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肾者》原文阅读·马帮小说
作者:马胜江
老王快来看,正在劲头上!操,老外那家伙可真大,跟你们家那头叫驴的家伙差不多。老王,快来看吧,过瘾死了。
老王此刻默默地坐在那块泡沫上不吭声。房间里没有凳子,捡来的泡沫就成了老王的凳子。
老王,快来看!隔壁的小混子还在喊。
老王没去看,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摸了摸,他此刻特别想抽支烟,可口袋里空空如也。
哎呀妈呀,受不了了!隔壁的小混子还在大叫。
老王推门走了进去,他不是想去看小混子他们正在看的黄碟,而是想管小混子要支烟抽。老王是一个月前跟小混子来南方的。那时老王经营多年的买卖终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
小混子是谁?小混子是老王他们村那个和老王儿子蹦跳差不多大的孩子。是的,在老王看来他只不过是个孩子。就算实际年龄,小混子也才十八岁,仅仅只比老王家的蹦跳大两岁。可这小混子的社会年龄可就比他的实际年龄也就是生理年龄大得多了。他十五岁读完初中就随村里的周胖子跑到南方来了,那时的小混子还没现在的胆大,他的一切行动都在周胖子的控制之下。
周胖子那时是小混子他们这帮娃娃队伍的头,他控制着几十个比小混子还小的孩子,并让小混子带领他们干偷盗的买卖。有次小混子在火车站拎一个妇女的包时,被一个人一把给揪住了。揪住小混子的那个男人是小混子拎包那个妇女的丈夫。那时的小混子早已不是在家里经常害怕挨打的那个不太言语的小孩子了。他见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顺手就是一刀,这一刀捅在了抓他的人的大腿上,可抓他的那只手并没有放松。小混子也就因此被逮住了。
由小混子嘴里,自然就供出了周胖子的老巢。周胖子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小混子由于是未成年人,在少教所呆一段时间也就出来了。出来的小混子在家呆不住,出来也闲不下。除了在街上玩些小骗术混生活外,偶尔也做两单原来的买卖。
老王坐下看!坐下看嘛,老王。老王没有坐下看,他从小混子手里接过一支烟的时候,扫了一眼电视屏幕。电视屏幕上一个红头发的男人正让面前两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兴奋得嗷嗷叫。
点着纸烟后的老王又坐回他屁股下的泡沫上了,他沉默不语地狠狠抽了口烟。在这个乱哄哄的房间里或外面乱哄哄的街面上,没有人知道老王的沉默,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有老王这样一个人。在村里就不同了,在村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老王。
那时侯的老王是村民们眼里的大老板,他经营着价值几万元的杂货店。可现在的老王已不是过去村里的那个老王了。现在的老王几乎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光棍汉。老王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灰白的烟灰从他骨节粗壮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落下来,地板上一群寻找甜味的蚂蚁被老王的烟灰一下又一下盖住。死伤惨重。
老王看了一眼外面,那里人群挨着人群,吵吵嚷嚷。永远是这样。只有太阳依然把沉默的光芒洒在每一个不同的人头上、夹缝里。
曾经有一段时间,老王认为太阳光芒的颜色到处都是一样的,但现在他否认了这种看法。因为他此刻看到的太阳的光芒是灰蒙蒙的,像病人的脸。老王相信照在他们村子里的阳光是干净的。眼前这种灰蒙蒙的阳光让老王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伤心又失落的下午。
那个下午照在老王村子里的阳光很美,那是没有经过污染的秋后的阳光。但就在那样美好又宁静的光照里,老王的心情却异常沉重。他空空地坐在经营多年的杂货店外的台阶上,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黄昏将近的时候他看到门前静静的河面上,漂满残红的夕阳,那光照显出日落时的凄美和悲壮。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就要来了。是的,它已经来了。老王一件件地清点着门面里的货物。从这个下午起,它们就不属于老王的了。
老王把货物摆在地上,最后再由拖拉机上的几个搬运工一一装到对方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上。这是一种老式拖拉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老王十几岁时曾捣鼓过那家伙。可现在这家伙就要载走老王全部家当了。老王默默地清点着每一件他亲自进回的货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账是早就结算好的了,老王清完最后几件货物,站在空荡荡的店门口,目送突突突的拖拉机消失在逐渐苍茫的村道上。
