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目击》全文
她跪下,举起牌,感觉体内布满了钢筋,支持自己。
月亮很薄,像块碎玻璃,挂在天上,泻下清冷的光辉。这是一只船街道的拐角,往前右手,就是兰州大学正门。接近午夜时,长街虚空起来,一寸一寸的秋凉落下来,覆压身上。她举起牌,雕塑样地跪着,不出一刻钟,手脚麻木开来。
牌子是有机玻璃的,但她觉得却是一副铁锁链,横空捆住自己。
拐角是一爿小店,门头不大,泥墙上写着“拆”字。昏黄灯光下,平底箩筐上摆满各种水果、炒货和烟酒,还经营着几部公共电话,国内国际长途均可。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已熟悉店里的内情,知道守店的是一个老头,估摸大概在七十岁左右。对此,她也没十足的把握,她只是心怀感恩罢了。
果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店老头出门泼茶叶,甩着手里的搪瓷缸子。她跪着,侧脸挤出一丝笑,算是招呼。老头望一眼,表情皆无地蹒跚几下,颤颤巍巍进去,一拽墙上的灯绳,一盏瓦数更大的电灯泡子亮了,照拢过来。她一下子暖和起来,意识到世上至少还有一盏灯,是为自己在发光。
几个零落的行人停下,盯盯牌子上的字,撇身走开。更多的出租车疾驶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惆怅。身后的灯一亮,使满街的霓虹灯猛地褪了色。原来,秋意是粉红的。
不用问,店老头的夜课开始了0她蹙着鼻子,似乎能嗅见一枚焐透的西红柿被剥开。老人把弄着西红柿,骨节哆嗦,一缕一缕地褪净皮,然后撒点白糖,腌在一只盖碗里。果肉被白糖一渍,就化成撕心裂肺的液体,溢满盖碗。凌晨左右,老头会掀起盖子,拿一支竹筷,蘸一滴,抿一口,慢慢消灭掉两小瓶二锅头。她从没见过在这个时段里,会有人进小店来采买,连个挂公话的都没有。她甚至怀疑老头那样做,只是怜恤她,专陪着她守夜哪。一念及此,她越发觉得体内的钢筋在鼓劲,支持自己。
大爷,您歇着吧!别亮这盏灯,费钱。她说。
叫了七八遍,老人浑然不觉,兀自小饮,咂巴的口舌声显得彼此间的距离更远。他聋了?这么思想着,她举得更高了。
她跪着,膝盖下是一块棉垫,染上了潮气。她暗中活动一下膝盖骨,不停地挪着重心,好坚持下去。一个多月来,她像一截漂木样,天天跪在一只船街道拐角处,寻访真相。要不是身后这盏灯,恐怕她自己都快崩溃掉,消失在茫然无助的秋夜里。
灯光穿透有机玻璃,衬出一行粗黑的文字,惊人魂魄。那是她特地去字模店做的,用的黑色不干胶纸。她跪下,血从托举的手臂上回流下来,带着万箭穿心的念想。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浑身发烫,血液滚沸。
可坚持不了多久,手脚即刻麻开了。她跪着,挺了挺腰,像要将虚空的长街都揽进怀里似的。她一手悬牌,一手按在腹部,有一阵战栗、有一阵念想电流般驶过。
牌子上刻着一行字:寻找目击证人!!!
李小果
还剩半小时,才讲了一半,李小果便懒散地合上书,叫学生们自习,教室里顿时沸反盈天。李小果环着臂,眼神虚幻地转悠了几圈。李小果讲授《应用文写作》,在这所铁路中等职校里,属于副课里的副课,领导掉以轻心,学生更是打马虎眼,得过且过得紧。
倒数第二排的凳子哗啦一响,一个胡子拉碴的男生偎过来,递耳朵说:“李老师,我得请几天假。我,老婆带女儿来看我啦,我得陪母女俩在城里逛逛,她们头一次进城。”
“嗨,你有家了?”
胡子拉碴的男生羞赧一笑:“我笨鸟先飞么。”
也难怪,这一班学生都是沿线上来的技工,底子太差,只图混张文凭,穿定铁路制服。李小果点点头。这是第四节课,下课铃迟迟不见爆发,李小果略显急躁,手揣进兜里,攥住手机。恰在这时,后门的玻璃框外闪过王力可的身影。不用问,王力可又犯病了。
李小果来不及收拾教案和笔记本,怕教务组来抽查,给女班长打个手势,意思是去女厕,启开门,抬脚挪出去。门在身后掩上,教室里登时乱作一团。李小果顾不上许多,赶紧推门进了教研组。没错,王力可真的犯了病,脸煞白,抱臂缩在椅子里,不停瑟瑟着。李小果搡搡她的肩,忙问:“可姐,你怎么了?说话呀,你究竟怎么了?”王力可并不作答,哆嗦得更厉害。李小果接杯热水,递给她。王力可喝下一口,竟烫得舌头都伸长,泪挤出来,迷离地盯视李小果。李小果淘湿一块毛巾,替王力可揩净了眼窝,矮下身问:“可姐,你昨晚又去了?”
王力可吮了吮嘴唇说:“果子,我闯下祸了,我真的活到头了。”李小果接过瓷杯,捧住王力可的脸,笑说:“嘿,又咋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王力可五官变了形,讪讪说:“真走到头了,连自己的身体都作对,在课堂上丢了丑。”说完,王力可站起,伸手指指屁股后的几块污迹。李小果霎时明白过来,王力可来例假了,居然在课堂上跑冒滴漏。遇上类似的麻缠事,是哪个女老师都忌讳的,更别说当着几十号学生的面。王力可竟然算错了日子!学生的嘴都是没遮挡的烟囱,一个燃放了狼烟,其他的很快都会口口相传幸灾乐祸,形象自然要打折扣的。李小果蹲在自己办公桌旁,拉开柜门,取出一包安尔乐,撕开,递给王力可说:“可姐,现在就换上,别坐在一摊污血里,怪难受的。”
王力可眼底灰白,像在问,行吗?
嘁!李小果牙缝里出气,很果断地撕开一块,塞给她。王力可望望门,李小果心领神会,上前锁住门,靠在门板上,眼神督促她。正值秋天,夜里又太凉,王力可穿得不算少,褪起来很麻烦,但她顾不得什么了。毕竟,李小果还是个小妹妹么。李小果盯着王力可裸露的下半身,雪白的肌肤如凝脂,丰满的大腿绷得很紧,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少妇。李小果没话找话说:“可姐,你保养得真好,我要上你这个年龄还这么妖娆,我就烧高香喽。”王力可并未回应,眼泪淌进嘴缝里,牙筋也凸出来。
王力可换完,捏着湿漉漉的衬裤,不知该穿不穿。李小果又蹲下,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运动裤,扔给王力可说:“打球时穿的,脏了点,你别嫌弃,赶紧换上吧。”王力可如释重负地一叹,终于阴转多云了,坐在椅子上伸腿。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廊里的铃声蓦地炸响,鞭炮样的脚步声泻出各个教室。王力可脸色大变,手脚一时错乱。
门响了几下,又听见钥匙哗啦哗啦捅进锁眼里。她们明白教研组长回来了,一个颧骨高耸的老太太。县官不如现管,别看芝麻大的组长,平时可没少给她们小鞋穿,又处在更年期,满嘴里跑舌头,横竖看不惯一切。还是李小果眼尖,一把抢过王力可先前的脏裤子,想往抽屉里塞,染了一手的血迹。王力可跳了跳,好歹把运动裤套上,脸颊绯红地坐下。门开了,老太太昂首进来,蹙了蹙鼻子,惊叫说:“什么味道?臭死了,臭死了,跟臭鱼烂虾一样。”
李小果转身,将裤子藏在身后,面朝组长格格笑起来。老太太生疑地盯一下李小果,又盯一下王力可,找不出答案来。差不多有一刻钟左右,老太太故意来回磨蹭,不肯回家。后来临出门时,她冷冷丢下一句话说:“下午业务学习,不能旷工哦。”
王力可心里很酸,泪眼迷离地看着李小果,她屁股很沉地站起,靠近李小果,搂住她的脖颈说:“我是个没药可救的女人,你还对我这么好。”李小果嘿嘿说:“可姐,我们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对不对?”王力可点下头。李小果说:“别想那么多,谁都会有难处,谁都会遇上一个坎一个劫难的,等过去就好了。”王力可颓坐在椅子上,木然说:“真的,怕是支持不住了,我觉得自己一觉就能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一段时间了,王力可时不时犯这样的病,说一些令人脊梁骨抽紧的话。李小果在门后的脸盆里净完手,肃然说:“可姐,你昨晚又去了,对吗?”
