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草原》全文
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来到草原上,住在牧民的毡房里,喝奶茶,吃手抓羊肉,听马头琴。
这一天来了。
中秋节临近的时候,领导递给我一份传真,让我去满洲里参加一个东北地区的农机产品技术研讨会。
我来工厂四年了,出差了两次。一次是到北京,正赶上春日的一场沙尘暴,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就像出土的兵马俑,灰头土脸的;另一次是去哈尔滨,大雪过后,街道因为撒了融雪剂,白雪成了黑雪,肮脏不堪,整座城市似乎散发着一股肠衣腐烂的气味,让人不爽。两次出差,都很无趣。
大约是因噎废食吧,以后又有两次出差的机会,石家庄和长春,我都婉拒了。
我是在沈阳读的大学,所学专业是机械制造。我毕业时,东北那些曾经无比辉煌的大工厂,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马一样,一匹匹地倒下。我求职困难,尝到了所学无用的苦恼。最后,齐齐哈尔的一家小型拖拉机厂,接纳了我。齐齐哈尔旧名“卜奎”,曾是古“黄金驿站”的起点,濒临嫩江。我的女友在地图上找到齐齐哈尔的时候,就像看到了一个大火坑,惊叫着说:“那地方太偏远了,靠近内蒙古了,我不能跟你去,你也不能去!”
我说:“那正好呀,我每天中午都可以越过省界,到草原上睡个午觉啊0”
女友果然没有跟我来,而我来了。女友嫁人了,我也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叫曲蔓玲,是个邮递员,我叫她“曲信使”。曲信使呢,她说我做事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又在拖拉机厂工作,叫我“王拖拉”。
除了开会,领导还交代给我一项任务,去还一笔债。那人是蒙古族牧民,叫阿荣吉,住在巴尔图附近的牧场,养羊。内蒙古的草场好,羊肉鲜美,每逢春节,我们厂子搞福利时,都会从那儿进羊肉。阿荣吉是厂子的老主顾了,每到腊月,他会雇一辆卡车,载来几十只活羊,把它们卖给厂子后,他会在齐齐哈尔住上一两天,办点年货,然后返回巴尔图。
去年厂子经济效益不好,所以阿荣吉卖的那批羊,没有拿到现钱。他只得了张白条子,声言不再给我们送羊了。可是拖拉机厂的人,如果年关没有提进家门一块来自草原的羊肉,就觉得年没了滋味。所以,上半年我们厂在郑州的一个农机产品展销会上拿到大把订单的时候,厂领导就兴奋地说,今年要让阿荣吉送最肥美的羊!
阿荣吉所在的牧场没有电话,他每次来,要先到巴尔图的女儿家,给厂子打个电话,问需要多少只羊?而我们想跟他联系,也必须通过他女儿。厂领导说,你到巴尔图找到他女儿,就找到阿荣吉了。要是不先把钱还上,他犯了倔脾气,以后真不送羊来了,咱们过年时还不得想羊肉想得生口疮啊?
领导嘱咐我,把这五千多块钱还给阿荣吉的时候,一定要跟他定下来,腊月时要送来五十只羊,让他别吝惜草料,把羊喂肥点,每斤多给他三毛钱。领导还带着歉意说,你开完会,要是当天往回赶,还能赶上节,可是去巴尔图还钱,恐怕就要晚一两天回来了。
我连忙说没关系,能在草原上过一个中秋节,是我的福气。
我不是说客套话。在我眼里,中秋节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骏马,它落脚到草原上,才有神韵。我仿佛已经被它飘逸的鬃毛给拂着脸了,满心的激动。
曲信使去火车站送我时,趁乱用她粗壮的小腿钩住我的腿,说:“见到草原的牧羊女,可不能腿软啊。”
我“啊——”了一声,揪着曲信使乌黑油亮的长辫,说:“有这条鞭子在,我哪敢腿软啊。”曲信使咯咯笑了。
我乘坐的是齐齐哈尔到牙克石的慢车,为的是看风景。火车是正午出发的,它向着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马,缓缓地行进着。天色湛蓝,没有云,天也就仿佛不存一丝心思,给人爽朗的感觉。沿途可见收获的情景,有的农人在割麦,有的则起着土豆。乡间路上,马车牛车辘辘而过,村落里炊烟袅袅。午后两点,火车到了扎兰屯,这儿已经是内蒙的地界了,虽然还没有见到我期待的大草原,但牛羊明显多了起来。村路上马车载着的,也多半是干草。从扎兰屯到牙克石,经过的都是小站了,哈拉苏、巴林、雅鲁、博克图等。小车站连缀的路线,大都有妖娆的风景,果然,草原一闪一闪地出现了。虽然那草低矮了些,而且经过一个夏天暑气的煎熬和牛羊的啃啮,有点憔悴,但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柔美。透过车窗,我贪婪地呼吸着草原的气息,这气息是那么的熟悉,清新而温暖,带着股野味,它曾在哪里裹挟过我呢?哦,想起来了,新婚之夜,我从曲信使身上感受过这样的气息。
火车到达终点站时,夕阳正如一颗裂了的石榴,鲜浓欲滴地下坠。我下了火车,找家旅馆住下,到一家小饭馆喝了碗羊杂碎汤,吃了两个刚出炉的椒盐烧饼,然后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回旅馆的公用浴池洗了个澡,给曲信使打了个电话,就睡了。草原小城的夜晚太醇厚了,我有微醺的感觉,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清晨,我到早点摊喝了碗豆腐脑,搭乘一辆三轮车,先去看了免渡河,然后带着一身清凉之气,奔赴火车站,登上了开往满洲里的列车。
我不喜欢长驱直入草原,在我心中,生活是要有所停顿的,而美恰恰会在停顿的时刻生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在牙克石停留一夜的缘由。果然,牙克石的夜露和免渡河上湿润的晨光,让我的心渐渐泛起了对草原的爱恋。当我路过扎罗木得时,看着窗外如墨涌动的羊群,尽情地点染着草原这张柔软的宣纸,终于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话: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当我的心灯因尘世而蒙垢,你总会用清风,拂去尘埃,并用你那碧绿的汁液,为我注满生命的灯油!
满洲里的会期只有三天,第一天报到,第二天正式会议,第三天结束。报到的那天下午,我去了达赉湖。北方的湖泊大都有海的气象,苍苍茫茫,兴凯湖是这样,达赉湖更是这样。站在湖边,翻卷过来的波浪能把你的裤脚打湿。投映在湖水中的白云,就像翻滚在沸水中的饺子,被滔天白浪给搅得团团转。傍晚,我在湖边小食摊吃了新鲜的烤鱼和湖虾,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心满意足地返回满洲里。满洲里是中俄边境一个较大的口岸,经商的人多,海关每日的过货量大,这儿也就有点国际都市的意味,灯火旺盛,酒吧林立。虽然天凉了,早霜已经出现,但在街头走过的那些俄罗斯女孩,却穿着时髦的吊带衫和短裙,露出雪白修长的大腿,像是一根根白炽的灯管,把黑夜照亮了。游人多,店铺关张得也就晚些,店里经营的多是俄罗斯的皮毛服饰和传统手工艺品。我踅进一家店,给曲信使买了一条杏红色羊毛披肩。
我的故事是从离开满洲里之后开始的。
会议一结束,我就乘夜车去海拉尔,打算从那里去巴尔图。火车如果正点到达,是凌晨三点。我盼望着晚点,这样可以在列车上多睡一刻。果然,气喘如牛的慢行列车到达海拉尔站台时,太阳已经冒红了。这是中秋节的黎明,进出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他们中的很多人提着月饼盒。我在车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脸,吃了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然后又回到站前广场,搭乘去巴尔图的长途客车。
那是辆中巴车,大概是报废车辆改装的,看上去破烂不堪。这车有二十多个座位,本来说好九点出发,但因为还闲着几个座位,司机迟迟不肯发车,让售票员在广场喊人。那个肥胖的女售票员肿眼泡,哑嗓子,尽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尔图了——巴尔图了——”可并没有什么人跟她过来。司机不耐烦了,他把手中的香烟摁灭在方向盘上,自言自语着:“妈的,以后得换个水灵的去喊客!”他跳下车,冲那胖女人嚷着:“上来吧,你这破锣嗓子不值钱,喊破了也没用!咱今天得赶回来过节,走吧!”
汽车一颠一颠地出了城。从海拉尔到巴尔图,是一路南行。我拉开车窗,呼吸着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气息。每走一段,就可看见羊群。它们有的在草原上安闲地吃草,有的则团团簇簇爬过一带缓坡。天气晴朗极了,让人觉得天离自己很近,所以飘浮在天边的几朵雪白的云,几乎与大地的羊群连为一体,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够浩荡,要给它增添几只似的。汽车性能太差,一个半小时之内,它竟两次抛锚,司机每次下去修车的时候,总是气鼓鼓地踹它两脚,骂:“懒驴,哪天我发了财,非把你砸个稀烂!”车上的乘客开始发牢骚,说是这车走得比驴还慢,耽搁了时间,要求退一半的票款。司机开始沉得住气,但当汽车第三次抛锚,像无赖似的横在路中央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对售票员说:“给他们退票钱,今天背时气,不走了!”
汽车和车主都耍起了脾气,倒霉的就是乘客了,我们只有中途下车。汽车正停在伊敏河牧场,有人告诉我,前方九里,就是红花尔吉。那些要到巴尔图去的人,都候在路边,等候下一辆客车。而要去红花尔吉的,干脆步行,十里八里在他们眼里不是远路。我不知道下一辆去巴尔图的客车何时经过,想想还是先步行到红花尔吉稳妥,听说从那里去巴尔图,车就方便多了。
我还是上大学时有过远足的经历,参加工作后,人整天蛰居在楼房中,脚劲都弱了。能够沿着草原公路步行,让我有冲出樊笼的感觉,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辆把我们抛在半路的破车了。
伊敏河流域的牧场是肥沃的,草虽然不很高,但却密实,草色也比别处的看上去要鲜润。我行走的时候,不时听见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里充溢着草的清香。我得感谢牛羊的嘴巴,它们让草折腰的时候,也把它们体内的芬芳咂了出来,使它们成为空气中最迷人的分子。走了半个小时,一辆客车从身后驶来,它在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这车是去巴尔图的,先前被抛弃在路边的乘客,都搭上这辆车了。车严重超载,过道被人堵塞了,两人座的插着三人,三人座的则挤了四人。司机问我上不上车,我回绝了。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辆危车。
我没有走到红花尔吉,就中途停下了。正午时分,我看见了三座毡房,其中靠近公路的那座毡房飘着炊烟,门前停着两辆运货的卡车,我想那里一定是客店了。对一个饥饿的旅人来说,炊烟就是最动人的消息了。
我走向那座毡房。突然,一条黄狗朝我跑来,它在距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汪汪叫起来。它叫的时候晃着身子,摇着尾巴,更像是欢迎。随着狗叫,女主人出了毡房。她矮个子,黑红的扁脸,包一块蓝白花的头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一望便知是蒙古人。她热情地冲我招了一下手,说:“吃晌饭了!”好像在招呼她的老熟人,我畅快地回答:“吃晌饭!”
