计地扼杀他的精子,就是她的这个愿望还在蠢蠢欲动。
史正午这么追求汪佳惠,这么不肯放弃她,是汪佳惠这个女人的身上一种什么气质,使他迷醉。史正午迟迟不能放弃汪佳惠,宁愿自己蒙垢,心理受到伤害,也不乐意再去沾惹别的女人,就是汪佳惠身上的这种气质在作怪。
今天的史正午突然感觉,汪佳惠身上的那种让他沉醉的气质,在常小兰身上也表现得一览无余,心里就急促地“怦怦”跳了起来。史正午倒着车子下死心要走,常小兰又死死拖住了车尾巴不让走。常小兰拖着车尾往后一使劲,史正午心情一松懈,常小兰整个人就蹲在了雪地上。常小兰的皮大氅也滑落在了雪地上,像一团黑色的火焰。
史正午插下车子,拉起常小兰来不免有些动感情了,说:“小兰,这大雪天的,你这是何苦呢?!”
常小兰大概是蹲疼了,一脸泪水。史正午替她拾起滑落在雪地上的皮大氅,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和雪花,给她披上了。常小兰很随便,也有些委屈似的求他,说:“他去深圳了,十天半月的回不来。你陪我说说话吧?”
史正午看到了常小兰手中的那根亮晶晶非常漂亮的绳子,光彩夺目,一下把他拴住了。他点了一下头。
常小兰非常欢快地走到大门口顺手把院里的大铁外门锁死了。史正午朦朦胧胧地看着门上的那把大铜锁在门鼻子上晃来晃去,很无奈。院子里除了飘落的越来越大的雪花和风声之外,一切都静了下来,也暗了下来。常小兰手中的那根绳子,也没有了。
史正午感到一切都非常奇怪。
史正午实在没有想到常小兰会帮助他的。
常小兰是前年史有民从江南带来的一个妖艳的风尘女子。史正午不能光明正大到史有民的这座院里来,不仅仅是为了躲避史家保的耳目,主要还是这个院子里居住着这个叫常小兰的风尘女子的缘故。
常小兰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江南女子。皮肤白又嫩,身材匀称,且玲珑剔透。特别是常小兰的那双眼睛,看人不是看人,是左顾右盼,美眉盼兮。给男人的感觉是在等待,给女人的是榜样和妒忌。男人不屑一顾地看她,睁眼闭眼却全是她。女人不想看她,心里,肚里却全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卑和心酸,或者是永远的痛。无法调和的心痛。史有民把常小兰从南方带来那时,在村里轰动很大。这轰动不仅仅是因了他们两个的年龄差距太大,还有常小兰的皮肤、长相、服饰和看人的方式。
村里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既没有见过常小兰长这么俊的女人,也没有见过穿戴这么好的女人,更没有见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看人,这么白皙皮肤的女人。对常小兰过去做过什么,为什么要跟着史有民来史家村的猜测更是乱七八糟,但大家的意见有一点是比较一致的,常小兰这个女人见过大世面,有头脑,学问,但她是个窑姐,是世上最烂的那种女人。
史有民已经五十七八岁了,常小兰也就有二十四五岁,甚至更小。史有民带常小兰回来,先是租赁了村会计史大炮一个闲着的院子,挂上了一块村里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叫“二十一世纪后新资源开发公司”的牌子,让常小兰住着,后来又在村口上给常小兰盖了一座比史有民的妻子儿女住的老院更好的院子,把这块牌子挪了过去。
新院子里面的花草四季常青,三季有花,屋里安有电话、空调、电脑,养有名贵花卉,把常小兰像养金丝鸟似的养在了里面。但是,最多的时间史有民还是带着常小兰在外面南里北里跑。这个新院子好像是他们两个的旅馆,驿站,他们的旅途似乎永远没有终点。史有民对村里人说常小兰是他的女秘书,村里人看常小兰却像娶的二房。但常小兰在史有民这里的位置史正午最清楚不过了。常小兰不过是史有民拉拢各种关系、赚钱的鱼饵而已。常小兰花谢了后,在史有民这里的位置就换成李小兰或者王小兰了。因此,史有民不止一次和他史正午开玩笑说,你要上她,随便;她要不干,你就狠揍她。
这都是这篇小说里不该说的话题。
常小兰要帮助史正午,主要是从钱上说事儿的。
史正午对外面说自己是家大业大,那是吹牛逼。他的木业有限公司虽然很有发展前途,三五年搞成一个响当当的公司,那是绝对可能的。可是,眼下他的公司刚刚起步,今年又贷款投资四十万上了杨木旋皮,在史家村人的眼睛里像日天似的,然而,现在做的生意不过是给徐州的一家大木业有限公司收收原木,加工点半成品,赚人家一点小钱,今年的利润也就够个电话费、吃喝费和贷款利息什么的,跟白玩似的!前几天,史正午让会计史继财把人工工资发下去,还了银行的利息,除去各项税费吃喝招待等杂耍,帐户上就剩下了3000多块钱。这次竞选村主任,姚文斌给他出的路子,一是要和镇里的一二把手对对话,见见分管副书记刘平,话说白了是让他去给领导送礼;二是要在村民眼里好好树立一下形象。要过年了吗,姚文斌说,最好以公司赚钱了的名义给每户买五斤豆油,或者做一点收买人心的其他的好事情;三是……
姚文斌出的主意都是花钱的买卖,没钱怎么能行?!史正午愁的就是钱。
史正午从和姚文斌喝过酒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找史有民借钱。史有民不在家,常小兰却变戏法儿似的白给了一个八万元的存折。这么长时间没有招惹女人的史正午,心里一激动把常小兰按倒了床上。史正午有了常小兰白给的这八万块钱垫底,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整个人全变了。不俗了。更不猥琐了。显得特大气。
次日清晨,常小兰做好饭,史正午没吃一口,拿着常小兰给他的身份证,骑着车子到镇上的银行里取了钱,去找姚文斌。姚文斌说是要他和镇里的一二把手对对话,和分管书记刘平见见面,但他还是不敢轻易马虎姚文斌的。走到镇政府的大门口,想了想,又折回了村里,找到会计史大炮把姚文斌欠的那个两万元还了,要回了姚文斌的欠条又返回了镇政府。
