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原文阅读·吴长青小说

作者: 吴长青

我爹是吹唢呐的,村里人家有红白喜事大多会找到他。我从记事起他就给人吹,也给自己家吹,给亲戚家吹。长年的吹,爹鳃帮上的两块肉特别发达,连唇上的胡须都比人家旺盛。我们家总是走马灯似的来陌生人,或是电话。除了村长,他是村里最早用寻呼机和手机的。过去人家约请都要跑上门来,有了电话以后只要在电话里预约一下就行了。我爹态度极好,对客家的要求一一俱应,遇到那些对丧仪知识极为缺乏的丧户,爹不厌其烦地给他们提供指导,指导之后,他总有一种满足感,觉得村里人离不开他似的。爹因为要价适中,本地的生意总能够揽住,不必担心被外人抢去。

日子久了,爹有了威信,公推为乐队队长。要是碰到没有活计,爹会骑上他的红色“幸福250”摩托车,走村穿巷,到他的队友家里走走,队友也常到我家来,他们也开会,爹有模有样的发言,留更多的时间切磋吹的技术。同一个曲子大家轮番吹一段,然后进行比较,喇叭朝天,对着远处那朵云。我家屋后的一排杨树林就成了他们的操练场,聒噪得见不到鸟的一丝踪影。

其实我对唢呐并不感兴趣,我喜欢修摩托车。我拆过爹先前的旧“玉湖”,很矮但胖哚哚的那种,后来他换上“幸福250”,那辆车就卖了。乐队队长骑小“玉湖”,档次的确低了些,不仅如此,根据发展需要或者叫竞争的结果,乐队不再是过去单纯两把唢呐了,至少要有号,大号小号各一只,爵士鼓﹑全套音响设备,“玉湖”没法带的。“250”能带上全部器乐,一只大鼓﹑两把号﹑一只钹﹑四把唢呐,还能带上两个人。自有了麦克风扩音机和音响,二里路外都能听到爹他们演奏的乐曲。那英的﹑田震的﹑宋祖英的包括刀郎的他们都会吹,我说不上那些曲子的名字,我妹妹倒是机灵得很,也乖,电视里一有什么新歌,就告诉我爹,爹说他也是追星的,不是追那个人,而是追他们的歌,客户当然也喜欢听新歌。

乐队里有一个人看中了我,极力向爹推荐我去学吹唢呐。他是我小学的老师王一可,我怕王一可,他打过我。当然他打我是有充分理由的,比如作业没有按时完成,装肚疼逃课一人躲在小沟里玩,结果被他活捉住,再如我把同桌刘红娣的鼻子打出了血等等,我就害怕王一可。爹当我的面拜托王一可,他不好你就给我打。那时爹和王一可是多年的队友,爹常当着王一可的面训斥我:

王老师是自学成才,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你得好好学学你们的王老师。

爹用了“你们”,那分明指的是王一可的文化。爹拜过师,学的是唢呐,王一可是跟大家学的,没有明确的师傅,可以这么理解凡是比他吹得早的都是他师傅。一分钱学费都没交过,现在和大家拿同样的份子。爹常说还是有文化的人狠哪!

可惜,我读到初一下半学期就读不下去了,于是辍学回家。老师三天两头往我家跑。爹生意好,常常是上午11点后才回到家,稍准备一下又不见了。民俗使然,形成了多年的规律,红白喜事一律是下午进驻客家,丧事一般要两天,喜事包头包尾一天。整个晚上都是吹,要吹到夜里10点多,天一亮就要吹,一直要吹到晌午,吃了早中饭,接着准备往下家赶。鞭炮声起的时候是爹最卖力的时刻,客家在这个阶段虽说注意力不在这个方面,但对于七乡八邻们来说,他们在远距离听课,保不准第二天就把情况反映给客家,曲子好不好,乐队肯不肯吹,都关乎形象问题,钱是小事,名声是大,爹从不敢马虎。况且钱在客家手里,拿到手的钱才是钱呢。我的班主任到我家来过几次,一直没碰到爹,他和我娘又说不上话,后来渐渐失去了耐心,不了了知了。爹看我赖在家里很是着急,于是,他找王一可商量。

王一可对我爹可好了,一口一个“吴师傅”,爹说,最近小“讨债”的翻气,连书都不想读了,怎办呢?替我想想办法吧。

王一可呵呵一笑,嘴角一棵痣上的长毛同时微微向上一翘。“嘿,我教过的学生多了,翻气的小孩子将来反而有出息,比如哪个哪个。王一可说出一串人物。我当时蛮自豪的,老师就是老师,爹是队长怎么啦,比见识就是比不过王一可。

爹说,现在最起码要念个初中毕业,也算尽了义务教育的责任。爹还知道义务教育,他小学才读了两年不到,我算小看他了。王一可说,这倒也是,况且上面每年都要查“流生”数,校长是第一责任人,影响校长提拔的。爹说那怎办?王一可仍旧呵呵,爹是急性子,要在平时,早就不耐烦了,只因为我上学是大事,是家里的大事,请王一可帮忙的,和他计较不得,耐着性子听王一可分析来龙去脉。可我真的不想上了,打死我也不想上。