毡房里肉香弥漫,三张桌虽然都没坐满,但没有闲着的。有一张桌坐着三个男人,还有一张是两个男人,这些人大概是跑长途的,蓬头垢面,正热火朝天地吃着羊汤面。另一张桌上,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一身休闲装,模样斯文,男的正把筷子规规矩矩地摆在空碗上,女的掩着嘴剔牙,看来已经吃完了。我刚落座,他们就起身付账去了。我要了一碗羊汤面,这温润的食物立刻滋润了我的胃肠,让我筋骨舒坦。吃完面,那几个男人也陆续走了,听得见毡房外卡车的引擎轰轰响着,看来他们要上路了。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问女主人,这里可以休息吗?女主人说:“你要是不过夜的话,别花那个冤枉钱,去草场躺躺不就解乏了吗?要是过夜,就去毡房,一宿三十块!”说完,她又告诉我,那对青年男女从城里跑来,包下一座毡房,就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
她的话让我心中一动。是啊,如果我赶不到红花尔吉,就在这儿过中秋,不是很好吗。我对女主人说,我先睡一觉,睡醒了不想走的话,就留下来。留与不留,三十块钱照付。
女主人大约觉得我怪异,她觑着眼看了我半晌,然后引我到门口,指着草原右侧的毡房说:“那座空着,门没锁,你去吧。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给钱!要是留在这儿,睡醒了别忘了告诉我晚上吃什么,我好预备着!”
那两座毡房,相距大约百米,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栈了。它们背后,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午后的阳光和微风大约觉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台,它们在上面活泼地舞蹈着,草原上光影斑斓。毡房外有两摞风干的牛屎饼,还有一个闲置的辘辘车。我拉开北门,进到里面。这座毡房简单而整洁,东西南各放着一张床,南侧开着一扇小窗。中央是火塘和环绕着它的三个矮凳,床下有脸盆、拖鞋,我择了西侧的床躺下。睡在毡房里,感觉就是睡在一个毛茸茸的大蘑菇里。
我从来没有睡过那么长的午觉,足足有三个小时。我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给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红的袈裟。我站在毡房外,痴痴地看着落日。这样的落日我从没见过,红得炫目,带着股刚烈之气,它下坠时不是蔫头蔫脑的,而是蓬蓬勃勃的,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欢呼着什么,我被这样的落日感动了。正当我心潮激荡的时候,一阵马蹄声从背后响起,很快,一匹马从我身边掠过,没等我看清骑马人的容貌,他们就游鱼般轻灵地进入草原了。那是匹枣红马,很威武,它飘逸的长鬃轻抚着草原,有如一抹斜阳漫过。他们朝着夕阳奔去,离我越来越远。我想他也许是毡房的男主人,这是趁着黄昏,遛马去了。
暮色浓了,黄狗在前,女主人在后,朝我走来了。黄狗已经把我当作熟人了,它到了我跟前,温柔地叫着,用嘴嗅着我的裤脚,团团转。女主人对我说:“看来你是不走了,今儿过节,想吃什么?”
“手抓羊肉和奶茶。”我说。
“俺掌柜的刚宰了一头羊,新鲜着呢,你想吃哪块肉自己去挑!”女人说完,指了指草原说:“有个骑马人你见了没?他今晚也住这儿,跟你一个毡房!”
我这才明白骑马人也是个过路的,独自在毡房过节毕竟冷清了些,我很高兴有个同伴,我对女主人说:“好啊,一会儿他遛马回来,我问他想吃什么,可以一起吃吗!”
太阳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骑马人还没有回来,让我疑心他们跟着夕阳一起落到草原下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一会儿他们也许会随着月亮一起升起来。
这家客店是男主内,女主外。在灶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则是女主人。专程来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们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盘盛着,端到毡房去吃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女主人嘱咐着:“晚上要是嫌冷,就生点牛屎饼取暖。”不过刚一说完她又说:“你们两个人睡,想来也不会冷的。”她笑了,那对青年也笑了。他们的笑让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机,想告诉她,我要在草原上看月亮了。可是刚开机,女主人就撇着嘴对我说:“这地方没信号,那玩意儿在这儿只能当撅嘴的骡子。”
客店外响起了马蹄声,看来那人回来了。草原的客店一般都为赶马人预备着马厩,所以一听到响动,女主人便对我说:“我得先去拴马,给它饮点水。”
五分钟后,女主人回来了,跟着她进来的就是枣红马的主人了。他看上去五十多岁,中等个,罗圈腿,据说草原上的好骑手,腿都会有些罗圈。他的脸很宽,五官分得又开,加之脸色泛着古铜色的金属光泽,因而看上去很硬朗。他进来后用手搓了搓脸,然后坐在桌前,问女主人:“有自酿的蒙古小烧吗?”女主人说:“跑长途的司机最爱喝这一口,能没有吗?”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车老是掉沟里呢。”
他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过去跟他搭讪,说我是和他住一个毡房的,想跟他一起吃晚饭,问他想要什么?他没有客套,说:“有手抓羊肉就是节日啊。”
我连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来一个凉拌口条。”
那人补充说:“手抓羊肉别弄得太烂了,不入口,没嚼头!新鲜的白蘑还是清炖的好,汤汁是奶色的,鲜味打鼻子!”
女主人还没应声,灶房里传来了男主人的声音:“真是碰到会吃的主儿了!”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着烟出来了,他瘦极了,是个跛子。他扫了我一眼,然后对那男人说:“我打窗户望见了,你那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悬铃眼,油光水滑,一根杂毛都没有,那马鬃飘起来像团火,晃人眼啊。好马都有个名,它叫什么?”
女主人嗔怪道:“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还恋着!”
男主人说:“好男人伤在好马上,不屈啊!”
枣红马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谈马的事情,他淡淡地说:“它叫天驹。”
“天驹!好名啊。”男主人抽了一口烟,说:“我年轻时最爱的那匹马叫青云,菊花青,我那时好胜,骑着它参加旗里的赛马会,结果出了事。那天下着小雨,草地又湿又滑,青云跑得又急又快,转弯时摔倒了,把我的一条腿压在它身下。我要是不成了跛子,能娶个比她受看的呢!”他用烟头点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说:“当年青云要是把你的脑袋压在身下,你娶的就更丑了——地狱里窝憋着的女人,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的?”
男主人哈哈笑了,说:“你怎么不说我上了天堂,娶的是仙女呢。”
女主人“呸”了一声,说:“你哪有那造化!你只配给我当个厨子!”
她的话大约提醒了男主人在家中的角色,他“啊”了一声,说:“我得捞手抓羊肉了,要不煮过了!”说完,提着腿赶紧回灶房。
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让我更加思念曲信使。枣红马的主人大概看出我有些惆怅,问我:“你从哪儿来?”
“齐齐哈尔。”我说,“刚从满洲里开完会。”
“那怎么从这儿往回走?绕路了啊。”他说。
“我要去巴尔图办点事。”我说,“汽车坏在半道上,就在这儿歇脚了。”
他“噢”了一声,垂下头来。
我问他:“你去哪儿?”
“绰尔。”他说。
我们的手抓羊肉好了。它盛在一个青色的搪瓷盆中,冒着热气呢。我对同毡房的人说:“要不咱们也端回去吃?”
“好。”他说。
于是,女主人帮着我们,把酒菜拿到毡房。月亮还没升起来,草原好像让夜这张黑手给抹脏了,乌蒙蒙的。我付了菜钱,那人付了酒钱。女主人收了钱要离开时,那人又掏出五块,说是喝酒缺不了火这个伙伴,他得把柴草钱付了。女主人摆了摆手说:“今儿过节,我正愁没月饼送你们呢,就送点牛屎饼给你们烧吧!”
她的话把我们逗乐了。
那人抱了几个牛屎饼进来,放进火塘,熟练地生起火来。毡房里有马灯,可有了火,就不用点灯了。牛屎饼燃烧得很斯文,无声地发出暗红的光,不像秸秆和劈柴,着起来轰轰烈烈的。
我们围着火塘开始吃喝了。我吃手抓羊肉的时候,离不开韭菜花,蒜泥等调料,那人呢,只是蘸少许的盐,他说羊肉像我那么个吃法,鲜味都糟践了。他说在家里吃手抓羊肉,他连盐都不蘸,那样更加妙不可言。出门嘛,骑了一天的马,出了一身的汗,要补充点盐了。我便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辉河。”说完,便闷头喝酒了。
“我叫王子和。”我说,“我老婆叫我‘王拖拉’,您呢?”
“阿尔泰。”他说,“我老婆是个哑巴,从没叫过我的名字。她年轻的时候,喜欢用石子叫我。要是石子朝我飞来了,那就是她吆喝我呢。这几年她病倒了,就摇马铃叫我。”
阿尔泰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叫朵云,出嫁了;小的叫朵卧,是个男孩,二十岁,跟他放牧。他问我:“你有孩子吗?”
“还没有。”我说。
“得要孩子呀!”阿尔泰说,“一个家要是没有孩子,就像草原上没有牛羊,空落啊。”他放下酒杯,说是要看看他的马,起身出去了。
牛屎饼因为掺杂了煤渣,很经烧,半个小时了,还没有烧透,所以它们的脸看上去半青半红的。火塘边的食物,全都被镀上一层微红的光,白蘑成了黄蘑,杯中的白酒也被映成琥珀色的了。我想月亮大约快出来了,便起身出了毡房。果然,东方已经冒出了一点红。那对青年男女,相拥着站在他们的毡房外面,等待月亮升起。
秋天的草原之夜带着股寒露的气息,我穿着绒衣,还是觉得身上阵阵发凉。想到酒能暖身,便回毡房取酒,等我捧杯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冒出了一道弯曲的金边,活泼得像是一条游动的金鱼。这条金鱼越游越自在,顷刻间,它变肥了,成了一条大鱼,月亮探出头来了。我朝地上淋了几滴酒,算是祭月了,然后才把酒送入口中。想必这酒被月光勾兑过了,一股说不出的芬芳在肺腑间荡漾。而我祭给月亮的酒呢,大约它也欣享了,那半轮月亮一副微醺的模样,脸颊边抹抹嫣红。
月亮一旦露了头,就像新嫁娘上了花轿,虽然也羞怯着,但却是喜洋洋地出了闺门了。很快,半个月亮变成了大半个,草原上光影浮动,那股阴郁之气全然不见了。月亮升腾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眼见着它越来越高、越来越圆,终于,它撑不住自己的丰腴了,“腾——”地一声,与大地分离,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降临总是伴随着哭泣,月亮也一样,它脱胎换骨的那一刻,脸颊湿漉漉的。
草原被这盏举世无双的神灯点亮了。我觉得它的气息都变了,有股微甜的味道,看来月光把它身上的寒露驱散了。我觉得身上温暖了,特别想像马儿一样在草原上撒个欢儿,但我又怕踏碎了这大好的月色。正感慨着,背后传来马蹄声,阿尔泰策马过来,吆喝我:“兄弟,带你去草原上遛遛吧!”未等我答应,他已经下马了,身手是那么的敏捷。我连忙把杯中酒干了,将酒杯送回毡房,由他扶着上马。
这马实在剽悍,我的腿跨在它肚腹上,就像一双荡在水面的桨,下面的水是深不可测的。阿尔泰随之跃到马上,在我身后牵住缰绳。他对我说:“你不用害怕,天驹从不欺生,不会把你颠下来的。它快起来像旋风,慢起来就是一辆老爷车。”
我们走向草原了。
站在地上,觉得月亮就是一枚仙女们缝制时光用的金顶针,遥不可及;上了马呢,却觉得它近在咫尺,恍如摆在桌前的一面镜子。天驹一入草原,就朝东方走去,好像想帮着我们,把那银盘似的月亮摘回来,盛手抓羊肉。天驹大概怕自己的蹄子惊着了草的魂儿,微垂着头,走得小心翼翼的。开始时我有些紧张,连头都不敢歪一下,漫步了十几分钟后,我胆子大了,可以放松地看月亮了。
月亮已经把初升的羞红褪去了,它通体金黄,像是被蜜腌了千年万年。阿尔泰对我说,他哥哥曾经说过,月亮里也举行庙会,每月的阴历十五,月圆的日子,庙会就来了,这一天月亮里是最热闹的。阿尔泰轻声对我说:“不信你仔细瞧瞧?”