载着老王货物的东方红牌老式拖拉机突突地在村道上刚一消失,一辆两轮摩托就飞快地开到了老王的门前,老王看到从摩托屁股后跳下的年轻人正是小时老挨打的小混子。内心像他的店面一样空空如也的老王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开口和小混子打招呼。往常他总是会先开口和小混子打招呼的,虽然他不太喜欢小混子那没个正经活法的样子,但他还是乐意见面先给他打招呼,这可能缘于他的个人习惯吧。但今天他没有主动和小混子打招呼,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今天心里很难受。是的,老王今天心里很难受。
从摩托屁股上下来的小混子见老王心情失落地坐在地上,再看看他身后空空如也的杂货店,也就多少知道了点什么。
王叔你这是怎么啦,小混子掏出一根烟递给老王说。
老王接过烟点上,深深吸了口,没有吭声。
王叔你的生意不想做了吗,小混子站了会,又问。
不做了。老王没有告诉小混子为什么生意不做了。
小混子见老王不高兴就没有问了,转身准备朝他刚刚粉刷过墙壁的家走去。那是他这些年在南方混取得的成果。
小混子你等停一下,我想跟你说点事。在小混子刚要离开时,老王叫住了他。
小混子感到有点奇怪,因为在此之前老王是从来不会关心他的存在的,更不用说找他说事情了。但听到喊声的小混子还是停了下来。
混子,王叔问你,你在南方混得怎么样?老王看着小混子。
咋样,我你还不知道,就那样呗。小混子被老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弄的迷糊了,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老王的提问。
小混子,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到南方能找到事做吗?老王又问。
老王这一问,小混子就有点明白了。
王叔好好的生意不做,到外面受罪干啥呢,我在外面做的是些什么事王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混子说。
你王叔我现在是倾家荡产了,你王叔生意做砸了,彻底砸了。老王低沉地说。
外面干什么的都有,像王叔这样的聪明人总会找到事的吧。小混子说。
哦……老王若有所思。
王叔要愿意,我带你去看看吧,反正钱都是人找的。小混子看出老王的心思了。
那好,明天走时你叫王叔一起。老王做出了决定。
老王就那样跟小混子一起到了南方。从出门时算起,到现在,老王出门差不多就一个多月了,可他什么事也没找到。为省钱,他没单独租房子,就和小混子他们四五个人窝在了一起。白天他出去到处找事情,小混子他们则在家里睡觉,晚上他回来煮饭,小混子他们则要出去活动,大多等到凌晨四点多才回来。
今天老王感到心里特别堵,他从来也没感到这样堵得慌,也就没出去。他不出去,小混子就老王老王地叫。这家伙,在家里从来都是把老王叫“王叔”,可出门了,就管他老王叫起了老王,好像他跟老王是同一辈的人似的。实际上,他小混子比老王的儿子还小月份的。但现在老王想不了那么多了,谁让他要落到这个田地的呢?落到这个田地就应该接受这个田地下的一切。
老王大口大口地抽烟。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小混子他们四个停止了看黄碟,一个一个伸着懒腰出去,说是要到附近的发廊找个姑娘松活松活。小混子临走时还给老王留下了半包烟。
其实老王也不是买不起烟,买烟钱他兜里还有,但他不知道这样没事做的日子还要挨多长,他不敢随便花掉他那仅有的几百块钱。
天快黑时小混子一伙还没回来,老王独自躺在坚硬的床板上,陷入了沉思和回想。大儿子大学才上了一年,小儿子也还刚刚读到高中,家里现在可是最需要钱的时候。可就在这时候他老王却失去了唯一可以产生经济来源的杂货店。
失去了杂货店就等于失去了儿子全部的学费,全家今后的生活开支,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他老王在村子里的尊严。以前他开杂货店的时候,村里人见了他总是王老板长王老板短地称呼他。可当他的杂货店贱卖给那个开东方红牌拖拉机的人后,村民们看他的眼光就变了。他们不但不客气地称呼他王老板,甚至见了面了脸上还露出值得玩味的微笑,那微笑里藏有几分幸灾乐祸或对一个遭受无谓损失者的讽刺,这点老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更过分的是他的老婆,这个早年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和有几份长相的中年女人,当初给老王结婚时就对老王的长相不太满意,一是嫌老王个子矮,二是看不惯老王脸上那几颗过分突出的麻子。最后之所以还是和老王结婚了,还不是看上了老王在村里的经济地位?虽说婚后她和老王一连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在感情上对老王并没有多大改观,日子也总是过得磕磕碰碰的。现在老王连唯一得到老婆满意的几万块家产都丢掉了,这个从来也没有跟他结成一条心的女人还能不变心?