史正午为了使姚文斌能下死把给他出力办事,保持住村主任这个位子,把两万元借条还给了姚文斌。之后,又大大方方给了姚文斌五千元现金,说:“史家村的这个村主任位子我可是彻底撒手不管了,一二把手,还有分管副书记,我懒得见他们,也不想欠他们的这个情,你替我看着办吧。你只要是替我操到心了,中就中,不中,咱就散熊!踏下心来搞我自己公司,也不错!”史正午说过,也没等到姚文斌反应过来,出门骑上车子到镇粮所里给史家村的每户订了五斤最好的豆油。
史正午把这些事情办停当了,回村,站在老槐树下木呆呆想想汪佳惠反正不理他,转身又扎进了史有民的那座院子里。
史正午在常小兰那一亩八分地里也许过于勤奋的缘故,早晨醒来感到有些头晕,腰疼,失重。史正午把话刚刚说出来,常小兰立时反应说:“我去给你荷包几个鸡蛋补补身子。”
常小兰穿上衣服,打开煤气灶,刚刚给史正午荷包好了几个鸡蛋,安在史家保家里的高音喇叭开始叫喊他了。听话语,史家保明显喊得有些不太高兴,像正在发高烧,有点胡言乱语。史正午在被窝里给史家保总结了一下,史家保喊的内容是:村委会成员、各村民小组组长、群众代表,请到史正午家开会;请史正午马上回家,镇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有重要会议要在你家召开。多么简单的事情呀,史家保却罗嗦起来没头没尾,让人听来有点不知所云。史正午知道,史家保喊得不太高兴,是因为镇党委政府的领导过去在史家村召开的种种会议,都是在他家那个宽大的大院子里召开,今天却换史正午家的小院子了,又是在村主任换届选举这个关键时候。史正午想,这肯定是姚文斌的主张,是姚文斌帮着他先给史家保一个警告,一个提醒,一个设问,一个答案,史正午一个鲤鱼打挺从常小兰那充满芳香的被窝里站了起来。
史正午到家里一看,几乎被家里的阵势吓了一跳。
堂屋里不但坐着姚文斌,还有镇党委副书记刘平、镇人大主任齐思民、镇常务副镇长张德印等大小五个副镇级干部。史家保脸阴着依着门框,抽烟。久不见笑容的汪佳惠在忙里忙外,脸上光彩非凡。史正午突然想到,如果今天汪佳惠再让他在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话,他会非常高兴下她的课,让她振翅远走高飞。
姚文斌看着史正午进门了,站起来,提提腰带,笑嘻嘻地说:“史主任,你回来了。刘书记要在你们史家村树立个村委换届选举示范点,史支书非常高兴,百倍赞成。你是你们村里的老主任了,没少支持了党委政府的工作,这次你可一定要继续支持呀!”
“是呀,是呀。”史家保离开门框,接过姚文斌的话来,很自然,也很得体,说:“这可是镇党委政府对史家村班子最大的认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原班人马不动,树立好史家村村委的形象,为各行政村做好排头兵。”
参加会议的人一会儿到齐了,姚文斌清了清嗓子开始主持会议了,刘书记传达换届选举的意义和上级的有关文件精神,镇人大主任齐思民传达镇政府的要求、纪律,村委员、村主任候选人的条件,报名参选的办法、时间等等。
史正午观察,史家保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一眼姚文斌,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到散会再也没正眼看姚文斌一眼。史家保的脸一直板着,难看得像蹲在厕所里解大便;大便干结了,把脸弄紫了,也解不出来。
上午开过会议之后,镇领导在史正午家简单地吃了一顿便餐,接着,又在村小学的操场上召开了全体村民会议,内容与上午召开的小范围会议内容基本一致。目标也很明确,镇党委政府希望全体村民一如既往支持史家村村委的工作。
镇领导在史家村开过会议之后的当天晚上,不知道史家保在哪里喝酒喝醉了。史家保喝醉了有一个让史家村人最反感,也最害怕的毛病——打开高音喇叭,面对全村,骂人。史家保骂起人来,有时候能骂三四个小时不停一句,也不会重复一句,而且还是指名道姓地骂,一个大老爷们像个泼妇。史家保这次喝醉了,比往常骂的时间短了一点,骂了也得有一个小时,骂的是谁,听不出来。
史正午给村民买的豆油,是在镇里的领导在他家开过会议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分发到村民手里的。事前村里的人没谁知道,发油的这天也没跟史家保打招呼。史正午认为这是自己的事情,没那个必要和别人打招呼。
发豆油的这天,史继财把豆油拉来,放了一大盘500头大鞭炮,车上有扩大器,播放着一个录音:
“史家村的父老乡亲们,感谢你们一年来对史氏木业有限公司的关心,支持!有了你们对史氏木业有限公司的支持和关心,咱史氏木业有限公司才有了今天的大发展,咱史氏木业有限公司为了祝父老乡亲们欢欢乐乐过一个祥和欢乐的春节,亲情奉献每户豆油五斤,让父老乡亲们月月‘豆油’,年年‘豆油’,月月‘豆油’发财事,年年‘豆油’发财人!”
标准的普通话。史继财找镇广播站那个口音最甜的女播音员录制的。
史正午为了向村民表示亲情奉献的诚意,在这悦耳的女声下,和史继财开始一家一家发豆油。收到豆油的村民都感激不尽。
史正午发到村民史继银的家门口,史家保抽着烟过来了。史家保看着史正午的满满一车豆油,眼皮耷拉着,脸色很不是个劲,腮帮子上的肌肉十分明显地抽动着,像似谁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子刚刚在上面旋下了一块肉。史正午要跟他说话,让史继财捏了一把。两个人就好像没看到他似的,仍旧兴致勃勃地发豆油。史家保就这样围着车子转了几圈子,又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和领豆油的村民,和几个村民们叽咕了几句话,也没和满头大汗的史正午和史继财说点什么,干咳了几声,就倒背着手走了。史正午存不住气了,在后面用大声地说:“你老人家慢走,我一会儿就给你老人家送豆油去。”
史正午看到史家保明显的往前栽了一下,就知道史家保的老毛病又患了,而且不轻。
史家保走了一会儿,妇女主任姚正红一边穿着大红的鸭绒服外罩过来了。
姚正红过来就像放在那里一个大棉花包,嘴上雾嘟嘟地对史正午说:“大主任,你那史氏公司真是发大洋财了,还是拉选票呀?上级指示选村主任没谁说这样拉选票吧?”