王力可默然。
“嘁!我不明白那样做有什么用?真的,”李小果忽然很激动,手势夸张地说,“别像个女疯子,天天去追问结果。事情都发生过了,明摆着没答案么。你得继续生活,别再钻牛角尖。深更半夜跪在大街上,做那些无用功又能怎样?”
王力可抱住头,抵在桌角上,犯病似的揪住头发,一绺绺往下揪,声嘶力竭的样子。李小果说:“你揪吧,揪成个秃子,只要能清醒过来也好。”一句话,像使了魔法,王力可的手停下了。李小果靠前,将她揽进怀里,“可姐,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我心里难过极了,有什么法子能叫你振作起来?”王力可贴住李小果,摇了摇头。李小果唏嘘说:“你这么要强的人,一夜之间被击垮了。可姐,得赶紧振作起来,不能叫别人看你的笑话,也不能再丢三落四了。看看,你居然在课堂上丢这么大的丑,连自己的日子都算不清楚。可姐,我喜欢你先前的状态,漂亮、性感、要强,骄傲得像只仙鹤……”李小果说不下去了,鼻子一抽一抽。
“我会的!”王力可终于说,“果子,你的话暖心贴肺,不是我太犟,不为自己,我也得为囡囡要个答案来,对吧?我不能叫她不明不白,从小没了父亲。”
“囡囡好吗?好久不见她了。”
王力可默然。李小果赶紧换了话题,做个鬼脸说:“那,我们去秦鹅肠?看你脸色,这么寡淡,我给你补回来。”王力可在脸盆里净完脸,不施粉黛,却眉清目秀地说:“听你的,还是我的东。”
“可姐,我喜欢你快乐的样子。”临出门,李小果哽咽道。
在这座黄河畔的城市里,火锅是女人们的专利。她们选了窗下的一张桌,秋阳照着,秋老虎在天空肆虐,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刻。王力可将菜下进锅里,岩浆般的红汤滚沸开来,麻辣气息泛滥蒸腾。李小果挤挤眼睛,挑衅说:“可姐,来瓶红酒,对半分?少来几口,还能舒筋活血。”王力可怔了怔,垂头丧气地说:“不了,我困得像一辆坏掉的汽车,该大修了。”李小果随口一笑说:“那就算了,下午还业务学习呢。”话未讲完,王力可头一沉,趴在桌沿上,似乎叫悲苦攫住了。李小果明白,这顿饭泡了汤,彼此没了胃口。过一阵,李小果拿起手机接听后,冲着王力可说:“可姐,抱歉,我不能陪你吃了。”
王力可问:“咋了?”
嘁!李小果牙缝里挤着气:“妈的,李佛叫我。”
李佛
李佛闪出来,胳膊一拦,就从身后箍住了李小果。
“放手。”李小果挣了挣,李佛却更使劲,馋兮兮地递上嘴去。李小果脖根里一湿,一阵激灵从尾骨蹿进了脊梁。在门厅里,李小果看见李佛的皮鞋窝里衬着一双鞋垫,上头跑红走绿地绣着图案,是一幅陕北农村剪纸的花样。李小果咯噔一下,心里明白许多。她往洗手间走去时,李佛仍拽住她的后摆,死乞白赖地嘟囔着。李小果不稀罕理他,自顾自地打了香皂,揉出一手的泡沫来。李佛跟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褪下李小果的裤子。
“流氓!”
李佛舰着脸说:“六月不忙,七月吃什么?”
“放手!你跟我什么关系呀,我可告你耍流氓啊。”
李佛悻悻几下,却不消停:“告吧,去哪里击鼓喊冤都成,我认了。”李小果手举在半空,感觉李佛的腹部贴上来,抵住自己。她索性放弃了抵抗,在镜子里盯死自己。李佛潦草几下,匆匆罢了事,窃喜几声,溜出去。李小果净完手,脑子里空白一片,慢腾腾地踱进卧室。此时,李佛斜倚在床上,衔着烟,指指身畔的枕头,意思是叫李小果上来。李小果靠在门框边,嘘着气,陌生地盯视他。
“怎么了?谁惹你了?”
李小果嘁的一声,揭发说:“李佛,你一直在对我撒谎,是不是?”
“你长狗毛了,说翻脸就翻脸呀?”
李小果迅疾出手,捡起门厅里的皮鞋,扔在李佛胸脯上:“你自己看吧,人赃俱在,你还抵赖?”李佛抱着臭烘烘的鞋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李小果说:“妈的,你老婆给你买的鞋垫,对不对?这么俗不可耐的东西,也只有你老婆才看得上眼。她去陕北出差给你带的这玩意儿,是不是?”李佛一下子被揭了底,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李小果断然说:“别碰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和她闹翻了,还在分居吗?怎么还穿她买的鞋垫,走回老路上去呢?”李佛尴尬地敲着太阳穴,讪讪说:“你盯梢了?”李小果咬住牙:“瞧瞧你这副嘴脸吧,能不能不在我面前撒谎?我受够你了,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来往,我算倒了八辈子的霉。”李佛僵在原地,揿灭手里的烟,斩钉截铁地说:“果子,你就当她是条狗,她上来舔我,我能不支应吗?”
“可惜,她不是一条狗,她是你老婆。”李小果回击道。
这是二室一厅的房子,坐落在黄河亲水小区的九层,视野开阔,河风流畅。房子是李佛一个朋友的,朋友去了上海淘金,留给李佛,叫他隔三差五去清扫一下。李佛不想浪费资源,更不想冒着风险和李小果去宾馆开房间。他换了几样家具,筑起了一个秘密的爱巢。李佛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出外奔忙一个多月,一回来,李小果就会给冷脸子看。李佛兜住心里的虚,棉花样地先软下来。
“吃醋了?”
嘁!李小果鄙夷一声,逼视住他:“要是吃肖依的醋,我犯得着跟你鬼混呀?我生气你对我撒谎,我最恨别人对我红嘴白牙地撒谎,知道不?”李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辩解说:“我不想理她,可她打电话说崴了脚,肿得不成样子。没办法,我坐飞机去接她回来的。就这么简单。我懒得再旧梦重温,去和她死灰复燃的。真的。”李小果没心没肺地笑了,乐不可支说:“真的,肖依就赏你一双鞋垫呀?够抠门儿的。你自己想去吧。”
李佛看见李小果终于由阴放晴,一脸灿烂,便趁机上前,扶住她的肩,笑说:“正好,我要送你件礼物。你刚一进门,我真给忘了,该死。”说着,取出一枚亮灿灿的钥匙,递给李小果。
李小果看也不看,一把拨拉开。
“咋了?吃戗药了?”李佛急吼吼的,不明白李小果冷热不吃的来由,“给你把钥匙,要是以后你不想回你父母家,就住这里好了。你支配一切。”
“才不稀罕。”李小果戗道。
李佛的话发自内心,他想消除李小果由来已久的猜忌——自从入住这套河畔的二室一厅后,一直由李佛掌握主动权,而李小果完全被动,一般是随叫随到,事完之后各奔东西。有一次,李小果玩笑问,李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只鸡,你可以不管不顾地吆喝我?有心的话,你配一把钥匙给我,叫我路过的时候打打尖,歇一下脚?李佛推托说,朋友就留下这么一把,改天上街给你配。一配,大半年都过去了,后来李小果也懒得再提。
“嗨,我再送你一只小狗。”李佛耐着性子,在门厅里端出一只盒子。打开后,一条毛色雪白的雏狗瑟缩卧着,看上去才几个月大。李佛抱起,递到李小果胸前,谄媚地讨好。
果然,李小果止住唏嘘,翻了几下眼皮问:“它叫什么?”
“随便你。你就是它妈妈么。”
李小果嘻嘻然说:“好,那就叫它李小佛吧,你算它爸爸。”她接过来,护在臂弯里,手一捋一捋地顺着毛。人狗同宗,当然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李佛一思想,既然李小果高兴叫,就随她叫吧。李佛也上手顺着毛。李小佛却静卧着,一点也没醒转的意思。李小果念叨着李小佛的名字,一副疼爱的表情。李佛说:“公的。”
李小果眉头一扬:“那就是我儿子么。”
下午到了,李小果早忘了业务学习这一茬,手机也没响,竟昏睡了半天。李小果抱着李小佛,像抱着一只暖水袋,沉沉地呼噜着。李佛躺在一旁,却怎么也进不了梦乡。他一直盯着李小果妩媚的脸,细细看,浑身暖意漫流。李小果研究生毕业才一年,本地的一般院校,学的专业又是最冷门的社会学,糊里糊涂晃完了三年。毕业时,李小果跑了路子,总算进了铁路职校,嘴上天天挂着的钟敬文先生和费孝通先生也失去了卖场。李佛刮刮李小果的鼻梁,一线优美的弧底,性感而招摇。李小果在睡梦里开始呻吟,李佛吓了一跳,见她身子扭曲着,仿佛被巨蟒压身、噩梦纠缠了一般。李佛摇摇她,知道她被魇住了。
“咋了?”