说着说着,王一可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爹连忙拿出一张草纸摊开给接住,爹口袋里不是草纸就是红纸,红纸是客家包的红包,草纸则是丧户开列的“七单”,爹想把丧户的生意做到底,“六七”﹑“头年”﹑“三年”还有“百日”这些都是大事,按规矩都要请乐队的,“七单”上记着具体的日子。爹回家整理归档,提前准备。王一可清清喉咙,我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点子,我躲在房间里直耳听声,听他们两人不紧不慢地说。

我尽管不用上学了,可钱并没有少花。学校保留学籍,但学费每学期照交。逢年过节爹还拎着东西没少往校长主任家里跑,当然也没忘给王一可带条烟。王一可送来几瓶“醉螺”给爹下酒,算是礼尚往来。爹要亲自带我学吹唢呐,我尽管不喜欢唢呐,但是没有理由拒绝不学。

我不懂谱子,在小学接触过这玩意,那时我一看到音乐课本上的小“蝌蚪”就怕得要命,音乐课偏偏就是王一可上的。他说这是“多”我们就说这是“多”“……多﹑米﹑来”唱,他很认真,我们甚至看出了威严,我们就唱“多﹑米﹑来唱”,他有点急了,我叫你们唱,你们不要把这个“唱”字念出来。其实,我们那里是在唱,明明是在说,将“多﹑米﹑来”连贯起来才成曲调呢?“多﹑米﹑来”,“多﹑米﹑来”一连练了好几遍,我有些好笑,这就是音乐啊,音乐这么个学法打死我也不学。王一可看我们没有多大长进,及时调整了教学思路。后来他直接把歌词抄在黑板上,领我们唱,这个方法真的有效,大家热情高涨,全班齐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沿着革命的光荣传统……”,基本上一堂课学唱一首歌,下堂课前稍稍温习一下,女生唱的比男生好。王一可说男生不用功,甚至带着些挖苦的味道说,有的同学家里是专门搞音乐的,音乐都没学好。王一可说的是我,大家都知道我爹是吹唢呐的,自然大家把头都转向了我,弄得我脸通红。就这样我们跟着他学会了《歌声与微笑》﹑《让我们荡起双桨》﹑《小城故事》﹑《走进新时代》等等。现在我都能用唢呐吹了。

使我不能忍受的是,他居然要我站起来,为大家作示范,我不唱他偏不让我坐下,我不唱他认为我存心和他作对,他想要把我送上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做音乐老师呢?还是好好的把我爹的音乐事业传下去呢?他常夸某某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师范学校,将来就是专业的音乐教师,某某考上了省幼师,他把“专业”两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我现在都没搞明白,什么是所谓的“专业”。

王一可不光教音乐,还教算术。爹佩服王一可的关键是他会做教师,爹吹得再好,他不会做教师。爹说王一可也只是个初中生水平,但他肯钻研,自学初中教小学,自学高中教初中,还到县里进过修,王一可有县教师进修学校的函授中专文凭。爹没有,吹得再好,再是自己的徒弟,在他面前爹还是低人一等。爹再没文化,他也明白他们两人在人家眼里的差别,客家称他是吴师傅,现在也有人称他吴老板,就是没有人家称老师来得让人感到尊重与亲切。他只会吹唢呐,现在还会大号和小号,但称呼几十年一直没变。尽管背地里王一可再三请爹关照他,有活带他一起做,事实爹上也真关照了他,好象远远超出作为学生家长对老师的感恩戴德。爹宁愿和他换一个角色,我说爹你不要换,换了你就要求他了,上学只有几年,捎活干可是几十年,长着呢,邻村的老花师傅吹到六十岁才息业的,肯定划不来的。爹朝我“呸”地一声,“你懂个屁”,吓了我一跳。

我跟我爹学唢呐,他不懂理论,只是吹给我看,鳃帮子一鼓一翕,一翕一鼓,嗦啦嗦咪来咪嗦咪来哆来。爹说学吹唢呐首先学会憋气,只管往里鼻孔吸气,不得呼气,呼一定得从口腔呼出,我努力地学憋气。

屋后的杨树林里挂着两把唢呐,那是爹留给我练习用的,我让同学林南来玩,他和我对着吹,嚷得村子闹翻了天。爹碰到人手少,带我去充个数,通常安排我在乐队敲钹,这没什么花样,跟着集体调子走就可以了。临行前,爹都要交代,学手艺和学生学习一样的理,需要琢磨。爹怎么这样打比方,他明知道我现在已不上学了,说这话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了我在学校里从来没琢磨过,他说这话等于没说,或者说给他自己听。

爹通常领号,他的第一曲号声未落,乐队就一齐奏响,爹的脖子和整个身子随着节奏晃动起来,队友们有眯着眼的悠闲状,有瞪着眼的雄壮状。这是一个有着极强战斗力的集体啊。

乐队里,王一可待我极好,我仍习惯喊他“王老师”,他把我拽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手艺人大家都是师傅,说话是讲环境的,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说法,在这里我就是师傅嘛。我说那怎么行,你太谦虚了,你本来就是老师啊。王一可显得有些不高兴。

你是我学生吗?