姚正红的一句话,砍到史正午的软肋上了!明白人明显都愣了一下,一会儿就有人离开不看了,嘟囔着走了。
在车上发豆油的史正午一听,真想跳下来扇姚正红几巴掌。史继财看到史正午恼了,对史正午说:“叔,别搭理她,你没看到她从哪里过来的?你再听听这那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史继财接着不软不硬地用扩大器和姚正红开玩笑,说:“姚大妇女主任,你刚刚睡醒呀?我多亏没去你家送豆油呢,要不去了,我还不得再提回来不是?”
姚正红转不过弯来了,木了一阵子脸,才问史继财:“为啥?”
领豆油的史二傻子拍了一下姚正红的屁股,替史继财答话了,说:“这你还不明白?不就是咱的屁股贡献到别人的床上了呗!”
大家一场哄笑,有些人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姚正红气得脸色发紫,浑身哆嗦,咬着牙骂了声:“我日您祖奶奶二傻子,你等着瞧!”
姚正红骂完要走,史继财就喊她,说:“别慌走,把你的豆油提着,省下给你送了。”
姚正红走到豆油车跟前,从车上挑来挑去,挑了一桶好像是最满的豆油,才大屁股一摆一摆地骂着走了。
第二天早晨,史正午起来打开院门准备到镇里打听一下村委换届选举的近况,门口白皑皑的雪地上排了一大溜的豆油桶。有几桶豆油让几头觅食的老母猪已经拱烂了,金黄黄的豆油使白皑皑的雪地变得嫩黄嫩黄,史正午大吃一惊。平常恨不能把他的木业有限公司给抢了的一些人,现在给他们东西了,好处了,也一桶一桶原封未动送了回来,史正午非常不解。同时,史正午看着这些心里一阵阵的隐隐作痛。
史正午查了查这些豆油桶,加上老母猪拱烂的几个,一多半都在这儿站岗排队了。
史正午又在查第二遍的时候,他大侄子史继福过来了。
史正午不太喜欢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这个叫史继福的大侄子。他嫌这个大侄子太聪明。大侄子的聪明,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种。史继福曾经让他媳妇来找史正午,要进史正午的那个史氏木业有限公司干点活,挣几个活钱,史正午知道自己弄不了聪明的史继福,怕把他的公司给弄砸了,没让史继福进。史继福因此很记恨这件事情。
史继福过来了,史正午把脸扭到了一边,看着远处的那头不通人性的驴。
那驴是邻居史小茂家的一头不大干活的叫驴,那套勃起家什到是挺长的,史正午怎么看都像史继福的那张脸,不禁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实在憋得心慌。
史正午感到史继福走到他的跟前,毫无表情,嘴一张,一股叫驴家什的尿臊气就扑面而来。
史继福几乎是用长辈的口吻对史正午说:“你知道大家为啥不要你的豆油?”
“为啥?”史正午有些愤怒,想打人,更不想看史继福的脸,但是,想到这时搭理史继福尤为重要,就和史继福搭腔了。
史继福站在那里卷着一直旱烟,有板有眼地说:“老少爷们说,你这下子要是当上了村主任,你肯定还要把这些豆油钱从大家的身上捞回来;那时候,你捞到手里的就不是一户五斤豆油了,得是十斤,得是上百斤。因为,这以后当上的村主任绝对是村里的法人代表!用过去咱史家老祖宗传下来的话来说,你这次要是当上了村主任,你就是史家村的家族长了,说了话,比史家保还算数。”
“放他娘的狗屁!”史正午被史继福的几句话气得脸上发紫,浑身发抖,他真想一拳打过去,最好打在史继福的那张驴x似的黑嘴上,但他把情绪克制住了。史正午平息了一下心情,脸上挂上了一丝苦笑,说:“恁胡说八道!”
“大家都在说。史家保也在说,咋胡说八道?”史继福反驳史正午说:“你想想,老少爷们和史家保说得很有道理。没那三分利,你咋恁愿意起这个早五更呢?你一家白白送给五斤恁好的豆油让大家过年,你这不是个傻子嘛!”
史继福刚说完话,史正午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史家华提着那桶豆油,也过来了。
史家华的脸阴着,像老婆刚刚被别的男人强奸了,走到史正午的跟前把那桶豆油狠劲地往地上猛一蹾,蹾在了史正午的脸前,横眉看了一眼史正午,走了。
“家华,你别慌走。”史正午一看,也顾不得史继福了,在史家华的身后喊。
“我不走,还准备管我饭?告诉你,正午,我可是吃不起你家的饭,也不想吃,更没那个胃口!”
史家华说过仍旧在走,走得更急促了,真像老婆让别的男人强奸了等着他去报案似的,史正午更存不住气了,撵了上去,拉住史家华的一支胳膊,连忙掏出烟来递上,再递上一张讨好的笑脸,说:“家华,你个狗日的不能这样就走,你得给我好好说道说道,这是为啥?这大早晨的,我他妈的真纳闷死了!”
史家华接过史正午的烟来,站住了,歪着头看着史正午,说:“正午,你是让我说假话,还是让我说真话?”
“家华,你一定要对我说真话。我就是他妈的不明白。”史正午连忙点头哈腰地给史家华点上烟。
“臭手!”史家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咬着牙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千金重,砸得史正午的两腿发麻。
“家华,为什么叫臭手?”
史家华的一句话,两个字,史正午的脸上开始出汗了,更想撒尿。一想撒,那尿竟自己出来了,一股一股,越控制越欢,史正午干脆不管了,随它的便,他只想听史家华说话。
“正午,你想想这是啥年代了?这又是个啥时刻?你就是有那个好心,你恁一来,大家也不会往好处去想你了,更何况你跟着史家保当村主任——,这几年学得又不咋的!”