果然,月亮里影影绰绰的,仿佛有树,有河,有桥,有人,有房屋,有车马,有杯盘碗盏,有琴,有风中猎猎舞动的幌子,甚至有笑语和吆喝声,那里真的好像在举行庙会啊。我不由得对阿尔泰的哥哥产生了好奇,问:“他是做什么的?”
“喇嘛。”阿尔泰叹息了一声,说:“他走了好多年了,兴许他现在正在月亮里赶着庙会呢。”
我听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就让他催马快走,我想飞驰的速度会像闪电一样,击落他心底的阴云的。阿尔泰勒紧了缰绳,“嘿——”了一声,天驹昂起头,“咴——”地回应了一声,向着前方奔跑起来。先前的草原在我眼里是静谧、安详的,现在它却突然变成一片涨潮的海了,我眼前的月光化作了涌动的波浪,层层地向我涌来,拍打着我,那么的湿润,那么的温柔,我落泪了。什么叫“喜极而泣”?我懂了。阿尔泰大约听见我的哭声了,他松了缰绳,天驹慢了下来。它真是匹好马啊,这通奔跑,并没让它气促,我只是觉得夹着它肚腹的双腿热燎燎的,好像它也刚喝了一顿烈酒。
天驹停下来,月光却没有停下来,它们仍然在草原上流转着。阿尔泰跳下来,像对待一个孩童似的,将我抱下马。天驹将头偏向我,大约想看看,刚才是谁在它身上洒泪?我这才看清,它的眉心处有道白,像是一弯水,明亮活泼。我伸手抚摩了它一下,它动着四蹄,感恩似的叫了两声。阿尔泰让我先回毡房,他要将马牵回马厩。
牛屎饼烧成了一汪红,我把盛着手抓羊肉的托盘放到火上。很快,羊肉就吱吱叫了,蹿出香气。待阿尔泰返回,我已将酒菜都热了一遍。
我们继续吃喝。经过月光的沐浴,我的脾胃温和了,对辛辣的调料不那么依赖了,我也能仅仅蘸一点点盐、就品尝出手抓羊肉的鲜美了。我们干了一杯酒,为月亮,为草原,为天驹,为毡房的这个夜晚。
我感动地对阿尔泰说:“这是我过得最美的中秋节了。”
阿尔泰说:“要是在我们家过,你会觉得更好。辉河的湿地太美了!那儿的草好,水好。到了春天,蓑羽鹤、白天鹅、灰背鸥都飞回来了,鸟儿在水草中扑棱着,你的心啊,跟喝了酒似的,醉了!”
“那你过节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你骑马去绰尔有急事?”我问。
他叹息了一声,说:“我跟人约好了,这是去卖马啊。”
阿尔泰的故事,就从马开始讲起了。
我们家原来在乌拉盖,我和哥哥都出生在那里。我父母是牧马人,他们很相爱。我哥哥十三岁、我八岁的那年初冬,母亲赶着马群过乌拉盖河,河水结了冰,但没有冻实,母亲走到河心时,冰裂了,她掉进冰窟窿,淹死了。从那以后,父亲就变了个人似的,他酗酒,脾气暴躁,喝多了不是鞭打马,就是打我们兄弟。媒人给他介绍女人,他连看也不看,只是说“我就喜欢掉进冰窟窿里的那个啊”,说完就哭,所以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进我们家。我和哥哥破衣烂衫的,跟叫花子一样。那时我们最怕的就是过年,父亲会抱着酒壶,带着母亲活着时爱吃的东西,跑到她的坟上,跟她一起守岁。我和哥哥就得去坟地把他找回来。有一年春节,我们把他找回来后,半夜他又出去了。等我们一觉醒来,发现他不在,去坟地找,他已冻僵了。他落下残疾,冻掉了两只脚,从此后只能待在毡房里了。他的精神变得不正常了,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呜呜痛哭。有时一顿能吃掉一个羊头,有时三天也不喝一口水。父亲成了这样了,家就得靠哥哥了。有一年春天,牧区的马得了传染病,眼看着马一匹匹倒下,哥哥哭着拉着我的手说:“阿尔泰,母亲说死就死了,父亲说疯就疯了,马说瘟就瘟了,人世间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受这样的苦啊!”他的话使我疑心他要自杀,我吓哭了。我不知道,那时他已作了出家的打算了。母亲去世五年后,父亲死了。有一天深夜,父亲从毡房爬出来,用一条绳子,一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端拴在马身上。他用鞭子狠狠地抽马,马拖着他跑起来,把他活活勒死了!虽然马是无辜的,但从那以后,我见着马,说不出的憎恨啊!
阿尔泰说到这里,有点哽咽,他出了毡房,取了两个牛屎饼,把它们添到火塘里,跟我对饮了几口,心境平复了,接着讲他的故事。
父亲去世后,我和哥哥离开乌拉盖,到阿尔山投奔伯父去了。伯父原来在根河一带做皮货商,专收山林里的鄂伦春和鄂温克人猎获的皮毛——貂皮、鹿皮、狐狸皮、灰鼠皮、狍皮等等,所以他的家底子殷实。伯父在阿尔山开了家客店,我和哥哥去了以后,就在店里当伙计。哥哥下厨,我管理马厩。这样,我跟马又打上了交道。马很怪,它的脾性往往跟主人相随。只要你看到来的客人一脸横肉、吆五喝六、挑肥拣瘦的,那他的马也难伺候,你得小心对待着,别让它一蹄子给踢着;要是来的客人满面温顺、话语谦和、粗茶淡饭都不计较,那他的马也是温驯的,你不拴它,它也不会溜了。我那时十来岁,父亲的死对我的刺激太深了,所以无论好马坏马,我同等对待,把它们牢牢拴着,用草棍捅它们的屁眼,要不就捏一粒盐塞进马的眼睛里,让它们哗哗流泪。马被我折磨得乱跳时,我心里痛快极了。我的恶习,终于被哥哥发现了。有一天晚上,客人要吃烤全羊,伯父拖了一只活羊在灶房前宰杀,哥哥听不得羊临死的叫声,更闻不得血腥味,就躲到马厩来,正好撞见我把捉来的蚂蚁往马的鼻孔里塞呢。哥哥见了,打了我一巴掌,说:“阿尔泰,你这样干,是给自己积攒罪孽啊。”我说:“我想妈,也想爸,我恨马,我们为什么要靠它们活着呢?”我哭了,哥哥也哭了,他边哭边说:“马一辈子让人骑着,挨着鞭子;羊一长肥了,就得被人宰了吃肉了,阿尔泰,它们比人可怜啊。”
第二天早晨,哥哥不见了。伯父骑着马,把阿尔山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寻遍了,也没能找到他。
哥哥失踪的那几年,只要客店来了人,伯父就跟他们打听哥哥。那时我已经去牧区小学上学,伯父说将来不管干什么,总要识点字。我早过了上学的年龄,学习在我眼里是个苦差,不如在马厩有趣,所以只混了两年,学了没几篓字,又回到客店了。那时很多地方在闹饥荒,吃不饱的人多了。客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南来北往的人大都面黄肌瘦的,马都成了公家的,不让私养了,伯父一天到晚唉声叹气的。忽然有一天,客店来了一个老主顾,他跟伯父说,春天的时候,他到阿穆古郎的甘珠尔庙去赶庙会,在大殿见到一个年轻的喇嘛正在给佛龛添灯油,从侧面看很像哥哥。他当时正跪着磕头,想着起来后一定跟这个喇嘛说说话,套问一下他的来处。可等他起身后,喇嘛已不见了。伯父听了房客的话后,一拍大腿,说:“这人失踪了好几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他出家了呢?他要真当了喇嘛,也是我们家的造化啊。”伯父当即打点行装,领着我去阿穆古郎。第二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山门已经关了,我们找了家客店住下。转天一早,伯父带着我直奔寺庙。
甘珠尔庙是座古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还有个名字,叫“寿宁寺”,是乾隆皇帝赐的名呢。这庙建得跟宫殿似的,很漂亮。伯父嘱咐我,一会儿见了开门的喇嘛,要低下头,以示尊敬。进了庙里不能踩门槛,不能大声说话,更不要吐痰,说佛门是清净之地。
我们没有料到,打开朱红山门的正是哥哥!剃度后,他看上去清瘦了许多,他穿着僧衣,原来眉宇间的愁云不见了,面色红润,目光平和。伯父见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哥哥面前,说:“这下我死了有脸见你爸爸去了。”哥哥早已不叫原来的名字了,他给自己起了个法名,叫“尘安”。哥哥看着我们,既不悲,也不喜,他扶起伯父,请我们去了斋堂。吃过斋后,他领我们在寺里逛了逛。我还记得,那是夏天,蚊子很多。蚊子落在我脸上时,我就“啪——”地一下将它拍死。而哥哥呢,他只是用手轻轻把蚊子拂去。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间已经隔着一条大河,我在这岸,他在那岸了。伯父问哥哥吃斋吃得惯吗,在寺庙里辛苦不辛苦?哥哥说,吃斋饭就像久病初起的人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那种甘甜是说不出来的。在寺庙里,无论做什么都有兴味,怎么会觉得辛苦呢?他叫我们不要再惦念他了,赶快回阿尔山吧。说完,给我的手腕戴上一串菩提珠,就去大殿念经去了。我到底年少些,一见哥哥撇下我们说走就走了,就哭了。伯父对我说:“阿尔泰,不许哭,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哥哥造化比你大,你要是哭,就为自己哭,为你哥哥,你该笑啊。”可我哪笑得出来呢。回阿尔山的路上,我看着什么都觉得没意思,绿草在我眼里成了枯草,远方的勒勒车在我眼里就是游动的毒蛇,每看到一条河,我都觉得河里流动的是尿水,想吐。我难过啊,我没了父母,就这么一个哥哥,他还出家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从那以后你就再没有见过哥哥?”我急切地问。阿尔泰叹了一口气,拨了拨火,吃了两口白蘑,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年闹饥荒。从甘珠尔庙回到阿尔山后,一到吃不饱的时候,我就想去哥哥那里。我十七岁的那年,是六月份,我把一张字条留在马厩,告诉伯父我已是大人了,要离开阿尔山了,请他不要出去寻我。我搭了一辆过路车,去找哥哥了。我不知道,喇嘛到了夏天,会“云游”。我去的时候,哥哥恰好去西北的寺庙了。寺庙的住持听说我是尘安的弟弟,就收留了我。寺庙周围开垦了一块地,喇嘛吃的菜,多半是自己种的。我每天在田里干活,挑水浇地,除杂草,捉害虫,菜地被我侍弄得很好。夏末哥哥云游归来,先是给伯父写了封信,告知了我的下落,然后把我介绍给一个姓胡的汉族人,他是个居士,在阿穆古郎做中医,哥哥让我跟他学医,说是做医生能为人解除病苦,行善积德。我在那里干了两年,就受不了了。我不喜欢闻汤药味,辨别不清山上的那些药材。针灸在我眼里比在戈壁掘井还难,把脉呢,跟探宝一样,哪把握得准呢?