谁说我不是你学生了。

好,是我学生就听我的。王一可显得有些昂扬,也有些激动。

奇怪,爹在这样的场合,也不称呼他老师,就是“喂呀”“嗳的”,他和其他师傅相比还真是斯文多了,基本不讲什么话,更不会要茶要水跑来跑去的,连坐席都挨里坐。我不管他,在休息的时候,王一可只是和我说的多,问我学得怎样,什么时候能像我爹一样做个领号的,我说早着呢,他说要多出来见识见识,不能光是练,要到集体当中找找感觉,要培养乐感。每一句都很理论也很专业。我佩服王一可的地方就在这里,找找感觉,到底是文化人说的话,和爹的说法就不一样,爹只知道要求我往死里吹,吹得大家都死掉了,我就能出师了。

我说好,往后我就跟你学。那倒不必,你爹是大师傅,我们都是他徒弟。这话被爹听到了,爹客气地说,老王别吹我了,小孩子懂屁。

“王一可肯吹,钱又要得少”上了年纪的老人背地里都这样夸他,这话又被我听到了。明明爹给他的钱和大家一样的啊,怎么没听人夸爹呢?只是人家把钱都递给爹,再由爹分给大家。

林南上初三了,明年就要参加中考,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王一可就是他现在的数学老师。我遇到林南一次,就喜欢打探王一可的情况。林南只是笑,笑得有点诡谲,简直老炼得成了精。这是我万万没料到的。

我是了解林南的,他和我都是王一可的学生,我们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玩。我们常常睡在一张床上,不是他睡在我家就是我谁在他家。要是村里有电影,我们就集体出发。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就起了床再往六里外的学校晃去,像两个游神一步一趋地浪迹在乡村的旷野地里。天开始朦朦亮了,偶尔扰起几声狗叫。我们两个游荡的黑影,又像是迷了路的羊羔,在逡巡着回家的路。学校四周阒静一片,半个月芽儿像刻在西天上,仿佛爹的一双眼睛监视着我。我们无聊至极,看看女厕所怎样,林南说好。和我们那边没什么两样,一样的坑。林南说坑多,我们那边的少。对了,女生这边可没小池子呀。我们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南就出过一个难题给我,你说小孩从哪儿出来的。我说不出来,他说是屁股,我真的不知道,我爽快地肯定了他的答案。

王一可在课堂上揪我的时候,林南偷偷地笑,把头埋在课桌里笑,笑也就罢了,他那双小鼠眼还时不时地小觑着我,我看他笑我也想笑,你说我此刻能笑吗?至少不能笑在脸上,只能放在心里,这是高级的笑,我可没有这个水平。站起来还笑的人,就是恬不知耻,就是没有血色,爹就这么教育我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一想到恬不知耻,我得赶快收敛。于是,我将上排牙用力咬着下唇,强行克制自己,结果两颗大门牙全露在外面了。王一可看出了我面部表情的变化,他瞅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我们的目光相对了,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我也不敢朝林南看,因为看林南我就克制不住自己,就会禁不住地要笑。笑到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我,我赶紧想王一可以往是如何如何的坏,这么一想还真凑效。

王一可偷过生产队的树,我是在一个晚上看到的,他和他老婆两个人抬回家的……

王一可惩罚(2)班的李刚真个绝种的,命令李刚面朝西北风端起一条腿,用一条腿站了个把小时,李刚歪歪晃晃熬下来,折腾得够呛,从此再也不敢偷偷领着男生在教室里“斗鸡”了。

王一可会让学生把腰弯成九十度站上十几分钟,没有一个学生不怕,

还有……这些我没有一件是赖他的。

不该放过林南,我站着也让林南陪陪我才是。我不笑了,我朝林南看,他还在窃笑。王一可真的揪起了林南,林南紧张得不得了,脸上好象有些虚汗。他不看我我要看他,他仍旧不看我,王一可也不看我。

这都是过去好几年的事了。

我说林南你现在学“刁”了,是不是文化越多人越“刁”,你现在看不起我了。林南面有难色,半天不吭声。他反过来问我,你问什么问题。我说王一可怎样了,他说,你经常跟他在一起做手艺,反而问我,我哪有你清楚啊?