史正午想想,这几年来,自己在大家伙里的形象的确不怎么着。有些的确是得了史家保的嫡传,有些却是自己硬做作出来的。就说在今年六月份他负责收夏季提留(秋季提留史家保负责)时,为了巴结姚文斌,想把姚文斌借的那两万块钱从村里的夏季提留里出来,和史家保抬了一杠不说,还把村财务管理小组的意见也给废了,硬硬每人多加上了14元钱,让人把这个事情告到了县委县政府,县农民减负小组和县纪委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小组下来调查。若不是他在加收这14元钱时多长了一个心眼子,说是维修村小学,又让村里在形式上公议了一下,才加收的,上级不把他给撤了,那才怪哩!还有……
史正午两手哆嗦着点上了一支烟。
“正午,你对我说实话,你每户送一桶豆油到底是啥意思吧?”史家华两眼直逼着史正午问。
“家华,这不明摆着嘛,我还想继续当这个村主任。”史正午弹了一下烟灰实话实说。
“正午,我再问你一句,你为啥要当这个村主任?”史家华像审贼似的又紧逼了史正午一步。
“我为……,我为咱史家爷们呗。”史正午支吾着两手一摊说:“家华,你是个明白人,这还用问嘛?”
史正午回答史家华的这句话,明显感到底气不足了。
因为这几年来,从史正午心里说,还真没有正儿八经考虑过为什么要当这个村主任。他能当上这个村主任,是史家保推荐的,镇党委政府敲定的。当上这个村主任后,村里的人给他的感觉他是村里的一个官,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一个官,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晃动着他的影子,哪个细节都要和他商量商量,某些事情他还可以因了村主任这个身份为所欲为做一点出格的事情,比如想修理修理一个人,随意叫谁干点什么,喝晕了酒往别人的女人怀里掏上一把,随便收大家几块钱用用,年节大家给送礼什么的,大家还能理解只有村主任才有这个权利和资格呢……
史正午还在想这些,又有人来送豆油了,史家华摇了摇头走了。
史家华走了,史正午看了看汪佳惠在往院子里搬油桶,俩俩的搬,挺乐意的。
昨天,汪佳惠要给她娘家送两桶,给她姨家送两桶,给她姑姑家送两桶,给她妹妹家送一桶,好让他们过年时不用再买油了,他咬死牙印一桶也没给。这下,她想给她的七姑八大姨送几桶就能送几桶了。
史正午看着高兴得不得了的汪佳惠摇了摇头,不知不觉来到了村西头,又不知不觉敲开了史有民院子的大门。还是那根看不见的绳子在牵着,就是过去常小兰经常拈着的那根,她已经捻成了,非常坚固,也富有弹性。这几天,史正午梦里多次得到了证实。
史正午的裤裆里结了冰,身后也多了一只臃肿的大红尾巴,鬼鬼祟祟的,史正午没有感觉,更没有看到。
史正午只是感到这天真是冷呀,少说也得有零下七八度,甚至更低,他冷啊,浑身直打哆嗦。
天,显得格外低,磨得头皮发疼,一场大风雪又在悄悄酝酿怎么吞没这个世界了。
在常小兰被窝里的史正午把常小兰的一双纤细而又柔软的小手捧在手心里,常小兰的脸立时变得红润起来了。常小兰刚刚给史正午洗过他尿湿的而结了冰的衣服。盥洗室里的水是从压水井里抽出的,清澈但冰凉,纤细而又柔软的小手冻得通红通红,有些变粗,发硬,举起来对着室外看,能看清楚里面的血脉,一根根的,奔淌着沸腾的血。常小兰像做了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很兴奋。
“你说,我为啥要当这个村主任?”史正午感觉自己在说一句傻话,很傻,但又必须这样说。
“你想把村里的人往好处领呗。”兴奋中的常小兰也感到史正午说的这句话有点古里古怪,随便捡了大路边子上的一句话,算是回答他了。
“我没有这样想过,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真的。从来。”
史正午顺手把坐在床沿上的常小兰搂进了怀里,常小兰抵着他的胸脯。继而,史正午把常小兰推出怀里,两手握着常小兰的双肩,眼睛不转圈,但内容非常生动地看着常小兰,真诚的让常小兰感到非常恐惧和震动、兴奋。
“你过去没有这样想,你现在可以这样想,好好地这样想一想。无论时兴啥,是男人就要做一番事业,不做一番事业,不就白混了!”常小兰摆脱了史正午的双手,又扎进了史正午的怀里,躲开了那实在让女人感到恐惧、震动和兴奋的目光。
“我上面有史家保,我那样想了,也白搭。”
“不可能吧?”常小兰似乎有点吃惊又从史正午的怀里出来,摆脱了史正午,看着史正午好像不认识了:“你这么高大,这么年轻,这么有活力,年龄才三十岁多一点点,时指正午怕他一个都快走不动路的老头子干什么?!”
“你太不了解我们史家村了,也太不了解史家保这个人了。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他老了,快走不动路了,也知道他贼坏贼坏,却仍旧有人拥护他,数不清。好像史家保不坏,那就不是史家保了,大家也就不拥护他了。”史正午又把常小兰搂在了怀里,仔细地看着常小兰的眼睛,仍旧那样真诚地对常小兰说:“我和汪佳惠离了,你嫁给我吧?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些天来,我睁眼闭眼都是你,像用刀子把你刻进去了。真的。”
“你不合适。”常小兰接着转换话题说:“你现在还怕他嘛?”
“我不怕史家保,早就不怕了。”史正午纠正着常小兰的话说:“我怕他女婿,他的女婿是镇里的副书记。在镇里是一根老油条,说话挺硬棒的,蛮横哩。镇大院里的人都惧怕他三分,包括镇里的一把手。”史正午仍接着刚才问常小兰的话题说:“我咋不合适做你的丈夫?”
“我只想到你是一个男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你是我的丈夫。”接着,常小兰笑着伸手非常调皮逗了一下史正午,说:“老天就是给我安排了这样的一个人的话,我想——,他还没有出世哩!”常小兰说着撒娇地一头歪进史正午的怀里,又说:“我的人生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嫁给谁,时间长了,都会腻歪我的。怎么会和我好好过日子?我郑重声明:不包括你--史正午。再说,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想被婚姻所困,被什么人为的东西所约束。剩下的年月,只想自己轰轰烈烈的去干点实事,对我自己有用的事,自己想干也非常乐意干的事。有结果更好,无结果也无所谓,这样,我这一生也就算有个交待了。”
常小兰这样对史正午说过,接着史正午当村主任的事,又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说镇里的刘书记支持你,是镇里正儿八经的三把手,未来的镇长,你还怕史家保的那个什么女婿干什么?再说,史家保的那个女婿也不一定支持史家保,更不一定——坏!”