我没有跟哥哥告别,就逃离了阿穆古郎,到辉河来了。毕竟是牧马人的后代啊,我本能地又干上了这一行。辉河的牧场很肥沃,马长得壮。我所在的牧场是旗里最好的,那里的人对我很好。我喜欢放马。夏天的晚上,我们会把马群赶到用柳条栅栏做的“围子”里,围子设在草原的高处,通风好,马群不容易受蚊虫叮咬,暴雨来了也不会受气。我们在围子边燃起一团火,这样狼就不敢来侵犯马了。吃过饭后,放马人喜欢唱歌,他们唱的不是酒歌就是情歌,这两种歌听了都让人醉。我在辉河待了三年后,觉得恋它恋得很,这辈子离不开这地方了,就想探望一下亲人,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我先到了甘珠尔庙看哥哥,然后从那里回到阿尔山看望伯父。伯父能原谅当年哥哥的不辞而别,在他看来那是一场壮举;可是对我的突然离去,他不能理解,他拍着桌子冲我吼:阿尔泰,伯父虐待你了吗?我对伯父说,我跟哥哥一样,找到了自己想待一辈子的地方,伯父该为我高兴啊。他听了这话后,跑到马厩哭了一场,算是还认我这个侄子。我最后到的地方是乌拉盖,我去父母的坟上磕了头。走了这一圈,回到辉河后我的心就踏实了。
我总以为哥哥最后的归宿是甘珠尔庙,他应该在那里圆寂,没有想到,好端端的古庙,在“文革”中竟被毁掉了!哥哥没了栖身的地方,被迫还了俗。他还俗后依然吃素、念经,就是不穿僧衣了。他跟着那个胡居士在阿穆古郎学起了中医。哥哥对中医心有灵犀,一学就通。每年夏天,我会把他接到辉河来住一段日子。牧民在草原上生活,风吹雨淋的,多半有风湿病,哥哥来了之后,就会为那些患病的人针灸和拔火罐,然后采了草药捣成泥,糊到患处。他的这套医法很管用,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每年春天,草原的野花开了的时候,牧民就会说:尘安快来了吧?大家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哥哥不吃荤,牧民们就给他用新磨的小麦粉烤饼,还给他做豆腐,采集新鲜的野菜嫩芽做腌菜,生怕他身体亏着了。那时我已过了结婚的年龄了,可是家中这一桩桩突来的变故,让我觉得人生无常,所以尽管也有好姑娘看上我,可我没有成家的打算。哥哥一来,牧民就爱对他说,尘安,说说阿尔泰,他该有个窝了!哥哥只是笑笑,并不劝我。在他眼里,世上的一切皆是“缘”,机缘不到,强求不得。可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也觉得毡房里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我看上了两个姑娘,一个长得一般,但她嗓子好,她唱起歌来,能把鸟儿引来。她性子泼辣,马骑得比男人还好,酒量和饭量都大,她常给我送吃的;还有一个长得俊俏,但她是个哑巴,比我大两岁。她性格温顺,能吃苦,手巧,她偷着给我织过羊毛袜子。可就是因为哑,没人娶她。现在我不说你也明白了,我把那个哑巴迎进毡房了。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去问哥哥,他对我说,那个爱唱歌的姑娘好嫁人,可那个哑巴,你要是不娶她,她会一天天老下去,枯萎了。他这一说,让我觉得如果不娶哑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孽!我娶哑巴的时候,爱唱歌的姑娘还在我的婚礼上为我们唱喜歌,她的歌声虽然美,但听起来有点凄凉的味道。我知道她难过,而我也喜欢她呀。看来人生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啊。
我和老婆过得很恩爱,我们生了俩孩子,儿女双全了。可是好日子不经过,它们就像草原雨后的彩虹,虽然美,可是一眨眼,就不见了。朵卧两岁时,我哥哥去世了。他是为救一只蓑羽鹤死的。有年夏天,哥哥到草原来,一天傍晚,他出去散步,发现一只受伤的蓑羽鹤在河水中扑腾,要沉下去的样子,他就跳到河中去救。那年雨水大,水流急,哥哥不会水,他被急流给卷走了。草原的牧民,都喜欢哥哥,我们把他葬在河边的草地上了。
朵云朵卧一天天长大了,我们却是一天天变老了。前些年牧场可以承包了,我就包了一片,放马养羊。这行当其实也是靠天吃饭,有一年,我们的羊染上了瘟疫,死了多半,把家底赔掉了。朵卧跟我一样喜欢放马,他嗓子好,爱唱歌。他跟着牧人,学了很多民歌,还会拉马头琴。他跟我小时候一样,不爱上学,初中毕业后,就跟着我放牧了。我老婆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坐在毡房里,喝着奶茶听朵卧拉琴、唱歌。凡是听过朵卧歌声的人,都说这小伙子在草原上可惜了,应该把他送到城里去,让搞音乐的人好好带带他,他能唱红全中国!前两年,电视上不是搞青年歌手大赛吗,我们那儿的人看了,都跟我说,阿尔泰,你该让朵卧去北京唱啊,他站在舞台上,只要一张口,咱草原的白云、清风、奶茶味,就跟着飘过去了!我想也是,我问朵卧,愿不愿意去北京唱歌?朵卧说,他没上过舞台,灯光一打,可能会害怕。我说,草原这么大的舞台,太阳和月亮这么大盏的灯,你都不怕,还怕人造的?朵卧被我这一将,说,那我就去试试。于是我就找旗文化局的人问这事,怎么个报名。一打听,还挺麻烦的,要层层选拔,先得在旗里唱,然后再去自治区唱,这两关都过了,才能上北京。而且,参赛报名要花钱,做演出服要花钱,这些钱,都得自己出。我老婆几年前得了怪病,钱都花光了。有天晚上,月亮好,她出去解手,很长时间没回来。我着急,出去找,发现她昏倒在毡房外的草地上。我把她抱回来后,她醒了。她跟我比划着,说是撞见了一个在草地上发光的东西,她凑过去看时,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把她给吓昏了。出事后,她躺着没事,一站起来,那就等于要她的命了,晕得直吐。我们牧区的人都说,她是撞上了飞碟,外星人把她的骨头给弄软了。这几年,我背着她去了好几个大城市的医院,都说她身体没毛病,说是脑神经出了问题。我就对她说,你没病,不过想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不愿起床,那就给我好生躺着吧,我养活你!她听了直笑。我给她的枕头旁放了个马铃,要是有事情,她就摇铃叫我。朵卧要去北京唱歌的事,我跟她说了,她很高兴。可是我们差在钱上,她就让我卖天驹。我家的马,就这匹最值钱。去年,从绰尔来了个贩马的,他在牧区看了个遍,就相中了天驹。说是有个做大买卖的人喜欢马,不惜花大价钱收罗好马。他当时给我出的价儿是八千,我没舍得。我出去放牧,最爱骑的就是它啊。它看护羊群最有经验,远远一望,就知道哪片是草质差的夏牧场,哪片又是优质的冬牧场,知道把羊群带到哪里。它对天气也通晓,暴风雪来临前,它就会阻止我把羊群往远处和低洼处赶。你不是牧民不知道,得到匹好马,就跟娶了个好媳妇一样,让人受用啊。可是为了朵卧,我得卖天驹了,别的马卖不上价钱啊。我给绰尔的马贩子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说我要卖天驹,特别高兴,不过他说这马又长了一岁,牙口如不如从前好他不知道,他会买,但要看了它以后再定价,说是不管怎么着,也不会低于五千块的,让我尽快把马带到绰尔。我对马贩子说,中秋节一过,阴历十六我就能把天驹送到。兄弟啊,我实话跟你说吧,我为什么选这个日子?我知道天驹身体的秘密啊,一到月圆的日子,它就兴奋,我择这个日子卖它,就是想让马贩子看它精精神神的,肯出个好价钱啊。刚才你也见了,它在月亮下不是一般的马了。它就是地上的灯,明得晃人眼啊。现在你要是由着它的性子跑,它都能跑到月亮里去啊。
阿尔泰讲完了故事,借着幽幽的火光,我发现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颤抖着接过,一饮而尽,说:“朵卧跟我说了,他明年要是在北京唱红了,有了钱,他就去绰尔,再把天驹买回来。别看他是大小伙子了,心思有时跟小孩子一样呢!他以为天驹去的是当铺,想抵就抵,想赎就赎,这小子啊!”阿尔泰笑了,他的笑是颤抖的。我轻声问他:“那个爱唱歌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阿尔泰似乎不愿意过多地透露给我关于她的消息,只是敷衍着说:“女人吗,最后总得嫁人啊。”
我放下酒杯,跟阿尔泰说要出去小解,出了毡房。月亮正在中天,如果说夜空是座王冠的话,那么月亮就是王冠上的一颗明珠。我站在飞舞着月光的草原上,把兜中的钱摸出来。信封里装着即将还给阿荣吉的欠款,共计五千二百三十六元,我把零头抽出来,又从自己带的钱中点出八百,塞进信封,凑足六千。回到毡房。我把那个信封递给阿尔泰,说:“这是六千块,你拿去给朵卧用吧,天驹就不要卖了。将来你有了钱,可以还我。就是不还,能让天驹留在你身边看护羊群,能让朵卧去参赛,我也觉得值了!”