这个狗东西,变化得真快,他对我不讲真话了。

我在学校的时候,大伙都认识我,因为他们熟悉我爹。爹是吃百家饭的,那家没有红白喜事。像爹喝了酒后会嚷些生活细节上鸡零狗碎的杂事,也间杂着些粗话,一传十,十传百,大凡村里人都认识他也不排除有这层因素。所以爹一有什么笑话,立刻就会传到我耳朵里来。村里有两类人两类事最容易成为公共关注的焦点,一是像我爹这样的手艺人,一类是村干部。村干部的那些新闻包括升迁,被老百姓打了什么地方,抓了什么人,一般不问为什么抓,而是关心谁来抓的。两类事无非是男女偷情的事,不关心男的是谁,只问女的是什么人;还有一类事谁家有没有钱。张三家一年收入有多少万,李四家亏了多少,大伙仿佛就是张三和李四家管账的,一清二楚,连零头都能说得出来。

王一可老婆经常到学校喊他回去挑粪,通常是在下午二节课下前。校长是本村人,对谁都好,挑就挑吧,王一可往自行车上一爬,即刻就出了校园。

有一次下午算术课刚下,王一可又要回去挑粪了。娘从邻乡的外婆家回来,她走的时候忘记了带钥匙,恰巧我也没带。娘让我到二队的老胡家找爹拿钥匙,我向班长请了假,娘很大方地把她簇新的自行车给我骑。我一憋气就骑到了二队,老胡的父亲归天,吊丧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王一可和爹在塑料布搭起的大帐篷里正吹得带劲呢,脸涨得通红,像两桶大粪担子压在他肩上一样。他好象没注意到我,头也没抬,我只好悻悻的走了。我走一路想一路,是不是上次我得罪他了,他还记我的仇呢?我不好问他,也没敢跟爹说。

要放寒假了,我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我想把成绩单改了给爹看,而且在爹喝多了的时候拿出来给他看,有几回,他大手一摊,等我睡一会儿再拿给我看。我拿也是挨爹一泡打,不拿同样要挨打,索性不想改了。我这回没改爹还真没打我,爹发愁了,他叹息这钱管什么用!娘说你说什么疯话,大不了学个手艺,自己养活自己得了。娘说得也对,要什么初中高中文凭。在爹的努力之下,在林南他们毕业的时候,我也拿到了一张盖有县教育局公章的“毕业证书”,别忘了我是有学籍的,证是王一可带给我的。

我想起一件事,是这学期放寒假前,王一可在学期结束班会上跟我们讲过的,也就是他为自己做的一则广告,他说春节期间那家要“吹子”的可以直接和他联系,生日满月反正要找人吹的,再说要的价钱我也不会比人家高,他还补充了这么一句。倒也是的,给别人吹还不如给他吹,还卖个人情。可教室里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出奇的静。

正月恰是农闲,老百姓喜欢把生日提上来做,三月十七的可提到正月初七,五月初六的可提到正月初六。这样一来爹就忙多了,一家接一家,忙不过来,就到外地调乐队,张口完人家个闭口。当然王一可也不例外,大凡都是爹喊他做业务,当然对于爹来说,不光要巩固住自己的市场,也要培植市场,拓展市场,他们开会就这么说的。后来我也能够参加他们的聚会了,爹一副教训的口吻,唢呐不说话,但唢呐能说话,关键靠大家的团结。爹不仅需要业务上骨干,更需要有拓展业务的骨干,爹有明确的奖励办法,拉到业务的可以得到百分之十的提成。

爹只要认准了那个人,一百件事九十九件不好,只要有一件好,这人就是好人。比如对王一可就是这样。我说我们班上的同学说他怎么怎么不行,我看他也开始有点不顺眼了。娘被我说动了心,爹说娘没长脑子。别人评价王一可怎么不好,是嫉妒他。评价他就等于是在评价我们吃这行饭的人,能说他就能说我,在你面前说他,在别人面前就说我了。其实,人家评价也不足为怪的,现在各行开支都比较大,生日丧葬的吹子费用是不轻哪,我没想到爹还会换位思考,我是有点低估了爹,我一直以为我初一的水平比他的文化高多了。

爹想学念经,这样就可以另组织一套班子,一人有两套班子,这个规模就大了,这就等于是走上了集团化的经营之路。爹有这个打算

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连小学文化都不是,还搞什么集团呢?他担心学不会念经,王一可是能学的。他找王一可商议,没有一点结果。爹说你没理由不学,再说这也是为将来打算,现在什么都讲个效益和垄断,你不垄断怎么有效益,到底是个教师!爹说得有点激动。爹以前从没有正面明确过王一可的具体职业,在他眼里他就是职业吹吹子的,说他是教师是尊重他呢?还是笑话他呢?