“哦——,”史正午说:“不错。你说的,一点也不错。那你说,我当上了村主任,我应该咋去做?”史正午不再想要常小兰嫁给他的事了。常小兰在史正午看来,常小兰有她常小兰的做人规则,说多了白搭,强求了更白搭。常小兰是想远离土地和故乡的异类,是不要什么拘束的异族。我史正午不是。我史正午太喜欢土地和故乡了,我史正午从小就喜欢在故乡的土地上扎窝,娶妻,生儿育女,延续后代,否则,转业那时,我就和战友在南方开公司不回来了。
“俗话说,无工不富。你听我的,你这次要是当上了村主任,你要想着办法发展史家村里的工业。特别是适应在这里发展的一些工业项目。这里的劳动力多么便宜呀,跟白捡似的!”
“你说得很好!”史正午穿上了常小兰早给他准备好的衣服,说:“我把我的公司无偿交给村子里,让大家都入股,搞木材深加工?”
“未尝不可。”常小兰有些吃惊地看着穿衣服的史正午说:“你、你怎么不了……”
“我越来越感觉跟你做这事,还不如我们在一块说说话更让我激动,更使我有心劲哩,或者我们就这样搂着,抱着,都不错!都比弄那好!弄那——,我越来越感到我这个人太肮脏了,越来越感到我这个人是在亵渎你,是对你最大的不敬。”史正午说过,接着说他当村主任的正经事,仍旧穿着衣服,说:“好,就这样办!我再想着法子引进几个其他的项目,像电极板生产。这几年来,南方我的一个战友相中了咱这里廉价的劳动力,早就要来咱村里投资搞个电极板生产厂,让他来,村里给他提供地皮,工人用村里的。还有,我非常喜欢养殖业,再搞个大型的特种动物养殖场什么的,保准也有戏……”
常小兰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激动得浑身颤抖,说:“妈的,我也不这样活了,也想换个法儿!”
室内的温度太高,史正午调了一下空调,降了三度,问:“你打算怎么办?”史正午调过空调的温度就坐在床边上捋着常小兰的一头散着清香的乌黑的头发,不停地捋,细心地捋,看着常小兰。
史正午想:自己的几句话,常小兰就这么激动,要是我史正午一辈子都这么对她这么好,爱她,宠她,疼她,她又该怎么样呢?她会……
常小兰说:“我有我的算盘!”可她不想说,翻过身来,坐起来,说:“你刚才的那些想法,不错,真的不错耶;村主任就得那样当,我会接着支持你……”
史正午非常高兴地把那些豆油退了回去,虽然赔了粮所很多的钱。
史正午正在紧锣密鼓地写他的演讲稿,姚文斌突然有些紧张地找他来了。
“正午,有人把我和你告了,下午县纪委调查小组进村调查。”姚文斌火急急地进门了就说。
史正午一听,一点也不惊慌,仍旧在写他的演讲,眼睛也没有抬,就问:“姚主任,告了我们什么?”
“正午,还是我春天盖房子时借你的那两万块钱。告我们说,是我指示你多收了史家村村民每人14块钱的提留冲了我的帐,是我们合伙贪污!正午,这么多的钱,要叛徒刑哩!咱得行动快一点,想办法赶快把那钱补上,迟了,就真的来不及了!我,还有你,就真他妈的完蛋了!”
姚文斌把话里的那个“你”字咬得很重。
“姚主任,那就让他们大大方方地告去吧!让县纪委大大方方地来查吧!我根本就没动村里的一分钱。我们不怕!”
史正午脸上表情漠然,仍旧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仍旧在写他的演讲稿,眼角扫了一眼万分焦急大汗直流的姚文斌,慢腾腾的,拖着长秧,像唱戏似的,说。
“正午,你没动村里的钱,那……,那些钱,你是从哪弄来的?你不是说你没钱了?你他妈的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还是捡到金元宝了?”姚文斌塌着腰,歪着头,在史正午的身边直嚎!
姚文斌不信史正午的,感觉这下子大火真他妈的上房了,老婆、孩子、父母可都在里面睡着呢!这是史正午想当官想疯狂了,想糊涂了,想弱智了,想财迷了,一切在史正午身上都变得不正常了,在史正午屋里团团转的姚文斌恨不能利马扇史正午几个耳光。
“姚主任,我再说一遍,钱是我的,我的。”史正午一再这样说。
然而,姚文斌仍旧不信,仍旧在史正午的屋里团团转,继而,要哭。史正午就更不再理论姚文斌说的事了,翻字典查字,伸手拉过姚文斌来,让姚文斌非看他写的演说。
姚文斌不看,心里仍旧急急的没有一点底,步步进逼着史正午,说:“我他妈的一点也不相信你的狗屁话!人家不知道你史正午的底细,我他妈的还不知道?你哪里有这么些钱?两万又五千!我不贪图当什么官,发什么财,可我还有两房七八十岁的老人,还有孩子,那当老师的媳妇又没什么能耐,你把我弄进去了他们怎么办?你他妈的要搞清楚,史正午!”
姚文斌说过,像手铐子已经把他铐上了似的,脸色非常难看,浑身颤抖,坐在那里竟流出了泪水。
史正午听了姚文斌的这一番话,再看一看姚文斌的那副模样,浑身猛一哆嗦,两眼看着害怕极了的姚文斌,想想自己的确没动用村里的一分钱,就有几分好笑地说:“姚主任,知道你是个官,没想到你还是个听见风就是雨的书呆子!”连忙从后兜里掏出一沓一沓钱来,崭新,拍在桌子上让姚文斌看,又说:“姚主任,这钱的确是我的钱!你还用不?我这里还有好几万,都是现金!”
姚文斌吃惊站起来了,看着那些钱,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正午,这是真的?!你真没动村里的钱?他妈的,我不是在做梦吧?!”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像一个几天没有吃奶了婴儿突然看见了母亲那硕大的奶水欲滴的乳房,激动得不得了。
“姚主任,你这怎么是做梦!?”