我以为阿尔泰要么会自尊地拒绝,要么会感激涕零地接受,然而他只是平静地接过那个信封,掂了掂,又递给我,说:“兄弟,把你的地址留在这上面吧。”
我掏出笔,凑近火塘,把单位地址写在信封的背面,交给他。阿尔泰把它揣在怀里,对我说:“乏了吧,早点歇着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到巴尔图去么。”说完,转身出去了。我听见毡房外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在解溲。这泡尿很长,好像他憋了很久。我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刚才把钱交给阿尔泰时,他没有丝毫的激动,这就仿佛是看一出戏,高潮没有出现,就平淡地结束了。我确实累了,躺倒睡了。夜里我被扰醒了两次,一次是阿尔泰帮我盖毯子,他那有力的大手像铁一样碰疼了我的肩膀;还有就是凌晨时,我被毡房顶上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扰醒,阿尔泰也醒了,他嘟囔道:“哪只鹰起得这么早啊。”
我和阿尔泰起床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毡房里洋溢着一股牛屎饼燃烧后留下的气味,我们一起去吃了早饭。当我要结算食宿费时,被阿尔泰抢先了一步。客店的女主人说好了不收牛屎饼钱的,可她现在却沉下脸,非要收十块钱。阿尔泰没有跟她计较,和颜悦色地把钱交了。我跟阿尔泰去牵马时,男主人打着晃儿跟到马厩。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太喜欢天驹了,为了闻闻好马身上的体味,昨夜他睡在马厩里。他说:“我老婆这人有个说道,平常你不理睬她没事,但凡年节儿的,你得搂着她睡。这大八月十五的,我守着马来了,她恨天驹,就怪罪它的主人了,这才收牛屎饼钱。她原本不是个小气的人啊。”男主人说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阿尔泰。阿尔泰打趣道:“兄弟你留着吧,要是她发现你兜里少了十块钱,还不得让你天天睡马房啊。”我们三个男人一起笑起来。
我和阿尔泰牵着马来到公路边。阿尔泰说,他要等我搭上了去巴尔图的车后,才走。他从挂在马鞍的羊皮袋中取出一样用黄色丝绒布包裹的东西,慢慢地展开来,一只细腻光洁、花色斑斓的海螺号现身了——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阿尔泰说,这是他哥哥留下的诵经的法器,蒙古人称它为“冬”。这个“冬”来自甘珠尔庙,他哥哥生前一直带在身边。阿尔泰说:“出自古庙的法器,能给人带来吉祥,你收下吧!”这礼物我很喜欢,但我知道它对阿尔泰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一再推辞。阿尔泰急了,他说:“你不收下‘冬’,就是让我卖天驹啊。”我只得把海螺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入背囊。
我们截到了两辆运货的卡车,一辆是到柴河去的,不顺路;另一辆倒是去巴尔图的,可是车上的货物看上去超载,极不安全。这样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迎来了昨天坐过的那辆坏在半路的中巴车,司机见了我猛地一踩刹车,探出头来哈哈笑着说:“兄弟,咱们有缘啊,上车吧,今天这驴子脾气好!”说完,得意地按了按喇叭,让它发出滴滴的叫声,好像让这头驴子跟我打招呼似的。我在上车的一瞬突然想起了在列车上写的那几行诗,连忙把它翻出来,递给阿尔泰,说:“这是我进到草原写的,送给朵卧吧!他要是喜欢,就给它谱个曲儿,唱一唱!”
我和阿尔泰就此告别了。我上了车,坐定后回头张望,阿尔泰和天驹已经无影无踪了。好马和好驭手就是这样啊,来去如风。
我没有钱还给阿荣吉了,打算着到了那儿以后,跟他撒个谎儿,就说是路遇强盗了,请他宽限几日,等我回到齐齐哈尔,立刻把钱汇来。
到了巴尔图,我先给曲信使打了个电话。她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投递途中。我问她中秋节过得好吗,吃月饼了吗?不知是市井的喧闹之音削弱了她声音原本的清脆,还是她没有休息好,她恹恹无力地说:“昨晚这里下雨,没见月亮。月饼呢,太甜腻了,我只吃了半块。”我告诉她,我已经到了巴尔图,办完事会尽快回去。她“哦——”了一声,挂了电话。
吃过午饭,我便去找到阿荣吉的女儿。她在巴尔图为一家奶站收牛奶,常跑下面的牧场,听说我是去找她父亲的,她热情地对我说:“刚好我要下牧场去,路过那儿,你跟着走吧。”
那是一辆小型卡车,看上去挺新的。阿荣吉的女儿坐进驾驶室,而我跐着车轮,爬到卡车的大厢上。车上装着几十个圆肚形的奶渍斑斑的塑料桶,几个脸膛黑红的牧民,靠着车厢头抽烟。他们见我上来,甩给我一颗烟。我跟其中的一个人刚对着火儿,车就开了。如果天气好,坐在卡车上实在是一种享受,无边的风凉。这一带大概霜来得早,草黄了,而且草质也不是很好,常常会看到一块块的沙地,好像草原生了疮疤。我问牧民们生计可好?一个说“凑合”,一个说:“现在草原沙化得厉害,畜生没得好吃的,人也就没得好吃的啊。”他的话惹得大伙笑起来。车开得飞快的,我们不时被颠起来,叫着。头顶的白云张着雪白的翅膀,一片片掠过,好像在跟卡车赛跑。阿荣吉所在的牧场离巴尔图确实不远,也就半个多钟头吧,卡车停下来,阿荣吉的女儿从驾驶室跳下来,吆喝我:“小王,到了!”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步行了十来分钟,到了阿荣吉的牧场。牧场上有两座毡房,一处圈牲口的“围子”。远远的,就见阿荣吉在垒草垛,看来这是为羊储备冬草。我喊了他一声,他扔下手中的耙子,朝我走来。想想他每年去厂子送羊时,见到的人多了,对我可能模糊,我连忙作了自我介绍。阿荣吉“哦”了一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难怪我见你眼熟呢。”
阿荣吉把我让进毡房后,取出一只海碗,拎过暖水瓶。我以为倒出来的会是白开水,谁知竟是滚烫喷香的奶茶!他说,他老婆今早起来时,说是昨晚梦见一条大蟒蛇爬到毡房前,啪啪地拍门,判定今天家里要来客人了,所以出门前煮好了奶茶,灌到暖瓶中。
阿荣吉的毡房很凌乱,被子叠得七扭八歪,脏衣服像乌云一样堆在地上,桌子上是没刷洗的碗盘和筷子,苍蝇嗡嗡地飞舞。幸好坐人的草墩还算干净。阿荣吉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老婆子在草原上自在惯了,不爱收拾家。”我连忙说:“太干净了我还不敢坐呢。”
喝了一碗奶茶后,我跟阿荣吉说了来这儿的目的,一听说是代表厂子来还钱的,未等我讲下文,他就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说:“你们领导真是好主儿啊,如今四处都是讨债的,哪还有主动上门还钱的?小王,今晚咱得好好喝一顿啊。”说完,撂下我出去了。
我尴尬地坐在那儿,心想自己若是孙悟空就好了,立马把那沓钱变出来。在这种气氛下,不管我找什么理由不还钱,都是难以启齿的。
我离开毡房,去找阿荣吉,想把话说透了,让他别空怀着希望。
阿荣吉正弯着腰,从地窖往上提东西。草原的牧民,一般会在毡房外挖一个地窖,地窖通常三五米深,三米见方。地窖冬暖夏凉,是天然的保鲜箱。夏天的时候,牧民喜欢把鲜肉藏入地窖中,他们嫌下窖周折,一般是用一根绳子,一端拴着肉,另一端拴在窖口的木桩上,将肉吊在窖中。取肉的时候,只需把绳子拉上来就是。果然,阿荣吉提上来的是半扇羊肉。他把它掼在草地上,问我:“你喜欢肋巴扇的前撇还是后撇?”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咔——”地一声打开,刀锋像雪线一样晃着了我的眼。我惊叫着:“这是管制刀具啊,你怎么有?”阿荣吉说:“集市上卖它的多了,我们买它图的是方便、好使,又不去杀人,怕啥吗?”他蹲下来,把刀刃逼向羊肉,等待我选择。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享受羊肉,于是咬了一下嘴唇,对阿荣吉说:“我从满洲里开完会回来,昨晚在一家客店过夜,半夜毡房里窜进来一个强盗,把我带给您的钱抢走了!”阿荣吉握着刀子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那扇肉,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在羊肉上动着刀子,转眼间就切割下一块肉。他把余下的肉吊回地窖,拎着卸下的对我说:“钱没了,口袋亏了,不能再亏着嘴啊。”我连忙表示,我一回到齐齐哈尔,就会把钱汇来。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说:“你丢了钱,就得自己赔吧?”我说:“那是啊。这事千万不能让厂领导知道,影响不好,好像我是个废物,以后领导哪还敢交我办事啊。”阿荣吉叹息了一声,说:“你也真够倒霉的,五千多块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们回到毡房,他把羊肉放在案板上,怕苍蝇叮咬,上面罩了一块泛黄的纱布。阿荣吉坐在草墩上,卷起一支烟来抽。那烟很冲,他吐出的烟是青蓝色的,直呛嗓子。我坐在阿荣吉对面,发现鞋带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低头便系。这一倾身,手机从上衣兜滑落下来了,我顺手把它捡起。等我直起腰的时候,发现阿荣吉瞪着眼睛,愤怒地看着我。他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喘着粗气,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恼了他。
阿荣吉抽完烟,将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鞋子碾了又碾,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我说:“小王,你撒谎,你看我们牧人好糊弄是不是?”
我不知他这话从何而来,连忙说:“怎么可能,我尊敬您,我确实遇见了强盗。这样吧,我今晚就往回赶,我不把钱汇来了,我亲自把它送还给您,三天之内!您看行吧?”
阿荣吉冷笑了一声,说:“你看看你吧,手机揣着,手表戴着,强盗怎么单单喜欢你的钱,没把你身上这些值钱的玩意一家伙打劫了?你分明是撒谎!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也听说了,出门时爱寻个刺激。那些在满洲里做生意的男人,爱找俄罗斯小姐。你一准儿是把钱都扔在她们身上了!”不容我辩解,他接着数落:“小王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女人帮咱守着家,容易吗?”
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只好实话实说了。我拣紧要的说,阿荣吉边听边皱眉,他似乎对我的真话也起了怀疑。果然,听完我的讲述,他说:“小王,你说的这个事情要是真的话,你可上了大当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草原上出现了一种骗子,他们骑着马,四处游走,专门找那些客店去行骗。他们不打劫,就是编些瞎话来骗人,比方说是家中人得了绝症了,比方说牛羊得了瘟疫吃不饱饭了,花样多着呢,让人可怜他,给点钱。像你这样的,一家伙被人骗掉好几千,是没有过的啊!”
我说:“这绝不可能,我知道他住在辉河,他叫阿尔泰。他还让我留了地址,我猜他将来会还我钱的。”
阿荣吉“哼”了一声,说:“他骑着马,说是哪儿来的就是哪儿来的。草原上叫阿尔泰的人,跟羊群一样多。我问你,他给你打欠条了吗?”
“没有。”我说,“我没要求他。”
“那他怎么会还你钱?做梦去吧!”阿荣吉说,“我手里要是没攥着你们厂子给我打的欠条,领导能打发你来吗?”
我没有跟阿荣吉争辩,但我不相信阿尔泰是个骗子,一个骗子怎么会讲出如此感人的故事呢?
阿荣吉继续数落我:“他的故事一听就是假的,什么母亲掉进冰窟窿,父亲让马拖死,老婆是哑巴,哥哥是喇嘛,儿子要去北京唱歌,他要卖马,怎么都赶上他一家了?你稍微长点脑子,都不能信啊。”
见我耷拉着脑袋,阿荣吉大概动了恻隐之心,住了嘴。他见蒙着肉的纱布上落了苍蝇,便取来蝇甩子,拂赶着。
我起身告辞,对阿荣吉说:“要不我再给您写个还款保证书?”
阿荣吉生气了,他一把将我按回草墩上,说:“你给我好好坐着,远道来的客人,我要是让他空着肚子走,我老婆回来还不得剥我的皮啊。你消停待着,今晚就住这儿了,我煮羊肉去!”