李小果擦着泪,沉沉地靠在床背上,说:“李佛,我做噩梦了,梦见你死掉了。我天天去车祸现场,举着牌子,想找见一个目击证人来。”
“我还囫囵着。你看看,就在你眼前哪。”李佛感动了,搂紧她。
“我知道,死掉的不是你,你怎么会死呢?”李小果贴住他,眼泪淌下来,“是王力可的丈夫出车祸死掉了,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王力可天天晚上去车祸现场,下了跪,举着牌子,想找见一个当时的目击证人。”
“徒劳!现在的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想当搅屎棍呀?”
判、果捂住李佛的嘴,嘘的一声:“别讲丧气话。”停了一会儿,仍是李小果开的口,“其实,我挺羡慕可姐的。她和她丈夫多完美的一对呀,夫唱妇随,恩爱了多年。现在,她却像个折翅的仙鹤,落了单。真的,我盼着上帝能眷顾她,给可姐一个答案,抓住肇事的凶手。”
王力可
保安员一见王力可,腾地站起,胳膊栅栏样地竖起。王力可头皮发麻地举起手:“真的,我保证不再哭,不再撒疯,我只求见见记者。”保安员盯着她,犹豫再三。和以往不同,王力可这次来报社,算是精心打扮了一下,施了淡妆,发髻高耸。门厅里挤满人,,将妇携雏,大多是来投诉的。王力可解释说:“就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保安员放下胳膊,撂下句话,“别吵别闹,有话好好谈。我知道你遭了不幸,可你不能犯病,也不能撒疯哦?”王力可感激地一鞠躬。
此前,王力可一共来过两次。可每一次,她都会晕倒在报社大厅,害得记者们扔下工作,将她送进急救中心去。那时,正值事发不久,王力可骑在一个坎上,进退难择。她是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形象出现的,嘴里哀号,揪扯头发,还砸碎人家的茶杯,非要问出个究竟来。今天,王力可焕然一新,也令那位记者错着眼珠子,狐疑不止。
“正巧,又接到了那个神秘电话。”记者道。
“哦?”
“但没新鲜的报料。”他瞥来一眼。
这就是答案?王力可一凛,心里凉下来。记者问:“有没有找见目击证人?听说你天天夜里都去碰运气。早说了,现在的人们唯利是图,谁肯跳出来给你作证呀?”王力可强忍着,回话说:“真的,我还没死心。我想会有人怜悯我,老天爷也会开眼的。”记者翻翻白眼,拿出一只三星数码录音机,红灯一亮,搁在王力可面前,叫她自己去听。
王力可兜手揽过来,握住它。
车祸是午夜时分发生的。肇事车辆在一只船拐角的街面上短暂一刹,留下几道擦痕,一具尸体,一摊血迹,便迅疾逃逸掉了。交警部门适时赶来,封锁住现场,拍完照,很快就通知了家属。当然,一直没有人肯站出来指证这一恶性案件。连交警部门也拿不准午夜时分的秋凉之夜,究竟还有没有路人目睹那一场惨祸。王力可跑了不下十几趟,得到的回答是——正在调查当中。
巧的是,有关这次车祸的报道,率先被《晨报》捅了出去。在不足二百字的消息里,记者声称接到了一个神秘报料,对方在电话里自称目睹了车祸发生的前前后后,还一再声称自己是唯一的目击者。消息说,报料人一无姓名,二无联系方式,报料内容也语焉不详,有待进一步调查核实,记者已将相关材料转交给警方,云云。
一周后,王力可从华林山火葬场下来,才看见李小果收集的这一块巴掌大的文字。李小果本想安慰她,孰料王力可却抓住了救命稻草样,开始夜夜下跪在一只船拐角上,企求目击证人露面。
其间,她还跑了两趟报社,跪在记者膝下,三句话未完,她就晕死过去。
或许,她的无助和倔强感动了上天,怜悯了她。跪到第三天时,那个神秘电话再次挂进了报社,对方进一步坚称,自己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报警电话就是自己亲自挂的,用街边的一个公话机……话未讲完,报料人蓦地挂了线。警方根据此一细节,核对一番后,确认报警电话的确是从街边的一个公话亭里打出的,线索就此断了。王力可得知后,更坚定了决心——她跪下,在秋夜的长风里,像一只耐性十足的母豹,伺伏着,虎视着,觉得一个神秘的目击者正朝自己走来。
她贴紧数码录音机,先是一阵杂乱的电流声,接着是记者和报料人的一问一答。王力可的心也霎时变成一卷录音带,将一切细枝末节悉数刻录下来,嵌人大脑沟回。
“是我!”
记者说:“嗨,等你好些天了,你总算挂来了。”
“你知道我?”
记者说:“目击证人么。”
“算吧,可……可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很害怕,你们报纸都登出来了,天天呼吁目击证人站出来,现在,我思想负担很重。”
记者说:“你现在哪里?我去找你?”
“别!我在街边的公话亭挂的,你要找我,我随时就挂断。我不想搅进这一趟浑水,我自己就够麻烦的,撇也撇不清……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想打问一下你,交警部门有没有新进展,案子有没有突破?”
记者说:“得靠你,你知道自己有义务说出来。”
“不!我没义务。”
记者说:“那你设身处地想想,死者是一个才华卓越的人,他的事业刚处在巅峰,有一个和睦家庭,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太太,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可一场车祸,就叫这个家分崩离析、阴阳两隔了,痛心不?你再想想,肇事逃逸的司机一旦成了漏网之鱼,他可能还会制造祸端,造成新的惨剧。”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记者说:“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思想负担?”
“别问我!”
记者说:“你似乎有难言之隐?说出来,兴许我能帮助你。或许,你也被那一场惨剧给震惊了,久久不能摆脱掉惨不忍睹的记忆,噩梦纠缠住你,所以你犹豫,你吞吞吐吐。真的,说出来就好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记者说:“说说现场。”
“那,我只能告诉你,那一辆肇事车,它是白……白白色的……”
线断了,猝然间红灯熄灭。王力可的眼神去询问,记者站起来,无奈地展展臂,给出答案来。王力可身子一沉,半天也提不上气。满心的希望,结果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肥皂泡,嘭地灭掉。她手心里攥出一把冷汗,湿湿地捧住双颊,眼前一黑。
不能撒疯!王力可从微薄的意识里伸出一只拳头,扼住自己。嗓子眼儿终于通透了,气息贯穿下来。睁眼时,她看见记者手忙脚乱地端来杯水,递在鼻尖。王力可抱歉一笑,起身想走。忽然,她转身问:“哦,原来是个女的?”