不管是村民对老王的态度也好,女人变心也好,对老王来说,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尊严问题。尊严对一个男人来说太重要了,老王就是这样看的。
可要挽回尊严,必须尽快把那个价值几万块的杂货店重新开起来。几万块对他老王来说,那可是个大数,更不用说还有很多是借的债,到现在还没还。这样想着他就恨死了那个河南人,也恨死了自己。
如果他不相信那个河南人,如果他不被那个河南人骗去投资什么永动机,而是老老实实地做他的小买卖,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赶快挣回几万块钱的本钱,然后东山再起。
他原本以为南方比较好挣钱,凭着他多年经营买卖的头脑,总能找到出路。可一个多月来,他却什么门路都没摸到。反倒是他兜里揣的那几百块钱变得越来越少了。在兜里的钱越来越少的时候,老王的心情就一天天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儿子明年的学费该怎么办,不知道他只有一亩地的家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他曾试图到街上去摆地摊,但当被城管人员赶得像逃命似的飞跑时,他就知道这不是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了。他还想过要去工地打工,可当别人说每个月只给六百块钱的工资而且是年底才发钱时,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能在最短的时间挣回他损失的几万块钱的本钱。如果不能尽快挣回那些开杂货店的本钱,他的全部希望连同尊严也就永远落空了。老王越想越发毛,嘴里不停地抽着小混子留下的那半包烟。
第二天老王一大早就买了一份本地报纸,他这还是第一次买报纸,在乡下他没有买报纸的习惯。他想看看报纸上能不能找到适合他做的事情。
打开报纸,老王首先把刊登有招聘专栏的几张报纸从头到尾地看了个遍,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几乎连洗碗的人他也没看到有招的。倒是在最后的报屁股上有条不起眼的广告,说要做男公关的,而且月薪还有上万元。另外,除要求身体健康之外没有别的任何要求。虽然老王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但他还是想打电话问一下。
正当老王出门的时候,小混子从外面和三个一起混的年轻人回来了。小混子见老王急匆匆往外走,就叫住他问啥事让他这样匆忙。
我在报纸上看到有招人的,去打电话问一声。老王说。
亏你还是做过生意的,省点钱买烟抽吧。小混子毫不客气地说。老王被呛在那里不吭声。
啥活招人,拿来我看看。小混子说着,接过老王手里的报纸。
老王把那则招男公关的启事指给他看。没想到,小混子看完那则广告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老王,就你这瘦样还能做得了鸭子呀。男公关是做啥的你知道吗?就是去当鸭知道不?