我说:“我还是走吧,没把钱送到,我一会儿也没脸见大婶。”
“你这人啊,真是小心眼儿!我说了你几句,是为你好!如今骗子太多了,你不能不防啊。你要是走,那笔钱我就不要了!”阿荣吉说,“要是你留下来呢,这事我给你保密,跟我老婆子一字不提。她又不知道你是来还钱的,我只跟她说,你是顺路来玩儿的,这还不行吗?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善心人,那笔钱呢,你回去后不用寄来,等我年底去齐齐哈尔送羊时,你请我喝顿酒,把钱还我,不就结了吗?”
阿荣吉的一番话令我感动,我答应留下来。
他开始生火煮肉,我问他能帮着做点什么?他说:“你要是闲得慌,就帮我垒草垛去,也不知道你会不会使耙子?”
“猪八戒都会使,我有什么不会使的?”心里一轻松,我开起了玩笑。
阿荣吉说:“你可别小瞧了猪八戒,人家的前世可是天蓬元帅啊!”说完,他笑了。
草垛可不是那么容易垒的,这跟女人用棉花絮冬衣一样,是个手艺活。要想让草垛圆润挺拔,须转着圈絮,而且得均匀,哪一耙多了,哪一耙少了,可能会使草垛像害了中风似的歪斜,弄不好就倒了。我虽然是在沈阳上的大学,但家在农村,少年的时候,类似的活儿也做过。秋末的时候,我们会把夏天打的草挑起来,攒成草垛,冬天用来絮猪窝。虽然多年不使耙子了,但我熟悉这活儿,做起来得心应手。随着一耙一耙的草的挑起,草垛越来越丰满,它就像微缩了的故乡,无比亲切地伫立在我身旁。我干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这时太阳已经向西了,我出了一身的汗,脱下外衣,坐在草地上歇息。阿荣吉提着暖水瓶和碗过来了,他远远地吆喝我:“快穿上外衣,可不能图风凉,秋天的风可邪性了,万一把你吹感冒了,我的罪可就大了!”见我套上了外衣,他一边给我倒奶茶,一边夸我干活挺像样的。我对他说,我们厂子今年效益好,领导说了,让他把羊喂肥点,每斤多给他三毛钱。阿荣吉说:“现在想把羊养肥不那么容易了!你也见了,这干草枯瘦枯瘦的!买精饲料呢,没那么多钱,喂不起啊。我刚承包牧场的时候,草还不赖,这几年呢,牛奶走俏了,养奶牛的多了,奶牛吃草才疯呢,这附近的草场退化得厉害,我这儿也受了牵连。说到底,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啊。人要喝奶,要吃肉啊。”
我一边喝着奶茶一边说:“我看了报纸,说是为了保护草原,政府禁止在有些地方放牧了。就是不禁止,也限制数量了。草场怎么还会退化?”
阿荣吉说:“你还相信报纸上的话?他们对外是那么讲的,对内呢,多养一头牛他们多收一份税,双方都有油水,你说限制得了吗?比方说我这片牧场,他允许我养三百只羊的话,我私下给他俩钱,我养五百也没人管啊。”
我无语了。我知道,生活中埋藏着许多我所不知道的真实。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其实生活在虚构中。
太阳落得真快,滚滚地,它在天上赶了一天的路,脸都饿黄了,要奔回家大吃一顿的样子。阿荣吉说,他老婆快赶着羊群回来了,他得去给她烧点热水洗脸。他说:“你别看她不爱收拾家,她爱收拾自己,她放羊都得穿着袍子,进毡房就要洗脸洗手。”
我问:“你怎么让女人放羊?”
阿荣吉说:“她这人爱在草原上唱歌,放羊能让她唱个痛快啊。每年夏天,她都要离开我几天,说是找地方唱歌去。”
“她也不跟你说她去哪儿了?”我好奇地问。
“她不说,我也不打听。在我想来,男人的心事就跟小河里的石头一样,一眼能望穿;女人的心事呢,就是大海里的鱼,不好捉摸呀。”阿荣吉叹息了一声,说,“不过她对我挺好的,给我养活了一儿一女呢。”说完,他提着暖瓶回毡房,烧水去了。我呢,赶紧把余下的那点干草挑到草垛上。
干完活儿,太阳已经落下了,暮气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草原,把它的身子打青了。在这伤痕般的青灰色中,突然涌现出一团团的奶白,是羊群归来了。羊群在前,阿荣吉的老婆在后,远远一望,羊群像是翻卷的波涛,而人就像一条颠簸的小舟。阿荣吉说得没错,他老婆的确好嗓子,我从她吆喝羊归围子的声音中听出来了,清脆透亮,像正午的阳光。羊群进了围子后,她把门关好,朝毡房走来。
她穿一条过膝的蓝色斜襟袍子,立领上滚着几圈红黄相间的花边,盘扣上镶嵌着一颗圆润的珠子。她中等个,微瘦,不像别的蒙族妇女包着头巾,虽然她的头发已有白的了,但她将头发中分,梳着两条辫子。她的脸布满皱纹,上宽下窄,眉毛稀疏,有点夹眼角,这使她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显小了。她的下巴微翘着,可是唇角却有点下陷,这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苦楚。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阿荣吉从后面走过来,向她介绍说:“这是齐齐哈尔拖拉机厂的小王,打这路过,来看看咱!”
她“噢”了一声,问阿荣吉:“你给客人做了啥?”
“他已经喝了两碗你煮的奶茶了。”阿荣吉说,“晚饭呢,也妥了,烤羊排,羊汤烩萝卜,还有芝麻盐烤饼,我这一下午都没闲着。”
女人“哼”了一声,说:“你让客人帮你挑草,瞧他的头发,像冬天的猪刚从窝里拱出来。”
她说得非常的形象。冬天的猪从窝里拱出来时,确实满身的草屑。我连忙哈着腰,抖搂身上的草,对她说:“大婶,是我自己想干的,我在城里待得腿脚软了,想干点活儿长长力气。”
女人这才不说什么了。阿荣吉在前,她在中间,我在后,我们一起朝毡房走去。她走路风快,话语很少,到了毡房,只问了我一句:“你是头回来草原吧?”
她果然爱收拾自己,进了毡房,就拿过一把小笤帚,通身扫了一遍。然后将辫子解开,抓起一把牛角梳子,理顺了发丝,重新编起辫子。最后,她才洗脸洗手。阿荣吉已经把饭食摆好,除了他说的那两道主菜,还有皮蛋、花生米和奶酪,他说这都是平常他和老婆下酒的小菜。落座前,阿荣吉点起了蜡烛。
我们三人围在桌前吃喝了。阿荣吉手艺不错,他烤的羊排外焦里嫩,滋味醇厚。他跟我说,草原有一种草可以用来做肉食,草结籽后,会散发出香气。每年他都要采回一些草籽,在石板上碾碎,装进罐子。烤羊排的时候,撒上一些,特别入味。我连啃了三块羊排,赞不绝口。牧民一般都有好酒量,阿荣吉和他老婆都很能喝。阿荣吉喝酒时发出响亮的声音,他的话也多,从春天的大风说到夏天的旱情,从夏天的旱情又说到秋天的早霜。他说:“老天爷坏了脾气了,夏天不来雨,草旱得长不高;秋天呢,霜又来得早,这等于是使出两把刀子,要断牛羊的口粮啊。”他发牢骚的时候,他老婆一声不吭地喝酒,吃肉,她的牙齿真好,啃羊排速度快,而且啃得也干净。我喝了三盅酒后,人就有些飘飘然,我给这女人敬酒,说:“我听说大婶的歌唱得特别好,能不能赏脸唱上一曲,那我就没白来草原一趟啊。”
阿荣吉的女人将一根刚啃完的羊肋骨撇到阿荣吉面前,阿荣吉就像古代的士兵接到出征的令牌一样,赶紧对我说:“她这人啊,唱歌不能在毡房里,得到外面。小王,要不我给你来一个?”
大概怕我尴尬吧,阿荣吉张口就唱,他的歌儿音色不美,但吐字清晰,他唱道:我脚下的土地啊,是我们牛羊的天堂;我头顶的天空啊,就是我们牧人最后的家园。
他的歌声刚落,一阵雷声轰隆隆地响起,雨说来就来了。阿荣吉嘟囔道:“旱了一夏天,秋天倒来雨了。我打的那点干草,可别给沤烂了。”
雨声越来越响,阿荣吉的老婆似乎很喜欢雨,她边喝酒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很逍遥的样子。她的酒下得很快,阿荣吉得不停地为她添酒。她越喝越活泛,越喝越灿烂,目光灼灼,面如桃花。她对我说:“小王,我这辈子,最盼着谁抢婚把我抢去了,可是没有啊!”我知道蒙族人有抢婚的习俗,像铁木真的母亲柯额伦夫人,本是外族人赤列都的女人,但铁木真的父亲,却把她抢到自己的部落。如果没有这场抢婚,也不会有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出世了。
“我是见天地盼着有人能把你抢走,省得一天到晚伺候你!可是你跟我过了几十年了,头发白了,腰也不直了,一脸的老褶子,也没人来抢你啊。”阿荣吉打趣道,“兴许你走的那天,有人来抢你?那我是愿意啊,省得我花钱打发你上路。万一打发不好,你在地下还不得给我这牧场一天来一场暴风雪啊。”
阿荣吉的女人被逗笑了,她不顾我在场,起身表达爱意。她把阿荣吉的头抱在怀里,抚摩着,一迭声地叫着:“哦,我的阿荣吉,哦,我的阿荣吉,你真是个好人哪。”
阿荣吉不好意思地拔出头来,拉着老婆的手,哄小孩子一样地说:“你坐回去好好喝啊,今年我再上齐齐哈尔送羊时,给你买两块好料子,再买上几团鲜亮的丝线,你多做两件袍子穿!”
“他们不给你现钱——”阿荣吉的老婆指着我说,“你拿什么买?”
“领导这不让小王带话来了吗,去年欠的和今年的一起都给咱,给现钱!我要是再拿不回钱的话,你看我身上哪块肉好,割下来下酒!”阿荣吉撒开老婆的手,拍着胸脯说。
“你身上没有哪块肉是我得意的。”阿荣吉的老婆拍了一下她男人的肩膀,坐回来,嘟囔道:“要不我早割了下酒了!”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富有穿透力,似乎能击碎外面的乌云,还天地以晴朗。
我醉了,话不连贯,视物模糊。蜡烛快尽了,阿荣吉要送我去另一座毡房休息时,被他老婆阻止了。她说:“我去那儿,你跟小王留这儿。下了雨,他喝多了,要是晚上一个人出去撒尿,万一滑倒了怎么办?”
阿荣吉的老婆从床下拽出一只脸盆,将木梳和毛巾放进去,端着它出了毡房。门一开,一股清新的湿气飘了进来,沁人肺腑。雨已停了,月亮出来了,所以湿气是裹挟着奶白色的月光的。我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阿荣吉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跟我嘟囔:“我这老婆子啊,一喝多了酒就抱怨自己这辈子没被人抢婚。我真想休了她,等她跟别人成亲时,再骑着马把她抢回来,让她圆了这梦!可是她这把年纪了,我不要她,谁要啊?”