“你不知道?”记者狐疑道。
“现在也不迟。”
——白色?王力可走在街上,日光迎面人怀。满目中,行驶着大大小小造型各异的白色车辆。秋天了,街树开始换上一身黄金色的衣服,站在远袭而至的风里。在这座西北偏西的城市,秋天是鲜明的一季。
桥上行人极少,日光砸下秋老虎的淫威,晒得空气发烫。王力可扶住桥栏,盯视着波光盈盈的水面,一时间天旋地转,恶心泛上来,堵在喉咙里。
今天是“五七”,按本地风俗,该是一个忌日。王力可撕开塑料纸,取出一束鲜花来。花很素,除了百合和康乃馨,她还特意买了一盆兰花,深紫色,两瓣硬币大小的花瓣呈蝴蝶状,在日光下振翅欲飞。河水黏稠混浊,裹挟着沉浮的泥沙浩荡而下,仿佛一卷丝绸。
王力可闭了闭眼,一股难以诉说的哀痛攫住她。她下意识地撕下花瓣,抛在桥下,那些鲜亮的花瓣被吞没了。倏忽间,它们和混浊的泥水混在一起,像从未绽放过,也从未穿过一身艳丽的花衣,来过这个世间。风很大,松手的一瞬,凌乱的花瓣便如脱兔般,先行跳出去,被一只无形之手托送,斜进了广大的虚空里。她念叨着他的名字,感觉他的骨灰还停留在水的深处,一直静候着她和鲜花。为什么不?他还有一个娇妻,青春尚在,健康丰腴;他还有一双父母和一个幼女,现在却像断线的风筝,杳无音讯。他现在化成了一捧冷灰,藏进水里。波光潋滟中,他的面孔渐远渐逝。
王力可扶住桥栏,觉得自己渐渐成了一壁断崖,在游移,在垮塌。
一个多月前,她从华林山火葬场取出他的骨灰,在同事和亲朋的搀扶下,租了一艘驳船,驶进河心。驳船抛下锚,王力可蹲在船尾,打开一捧红绸缎裹住的骨灰,掺上花瓣,一撮一撮地丢进水里。那天午后,落过一次阵雨,层峦叠峰的云块,犹如肮脏的棉花悬在河面上。一滴滴雨掉在红绸缎里,溅起骨灰中的烟尘。当时,王力可的手心里有一种发腻的感觉,跟生石灰没什么两样。
手轻了,抛到最后,王力可闭了眼,举起那盆兰花,掷进河里。
她没听见预期中的那一声轰鸣。几乎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眼睛睁开,澎湃的日光雪崩一般射进眼底,身体内一眨眼就黑了。现在,王力可本能地讨厌日光,讨厌一切和白色相似的东西。她含着一丝隐秘的愿望,对黑夜情有独钟。
王力可想跪下,跪在秋夜时分的街角上。
李佛
一回家,李佛觉出了异样。
肖依坐在沙发上,支起下巴发愣。李佛故意咳嗽几声,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抽脚时,他才发现鞋窝里少了样东西。不用问,那双绣满陕北剪纸图案的鞋垫丢了,一定是李小果下的手。鞋垫是肖依从陕北出差带回来的,没打招呼,径自衬在了李佛鞋窝里。冷战持续了很久,肖依的举动,被李佛认为是一种妥协和投降。
果然,李佛开了灯,瞅见沙发上搁着整齐的睡衣和一些小零碎,立马明白肖依虚席以待,正等着自己人彀。李佛打开电视,李咏正和一帮人斗智斗勇。肖依抬抬身说:“吃过了?”李佛的陶醉感布满全身,连打几声饱嗝,作了回答。肖依挪一挪,腾出半截沙发来,目光里含满期待。肖依又问:“最近公司里都顺吗?看你,忙瘦了。”李佛却不搭理,搬把藤椅,坐在一侧。肖依的脸顿时冷了冷,忽地站起来,伸手够着博古架上的东西。李佛斜觑一下,更觉出肖依请君人瓮的用心来。她穿一件几近透明的底裤,裤腰刚抵在肚脐眼下,臀部像绽开的石榴瓣,弯出一线勾人的弧度,故意做出往上挣的样子,露出半截肌肤来,给李佛看。李佛含混几眼,拿足了劲,心气高傲地跟着李咏的问题猜来猜去。却大大出乎李佛的意料,肖依取了几样东西,回身奔来,一屁股跨坐在李佛腿上,一脸灿烂。
李佛扭了扭,肖依却像个训练有素的驯马师,双腿一夹,靠紧,骑着飒爽起来。李佛被箍住,肖依的头顶住他的额,双臂挂在他脖颈里。李佛脸红脖子粗地说:“干什么?”肖依痴痴地盯视他,撒娇说:“我们和解吧!”
李佛怔怔:“假和平,还是真投降?”
“不么!”肖依的嘴递上来,吻着说:“李佛,我受够了你不理我的日子。”
既然对方先矮下来,举了白旗喊话,李佛便打算柿子拣软的捏。他拿腔捏调,忸怩一阵,肖依却骑得更紧。她吻他的耳朵,湿湿地说:“李佛,我想明白了,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就现在。”李佛来不及支应一句,肖依便熟门熟路地剥下他的衬衣,解了皮带,将睡衣套上去。李佛挣扎着:“怎么,秋后算账呀?”
肖依捏住他鼻子,嗔怪说:“真的,我们不理不睬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算什么?其实生命真好,活着真好,我们得抓紧活才是。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就现在,叫你的生命延续下去。”李佛不清楚肖依被何方高人卤水点了,但她的话却很受用。终于,李佛像个老地主点起灯笼样,肌肉也开始颤抖起来。
“别动!”
肖依猛地挡住李佛的手,躲了躲,李佛的手却仍像一小股地主武装袭扰而来。肖依抬身,举起李佛胳膊,将一只温度计塞进他腋窝下,叫他夹紧。李佛蹙住眉头,知道肖依的老一套又来了,体内的冲动霎时被一只冰凉的温度计给破坏殆尽。不等李佛开口,肖依又捏起一块酒精棉球,对着李佛的脖颈擦过来。
对了,李佛想起来,半年多的冷战就是从这一套把戏开始的。从初夜算起,肖依就把类似的柔情蜜意都分解为尸体解剖课,把上床当成了上手术台,按部就班。
“妈的,你职业病啊?”李佛吼上一声,肖依却不怒不恼,堆笑说:“急什么?我是医生,我知道怎样才能科学受精和育儿。乖,别动,听我的。”李佛拗不过,觉得一粒粒酒精棉球在身上擦过,像消防龙头一样,浇熄了自己。李佛嗔怒说:“妈的,你这是和我上床呢,还是专门配种呢?”肖依擦得很仔细,用掉了一小瓶酒精棉球,李佛眼睛都红了;肖依却眉开眼笑,全然无视李佛的恼怒,查了几眼温度计,大惊小怪地说:“嘿,你体温有点偏高,给你再擦擦酒精,能降温的。”
李佛牙缝里说:“神经。”
“再等等,就是最佳体温喽。”
他叼上支烟,示威样地喷云吐雾起来。肖依肃立一旁,无计可施地皱着眉。李佛将腿支在茶几上,有心无意地盯着屏幕上的李咏,没来由地恶从胆边生。肖依根本不顾及李佛心情,她矮下身,敲他的膝盖说:“李佛,我们来玩儿一个脑筋急转弯怎么样?”李佛鼻子哼上一声,肖依迅速给出了问题:“你和禽兽搏斗,会有几种结果?”
肖依边敲边提示他几句,往答案上靠。李佛摊开身体,浑身的脂肪挤在藤椅里,一股百无聊赖的沮丧沿着腿部蔓延至全身,先前的得意已荡然无存。李佛不想理睬她的絮叨,索性闭上眼,紧锁眉头。
肖依停住手,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李佛挤出一线目光,瞧见她扒光了薄似蝉翼的底裤,拧着腰说:“李佛,你仔细思考一下,我得去再冲一下。等你俩小时了,又孵出了一身汗,怪脏的。”李佛塑着,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他的脑子里跳出了李小果。
臭狗屎,老掉牙的段子么。李佛记得这个愚蠢的答案,还留在手机里。他边摸手机,边忆起了三种答案来——
一、你赢了,你比禽兽还禽兽;
二、你打了个平手,你和禽兽没什么两样;
三、你输了,你连禽兽都不如。
李佛明白自己喜欢李小果的缘由。在李小果身上,李佛找见了一种激情——那是一种黑暗的激情,好像一堆暗火,稍稍一吹动,火势即刻能燃烧起来,呈蔓延之势,将自己烧个七零八落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和肖依度完蜜月不久,他就碰上了李小果,并和她迅速开了房间。但直到前不久,他才从李小果身上挖掘出了这一堆黑暗的激情,并乐此不疲,喝了砒霜一般。
与肖依不同,李小果的暗火里藏着一副伶牙俐齿,一嗅见李佛的腥味,她会像鲨鱼样,将他吞嚼得尸骨皆无。在这方面,李小果的身体不冷漠,不科学,不解剖,也不装腔作势,而是投身一人、玉石俱焚的架势。渐渐地,李佛将李小果看作是根据地和艳阳天,就算肖依和美帝苏修捆在一块,李佛也不怵这一场冷战。
一得意,他看见了李小果刚发来的短信,登时头皮发麻,蹑手蹑脚地钻进门厅,换了鞋,噔噔噔地奔进秋夜里。
肖依么,一曲凉快去!他心里说。
李小果
李小果站在门诊部台阶上,没心没肺地笑,招着手。
老天!李佛的心跳恢复了正常,将捷达车停在医院拐角的一棵老树下,揿了三声喇叭。院子里刮过黑色的风,枯叶逶迤落地。透过细碎的枝条,满天的星星打着寒战。李佛蹙紧眉头,咂支烟,不明白李小果将自己吆喝进医院来,搞什么名堂?他看看手机,处在关闭状态。一想起肖依此时已淋浴完,一丝报复的快感占据了他的身心。李小果打开车门,坐进来,手举在半空,停留了几秒钟,忽地松开。
一堆药片掉下来,哗啦一声。
李佛一脸疑问。李小果抿嘴说:“嗨,你要不来,我可真就喝下去了,都是速可眠,一闭眼就能过去的。”李佛的担心得到验证,额上冒出细汗来。李小果自顾自地说:“我被撵出了父母家,也不知是哪个长舌妇告的密,我父母知道我跟你在一块鬼混。”李小果的表情很凝重,语气也萧索。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一直被父母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李小果的一番话,叫李佛觉得自己是一只刚出笼的包子,被粗鲁地掰开,露出了馅。但他的嘴硬,强词夺理说:“知道又能怎样?大不了,就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李小果瞥一眼,嘁的一声:“妈的,还能怎么样?你是个有妇之夫知道么。”李佛咽下一口唾沫,短了气。
僵持了一阵,李小果抬手,拧开车顶的灯,登时亮若白昼,俩人暴露在黑夜当间。李佛吓得赶紧关掉,吐吐舌头。李小果蔑视一笑:“怎么,你当我还要拾药片?为你自杀呀?”李佛歉意地抱了抱拳。李小果摸出一张CD,插进碟仓里。
一首不合时宜的破歌——《笔记本》,字字血,声声泪,刀刀剁在李佛心尖上。
听了两遍,李小果才舒完一口闷气,瞪着问:“说老实话,你是不是跟你老婆和解了,刚从她床上下来,还给她撒了谎?”李佛一向斗不过李小果的冰雪聪明,哑了哑。李小果又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吐不出象牙来。其实,你就是李小佛他爸,压根儿就没长象牙么。”李佛一听就乐了。李小果话越狠,证明她越不生气,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李小果说:“你能半夜三更赶来,我就挺知足的。我父母撵我出来,我没个落脚的地方,心慌得不成。”李佛搂住她的肩,狐疑说:“那怎么跑医院来了?想在门诊大厅里凑合一夜?”李小果瑟瑟着,大大咧咧说:“其实,我就想吓唬一下父母。喝了药,晕倒在医院里,保准会有人及时来抢救的,一洗胃,灌了肠,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李佛舔舔唇,明白李小果是真能做得出。他盯着她,说:“乖乖,我可吓了个半死哦。”
“别装了,你带我去医院打胎,怎么气定神闲的?”