老王知道“鸭”是做什么的,他脸上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跟小混子一起回来的那几个小年轻也哈哈笑起来,他们一起指着老王说,那活儿得腰子好,腰子不好可不行。老王你有几个腰子?昨天我们让你看碟你不看,人家老外为啥那样厉害,你知道么?那是因为他们另外装了腰子在身上。一般男人只有两个腰子,可人家老外有钱,为了寻找快活人家愿意出钱买腰子。有的老外一个人装四个腰子,还有更厉害的,装六个。
腰子是啥,腰子就是肾你知道不?那个看着老王笑歪了嘴的小个子最后补充道。
老王被这些小混子们笑得没了指望,一屁股坐在床上半天不吭声了。
整个上午老王感到百无聊寂,小混子和那几个小年轻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困倦似的,他们昨天晚上整夜都没回来睡觉,可今天早上还是没有一点睡意。此刻那个矮个子小年轻又在床上铺好了报纸,准备玩一种叫“咋金花”的赌博游戏。
矮个子问老王要不要一起玩,小混子说老王现在穷得连吊毛都快掉光了,你还指望他输了能给你钱?老王闷在那里没吭声,感到自尊被小混子狠狠地刺了一下。
小混子他们一边赌博,一边谈论着在发廊里跟姑娘们“松活”的感受,不时发出嘎嘎的笑声。他们的笑声让老王感到格外的孤独,他把早上买来的报纸一张一张地反复看。
在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里,老王看到一条有人愿意卖肾的消息,老王握着报纸沉默了半天,他在乡下听说过有卖血的,他甚至也还卖过一次,但卖肾的他却没听说过。老王想不明白卖肾是怎么一回事,他想问问小混子,但此刻小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不上理他。老王只好像个无人看管的孩子似的,接着看报纸。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小混子他们终于支持不住了,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老王感到又饿又孤单,心里尽想些他在乡下开杂货店的风光事。他得承认,他还没有完全融入这城市里的生活,甚至从来就没有被这个城市所接纳,就连小混子他们也一样,虽然他们整天一副不愁吃穿的样子,但明天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他们从来没去想过,也永远看不清楚。
下午六七点的时候,小混子他们终于睡醒了,几个小年轻爬起来吸吸溜溜地吃起了老王刚刚煮好的面。
小混子没吃面,他面色严肃地对老王说,老王你和我们住到一起也快两个月了,我们也没要你出一分钱。现在你也看到了,我和兄弟们都到了只有面条吃的份上了,今晚我得和兄弟们一起去做单生意找点钱。你也一起出出力吧。
老王没吭声,他也知道他这样长久地在小混子处住下去不是个事,可对小混子要做的事他一点也不了解,他能出什么力呢?
小混子好像一眼就看穿了老王的心思似的,对老王说,其实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在我们几个干活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有危险时你只叫一声“起风了”,就可以了。老王已隐约知道小混子他们要做的是什么生意了,他用手从衣服外面摁了摁装在贴身衣袋里那仅有的四百块钱,想干脆掏出来给小混子把账算清算了,可他还是没有掏。他想反正只是跟小混子他们去看看,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小混子一行很快就到了一座立交桥下面,立交桥下人来人往,很混乱。没过一会,一个衣着光鲜的妇女拉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走了过来。
小混子眼睛死死盯着妇女挎在腰间的红色小皮包,目光朝分布在周围的小青年扫了扫。这时,一个小青年快步走过去,一下绊倒了那个挎包女人手里拉的小女孩。