爹叽里咕噜背过几句经文,我看他口袋里的香烟纸的背面就抄有这么一段。

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

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

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

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

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

‘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

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

爹有好几个字不认识,比如“菩提”﹑“世尊”﹑“维”,后来不知他又从哪儿搞来了一本《金刚经》,也只是坚持了一阵,最后终于放弃了。爹懂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道理,就是说不出来,爹的唢呐簇窟郎当新,定期保养,定期维护。喇叭揩得一点铜赭都没有,程亮程亮的;圆木管涂上了凡士林,握在手里润润的,有质感;发音的麦笛则放在斜射的阳光下照上一阵子,以防发霉。除了供我练习的两把唢呐外,其余的都被他锁在箱子里了。他说,你脑子就要像这箱子一样,要装着它,而且要竖立起来,揣摩每个音阶要用多大的力,那个音孔发什么音,要像吃东西一样,眼闭起来也不会放到鼻孔里。

爹说得再好,也没有王一可说的上档次,他才是我的老师。我能单吹的时候,王一可特照顾我,他看我吃力,用眼神示意我停下休息一会,那眼神生动极了,仿佛在领我们解一元一次方程。我那时前学后忘,根本记不住,现在他又用同样的目光看我,我都有些疲劳了,我不想看他那双眼,那是双我再熟悉不过的眼。

我可以拿到和王一可同样份子的钱了,爹在分钱的时候把我的名子也写进了帐单。可我没有多少兴奋,爹也是,爹说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王一可。我知道他会解分解因式,还会解方程,我们总比他矮一截,不是矮一小截是矮一大截。 

王一可的大女儿和林南是同班,上了高中又在同一所学校。学校离村子比较远,我们偶尔也到学校所在的乡镇做手艺,遇到这么路远的,王一可自然没法来了,那就要请两天假,经常请假势必引起校长的反感,说不定哪天板真起来,叫你一点也动弹不起来,那就糟糕了。况且这学期他教的又初三。好在初三星期六是允许补课的,而且允许收点费用,还有什么课时津贴,一刮炉加起来比其他年级多个千把八百的。我那时不懂得这些,林南临上学前和我聊了一夜,从一个他喜欢的女生聊到了班里的所有女生,再从校长到班主任到每一个任课老师。说到王一可,林南不说了,我说有啥不好说的,虽说我和他是同行或者称同事,真正讲起感情来总没法和你林南比啊。

林南说我瞧不起他,我说他是老师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过河拆桥。考上高中了,不需要人家了。他说我不懂,语气冷冰冰的。乖乖,我比你早出来几年了,我倒不如你了,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了,我没有你的文化多,是吧。我本来根本说不出这种话的。因为在我们村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律,能考上高中的将来多半能上大学,上了大学就等于说是城里人了,他们一离开这里,就永远离开了,见了面也就是象征性地打个招呼,哪怕是老同学,就是有点亲戚关系的也是这样。上了年纪的倒好些,清明还会回来给祖上的坟莹添点土。这么顺着一推不就是这个理吗?林南不可能和我好到一辈子的,于其把话憋在肚里,不如现在说了。

林南说不出让我满意的理由来。我说我讨厌语文老师,有事没事的让人抄课文,抄了他又不看,看了有不回你个上下,作业本子收去就没有了,据讲后来这些本子统统进入他儿子的书包。另外,一年到头把他同学的烂书卖给我们,只因为这个同学在县里哪个局,他想请他调动。王一可凭自己劳动有什么不对的,至少比四只眼的语文老师强多了。

那次争论之后,我就很少再遇见林南了。

他是比以前长得高多了,小胡子也出来了。这小子早熟,这是王一可对我爹说的。我不懂什么意思。王一可经常请他带东西给他女儿,林南不是磨破了口袋就是打破了咸菜罐子,一路上卤滴滴的。王一可不好说什么,渐渐的也不要他带了。放月假的时候他和王一可女儿通常乘一辆破中巴回来,王一可每次他接女儿回家,都看见他。师生之间互相礼貌地打个招呼,便各回各的家。

后来,不知谁说王一可的女儿谈恋爱了,说得有板有眼的,就像看见的一样。话传到王一可耳朵里的时候也完全变了样,第二天一早他就上了村里惟一一辆通向外界的破中巴,他匆匆给校长请了假,闹得校长也起了个早。他一人直接去了女儿的学校。

王一可年轻时聪明好学,人长得也不差,小分头白米牙。可惜一个人生错了时候,任你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我们大队书记的女儿和他是一个班,那时只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就行了。他们一起劳动,和社员一起吃食堂,日久生情,书记女儿看上了他。于是,她偷偷约他到北扬河边的土窑上采浆果,说是学校要求采摘的,从浆果中提取工业原料支援国家建设。两个青年学生在一起本没什么,一经社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没问题也有了问题。到底有什么问题谁也不知道。恰巧那年他们读初二,初二结束再读就读高中了。这事被书记娘子知道了,从此这个女儿就从大伙的眼里消失了,几年后才见到她时,已经跟了一个知青远走他乡了。当时大队书记也相当不高兴,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将王一可从学校里直接吸纳为生产队的记工员,这可是热得烫手的工作,多少人羡慕啊。就因为羡慕的人多,等到书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后,王一可又从记工员回到了社员集体里来了,一起参加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王一可后来能带上课,还是亏了这位女同学,书记老了,不管事了。若干年后,有人说书记女儿做了什么地方的干部。爹说他见过她,是她主动找寻爹的。