李佛一怔,瞥向周围,看见一个保安员正在不远处逡巡着,时时盯住树下的这辆捷达车。这家医院恰巧是肖依供职的单位,李佛婚前来过不少次,肖依的同事们也大多熟识。
薄暗中,李小果根本不顾及李佛的忧虑,拧住他耳朵命令:“再招一次。你上次给你老婆怎么介绍我的?”李佛嘴角斜下,忙不迭地说:“我给肖依撒了谎,说你是我公司的一个员工,被人弄大了肚子。”李小果恼怒说:“那,她就没问问凶手是谁呀?”李佛实话实说:“还能怎么说,你是我一个哥们儿的女朋友,他去出差了,央求我这个医院的家属帮忙呗。”
“肖依没怀疑过你?”
李佛蛮有信心地说:“那时候,我们还有一段幸福时光哪。”
“流氓!”
“刽子手!”
像得了大赦般,李佛轰着油门,驶出医院,拐上天水路。李佛心想,只要别在医院被熟人抓个现行,你李小果判我什么罪,我都扛得住。李佛径直往黄河四十里风情线上的亲水小区开去。李小果愣着神,不辨方向,盯着窗外一街的霓虹和落叶,目光虚飘。
“去一只船。”李小果醒转了,抓住方向盘。
李佛踩下刹车。不解。
“妈的,别废话,现在去一只船街道。”
李小果拧住方向盘,叫李佛掉头,乖乖驶停在了一只船街口。车没停稳当,李小果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李佛盯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觉得白白欢喜了一场,不明白她犯了什么病。李佛发动引擎,将车停靠在马路牙子边的黄线内,熄了火,叼上支烟。
肖依今晚的反常的确出乎预料,本来是冷战日重,铁幕森森,谁也不给谁脸色,连一句暖心话都懒得说。虽说天天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把守着卧室和客厅沙发,把家当客栈一样对付着。可肖依中了邪似的,忽然举起白旗喊投降。这还不算,简直是快刀子杀人,一上手就要传宗接代,还现场检查身体的部分资质。李佛想得脑仁儿疼,一抽一抽的,想不彻底。女人都是谜,肖依是,李小果也不例外。
因为,李佛这时望见了李小果的怪异来。
她踱到一只船街拐角上。路边一爿小店的灯,照得她浑身一圈毛茸茸的亮。本来,李佛以为李小果是去小店里采买什么,但情况刹那间发生了变化——李佛瞧见路边跪着一个女人,发髻挺耸,额际光洁,一身的雍容气质。接着,李佛看见李小果和那个女人争吵起来,吵得很激烈,双方都打着极夸张的手势,火药味十足。李佛想跳下车,去给李小果帮腔助阵。可眨眼的工夫,吵架的俩人停歇下来,抱在一起。
隔着老远,李佛都能听见李小果和那女人的哭声。
李佛觉得自己被踢出了局,事不关己地坐定。女人么,绝对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前一分钟还龇牙咆哮,后一分钟就驯服低头,没个逻辑可循。视野尽头,两个女人哭够了,身体彼此松开,乐呵呵地笑起来。
——王力可?!
李佛终于惊醒,记起了她。没错,李小果多次提过,王力可夜夜都是这么干的,下跪在街上,想寻见一个目击证人。虽说李佛压根儿没见过王力可,但有关她的事,李小果都事无巨细地唠叨过。不用问,这个街角就是车祸发生的现场。李佛刚跳下车,往拐角走去,心里顿时骇然一悚——
此时,王力可僵硬地站起了,直起腰退后,李小果居然接过那块有机玻璃的牌子,高高举过头顶,扑腾一下,跪在王力可先前的位置上。
李小果像个喊冤的秦香莲,表情登时一换,盯着秋夜中零星的路人。
秋夜太凉,风从长街上刮过,轻如漂物。走了几米,李佛忽然止步。一瞬间,他被一圈光亮勾勒出的李小果的轮廓所感动。她带着毛茸茸的光晕,李佛觉得,她像神龛上的一尊菩萨,一尘未染。
王力可
午夜时分,老头迈出店门。风很大,王力可脊背迎风,袖手拢肩,坐在小马扎上。瞧见老头时,她抬抬屁股,堆起笑来,算是礼貌一下。老头却浑然未觉,对王力可的客气熟视无睹,肘关节一甩,半杯茶叶泼出去,甩了甩瓷杯。
果然,老人按点掐秒地落座,将一只焐熟的西红柿搁在碗里,开水一焯,柿子就更软了。老人捏在手里,撕开皮,一缕一缕往下剥,骨节哆嗦,手腕抖动,开始了夜课。一个多月了,老人天天如此,仿佛他怀里揣着一只钟表,不敢逾越。往往在这个时间段,王力可的功课也会开始——她跪在街角,举起那块有机玻璃牌,满眼乞怜地望着大街,渴盼一个目击者能站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今晚却不同。早早地,老人就将门头上的那盏大瓦数的灯泡打亮;照在王力可身上。天气预报说,第一场西伯利亚寒流将掠过本市,温度陡降。王力可脊背抗着风,仍觉得风中有一块冰渐渐贴上来,沁入骨髓。小店的泥墙上画个大大的圆圈,圈内写着一个“拆”字,红漆的颜色,在暗夜里夺目刺眼。用不了多久,一只船拐角处的这爿店铺将被推土机铲净,变成一座尘土飞扬的大工地,噪声沸腾。老人也将去所无定,不知所终。这么思想,王力可反倒有了一种焦灼,布满身心。
老人个子很矮,头顶堆满雪,眼窝下陷,对一切都见怪不怪。他耐心剥完柿子,搁在碗心里,撒上一勺白糖,扣上瓷盖,腌起来。白糖一渍,柿子的果肉会变酥,慢慢化成一泡水,溢出盖碗。想起这一细节,王力可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一枚柿子,被一位沧桑老人的暖意腌渍着,先前的焦灼和担心成了一捧雪,不暖自融。她蹙紧鼻子,嗅见一丝熟悉的香气,拂荡在空气里,很难体察。出神的那一刻,老人端过来一只电炉,搁在王力可脚畔。
“大爷,别点了,费电费钱的。”王力可急忙阻止。
炉丝先是一跳,接着通体泛红,蚯蚓状地盘缩成团,散出缕缕热气。王力可无奈,满眼含泪地躬了躬。老人却并不受用,一截一截矮下去,坐在凳子上。炉丝烧透了,像一只燃烧的葵花盘子,将冷风抵在几米之外。王力可搬了马扎,坐在老人身畔,想唠叨几句家常话。这时,老人拧开一小瓶红星二锅头,揭起瓷盖,柿子腌化了。他拎一支竹筷,蘸一滴,抿一口,开始优游地饮酒。门头的灯光射在老人脸上,他咂地一饮时,嘴角传来一声沁人肺腑的响,酒香四溢。这一爿破败的小店,是老人独自打理?这是他家传下的一座旧宅子?他有子女么?他的子女都在哪里呀?嗅着熏人的酒香,王力可话至嘴边,却又咽下去,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大爷,改天,我送您两瓶好酒。”
一连几声,老人却根本不理睬,自顾自地闭了眼,瘪下腮,咂摸嘴里的玉液。王力可拿捏不准,老人是不是聋了?还是他心知肚明地看透了世事人情,业已修炼成仙?王力可不想叨扰老人天人合一似的自得境界,她满含感激地退出来,继续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中。