就在妇女弯腰去扶小女孩的空档,另一个小青年伸手就去拽妇女腰间的红皮包。但皮包还未到手,不知为什么,连同绊倒小女孩的小青年和小混子都迅速地消失了。
只有老王还楞楞地站在原地,他看到有几个人站到了小女孩和妇女跟前在询问着什么,小女孩鼻子摔出血来。
老王回到住处的时候,小混子他们几个早已到家了。小混子黑着脸气哼哼地坐在床上不吭声。老王在自己兜里习惯地摸来摸去,想摸根烟出来,却没摸到。
小混子忍了忍,斜一眼老王,开始训斥起来。他说老王你可真够操蛋的,差点没把弟兄们送进局子里。眼看便衣都到了弟兄们跟前,你咋还不知道喊“起风了”?就你这样也能在外面混?别以为这外面还跟在老家似的,以为你开个破店就能赚钱。为啥你几个月找不到事做?还不是因为你没出息。
老王被小混子数落得无地自容,他怎么也没想到小混子会对他这样无礼。怎么说他也算是小混子的一个长辈,可眼下他却成了小混子的孙子似的。可话又说回来,即使他是小混子的长辈,在眼下的情况里,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气得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屋去。
老王走到街上,想到以后的生活,心中充满了绝望。别说便衣警察他看不出来,就是让他去做掩护,绊倒那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他也下不下去心。看来,他没法像小混子那样在这个城市混下去也是活该。可他不能就这样耽搁下去呀,昨天老婆已拖人捎信来说要跟他离婚,就算老婆离婚了也没什么关系,但他儿子明年的学费咋办呢?他回村后又怎样在那些极其势利的村民面前抬头做人呢?想到这里,老王又想起了白天看的那张报纸,想起了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卖肾人的事情。
干脆自己也去卖肾吧,反正自己有两个肾,卖一个再留一个。也许男人少一个肾对健康不会有太大关系。如果一个肾能卖个万把块,再回去把杂货店重新开起来,不仅孩子的学费有了,自己在村里的面子也算挽回来了。就算卖掉肾,那方面的功能降下来,也就让它降下来。自己儿子也有了,而且有两个,还投那些乐子做啥?
老王这样想着,就打算卖肾了。可这城市人生地不熟的,肾该卖给谁呢?最后他决定先到灯光相对昏暗一些的地方试一试再说。于是他掏出早先出门时带在身上的圆珠笔,在一张废旧的广告单背面大大地写上两行字:卖肾。价格一万元或面议。
老王把写好的那张纸用半块废砖头压在灯光昏暗的街道上,不一会儿,他身边就围满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也有人问老王为什么要卖肾,是不是少了一万元就不卖。老王见他不像买肾的,就不理他。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围观的人群逐渐松动起来,老王看到三个穿米彩服的走到了跟前。穿米彩服的走到老王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把老王拎了起来,嘴里用老王听不大懂的南方口音喝道,老东西你这是干啥呢?
干啥,这不明写着卖肾吗?我还想问你们要干啥呢,老王很生气。
三个穿米彩服的一把拧起老王的胳膊,推上就走。嘴里说,原来是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先跟我们到村治保室去再说。
老王先是被锁进村治保室一个小屋子里,约莫半小时后,又被两个人带到一间稍大些的屋子里。对面一个胖脸的家伙,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老王有没有暂住证,老王说没有。再问有没有身份证,老王再答说丢了。
一无暂住证,二无身份证,还公然打广告贩卖人体器官,看来是想找死了!胖脸的家伙说。
我没有贩卖器官,我是想卖自己的肾,老王辩解。
没有暂住证和身份证先罚款五百,贩卖人体器官的事接下来再跟你算账,快拿钱来!胖脸的家伙吼道。
没钱,老王说。可说没钱的时候他却偏要把手往放有四百块钱的地方放。
这下胖脸的家伙可火了,他朝旁边两个穿米彩服的瘦子一挥手说,给他加点油!