史正午从桌子上拿起那些钱来,猛一伸手,几乎把那些钱触到姚文斌的眼睛上了,说:“姚主任,你看仔细哪。这是钱,史正午的钱!不过,我再对你说一次,我这次非要当上这个村主任!”
史正午就把钱装起来了,又说:“我不管你说什么,想什么办法,做什么工作,你也要千方百计地帮上我这个忙。不遗余力。这是我写的演讲稿,你先给我看看。”
“正午,好!只要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绝对帮你!”
接着姚文斌又说:“你给我的那5000元,我没用。”
史正午一听就蹦起来了,说:“你怎么没用?!都什么时候了?!”
姚文斌就按着史正午的肩膀说:“正午,你别急,你听我说完。事情是这样的,还没等我和他们说话,镇党委就研究了个初步意见,史家村必须保住你这个村主任——乔书记在会上亲口要求的,说你——虽然毛病不少,甚至是硬伤,却是个我们镇里很难得很有经济脑袋的村主任,必须保住你!你说,还花什么钱!?和你说这些话我有失原则,但你记住,保密。”
史正午笑了,脸红地笑了,说:“那钱哪?”
姚文斌不好意思地从兜里掏出一张欠条来慢慢放在了史正午的眼前,说:“我用这个钱还了我欠的帐了。”
史正午看了一眼那张欠条,没吱声,姚文斌就接过史正午写的演讲稿坐到史正午让给他的座位上,开始看史正午写的演讲稿了。史正午就趴在姚文斌的肩膀上,跟着姚文斌一页一页的看,半天了,没谁吱声。
“好!好!好!看了你这个讲稿,你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动脑子了,开始走正道了!”姚文斌看完史正午写的演讲稿,突然站起来,猛一拍史正午的膀子,很激动地指着史正午的演讲稿说。
“姚主任,我应该开始动脑子了。”史正午在屋里转了一圈,拤着腰,站住,很有气质地说。
姚文斌一愣,接着说:“正午,好!好!好!你动,我也动!我们都走点正道!这样,你只要当上这个村主任了,咱们就按你这个法子干,好好地干,趁有生之年,干他几个像样子的实事,让大家心里都痛快痛快。”姚文斌说过,指点着演讲稿,说:“还有,在你这个演讲稿里,你应该再加上几个农业高科技开发项目。像良种开发、繁育、推广,农作物的立体种植、绿色种植、农产品深加工等等什么的,是农业发展的大方向。我让我大学里的恩师来投资,来搞,咱们一块玩出个全县一流的农业种植示范村庄来。操,我忘了,你鸟狗日的根本不懂这些,我往里写吧。到时候,我再帮着你操作。”
“好!姚主任。”史正午笑着说:“就盼领导的这句话了!”
“正午,那——,你得尽快向大家推销你的这些想法,包括镇一把手乔书记,越快越好。”
“为什么?”史正午一点也不明白,很不高兴地说:“别的候选人也恁学我参选村主任,我怎么办?”
“不要怕。有些东西,靠学是学不来的。”姚文斌说:“再说,你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更多人的支持,才能挽回豆油事件所造成的那些影响,才能得到更多的选票。”
“我不是向你汇报了?豆油事件——,那是史家保和姚正红等人做我的酱油。”史正午有些气愤,也有些激动地说:“现在大家都已经明白了,都已经知道了,还挽什么影响?”
“那——,你也要按照我说的去做,最好发动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上百个人,特别是村里那些威信较高的人,让他们帮着你去宣传,去做工作,使你的这个施政纲领尽量达到家喻户晓,成人皆知,这个村主任那就绝对是你的了!”
“你说得对!在理!”史正午搓着手,说:“我把史继财喊来,让他去办。他知道该找什么样的人,该做什么样的事!”
“还有,史家保那里你也让史继财盯紧一点,千万不能再让他做你的酱油了!”
“姚主任,你放心。”史正午说,“昨天,史家保和姚小兰在被窝里弄着那事儿又在做我的酱油,你一句,我一句的,让史继财录了像,还录了音。史家保和姚正红说得很明白,他这样干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从村主任的位子上修理下来,换上姚正红,日后好让他孙子史小卿接村支书。史继财就警告史家保说,你要是再胡来,就把磁带拿出来,让领导们都看看,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看看你干的什么。史家保害怕了,陶出两千块钱买这个磁带,让史继财回绝了。他再瞎胡来,他那张老脸是真不想要了。”
姚文斌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非常严肃地说:“不!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你还是防着史家保一点好!再说,他要是想跟你玩上一手,按他那个德行,他是不达目的绝对不会罢休的!你老婆不是他的外甥女吗?在这个关键时刻让她好好地当好贤内助,帮你一把,出面做做史家保的工作。毕竟是亲戚嘛,拆什么台呀,让史家保必须识这个大体!”
史正午的脸却突然阴了下来,半天没有再吱声什么。
上午吃饭时,姚文斌没走,姚文斌兴奋的非得在史正午这儿吃饭不行。史正午到村里卖熟食的史继杰家里买了二斤狗肉,三斤猪杂碎什么的,挺齐全的,姚文斌建议史正午把各村民小组的组长、村干部都喊来在一块吃,史正午也知道姚文斌的意思,心里一激动把史继财找来了,让史继财去喊人。
史继财在村里走了一圈回来,说:“小组长让史家保家喊着吃饭去了,还有几个村干部。”
史正午听了史继财的话,一愣,就没有那份好心情了。
史继财建议说:“我们晚上请!最好的菜,最好的烟,最好的酒!这些人是馋猫,让他们吃饱喝足了,再适当给他们打个红包,我保证叫他们干啥,他们就乖乖地干啥!”