一抬腕子,半小时过去了,王力可吓一跳。她紧步走近李小果,拽住那块牌子说:“果子,叫我来吧!你去烤烤火。”李小果使了劲,往怀里拽,丝毫不肯退让地说:“可姐,你去去去,别烦我了,我能坚持下去的,一点都不冷么。”说着,李小果扳正腰,耸了耸,牌子举过了头。王力可争执一番,拗不过李小果,忙系紧李小果脖下的一枚扣子。李小果跪在棉垫上,虽说里头塞满了棕丝和棉花,但潮气汩汩袭来,膝盖骨里藏了铁蒺藜似的,滚来滚去,硌得生疼。李小果却不想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绷直腰身,对着秋风吹掠的长街,一时间脑子里充满了想象与幻觉。王力可撒了手,在四周晃悠,刚才跪得太久了,骨头瘫痪成团,现在一活动,浑身霎时又囫囵了起来。“果子,太迟了,你得回家去,要不你父母又该着急的。”王力可催促道。李小果嘁的一声,很多含意都包括在里头。她做鬼脸说:“可姐,地太潮了,你这几天不方便么,千万别落下什么病哦。”王力可喉咙一酸,一时语塞。
一个多月前的那场车祸,如一张被扔掉的废报纸,在空气里淡漠了。路过的行人,也大多是附近大学里夜不归宿的学生恋人,对着光晕中的牌子狐疑一望,嘀咕一阵,而后相拥掉头。更有几个醉鬼,一跌一撞地过来,盯着李小果娇媚的脸蛋,手势和言辞都很下作,唾星四溅地品评一番,鬼一般消失。李小果挺住腰身,一阵麻酥酥的电击感自指尖起始,漫漶而下,不能自抑。
“要不,可姐你回家吧,我坚持到凌晨。你明早还有课哪。”
王力可说:“学生们要去工厂实习,我的课取消了。果子,你赶紧起来。你帮我一个多钟头了,我已经够惭愧的。”
“不,我明早也没课。我巴不得被学校开除掉,狠下心去外地求职哪。”李小果说。
“怎么了?”
“没怎么。可姐,你别问了。”李小果声音哽咽,脸发红。王力可扶住她的肩,拍拍脸颊,又问上几遍,李小果竟是咬牙不答。王力可越是追着问,李小果的眼眶越是慢慢垮下来,逐渐窝住了两片泪。王力可的手感觉得到李小果的肩一抽一抽,抽搐急了,她又刻意地紧住身,止住颤抖。王力可怅惘地望着夜空,不想再问。她明白,李小果的内心一准有一个死结没解开。
也许,抽搐也能传染,王力可猛地背过脸去。
凌晨到了,秋风也伤人。王力可忽然想收拾一下,将玻璃牌和棉垫寄存在拐角的店里,督促李小果回家。按理讲,此刻正是当时车祸发生后的一段,堵住目击证人的可能性也最大,但王力可横下心,不想叫李小果再替自己受罪。她太清楚李小果的性格——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儿。王力可捧住她的脸,断然催促,但李小果不退让,催得急了反而要哭的样子。
“那好,你别哭,我就叫你跪下去。”王力可退无可退地说。
李小果绽笑:“可姐,我不哭。”
“和李佛吵架了?给姐姐讲讲。”
“嘁!”李小果很鄙夷地一哼。王力可丢下手,叹息说:“有些话,我真的不想去说。”李小果冰雪聪颖地说:“可你又不得不说,对不?你是不是又想替我介绍个男朋友了?第八个了吧?”王力可被问住了,噎了噎。李小果端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嘿嘿笑。
“那你怎么打算,和李佛?”
李小果瞥一眼街对过的捷达,嗔道:“妈的,走一步看一步,得过且过吧。犯不着跟他论出个名分和究竟来。我巴不得叫单位开除掉,那样我就能死了心,去南方闯荡一下喽。”
“嗨,怎么想起半夜三更来找我呀?”王力可避过她的怒气。
“可姐,”李小果喊一声,蓄满的泪水霎时冲决而出,肩膀瑟瑟战栗,“我替你跪在这里,真的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是你——你本人,我真的能体会出你们的那份感情,你和姐夫生前的那种柔情蜜意。我跟你坦白,我错了。先前,我一直觉得你跪在街上,很下贱,很丢脸,跟个乞丐似的去找什么证人都纯属白搭,是做无用功罢了。但现在,我相信这么跪下,一准能感动上苍的,那目击证人也一定会站出来,替你伸张正义的。”
王力可张张嘴,很诧异地问:“果子,你真的这么想?”
李小果诚恳地点头。一股秋夜的暖流,潜进了王力可的血液中,令她神清气爽,登时一醒。多少日子以来的颓丧和哀痛,此时居然一扫而净。她扑过去,搂紧李小果的头,抱在胸前。王力可胸脯忽闪,吞咽着寒风中的空气。一撇脸,她看见拐角的小店门前,那位老人接了钱,将一包香烟递进一个肥胖男人的手里。
王力可不知道,那个胖子其实就是李佛。他刚在车里睡醒,烟瘾犯了。
李佛
一连几天,李小果都没挂来电话。凭经验,李佛觉得李小果异样了,没准有了二心。
在李佛的情感履历上,李小果只是普通的一章,该合上时,他连眼皮也不会眨巴的。而且一旦合上,就绝不会再打开。用李佛的话讲,他属于那种智力超群的人。李小果又添上一句:脂肪泛滥。对付李小果,李佛算是游刃有余,他很明白,像李小果这样的婚外女人们都是一条条高压线,得若即若离、深入浅出。另外,在李佛内心深处,还有套八字方针是来对付婚外情的:小心轻放,抢先离开——他绝不能容忍女人先出手翻脸挑破,不能容忍她们骑在头上吆三喝四,他想操控游戏的节奏。
现在,李佛心里吃了秤砣一样,笃信李小果那头有了兵变前夜的兆头,他深谋远虑地候着,在心里磨刀霍霍。秋深了,下午的天空被寒流占据,天色很薄很暗,云层低矮,挤满窗前的视野,李佛提早给员工们放了羊。
公司不大,但五脏俱全,租下市内最繁华地段的牛层写字楼。几年前,李佛给区政府递了辞职报告,把铁饭碗砸烂,摇身一变做了法人代表,筹建起这家公司。李佛并非心血来潮,实际上,他是走投无路。他一直给区长当秘书,勤勤恳恳地伺候着,巴望着这位副市长的热门候选人能扶摇直上,给自己也搭一只软梯。孰料,煮熟的鸭子突然诈尸,扑噜噜地飞了,区长跟着上头的一个领导先被“双规”,后又趁着解手的机会,从厕所的窗口飞下了十一楼。李佛明白,自己的前程随着那一声钝响,也拍成了一团肉泥。他(按照上述八字方针)抢先一步离开,递了辞职报告。凭着先前的广泛人脉,把公司打理得红红火火,惹得前同事们纷纷竖大拇指,夸他有先见之明,真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现在,李佛却高兴不起来。枯坐到傍晚,李佛脑子里乱云飞渡。桌上有一摞报纸,整齐码着。李佛并没丢掉以前在政府机关养下的习性,喜欢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捕捉上头的动态和政策的瞬息变化。他铺开报纸,细细研读起来。这一来,李佛看到了《晨报》,他屁股下像安了一只弹簧似的,腾地跳起,一时大惊。
——姐妹双双下跪,吁请目击证人
头版的图片新闻,几乎占了整整半版,挤满了李小果和王力可下跪的照片。标题是斗大的黑体字,在“目击”二字上做了滴血状的技术处理,黑红分明,触目惊心。李佛愣怔着,一半释然,另一半则是隐隐升起的怨怼。妈的,原先李小果在干这个?