两个瘦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老王的手往背后一扭,再用膝盖朝老王背上一顶,老王妈呀一声就老实了。
另一个瘦子从老王口袋里掏出他仅有的四百块钱,递到胖脸的家伙手里。
胖脸的家伙嘿嘿笑着看看还小鸡样被另一个瘦子拧着的老王说,你们这些不法分子,不给点颜色总是不会就范的。
折腾的差不多了,胖脸的家伙撕下一张收据,让一个瘦子递到老王手里说,这是给你的罚款收据,你收好,别说我们没给你。按说要罚你五百的,现在给你优惠一百,你少给我们生事。至于你贩卖人体器官的事,要等到警察来了再说。说完,他们重新把老王锁进先前的小屋子后,就晃晃荡荡地走开了。
老王被折腾得又气又饿,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天亮的时候,一个瘦子打开了锁着老王的门。让老王吃惊的是,瘦子身后竟跟着小混子。
看在这个小伙子担保的份上,你可以走了。以后干点正经事,别想靠干违法的事发财!瘦子临走时对老王说。
灰头灰脸的老王跟着小混子出了村里的治保室,小混子在路边的一个小吃摊给他叫了一碗面。面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小混子又开始数落老王了。他对老王说,老王你可真够蠢的,就算是想卖腰子,也不是那个卖法。你在哪见过有打着广告卖腰子的?你以为是在老家卖西瓜呀。
老王坐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到现在为止,他算见识了小混子的活动能力,也算领教了一个乡下人在城里混的难度。
小混子数落完了,掏出一根烟扔给老王说,行了,你要真想卖腰子,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找个保险的渠道给你办了。看在咱们是邻居的份上,今天我把你给保了出来,以后做事得长脑子,别再干些蠢事。
老王感到自己在小混子面前矮出一截似的,自尊心又一次受挫,男人的尊严也又一次受到严重挑战。
和小混子一起回到住处,老王像死人一样睡了大半天。现在他可真的是身无分文了。他没想到,自己死命省着的四百块钱竟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醒来后的老王掏出村治保队开给他的那张对他毫无意义的收据,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床底的角落里。背部隐隐约约的疼痛和发酸的胳膊告诉他,他昨天夜里经历了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噩梦。
如果说原来老王想卖肾,还只是和小混子赌气或说只是想试一试是否真有人愿出钱买他的肾,那么现在他则是非卖肾不可了。身无分文的他就算马上回老家去,欠小混子的人情不说,连路费也没法解决。再说,回老家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没办法弄到钱,不把杂货店开起来,他就感到永远没法在村里抬起头来做人。
一连几天,老王都窝在小混子住的地方没出门,这天小混子给他带来了消息,说是有个私人诊所对老王卖肾的事情感兴趣,约他去见一见。老王便跟着小混子躲躲闪闪地赶到了那家私人诊所。
诊所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门口有摸有样地挂一块“泌尿专科门诊”的牌子。
到了,就是这里,小混子说。
进到屋里,老王看到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穿着身白大褂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剔牙。
吴医生,人我给你领来了,小混子说。他管那个满脸麻子的人叫吴医生。
那就先验验货吧,吴医生说着把老王带进隔壁一个小房间,让老王在一张木板床上躺下。
吴医生揭开老王的衣服,一会捏捏老王的腰,一会又按按他的小肚子,接着又让老王翻过身来,从后面用手指在老王的腰部敲敲打打了一番。
折腾完了,吴医生又重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
咋样?小混子问。
我看顶多就值这个数,吴医生竖起了一根指头。
一万?小混子说。
一千!吴医生口气强硬地纠正道。
咋就值一千呢?小混子说。吴医生出的价钱实在太低了,连小混子都感到有点不敢相信。
吴医生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对小混子说,一千已经足够多了,他这是次品货。
他可是养过两个儿子的,小混子看一眼老王,提醒吴医生说。
对呀,他都有两个儿子了,有两个儿子的人,他的肾还有什么好货?给你讲科学术语你也不懂,通俗点告诉你吧,他的东西已经老化啦。
小混子看了看老王,意思是看他卖不卖。说实在的,一千块钱就连小混子也不想答应。老王听吴医生说自己的肾老化了,而且只值一千块钱,感到尊严又一次受到了威胁,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刺激,但他此刻只能无可奈何地不吭声。