王一可一心想把女儿“盘”上大学,像他那个女同学一样,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他到了学校见了女儿老师,就直奔主题。老师被弄得一头雾水。以前开家长会,王一可因为发言积极,被学校推举为家长委员会的代表。这次他又以家长委员会代表的身份要求学校加强管理。他没说是听到有关女儿的传闻,另外是想听取有关林南同学表现的说明。学校当然也没有给他什么答复,校长室安排了一个助理敷衍了他几句算事。

王一可调查林南的事传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有人说林南写信到教育局检举王一可教学不负责任,使得一批苗子生全落在了线下,王一可找他算帐去的;有的说是两个小的一脚来一脚去的,好上了,王一可两口子蒙在鼓里,他这去是掀鼓皮子的;更有甚者说王一可女儿打胎了,他去索赔的……为此,王一可的女人从天麻花亮一直骂到天黑,从村头骂到村尾,骂传话的人嚼烂舌头了。没人敢接她的话茬,大家要么是不吭声,要么同情式地安慰两句。我满以为林南的母亲先骂到她家门上去的呢,骂过就是两家对打,然后干部出面调解,再结仇;然后再骂再打再调解,这样既锻炼了群众也锻炼了干部。

秋天来的时候我见到回家的林南,他对我一笑。我说王呢,他说哪个王?我说还能是别的什么王,王一可的王,他说他是我们的老师,不要多提他。是的,他是老师我们能说他什么呢?

王一可的技艺是不错的,爹当他的面从来不夸的,而背地里教训我时常常挂在嘴边。他意思是跟其他人都是假的,包括爹自己将来都比不上王一可,他有文化。将来唢呐变成电子的,我们这些人是用不起来的。我说爹唢呐也有电子的,爹说我蠢,还是小青年呢。现在就琴的种类有多少,谁说将来没有可能不出现电唢呐的。我傻笑。果真有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都死了。死了就只有听的份了。

我不上学了,一心一意跟爹吹唢呐,走村串巷,开了眼界,我自己也买了辆摩托车,不再坐在爹后面了。爹说将来我这个家业就给你了,你要自己学会做生意,特别要学会搞好人际关系。我说我将来不带王一可,爹问为啥?我说他和你差不多年纪,你不干了我带他干啥。爹干咳了两声,说那是以后的事谁你的便了。

林南爷爷去世一年不到,他奶奶又因脑溢血一声不吭地归了天。爹和我都去了,乐队规模算是小的了,总共才四个人,属经济节约型的,爹说这样也可以了,我知道爹是替林男爹着想,省着点钱,两个孩子读书不容易啊。王一可因为要组织学生到县里体检没有能来,爹征求过他意见:林南家情况大家都知道,就不准备喊外人了,就是庄上四个人,规模小就小些,但是规格不能低。王一可点头说也是。爹说你不来我就喊王四了。那天,王四从家里带了只1000多瓦的大音响,震得人耳朵发麻,我一连几天,耳朵像个蜂巢,总是有一只蜜蜂“嗡嗡嘤嘤”地叫。爹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只顾吹,吹了吃,从早到晚几乎没停多少,我带头吹,他们不吹我一个人吹。林南是我同学又是好朋友,当初他爷爷和奶奶在世对我特别好,我们俩睡一个被窝,闹到深更半夜,天没亮就起来,老人没说过一句怪话。我拼命想他们的好处,想得越多吹得就更放不下手。邻居几个老奶奶当着爹的面夸我。那意思是爹的手艺不愁接不下去了,村里又多了一个好手艺的。是的,多一个吹唢呐的村子就不会从地球上消失了,要是没有了唢呐,不但死人会寂寞,连活人也寂寞。他们真的离不开唢呐的。

林南爹客气,请了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一桌人,连亲戚吊丧的总共五桌,一起开的酒席。席间老林领着林南向校长先敬了一杯,感谢校长关心,然后又敬了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答谢栽培之恩。每上一道菜我都吹上一小段,十道菜我间隔吹了十次。爹也站起来敬校长老师,林南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毕业证书还有校长的大名呢。爹有点不好意思,我那讨饭的不争气,没给学校争光,就回来挑粪担子吧。以往别人问起我,他说只读了个初中毕业。我注意到爹今天这几个字都省去了。大概爹是故意的。爹站起来了,另外两个师傅也跟着站起来,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得瞪着眼睛看外面端菜的有没有来,没有我的号令端菜的是不会把菜放在桌上的,食客也是不能动筷子的,这是规矩。我只顾看校长喝酒,忘记了自己是站着还是蹲着的。

校长站起来客气地说我们现在是素质教育,培养各种人才,社会也需要各种人才,老师们也点头称是。校长是给爹面子才这么说的,免得尴尬。爹一高兴说,那我干掉,你随便。校长是个极随和的人,他二话没说也喝了一大口,剩下的被王四们硬磨死缠给劝灌下去了,老师们也被灌下不少。爹说王一可老师今天领学生体检了,我代他敬大家一杯。校长虽喝多了一些,看得出是久经酒场,没有一点醉意。他耐心地寻找着反攻的机会,他屁股一个猛抬,站起来了,“你这个信息肯定不准,自摸一杯。”爹说不可能,校长红着脸举起手,用他两个胖指头指着其中的一个胖子,这人我一点也不认识,大概是我走了以后才调进来的。“陈主任,你证明王一可在哪。”“王老师今天值班,主动要求值班,让我们来,体检是赵主任带的队。”爹一仰头“咚”的一声,一大杯下了肚。