我无力回答他,蜡烛帮了我的忙,它颤抖着熄灭了。从门跨进来的月光蓬蓬勃勃、飘飘洒洒、白白亮亮的,好像老天送给阿荣吉家的一条哈达。阿荣吉嘟囔道:“不点蜡了,我也睡,明天起早收拾。”
我醒来时,已经快九点了,只觉得浑身发软,头昏脑胀的。正穿着鞋子,阿荣吉进来了。他“嗬”地叫了一声,说:“小王,你到底年轻啊,觉真大!我起早收拾东西,没弄醒你;苍蝇往你脸上飞,也没弄醒你。我老婆都出去放羊了!刚才我姑娘路过这儿,问你走不走,要是回去的话,她晌午收完奶回巴尔图时,把你捎上。”
我说:“我得回去了。”
阿荣吉说:“我也不拦你,你有工作啊。再说,你想老婆了。昨晚你说梦话,一个劲地叫‘曲信使’,曲信使是你老婆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阿荣吉呵呵笑了。
正午,我离开了阿荣吉的牧场。坐在装载着牛奶桶的卡车上,闻着从桶内飘逸而出的浓浓的奶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温驯的羊。短短几天,我被草原驯服了。
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齐齐哈尔。回家时,顺路买了早点。尽管我是轻轻开门的,曲信使还是被惊醒了。她从被窝中钻出来,倚着床头,穿着纯棉的白地蓝花睡衣,静静地望着我。她一言不发的样子让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归来,她会大叫一声“王拖拉——”,朝我奔来,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式撒娇。我放下行囊和早点,奔向她,而她却一缩头钻回被窝去了。她用被头蒙着脸,说:“你不能碰我,我现在身上正‘倒霉’呢!”原来如此!我心安了,隔着被子拍拍她说:“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眯一会儿,我先去洗个澡啊。”
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从浴室出来时,曲信使不见了。床铺她已整理过了。她没有吃早点,也没有跟我打招呼,这么早就去上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连忙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了,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
我来到单位,先跟领导汇报了一下会议的情况,然后说我去了阿荣吉的牧场,钱已还了。领导问:“他的羊养得怎样?”我说:“挺肥的!”领导笑了,咂了一下嘴,说:“咱们拖拉机厂的人今年可以过个好年喽。”
从领导那儿出来,我去了办公室。办公桌上横着一封来自沈阳的信,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让我一惊:这是大学时的女友写来的啊!算起来,我们已四年没有联系了。这样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开它后,飘荡出来的是暖洋洋的旧物气息呢,还是呛人的尘土气息?
我拆开信,打开老屋的门。
子和:你好!
虽然四年没有和你联系了,但我一直牵挂着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长善,他告诉我,你结婚了,娶了个邮递员。不知怎的,我当时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你现在过得好吗?有孩子了吗?我儿子两岁了,正淘气的时候。先生忙于公司的业务,每年大约有半年是在外地。在沈阳的时候呢,只要他回家,总是深夜,而且醉醺醺的。这个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你来,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气,想起爱,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好时光。
我比过去瘦了,你呢?说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见我,会不高兴。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让我去齐齐哈尔看你的话,能不能在出差时告诉我你的目的地,我也赶到那里。现在孩子有保姆带,单位的事又比较清闲,我随时可以出去。
随信寄上大学的暑假我们俩在故宫的合影,记得你手里没有这张。那天的太阳真毒啊,你一个劲儿地往我这儿靠,说是要借我凉帽下的一点阴凉。
你收到这封信时,中秋节也快到了。愿花好月圆。
林廷
林廷在照片背后,用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她的手机号码,并在这号码后缀了一句玩笑话:我二十四小时待机啊。
我明白了,曲信使为什么会对我这种态度。这封信一定是中秋节前就到了。婚前,我曾跟她说过,我在大学交过女友。曲信使没问太多的细节,只是说:“那她现在做什么呢?”我把林廷在沈阳的单位告诉了她。
我爱上曲信使,正与信函有关。刚来齐齐哈尔时,每到新年,我都会收到同学们寄来的明信片。我们厂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片区。记得有一天下着小雪,我路过传达室,门半敞着,我听见里面有个姑娘在大声说:“你们单位这个王子和,怎么有这么多人给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拣这些烂纸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牢骚听起来像是雨过天晴的阳光,是那么的清新可爱。我推开传达室的门,只见一个穿着墨绿色邮服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把信报往桌子上掼。她中等个,挺直的鼻梁,圆润的唇角,微黑的圆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传达室的老师傅冲她眨眼睛,说:“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说,让他那些朋友往后少给他写明信片,你好少挨累!”曲信使的脸红了,她怯怯地看着我。我对她说:“以后我告诉那些同学,少寄这些烂纸片!”曲信使笑了。这个笑从此让我茶饭不宁,我想见她,常常以看信的名义,在她快来的时候,去传达室。次数多了,连传达室的老师傅都看出我的心思来了,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说:“看上人家还磨蹭个啥?请顿饭,把话说透了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干瞅着么!”
老师傅的话,给了我勇气,我约曲信使吃了一次饭,饭后看了一场电影。之后我又请她吃了一次饭,饭后逛了龙沙公园。当我第三次邀她吃饭的时候,她说:“你要是想娶我的话,我得为你省着点,去饭馆太贵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便宜、又卫生!”她此言一出,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们很快领取了结婚证。洞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怀里俏皮地说:“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儿你要给我盖上一个邮戳了。这封信盖了你的戳儿,一辈子只能投你这儿了!”我紧紧地抱着曲信使,泪水悄悄滑过脸颊。在经历了爱的背叛后,我是多么感激上苍赐予我这样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
婚后,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带回家中,我再也没有在单位看到过署名“王子和”的信。
林廷寄来的这封信,可谓精心设计。她在信封的收信人一栏写着“王子和亲收”的字样,背面又标记着“内有照片,请勿折”。林廷大概从长善那里知道我娶的邮递员分投我们厂子的信件,她这样做,用意很明显,她巴不得曲信使打开信,让她看到那张亲昵的合影。其实她完全可以从长善那里,获知我的电话号码啊。
我气坏了,掏出手机,想立刻给林廷打个电话,我要告诉她,我在情感上没有受到委屈,我爱我的曲信使,我永远不会背叛她!号码才拨了一半,有人敲门,是财务室的出纳员小杨。她问我钱还给阿荣吉后,厂子打给他的那张欠条收回来了吗?她下账要用。我懊恼地说忘记朝他要欠条了。小杨说:“那他掐着欠条再朝厂子要一回钱怎么办?”我火了:“你怎么这么想阿荣吉?我告诉你,草原的牧民是不会干这种下流事的!”小杨“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这“砰——”地一声,让我平静下来。我觉得没必要跟林廷通话了,我不想听到她的声音,只给她发了条短信。
林延:函悉,我刚从草原归来。我非常爱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说一个人的生命中必得有一盏灯陪伴的话,她就是我的那盏灯!祝你幸福!王子和。
我将这条短信连发三次,确保万无一失。
下午,我很早就离开单位,去菜市场买了曲信使爱吃的鲫鱼和排骨,回家做了豆瓣烧鲫鱼和排骨炖豆角,焖了一锅米饭。晚上,曲信使回来时,饭菜已经在餐桌上了。我把林廷寄来的信,当作餐巾,摆在她的餐具旁。曲信使坐定后,用颤抖的手抚着那封信,抽噎着说:“王拖拉,这封信我都看了,这封信到我们局时,根本就没封口啊。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过去的女友在沈阳工作,我猜是她写来的。我往出抽信和照片时很费劲,信瓤里有透明胶带沾着它们,所以信才没在半道掉出去啊。我看过后,把胶带小心揭下来,又把信和照片放回去,给它封了口,投递到你单位去了。”曲信使大哭着:“王拖拉,你是大学生,我配不上你啊。我偷看了你的信,我犯了法,不是个好信使了!”
我没有想到林廷竟是如此地邪恶,她故意用胶带沾着信,不封信口,分明是向曲信使洞开一个虎口啊。我心疼地抱住受了伤害的妻子,为她揩去泪水。
那个夜晚,我和曲信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我给她讲在草原所经历的一切,她本已不哭了,可是阿尔泰一家的故事,又让她流出泪水。她说即使真像阿荣吉说的那样,阿尔泰是个骗子,我们也不后悔。曲信使还说:“王拖拉,年底阿荣吉来送羊时,咱除了还他钱,还得给他买点礼物,他这人多通情达理啊。”
我把阿尔泰送我的海螺号捧给曲信使,告诉她蒙古人称它为“冬”,曲信使把它放在唇下,轻轻吹起来。屋子里立刻回荡着一股幽幽的乐音,如同春风在敲窗。
曲信使放下海螺号的时候说:“咱们要是有了儿子,就叫他‘冬’。”
“如果是女儿呢?”我问。
曲信使想了想,说:“要是女孩的话,就叫她‘冬冬’!”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冬天一来,年也快跟着来了。曲信使听我说草原的牧民大多患有风湿病,就亲手给阿荣吉夫妇各织了一副护膝,她还给阿荣吉的老婆买了一块宝蓝色的织锦缎子,让她做蒙古袍。
腊月十九,阿荣吉用卡车载着羊来了。那天下着雪,卡车驶进厂院,正是下班的时候。人们围聚过来,看阿荣吉卸羊。这批羊毛色洁净,体态丰腴,仿佛来自天庭。它们大约知道自己难逃被宰杀的命运,哀怜地叫着,叫得阿荣吉直叹息,很舍不得的样子。这批羊卖了个好价钱,阿荣吉拿到了比以往要多的现钱,很高兴。我约他去酒馆喝酒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小王,今年挣着了,我回牧场时,得多给老婆子买点东西啊。”
我选的是一家小酒馆,这儿可以大声说话,而且菜做得也地道。
喝酒前,我先向阿荣吉转赠了曲信使送给他们的礼物,他抚摩着护膝感慨地说:“小王,看来你老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好福气啊。”接着,我掏出一个信封口袋,把它交给阿荣吉说:“这是那五千多欠款,您点点。”
阿荣吉拿过信封,将信封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袋口冲上,觑着眼朝里看了看,呵了一口气,说:“待在里面怪好看的。”那语气就像在说藏猫的小孩子。他问我:“那个阿尔泰,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你联系?”
我点了点头。
阿荣吉这次没有用痛心疾首的语气教训我,他把信封袋摆在桌上,开始一张一张地往外抽钱,就像捉偷懒的孩子似的,每抽一张他都要说一句:“给我出来啊——”我以为这是他的数钱方式。然而抽完第十张,他住手了。他把一千元钱码到一起,递给我,说:“小王,这钱你收下吧,算是我跟你打个赌!你走后我寻思了又寻思,那个阿尔泰,也未见得是骗子。能够在草原上骑好马的人,脾性不应该是坏的啊!这样吧,他有一天跟你联系了,有了音信,证明他不是骗子后,你再把这一千块钱还我!”
“要是他永远没有音信呢?”我问。
“这一世要是没有音信的话——”阿荣吉停顿了一刻,叹了一口气说:“下一世他悔过了,也会有音信的。”
我感动地接过了那一千块钱,我觉得接过的是希望。
阿荣吉和我碰杯的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了一声,放下酒杯,从裤兜摸出一个纸球,递给我说:“这是欠条,你走后,我以为它没啥用处了,就团了扔掉。后来一想万一人家朝你要呢,又捡了回来。你们单位要是用它,就让他们自己揉搓开。”
我把纸球揣进兜里,说:“这可是颗大珍珠啊。”
我们在开心的笑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向阿荣吉打听大婶可好,她喝多了酒的时候,还跟他唠叨“抢婚”的事吗?