卖不卖?要卖我现在就摘。吴医生朝前探了探身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改天我们再来,小混子看了眼蔫在那里的老王没好气地说。
也好,也好,吴医生微笑着送小混子和老王出门。
老王你看到了吧,就连你的腰子也不值钱,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和弟兄们要去做那种生意了吧?回来的路上,小混子教训老王说。此刻的老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他已感到无话可说了。毕竟这个世界的复杂性也不是他老王一下子能说清的,他只想赶快挣到一万块,哪怕更少一点都行,他得尽快把他的小杂货店开起来。
他只想过属于自己的单纯日子,虽然那日子很苦,也很没有稳定和安全感,但他觉得总比无事可做地混在城市要好。他觉得在这个摸不到边的城市里,他已快透不过气了。
老王,今晚我再利用我道上的一些关系帮你联系,争取给你的腰子卖个好一点的价钱。你到时候适当补偿我点活动费用行吗?快到住处的时候,小混子问老王。
老王点点头,表示同意小混子的要求。
从吴医生的私人诊所回来的第三天,小混子果然为老王的腰子找到了新的销路,买主是台湾一个在内地投资的老板。小混子叮嘱老王,要他到了医院千万不能说是卖腰子给台湾老板,而只能说是捐腰子,并说价格已替老王讲好了,共是一万元。钱到时给老王存到存折上,老王只要到银行核实好存折上的钱,就可以到指定的医院给对方摘腰子了。
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了,老王你干不干?小混子问老王。
老王还有点犹豫,对他来说,虽然买方出的价格不算低,可他内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
老王你还犹豫个球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你找到买家的,你要再不答应,以后你的事可别指望我再操心了,而且你也别和我们在一起住了,小混子训斥老王说。
老王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好,很多烦心事都在他脑子里搅来搅去。老婆说要和他离婚的事现在也没了消息,家里的情况他也一无所知。他想如果腰子真的卖成了,他从此也就成了个废人了,这对一个健康的中年男人来说,未免有点残酷。但要想能把杂货店再开起来,能再次在村民们眼里成为王老板,他此刻也只能走这条路。既要挣钱开店,又要保住腰子,那是不可能的。老王一个人默默地想。
小混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他说争取今天就把事帮老王办妥。
大概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小混子让跟他一起混的一个小年青来通知老王,赶快去城西的长安医院,说买主正等着取货。
老王赶到长安医院的时候,小混子已等在门口了。小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存折递给老王说,这里是整整的一万块,已经给你存好了,买主已在医院里等着了,等会你进去把腰子拿出来给他装上就算完事。
老王接过存折,手有些发抖,那上面的确是一万块,但那的确是他的一个腰子钱哪。
要进手术室的时候,老王显得既紧张又失落,小混子在一旁小声责备他说,老王你打点精神好不好,人家可是出了大价钱的,你这是在做买卖,又不是上刑场,何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快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老王看到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子正在用眼光打量他,旁边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女郎挽着老头的手说,老公咱快进去吧,手术马上就开始了,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老王看着肥老头的背影,心想自己养出过两个儿子的腰子,马上就要装到这个老家伙的身上了。
医生对老王的态度格外好,他们轻言细语地告诉老王如何放松,并说他是个勇敢的人,说他愿意无偿地把肾捐献给一个为我国慈善事业做出贡献的台湾同胞,实在是值得大家学习和尊敬。老王就在医生们和蔼的安慰和夸奖中睡着了。
那是麻醉剂在起作用。
一个星期后,少了一个腰子的老王和小混子以及小混子身边的几个小年轻一起坐到了一家较有名气的北方菜馆里。小混子说要为老王这次顺利出售腰子庆贺一下。这顿酒席小混子没让老王出一分钱,席间他还拍拍老王的肩膀,十分义气地说,老王,我小混子虽然不怎么成器,但咱咋说也是乡里乡亲的,我先前说过帮你卖完腰子要拿点办事费用,现在我一分都不要了。明天你就回去开你的店吧,下次我回去了去你那儿喝酒。