错不了,李小果举着牌子,满眼含泪地盯着大街。一旁的王力可垂下头,簇拥的头发遮住半个脸,像是受难的女基督。在她俩身后,一爿小店里射出的灯光有气无力地照着,将她俩衬托成塑像。小店门口码满了各色水果,显得刺眼。李佛盯视半天,认出了香蕉、橘子、苹果、鸭梨、黑皮西瓜、水蜜桃、菠萝、甘蔗和糖炒栗子,等等。每堆水果上,都斜插一块木头牌子,毛笔字写清了市价。因为这,李佛联想丛生,一时间觉得李小果头顶的有机玻璃牌子上也该标明一个市价。妈的!李佛意识到这是一种背叛和挑衅,未经自己允许,这一幕滑稽剧是如何上演的?
他想拨个电话过去,问个究竟出来。一抬头,却见眼前站着肖依。肖依一身素白,正露齿含笑。玻璃大厅内静悄悄的,肖依如一丝风挤进来,没一点脚步声。李佛欠欠身,手停在座机上,尴尬地笑,像被识破了心思。肖依的眼神顺着报纸的图片,攀上丈夫的脸,努努嘴,说:“怎么?你脸色不好。”
“没呀。”李佛摸摸脸,没觉出什么来。他结巴几下,指着说:“妈的,真是太惨了。二场车祸,留下两个女人在街上下跪,寻什么目击证人。要是我,我也不肯站出来给她们作证的。越是作证,她们以后的噩梦会更多,不是吗?”
“哦,”肖依扬扬脸,“别看就是了。你脸色真的不太好。”
“这几天太累,忙得都没回家,还打了几场通宵麻将。”李佛拍拍报纸,“妈的,瞧见这场面,我就受不了。”
“我或许是职业病,见怪不怪。毕竟,死人的事天天发生么。”
李佛哑然,叠起报纸,塞进抽屉里,嗅见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肖依双臂已不由分说地挂在他脖子里。李佛挣了挣,很陌生地抗拒着。肖依却轻轻一跳,双腿盘住他的腰,斜坐在李佛肚腹上。李佛扭了扭,肖依的舌头熟门熟路地撬开他的嘴,将舌尖挤进去。渐渐,李佛身上冒出了一层汗,一股蚂蚁大军踏步而来。他端住肖依的臀,搁在大班台上,脖子想从肖依的环臂中滑出来。
“怎么,不给我擦酒精消毒了?”李佛问。
肖依蛇样地蜷成一团,继续搂紧李佛,附在他耳根上娇嗔说:“李佛,我想跟你做爱,就现在。”
“哦?”李佛声调提升。
“就现在,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咱俩的孩子,咱俩爱情的结晶。”肖依阖上眼,沉浸在水一样的缱绻里,“快来!我想明白了,我已经调养了好一段,时刻准备好了,想给你生下爱情的结晶来。李佛,就现在,就在这里。”
肖依的大胆和陡变,的确出乎李佛的预料。此前,肖依是一个严谨含蓄的女人,一听黄段子便脸红,遇上电视剧里的火热画面,也会找个借口,急急地翻台,就连床笫之事也一向是按部就班、按图索骥的。婚前时,李佛还觉得此乃职业特点使然,类似的卫生习惯,是对彼此的负责精神和一丝不苟;可在婚后,肖依更是这样一板一眼地进行,将一场场激情戏都分解成很多个步骤,一寸一寸地照章执行。在李佛内心,肖依的酒精棉球和温度计加剧了自己的冷却,也使彼此的身体渐渐有了距离感。及至后来,他和肖依分床许久,像寺庵里的和尚与姑子,各念各的经,各敲各的磬——自己只不过偷吃着野食,分散注意力罢了。肖依却一直冷却着,像一座死火山,不见爆发的迹象。孰料,令李佛脑门喷血的事爆发了——肖依越缠越紧,从肖依的颈部、腋窝和发丛间散发出来的香水气息,叫李佛恍然中嗅出了乙醚的麻醉来。
他怔了怔,掰开肖依的手,搡开她。
“不成,”李佛退后几步,缭乱地指指外头敞开的玻璃门厅,搪塞说:“真的不成,随时会有人进来的。我约了客户。”
肖依一片凌乱,绾结的发髻也狼藉了,咬住牙盯视着李佛。李佛靠前,抚平肖依的乱发,系紧她颈下的纽扣,拽她下来。肖依甩开臂膀,叉开腿,瘫坐在班台的一角,脸上流露出失败和颓丧的神情。停了一阵,李佛捧住肖依的双颊,像有很多话都包含其中。但肖依并不打算领情,她瞪圆眼睛,腾地跳下来,嗔怒说:“李佛,告诉你,你可别后悔啊!”
后悔?不等李佛有所醒悟,肖依整理一下挎包,侧侧身,望一眼窗外昏黄的天光,转身离去。楼道里果然传来一串铿锵的鞋跟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渐行渐远。那些愤怒的脚步声,犹如一些开败的花朵,凋落在黑暗当中。李佛狐疑着,一个劲地问:妈的,我后悔什么?我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呢?凭什么要后悔呀?
他又拿出那份报纸,冲着李小果的脸,一再发问。
约摸十一点钟,李佛饿着肚子,将捷达驶停在一只船街道的拐角处。浓密的树荫混杂着夜色,将他隐藏起来。李佛咂着烟,盯着街角的那一爿小店,发现一盏灯霍的亮起,聚光灯似的射在门前的马路上,但王力可和李小果的影子还未出现。
来自西伯利亚的第一场寒流到了,蛮横肆虐。街树上刮下来无数的枯叶,携着琐碎的光斑,像一本被拆碎的黄皮书,无人问津。李佛后来打起丁瞌睡,等他揉着眼屎醒过来时,零点将至,街角早就热闹了起来。
李佛挤进人群,看见李小果和王力可双双跪着。
与王力可不同,李小果双目炯炯,电光石火一般,既无愠怒,也无希冀,平静得像在完成一份自己的功课。王力可却是另一副样子:穿了件军大衣,脖子里缠着围巾,遮住半拉脸。她似乎被抽掉了骨头,有几次险些栽倒在地。
一上报纸,就等于被广而告之了,有那么多的闲人顾不得天寒地冻,半夜里跑出来追奇逐怪,围住下跪的场合凑热闹。李佛挤在人堆里,埋头缩肩,听见人们或声讨、或支援、或幸灾乐祸地大说丧气话,简直像庙会上的一场杂耍么。
李佛心里慢慢发热。真的,他暂时不想合上李小果这本书,他才阅读到半途中。李佛觉得有太多的细节和内容还未渗透——她跪着,全然没有害臊和丢人的表情,跟一个乞丐没丝毫区别。
半小时后,王力可直起腰,从李小果手里接过那块牌子,支在头顶。李小果抬膝,手撑在胯间,摇晃几下才站起,蹒跚着挤出了人群。李佛也挤出来,站在三米开外,想喊一声李小果。李小果揉着腿,显见是跪麻了,不听使唤,她左顾右盼,趔趄地迈上路边的道牙,扶住一棵街树,嘴咧得很大,一股抽搐的疼攫住了她。李佛紧上几步,还未等他开口,李小果嘁的一惊:“你咋来了?”
李佛瞅着她,恨不得登时变成一支拐,支在李小果腋下。他忐忑一笑:“刚路过,忙得像一只掐了头的苍蝇。果子,你怎么还下跪呀?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都成了新闻人物了,上了报纸。”
“李小佛呢?”李小果没心没肺地翻翻白眼,冷不丁问。“谁?”
李小果嘁的一声,蓦地站定,揪住李佛的耳根子:“妈的,你送我的那只小狗呢?我可只给它预留了两天的狗食哦。你想饿死我儿子呀?”