姚文斌看着像霜打了似的史正午说:“正午,我看,继财说的损了一点,为了保险期间,这法子也行。”
天又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像吃的面粉,纷纷扬扬的落在脚下,泥泥喳喳的让人看了揪心的痛。
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夜的雪,厚厚的。这是入冬以来第二场大雪。天下真白呀,煞白煞白,没有一点尘埃,污垢,随便哪里一站都能看见自己的面孔。
史正午抑扬顿挫,声音洪亮地给常小兰一连念了四遍他和姚文斌一起写的那个演讲稿。这四遍过去,史正午惊讶地发现这个演讲里的所有的文字竟像非常熟悉的小孩子,在他的面前非常有秩序而又生动活波地跳来跳去,可爱极了。史正午扔了手中的那几页稿纸,非常有感情地呼喊着它们一个个别致的名字,喊谁谁到,准确无误。常小兰傻了,继而,激动得常小兰上去搂着了史正午的脖子,高兴,流泪,一会儿就和史正午滚打在了一块。
常小兰对史正午说:“你知道吗?我们那里穷呀!当年一个山东大兵,给了我家一盒火柴,我姐就跟这个山东大兵走了。我十六岁那年,也受不了家里的穷呀,心甘情愿出来当了小姐,十七岁跟了一个香港老板,二十三岁那年春天,我一高兴甩了那个香港老板跟史有民来到你们史家村。没有想到我没有白来呀,尤其是跟了你这些天来,我悟透了很多东西。我说,你只要是当上了这个村主任,我坚决不干这个了!妈的,干够了!你给我提供地皮,我投资村里的这个特种动物养殖场……”
“你……,”史正午几乎不认识常小兰了,说:“你还有钱?”
“不多。”常小兰毫不在意地对史正午说:“还得有个几十万吧……”
“你恁娇贵,你吃不了那个苦,也受不了那个罪!”史正午肯定地说。
“史正午,你把我看得也太扁了!那是没谁把姑奶奶逼到劲上!”
常小兰生气了,推开史正午气势汹汹地说:“没有姑奶奶受不了的罪,也没有姑奶奶不敢干的事,哪怕就是去杀人!”
史正午看着一脸大丈夫气概杀气腾腾的常小兰,目瞪口呆。
“今天就要换届选举村主任了!”
一大早,史正午过来告诉常小兰说:“这次我绝对百分之百的有戏!一是镇里的领导非常喜欢我的演讲稿,二是镇党委政府对我在史家村这次村委换届选举筹备中做的工作非常满意。镇党委政府还让我在昨天下午召开的全镇行政村老三大员会议上做了典型发言。我的发言没有准备,没有讲稿,却精彩极了,大家给予了我雷鸣般的掌声,持续很久,我自己都在问我自己这是我史正午吗?我何时这有水平过?几个村的老主任走上主席台不停地和我握手,我才感到这不是我是谁?这就是我呀,我是史正午,正午的阳光呀!不好好干怎么能行!”
史正午又对常小兰说:“姚主任已经在史家村小学操场上做会场准备工作了。村委候选人和村主任候选人选票也整好了,是油印的,很正规,姚文斌主任让我看了。那油印的村主任选票上,候选人是我和村妇女主任姚正红两个人。姚正红的名字是昨天晚上才临时添上的。必须这样做,这是选举要求。镇里还要多长上几个候选人的,被刘书记和姚主任挡下了。不过,投票选举时姚主任会重点对我做一番个人评介的,姚正红就没有这个待遇了,目的是让大家正确认识我,正确看待我,投我的赞成票,让我当上村主任后领着咱史家村的爷们好好干。姚正红啥也没有准备,只是我的一个陪衬。再说,姚正红只会和史家保睡觉,碰上个难事就会哭着找史家保,又连一个洋字码子都不会写,当啥村主任!?”
常小兰反驳他说:“你也别太大意了,也别过于自信了!你想想,姚正红要是当上了村主任,史家保不就把家当完了?说不准让姚正红给你当陪衬人,是他想借机大权独揽的一步妙棋哩!”
史正午脸一黑说:“你以为史家保是谁?是布什?是普京?还是萨达姆?还是本·拉登?他谁也不是!”
然而,常小兰听着看着史正午那雄心勃勃的劲头,模样,高兴了。再说,也两天没见面了,常小兰一高兴小孩子似的往上猛一窜把史正午扳倒地上了。史正午看看时间还有早着哪,就两手把常小兰托起来,托到了床上,看着常小兰急不可耐的样子,非常无奈的想:“真是个不知道什么是饥饱的孩子呀!”
“咣当”史家保的侄子领着人乱哄哄地破门而入了,堵了个正着。
事前,他们一点预感也没有。
村委主任候选人史正午睡了史有民小老婆的事情在村里炸开了,像霹雳,更像兴奋剂,没有谁不在兴奋地谈说着这件事情,包括能够想象出来的种种细节。
史正午还要参加选举,史家保和一班村民代表,还有一名县人大代表,联名向镇领导提出了取消史正午参选村主任资格的请求,姚文斌和其他前来督阵选举的镇领导临时开了一个会议,讨论是否让史正午继续参选村主任,多数人同意史正午继续参选村主任,镇人大主任齐思民坚决不同意,姚文斌建议说是不是请示一下镇党委乔书记意见,齐思民非常气愤,说:“有什么好请示的?!这样素质的人怎么能进村委?!怎么能当好村主任?!”选票上史正午的名字让齐思民当众一口取消了。
史正午还是去了选举会场。不让参选了,他只想远远看一眼,他太想了。他出了史氏木业有限公司的大门,脚下的积雪在吱嘎吱嘎地响。史继财跟上过来了,生气地看了一眼史正午,抹着眼睛,走了。史正午是朝选举会场去的,史继财是朝着镇党委政的方向走的。史正午知道,史继财的怀里揣着一样东西,是去镇党委政府向镇主要领导汇报情况的。
会场上,穿着暗蓝色鸭绒服的姚文斌黑着脸,大冬天的像要下下五指雨来。可是,看天,要下大雪。披着军大衣的史家保抱着双臂趴在主席台上,混浊的两眼无光,脸上却凝固着不易观察的笑。
姚正红穿着一件宽大的大红的鸭绒服,又肥又大,站在扩音器的一旁,也是史家保的一旁,无比兴奋,手忙脚乱,正在下通知喊人。姚正红的嗓子喊哑了,沙啦沙啦的像一面破锣,满脸的雀斑像粮食囤里的一粒粒鼠屎,不停地在史正午的眼前跳跃,放大。村口上的那棵老槐树“咔嚓咔嚓”几声,几股又粗又大的树枝被皑皑的白雪撕裂了树皮扔到了地上,惊天动地,他呆愣在了那里!惊恐的一群寒鸦从他的头上飞过,雨点似的落了他一身的鸟粪,白猎猎的,死臭死臭,他才清醒了过来。
史正午突然想到,他下来了,姚正红就是唯一的村主任候选人了,就感到非常愤怒和委屈了,包含愤恨和委屈的泪水在眼窝里直打圈圈了。然而,史正午的泪水没有落下来,他像一匹孤独的野狼,对着空旷的雪地大声嚎叫了起来。一声声的嚎叫,似白云长空中的惊雷,震得空中的尘埃和树枝上的积雪纷纷直落,群鸟乱飞,“嘎嘎”直叫。