爹的活我带劳了,大半夜,他的酒才醒。

爹键忘,喝了下顿忘了上顿,不管什么委屈从不往心里去,身体倒是很好。真正是能吃能睡当然也能吹,在乡下,吹唢呐的﹑看风水的﹑念经的﹑杀猪的这几个职业富得比较快些。相比而言看风水的活最轻松,但那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的,要想做出名更难。

我提到爹就不能不想到他,有一个细节我总想淡化但是又不能不说,因为爹是根本看不起我的,在他眼里,王一可才是他心中理想的人。

爹年轻时是窑工,土窑是集体的,爹拿工分。北扬河是一条大河,上游的水主要通过它入海,土窑远离村庄,僻静得很。土窑是用土和砖垒起来的,高出地面好多,有农民房子那么高,因为是圆的,就像古罗马秃秃的城堡。泥坯从进窑到出窑需要烧一周的旺火,因为老百姓喜欢青砖青瓦,所以火烧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开始灌水了,土窑顶有一圈的小孔,既是烟囱又作进水口。顶上通常放五只大瓦缸,缸里盛满了水,再用水管淋到小孔里,缸里的水都是窑工们一担一担用他们的肩膀挑上去。旺烧的时候,土窑四周冒着薄薄的烟,袅袅地飘在村庄的上空,和着炊烟,透出一股香来。

土窑除了正常的出砖和进坯,平时很少熄火,窑洞总是热烘烘的,冬天,好赌的人经常在这里聚结。一玩就是一夜,爹围着他们看看出牌,再看看炉塘里的火,及时添柴加水。爹在这里常看到村民看不到的东西。

爹烧了一夜的火,本该回小宿舍睡会了,换他的胡黑子说家里来人了,临时请爹带班,爹答应了。胡黑是上海知青,姓胡,皮肤黑,社员们都称他胡黑子。爹眯着眼,蹲着打盹。秋天的野外,黄花满地,风里透出了凉,四周出奇的静。爹瞅瞅火,瞅瞅洞外,他甚至想这时能闯进一只野兔多好,人在僻静无聊的时候会妄想,爹也是这样。正想的欢的时候,他的耳边真有东西“呼哧”一声的走过了,沉沉的,像是人走的足音。爹觉得蹊跷,这一惊赶走了困意。

爹看到了一个农民不该看到的东西,何黑根本没回他的宿舍,野草地里两个赤裸的人紧紧抱在一起,其中一个就是书记的女儿,爹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弄懵了。他这一懵就是几十年。爹后来被大队书记叫到他家的时候是夜里十点多,没有一个人知道,包括我娘。

后来,爹和胡黑同时离开了土窑,爹是经书记特批的一个允许外出学手艺的社员,爹说就学唢呐吧,他说吹着比说着好,什么都遮挡起来了。胡黑走的时候,爹送了他一把小唢呐,我记不清是那个型号的了,那是爹用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买的。

王一可就是那时进入爹的视野的,没有爹他那能做到记工员,没有爹他又怎能做到民办教师,当然后来进修转正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或者叫机遇好。对了,没有爹他能这么顺的揽到吹唢呐的活吗?

村里人不仅认可王一可的聪明,更认可他的勤劳﹑能干,他是村里一帮妇女心中的典范人物,一个人做那么多的活,重活轻活没有一样退后的,连粪桶担子都不离肩,没有做教师这一行惯有的臭价子,俗说的“官不大僚不小”就是涵括这一类人的通俗说法。

随着生源的锐减,农村中小学校合并成了大势所趋,县里决定要裁撤一批农村薄弱学校,王一可所在的初中尽管有20年的历史,也排在了撤并的计划之列。王一可除了带一个初三班的数学课兼班主任,没任其他行政职务,校长觉得他负责,后来又安排他代管学校的图书室,算三个课时。王一可下午经常不在,学生也想不到看书,所以也没有一丝抱怨。图书室的门经常不开铁锁快都上锈了,王一可后来换上了铜锁。

我亲眼看到王一可把图书室里的书往家里运的,我约他出客,他老婆说他上学校开会了,我反正骑的是摩托车,顺便弯一圈,得找到他。

学校里黑灯瞎火,我围着两排教室转了一圈,没见到个人影,当我转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也一下看到我,我说你拖着什么东西,不好放就扔在我的后座上,一口麻袋足有百把来斤,我问什么,他先什么也不说,后来才说是学校处理的旧书,我说要这干啥,还跟着陪收拾。他说收荒的要呢,4角钱一斤,烂了不就浪费了吗?爹平时骂我不学好,我总不服气,跟王一可比我简直够枪充了。