阿荣吉说:“她呀,每月不说上一两回‘抢婚’的事,就好像没过日子似的,我也听习惯了!我估摸着她岁数再大些,心也就收回来了!离群太久的羊,滋味也不好受啊。”
我和阿荣吉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夜深了,酒馆打烊了。我们喝醉了,相互搀扶着走出酒馆。阿荣吉住的旅馆离酒馆不远,我送他回去。阿荣吉边走边唱,他每唱一句我都叫一声“好”,畅快极了!到了旅馆,我发现曲信使站在门口,这真让人喜出望外!我连忙把她介绍给阿荣吉。阿荣吉在曲信使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说:“够瓷实,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红了脸,她帮着我,把阿荣吉扶回房间。
出了旅馆,曲信使说,她猜到我和阿荣吉会喝多,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知道我会送阿荣吉回旅馆,所以来这儿等我。她说:“开始我想去酒馆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以为我看着你们喝酒来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动得直想哭,我伸出手,像阿荣吉一样在她脸蛋上掐了一把,说:“真是个好姑娘!”
年说走就走了。
春天了,曲信使怀孕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枕畔,为她吹海螺号。一个夏末的傍晚,曲信使一进家门,就兴冲冲地叫着:“王拖拉,年底你能把那一千块钱还给阿荣吉了!”她举着一张汇款单,喜滋滋地奔向我。这单子是从内蒙古辉河发来的,署名是朵卧,汇款金额是三千元。这么说,阿尔泰确实不是一个骗子,我欣喜若狂!可是为什么寄款人的署名不是阿尔泰,而是朵卧呢?曲信使说:“阿尔泰不是识字少嘛,他去邮局填不明白邮单,当然得朵卧代劳了!”我觉得曲信使说得在理,也就打消了疑虑。
汇款单到了一周后,有一天曲信使又带回家一个小巧的特快邮包。
邮包是朵卧寄来的,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盘磁带。
我们先看信。
王子和叔叔:您好!
我叫朵卧,我的爸爸是阿尔泰,去年中秋节,爸爸去绰尔卖马的路上,认识了您。爸爸回来告诉我和妈妈,他碰到了好心人,所以天驹没有卖。他拿出六千块钱,说是您给的。爸爸对我说,朵卧,不管你将来唱不唱出去,这笔钱咱一定要还王叔叔!
去年冬天,我到旗里跟着专业音乐老师学习了两个月,文化局的人说我嗓子好,他们推荐我,帮我报了名。回来后,爸爸带着我,去裁缝铺做了两套演出服,是蒙古袍,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一件是大红的,另一件是天蓝色的。可是春天的时候,我正要代表我们旗去自治区参加选拔赛,爸爸出事了!
草一绿,吃了一冬干草的羊就撒欢了。它们早晨出去,晚上不爱回来,所以春天放羊是最累的。有一天,爸爸赶着羊群回来时,月亮都出来了。我帮着他把羊圈进围子后,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后,爸爸妈妈睡了,我去马厩给马填了点草,也睡了。半夜时,我被一阵羊叫惊醒,我以为狼来祸害羊了,赶紧叫醒爸爸。我们打着手电筒跑出毡房,发现一辆卡车停在围子旁,两个男人正扯着羊,站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往卡车上装呢。手电筒的光扫到他们身上后,他们知道主人出来了,扔下羊,跳上车,开车就逃。爸爸跑到马厩,骑着天驹去追。我呢,骑了另一匹马,也跟着追。天驹一到月圆的日子,就成了神马,它跑得飞快飞快的,眼看着要追上卡车了。我想我们的羊有救了!可就在这时,卡车上的人冲天驹连打了三枪,天驹倒在地上,爸爸被甩出好远。
王叔叔,出了事后,我连夜骑着马离开牧场,进城去报案。公安局的人天亮前在沿途的路口设下卡子,拦截卡车,可是它还是逃走了,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爸爸死了,天驹也死了,我们失去了二十多只羊,我的心都要碎了。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是,爸爸在时,妈妈起不来床,爸爸走了,妈妈想爬起来送送他,没想到竟然站了起来,又能走路了!
我不想去唱歌了,可是都花了钱了,报了名,演出服也做了。爸爸在时,是那么希望我去唱歌,我不想让他的灵魂不安,这样,埋葬了爸爸,我还是在旗文化局的人的陪伴下,到了自治区。我唱的两首参赛歌曲都是草原上的牧歌,可是我上了舞台,想起天驹,想起爸爸,我一个劲地流泪,一句也唱不出来!我失败了,回到了牧场。我以为只是站在舞台上唱不出来,面对草原,我仍然能用歌声让羊群回家。可是我虽然能唱出歌来,但那声音是嘶哑的,我的嗓子废了!但我并不难过,这样我能永远留在草原上了,陪伴着妈妈,陪伴着羊群。
我先还王叔叔三千块钱,余下的,我会慢慢还清的。爸爸回来时,还带给我一首您写的诗,他对我说,朵卧,你王叔叔说了,你要是喜欢,就给它谱个曲儿,唱一唱。我喜欢这首诗,可惜我不会谱曲,但我有一个婶婶,她虽然也不懂曲子,但她看几遍歌词,就能唱出歌来。这个婶婶是爸爸的好朋友,每年夏天,她都要来我们的牧场,唱几天歌。她今年来后,知道爸爸死了,难过得到他坟上唱了一天的哀歌。我知道爸爸不在以后,她是不会来这儿的了,就把您写的诗给她看,求她帮我唱成歌。她答应了。我用录音机,在草原上录下了她的歌声。我的嗓子不行了,但琴声还行,我拉了一曲马头琴,也录在里面,献给叔叔。我为参赛准备了两首牧歌,一个叫《牧歌的黄昏》,一个叫《牧歌的早晨》,我给您拉的是《牧歌的早晨》,《牧歌的黄昏》有点悲伤,我怕您不喜欢。
最后祝愿叔叔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有一天您来我们的牧场,我给您做手抓羊肉,爸爸说您很喜欢吃这个。
朵卧
读完信,我和曲信使已是泪流满面。曲信使边哭边拍打我的胸脯,说:“王拖拉,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啊,阿尔泰一家人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我抱着曲信使,抽泣着,无言以对。
我们没有吃晚饭,把那盘磁带插进录音机,听来自草原的声音。
马头琴奏响了《牧歌的早晨》。它是那么的清澈、柔软,如一缕春风,在暖化着坚冰。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和阿尔泰离别的那个早晨。朵卧是忍着哀痛,用一颗感恩的心为我们演奏啊。曲信使本已不哭了,可是这令人心动的乐曲又催下了她的泪水。琴声袅袅消失之后,是一段短暂的空白,我的心狂跳着,因为即将出场的,将是一个生长在草原的女人,为我即兴写下的诗所作的演唱。还没等我作好心理准备,随着一声舒缓而苍凉的“草原啊——”的叹息似的独白,歌声开始了,或者说是一条大河带着湿润之气,滔滔向我奔流而来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好的清唱,低回婉转,刚毅而柔美。
草原啊,
你就是我的神甫,
当我的心灯因尘世而蒙垢,
你总会用清风,
拂去尘埃,
并用你那碧绿的汁液,
为我注满生命的灯油!
那个夜晚,我和曲信使反反复复地倒着磁带,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琴声和歌声。子夜时分,曲信使刚刚躺下,便腹痛难忍。半个小时后,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流了产了。她痛惜失去的孩子,哭个不休。想到孩子可能是男孩时,她哭的时候叫着“冬”;想到流掉的孩子可能是女孩时,她叫着“冬冬”;而想到她怀的很可能是一对龙凤胎时,她哭叫的就是“冬、冬冬啊”,听了令人心酸。为了让她淡忘失去的孩子,我陪她去扎龙自然保护区散心,那儿是丹顶鹤的故乡。在一片芦苇丛中,我们发现一只丹顶鹤孤独地站着,时不时迎风展开翅膀,发出阵阵哀鸣。饲养员告诉我们,这只雌鹤的伴侣,因为吃了农民施用了农药的玉米,不久前死去了。丹顶鹤对爱情格外忠贞,一只鹤去了,另一只鹤绝不会再觅配偶。丹顶鹤的寿命可以与人类相等,失去了伴侣的鹤,意味着漫漫余生只能与清风明月为伴了。曲信使指着那只鹤,泪涟涟地对我说:“朵卧的妈妈,以后就是这样的鹤了。王拖拉,你可要好好的,别让我成为这样的鹤。”我紧紧地握着曲信使的手。
又到了年底,又到了阿荣吉来我们厂子送羊的时令了。我为他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是一个袖珍录音机,里面插着的磁带,是我转录的朵卧的琴声和那个不知名的女人的歌声。
阿荣吉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但人却很精神,他穿着一件簇新的羊羔皮皮袄,腰间别着一个绣花的烟荷包。他得意地告诉我,皮袄和烟荷包,都是他老婆今年秋天特意给他做的。
阿荣吉依然住在老地方,我们也依然约在老地方喝酒。他来酒馆的时候,提着一袋晒干了的草原白蘑,说是送给曲信使的。
我们要了一个烧羊蹄,一个辣子鸡丁,外加四个下酒的小菜:萝卜皮、笋尖、海带丝、豆腐干。干了一杯酒后,我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递给他。阿荣吉惊叫着:“怎么,那个阿尔泰真的有消息了?”
我点点头,把整个故事慢慢讲述给他。我想平静地讲,可是最后还是没有控制住感情,我哽咽了,阿荣吉也哽咽了。他把钱揣进兜里,流着泪对我说:“小王,朵卧是好孩子啊,他有志气!有志气的孩子是不会接受别人施舍的,他还回的钱,我们不能不收着啊!”
我擦干眼泪,把袖珍录音机拿出来送给他,说:“我把朵卧寄来的磁带转录了一盘,您带回去和婶子一起听吧。”
阿荣吉揉着眼睛说:“现在就给我放吧,我要听听那个女人唱的,赶不赶得上我老婆子!”
我帮阿荣吉戴上耳塞,摁下放音键。磁带在里面轻柔地旋转了,我见阿荣吉眯起眼睛,神色开朗了一些,并且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看来是朵卧的琴声感染了他。可是听着听着,他突然打了个激灵,嘴唇颤抖着,眼里泛起了泪花。根据时间判断,他该听到那个女人的歌声了。能让阿荣吉惊魂的歌声,一定是他生命中的至爱啊。直到这时我才醒悟,那个年年夏天来阿尔泰家牧场唱歌的,是阿荣吉的老婆子啊。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毕业于北京鲁迅文学院。1983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茫茫前程》、《热鸟》、《满洲国》、《额尔古纳斯河右岸》,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雪的墓园》、《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影记》、《女人的手》及《迟子建文集》(四卷)等。短篇小说《亲亲土豆》获本刊第七届百花奖,《清水洗尘》获鲁迅文学奖,《花瓣饭》、《踏着月光的行板》、《采浆果的人》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届百花奖。现为黑龙江省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