老王没有向小混子表示感谢,他独自默默地喝了很多酒。
小混子见老王没什么表情,又掏出三百块钱递到老王面前,说两百是他明天的路费,一百是给他路上的零用钱。老王毫不客气地接过小混子递过来的钱,然后在小混子他们还在高声划拳的时候静静地离去了。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小混子早已把他卖肾的钱拿走了一半。
老王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那个当过民办老师的老婆不知道晃到哪儿去了,小儿子踢踏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老王一口喝干白开水,问小儿子踢踏说,踢踏你看你爹有什么变化没有?踢踏瓮声瓮气地说,爹你还不是那个又矮又瘦的样子,能有什么变化?踢踏本来还想说连老王脸上的麻子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没一点变化。但他没敢说,他知道他爹老王最生气的就是谁提他脸上的麻子。
老王听了踢踏的话,摸摸胸口里的存折,嘴里干笑两声说,嘿嘿,是没啥变化。他知道踢踏是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变化的,更不知道他爹已少了一个腰子。
快吃晚饭的时候,老王那个曾当过民办老师的老婆扭着屁股从外面回来了,老王已经回家的消息是踢踏跑去告诉她的。对这个曾经嫌弃过老王并在前些时候还提出要离婚的女人,老王没有多余话可说,他从胸口处的衣兜里掏出他用腰子换来的那个存折,递到女人手里说,看看吧,也许不出一年,我的生意又可以红火起来。
女人打开存折,用转怒为喜的口气说,没想到我们老王也这么快就出息了。
问寒问暖的话,女人从来就未对老王说过,但是面对摆在面前的一万块钱的存折,她即刻表现出一个势利女人特有的善变来。他等儿子踢踏给老王打过洗澡水后,即刻吩咐他到自己该去的地方睡觉去。小儿子踢踏不像大儿子蹦跳那样倔强,在大人面前总是一副顺从相,放下老王的洗澡盆后,他就不声不响地回自己的小阁楼睡觉去了。
小儿子踢踏一走,老王那个丰韵尚存的老婆就准备开始折腾他。也许是那一万块钱存折所起的效应,老婆今天对老王的折腾格外急切,可她忙活了半天老王也没有一点动静。
见老王没什么动静,这个让老王领略过风骚的女人就死命地抓扯老王,在抓扯的过程中还用最恶毒不过的语言诅咒老王,说他是不是在外面已经学坏了,从此成了废人。老婆越诅咒,老王就越自卑,最后他被老婆抓扯和诅咒急了,就不得不说出他卖了一个肾的事。说完,老王就伤心得嚎啕大哭起来。他嚎啕大哭起来,他那个做过民办教师的老婆反倒冷静了,她只哼哼干笑几声就独自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王就开始张罗他杂货店的事了,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开好杂货店的事了。反正腰子卖是已经卖了,老婆那边他从此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那些势利的村民重新给回他老王生意红火时的荣耀和风光来。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又王老板长王老板短地称呼起老王来。可过了段时间他们就不那样称呼老王了,他们见了他总是意味深长地问一句,最近腰杆还好吧?每当听到村民这样问的时候,老王就想把问话的人给杀了,可他最终只能忍气吞声地点点头。如果说村民们的戏谑老王还能忍受的话,更让他忍受不了的是,他老婆——那个曾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就自以为了不起并一直看不气老王的女人竟三天两头往村头的老单身三楞子家跑。虽然老婆每次都对小儿子踢踏说,只是去请三楞子过两天来给他们家赶点农活,可老王心里明白老婆找三楞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真想把三楞子给宰了,立刻宰了。可他始终也没法把三楞子真的宰了。
老王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知道他卖腰子的事的,但别人就是知道了。这让老王从此抬不起头来。有时他还真的后悔不该卖腰子,本来他指望用卖腰子的钱把店子开起来,能让日子再次好起来,能让自己重新找回一个男人在别人眼里的尊严来,可现在情况反而变得更糟了。面对这一切,老王只能默默地忍受。因此,更多的时候人们都看到他独自靠在杂货店前面的椅子上深深地抽烟。时间长了,村民们好像倒也忘了老王是个只有一个腰子的人。
(2005.7.15.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