王一可小心翼翼,对什么人都客气,包括老人﹑小孩,尤其是对他的领导和同事。除了我上面说他主动值班让大家出来吃喝,对客家要价低肯吹。他同样爱学生。

爹有急活,他说为处理两个学生打架被放蜂人的蜂子螫了,脸肿了大半边,若不是带的初三毕业班他早就请假休息了。爹感到好笑。爹认识那两个放蜂人,他们是安徽当涂人,每年油菜花开和杨槐花开的当儿就开着一辆双排座的“跃进”到村子里,选择一块大树下的浓荫地安营扎塞,用一块整的大油布搭成一个帐篷,蜂箱就放在里面,安顿好蜜蜂,人就生活在搬下蜂箱后的车箱里。也有放蜂人和蜜蜂生活在同一个帐篷下的。

放蜂人每年都要来,和村民们混得也熟了,大家偶尔送只鸡去,放蜂人回敬那人一大瓶蜂蜜,要是那家的老人咳嗽不止,到他们哪儿厚厚脸讨上一点蜂蜜,就着白萝卜炖茶喝,很快就好了。放蜂人也乐意给,从不计较价钱。

学校后面正是一片油菜地,菜花正浓。那天,放蜂人那儿围了一圈人,王一可教室的后窗开着,正对着那片浓荫。下了课,王一可三步并两步,横穿菜地往那片浓荫走去。

蜂群中有蜂王,很在组织纪律性。据养蜂人讲蜜蜂有蜂道,从不和人相扰。没有经验的人误入蜂道是很危险的,所以他们尽量避开人居的环境,以防伤了人。王一可只顾往前走,却浑然不知误入了蜂道,采蜜的蜂子受了惊,像炸开的麻花,落了王一可一身。

王一可为处理两个打架的小学生,被蜂子螫了的消息不胫而走。老太太们怎么夸的我在这里就不再鸡零狗碎地说了。

爹死了,死得很惨。娘哭得死去活来,还是因为白酒,他那天去了一个徒弟家,喝多了,本来在徒弟家的床上睡着了,睡就睡了。那知到了半夜,他居然一个人偷偷爬起来,发动了他的“幸福250”回家了,娘哭着说我是知道你从不在别人家过夜的。他是在回来的路上出的事,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夜异常的黑,我闲着没事,早早的息了。夜里做了一个怪梦,我梦见了林南的姐姐。还是那么漂亮,她冲着我笑,就是不说话。

林南是有个姐姐的,很漂亮,梳着黑黑的大辫子,一直拖到屁股后面。他姐姐炒一手的好菜,我特别喜欢吃,她对我也很好。于是,我就跟着林南后面也喊她姐姐。

姐姐护着弟弟,很是无私。很多人家生姐姐就是为了带弟弟的,所以姐姐们的文化程度一般都不高,读到五年级就算高的了。林南姐姐也就读到三年级,下半学期还没上完。有个姐姐多好。娘没给我生姐姐,我羡慕林南。

林南姐姐死的时候,村里人都去看了,我也去了。她是自己上吊死的,舌头伸得很长,一直拖到了下巴,地上还有她的一滩尿迹,干了。

我并不惊讶姐姐的死,我知道她迟早要死的,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因为每天在上学的路上林南都要提到他姐姐。

姐姐以前很好,就因为去了一趟外婆家,路上碰到了“鬼”,至于是什么鬼,林南没说清楚,我更说不名字来。她回来整天就想着死。林南爹请了很多和尚和道士给她看病,都不见效,时间久了,大家也放松了戒备。果然她真死了,而且选择了这么一种非常经济的死法。

爹根本没回家,徒弟说明明回来的,还睡了一觉呢。娘找爹,我也找爹,徒弟仍说他回来了,我们说没回,回了我们发什么神经还找呢?他和我们一起找,最后全村的人都来帮我们找。

亏了一个捕鱼的,他在北杨河里发现了爹,爹半截身子倒插在水中,只有两只脚露在水面上,涨潮的时候根本看不见,落潮的时候远看像根木桩。从水中拉出爹的时候,摩托车左后视镜穿过了他的脖子。爹是淹死的还是剐死,至今还有人争论不休,最终也没有个定论。

爹死的时候还穿着他那件旧了的军绿大衣,毛领子上沾满了厚厚一层绿青苔。我看到这件大衣便又想起了爹对王一可的好,我嫉妒,他死了我也嫉妒。

我学徒的那会,我和爹﹑王四﹑王一可几个人一起在李家,为了也把李老婆子吹上西天,我们死命的吹。那知学校教务主任是李老婆子的内侄,他也来吊纸唁。王一可眼快手快,一把拉住爹,爹把大衣脱了给了王一可,王一可迅速地把毛领子往上一拽,半个头埋进去了,王四的“麻虎帽”被爹摘下又套在了王一可的头上。这回王一可不像王一可了,我看了半天,就是不像王一可。

爹死了,我不能亲自为他吹。我是孝子,我得为他张罗。我只能请王一可他们吹了,我得找王一可。对,我现在就去找王一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