天,又在夜里悄无声息地下起了大雪。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三场大雪。无风,雪花飘飘的,真正的鹅毛大雪,洁白洁白,花样繁多,多年不遇!大雪肆无忌惮地掩埋着一切,包括昨天阳光和今天的污垢、尘埃。天下地上,没有一点杂色,无垠的雪地像满天铺开的一张白纸,无边无沿,处处煞白煞白,煞白的使人感到整个空间一点也不真实,恐惧。站在老槐树底下史家保,披着一件军用雨衣,不停地打着眼罩前后看着,嘴里嘟嘟囔囔。前边不远处有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狠扎史家保的眼睛,一深一浅,踏着积雪在走。老槐树“呜呜”的在叫,像哭嚎,史家保被感染了,不禁落下了几滴混浊的泪,心更加难受和疼痛。
姚正红来了,穿着大红色的鸭绒服。史家保白着眼珠子狠狠嘟囔了她一句,脸色很不好看,接着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向村外走,向通往镇政府路上走。平原的大路虽然平坦,但积雪太厚,不能骑车,他只能这样走。他是和姚正红要到镇党委政府跟镇领导理论去的,仍旧是关于史家村村委会换届选举的这件事情。
今天一大早,史家保还没有起床,镇党委陈组委代表镇党委政府电话通知史家保,说:“史家村昨天选举结果无效。另,请你老来镇党委办理一下退休手续。是镇党委昨天连夜召开会议决定的。”
史家保接了这个电话,连忙双手颤抖着拨通了女婿家的电话,是女婿亲自接的电话,“喔”了一声,半天没再吱声。他的女儿把电话接过来,非常生气地对他说:“爸,您咋越老越糊涂呀!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咋一点也不自爱……”
女儿说着,抽泣了起来,很伤心。
史家保根本没有听明白女儿到底说的是什么,脑袋里就想着镇党委政府的这个决定,嗡嗡的,满脑袋都是,蹦蹦的疼,含了两片去痛片,仍旧蹦蹦的疼,一个劲蹦蹦的疼,要要他的命似的。
史家村昨天选举结果,怎么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呢?!不是说这个支书要我史家保干到明年秋后吗?史小卿明年秋后就转业复员了,也对他写信说了让他转业回来接我的村支书。再说,给史小卿说那门亲事的时候,亲家那边也正是看在史小卿将来要接史家村的支书的事情上才答应下来的,这下,可怎么办呢!还有,你们说让我退就这样让我退了?连个话也不跟我好好谈谈?这么一个电话把人给打发了?天下那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这些年来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哩!我给你们干了这么些年,办了这么多的事情,又贡献了一个儿子,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呀,这代价你们谁能还得起?!还有,眼下,史家村这个支书谁来接?史正午?他让我彻底修理完蛋了!村主任又是谁来干?史继财,还是史家华?史家村还有比史正午更日能的人?我史家保就是不信!
史家保一肚子硬梆梆的问号和话语,发了疯似的乱打架,打得他脑浆子疼,他咬紧牙关,不敢对姚正红透漏一个字。
早晨,史家保放下电话,一下子瘫在了那里半天没站起来。史家保知道这个关键的时刻,绝对不能这样瘫下去,强撑也要撑它一把。早饭也没心思吃上一口,哄着姚正红陪他来了。他要姚正红陪他去镇党委政府主要目的是想到镇一把手那里,合两人之力,看看能否再把这件事情扳过来!哪怕再哭一次,再把烈士儿子搬出来,也要不遗余力扳它一把。
我史家保活了这么六十多年了,不信世界上还有拜不歪,弄不倒的菩萨!退一步说,不让我干这个支书了,我就不干了,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姚正红的这个村主任!我亲口许诺给姚正红的,否则,姚正红绝对会把我和她的那些事抖搂出来!别看姚正红这个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到了劲上什么样的脸都不会再要了。这是她做人的原则,谁个不知道!要是弄到这一步,我史家保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无法在村里做人了,再有女婿孔繁义在镇党委撑着腰,也彻底完蛋了。
这雪天雪地的,多么折磨人呀!要把人折磨疯了!
史家保和姚正红这样走着,禁不住又打眼罩,仔细审视前面朦朦胧胧的那两个人,心里胀胀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堵在那里,要爆炸,要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史家保艰难地扶着姚正红朝前走。走着,走着,不自觉想扭脸看看村口上的那棵老槐树。他一扭脸,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幕,使他惊呆了!皑皑的白雪,凄厉“咔嚓”的声把老槐树的树枝全部撕裂了下来,空空的树身也随着凄惨的撕裂声轰然倒塌了下来。一棵树,就这么死了!接着一种沉闷的声音,惊心动魄,慢慢从地下传来。大地微微震动,他的身体在往上飘,不停地飘,轻盈的像雪花,一口冷气吹来,他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史家保的身子晃了几晃,接着面孔扭曲了一下倒在了姚正红的怀里,浑身抽搐成团了,一会儿眼睛也不转圈了,瞪瞪着,要胀出来似的,毫无光芒。空空荡荡的雪地上,姚正红惊恐地尖叫了起来,空间在姚正红的眼前一下子凝固了。姚正红突然像被什么歹毒的东西猛烈推了一下,“扑通”跪在了地上,大叫了一声“天呀!”,疯了。
2004年5月的一天,在外面跑业务的史正午,蹲在厕所里解大手,半张沾满污物的报纸上的一条《村委选举酿血案 两嫌疑犯潜逃》新闻,吸引了他,他用脚驱了一下,看到了如下内容:“本报讯 2003年1月12日,汉泉县曹马镇史家村原村主任史正午及其情妇,对本村村委换届选举结果不满,打死村支书,逼疯新当选的村主任;两嫌疑犯已潜逃。目前,警方正在缉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