王力可
按李小果的话说,她被感动了。
铁路职校的几个班都去了实习工厂,副课老师们统统放了羊,各自乐得清闲。王力可晨昏颠倒,昼伏夜出,将午夜的街角当成了课堂。
天光灼亮时,王力可闭紧窗帘,一般都用来昏睡,攒足劲,坐等夜色垂降。一走上秋风寒凉的大街,她会像一只猫那样醒转过来,耳清目明,一身警觉。仿佛守着一份默契似的,她刚走到街角时,小店里的灯光便会骤然一亮,给她划出一片下跪企求的场地。王力可含着笑和泪,对着老人的背影暗暗致谢,双膝一软,跪在那一方棉垫上。有天夜里,王力可真的带来两瓶本地产的好酒,递给老人时,老人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视若不见。王力可搁在他的货柜上,一连几天,上头的包封都未撕下来,落满了灰尘。她是真心的。她巴望着老人能拧开那瓶酒,一边蘸着柿子,一边打发寂寥的夜晚。有老人在,王力可就不孤独。
她跪下,觉得体内布满了钢筋,支持自己。
后来,王力可常常有一阵恍惚感,她几乎忘了来这里下跪的真正原因。她只感到跪在街角上,就有一束光罩住自己,能叫身心取暖,而不是独自一人去品尝越来越长的秋夜的滋味。秋夜像一扇巨大的磨盘,在转动,在挤压,能将眼前的夜色和人心都碾成齑粉,慢慢消化掉,随风散尽。恍惚中,来这里下跪已不是在寻求真相和目击证人,它渐渐成了一份必须去完成的功课,一次午夜时分的礼拜。她的耳边常出现幻觉,听见上课的铃声在叫。
孰料,李小果后来也跪在了她身畔,像个落草的战友。
王力可不想多嘴,她太清楚李小果的性格了。跪得腿麻时,王力可站起身活动活动,一眼盯着老人浑然未觉的啜饮,一眼盯住李小果的背影,竟一时难耐,泪水涟涟,觉得他们是自己在人世上剩下的最后两个亲人。有时,街上停下来几撮行人,狐疑地打问,王力可就上前去,对着不同的疑问和表情作答一下。差不多半小时后,王力可又跪下,支起牌子,替换李小果歇息一阵。
那块牌子像一支接力棒,在她们手里来去传递。
李小果却不歇着,不是递给王力可一瓶绿茶,就是喂给她几瓣橘子,说是要增加维生素,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有了身后那一盏长明灯,王力可本已知足了,明白一位老人在体恤自己,在为自己解忧分愁,肩上便有了一丝解脱,心中的块垒和哀愁也卸下了大半。现在,有了李小果,王力可更明白体内布满的钢筋支架都被焊死了,支持着自己,顿生一种电流般的感动,逼视着天边灰鼠样的曙光慢慢亮起。
“果子,你赶紧去睡吧。别伤了身子。”王力可催促。
“嘁!”李小果往往挤出一声不屑的鄙夷来,“别撵我走,可姐,我要陪你把牢底坐穿,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你不该替我遭罪。”
李小果做个鬼脸,喜滋滋说:“可姐,我在分享你的爱情哦,别撵我走。”
“你不该来的。”
李小果决然地说:“可姐,俗话说,三尺头上有神明,我们这样下跪哀求,我觉得老天爷也会流泪的,菩萨也能开眼。真的!”
一语成谶。那天晚上,功课进行到凌晨时,一辆《晨报》的采访车嘎地停在街边。车门打开时,王力可认出了那位记者来。她挣了几下,见了救星似的起身,腿上却不听使唤,一个趔趄栽在地上。李小果搀起她时,王力可已是泪流满面。在她想来,记者一准是接到了新的线索,才来找自己核计的。她张着嘴,想得到一个惊喜。岂料,记者按住她的肩,解释说自己是去跑一个火灾现场,路经此地的。王力可眼里的火苗一寸寸熄下去。记者怔了一会儿,对王力可说:“真叫人感动,你跪了这么多天。”
李小果拾起牌子,接着跪下,插话说:“还要跪下去的,直到找出目击证人来。”
记者看看她,又询问地看王力可。李小果说:“我是她妹妹。”
“我想帮你们,真的!”记者哽咽道。
“有新线索吗?”王力可双泪长流地问。
“没有。”记者似乎不忍叫她失望下去,半明半暗地说,“暂时还没有,那女的来过几次电话,但她好像有很重的思想负担,顾虑很深,总吞吞吐吐的,不肯把话说干净。别急,事情往往就这样,好事多磨么。”
王力可膝盖一软,也跪下了:“有新情况,您得先告诉我一声。”
那一刻,寒流剥开了王力可和李小果的脸,擦剐着,抵消着她们的体温。李小果额发凌乱,高高支起牌子,姿势高迈。王力可竖起军大衣的翻毛领,刚用围巾遮脸时,街角上忽地闪过一道灼亮的弧光。她们抬头,发现记者半跪在马路牙子上,替她们拍了照。
翌日,她们就上了报纸的头版。一时间,全城的人都记住了这幅揪心的画面。三三两两的路人聚集而来,车子也停了半街。有的是来专程探视慰问,有的是好奇,有的则是夜半的游神,没什么由头。人一多,李小果和王力可便跪得更深了,也都有了更强的愿景,心里彼此存下了一份更暖的默契。像那位记者说的,他真的帮了忙:一桩被淡忘掉的车祸,因了未亡人的下跪哀求,全城的居民们都在口口相传,舆情一边倒,呼吁幕后的目击者站出来,替弱者伸张正义。她们跪在人群当间,满耳里都是暖心的话和愤愤不平,众人围住她们,层层叠叠地护卫着,竟使她们感觉不出一丝寒流的侵扰。唯有头顶的街树丢下一两片枯叶,像祭奠时的黄表纸,令王力可心里一惊。
直至此刻,死灰复燃的希望,叫王力可心里攥住一把力气,时时提醒她,自己还活着,另一半并没有死去——那些往日的缱绻和恩爱,与丈夫晨昏之际的肌肤相亲;那些旧日的谈笑和争吵,赌气和撒娇,一时间都浮现眼前,挥之不去,煨心暖身。
一位裹着小脚的老阿姨让儿子搀着,从毛巾里取出两只热水袋,硬塞进了王力可和李小果怀里,叫她们护胃,别凉了。一个拉零货的小卡车司机,二话不说,磕破一瓶白酒,当街洒在地上,祭奠了车祸现场。还有人往她们的手里塞钞票,更有几个司机将车上的海绵坐垫拿来,衬在她们的膝下。路人越挤越多,街角上走马灯似的,气氛一半热烈,一半凝重肃穆。
李小果侧了身说:“可姐,你先回去睡吧。我再坚持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就收拾。”王力可举着牌子,薄暗中,她的呼吸很重。李小果拽起她的右手,翻开腕子,又将上头的纱布捋了捋,放下心来。“可姐,现在你得答应我,再不能干蠢事了。有我在,你就休想自暴自弃,我要陪着你,将下跪进行到底的,不找出个结果来,我就不是李小果。”她攥着王力可的手腕,暗中,手指摸上那一圈纱布,分明能感触到纱布上结下的血痂,硬邦邦地硌人。王力可泪眼婆娑,悄声说:“果子,姐的心早碎了,剁成了一摊泥,但我还能坚持得动。有你在,姐姐再也不会干那样的傻事了。”李小果闻听,攥紧她,像达成了一纸钢铁盟约。
“死是容易的,你去天堂找他了,可囡囡咋办?”李小果说。
“我不死了,真的!”
“可姐,有我在,死就不敢来找你。”李小果说。
王力可一听女儿,眼泪哗地淌下来。她一哭,更加剧了肃杀的气氛。路人们纷纷发言献策,发着毒话,咒骂那个该死的肇事逃逸司机,更将污言秽语泼向那个藏在幕后,不肯站出来作证的目击者。此刻,眼泪仿佛是一件有效的道具,王力可被困在聚光灯下。
李小果笑着说:“可姐,说不定,那目击者就在人群里。相信不?”
“相信。”
李小果偎近她:“相信就好。可姐,你相信了,我们就有力气跪下去,把牢底给坐塌,坐得那个目击者心也碎掉,自然就能替我们出来说话。”
“我想囡囡,现在想疯了。”
李小果默然,上手接过牌子,支在头顶,腰身如一张拉满的弯弓,冲向长街。王力可顺着她的目光瞥去,仿佛真的有一个神秘的人,正踢踏走来,带来了神圣的真相。
凌晨了,人大多散去。王力可站起来,扶住街树,蓦地瞧见了店内熟悉而热烈的情景——灯光下,老人的剪影如一卷黑白电影,带着灰尘和暖意。他一手蘸着柿子,一手仰首饮酒,还传来咂巴舌头的声音,仿佛时间也停下了。
她搬过小马扎,偎在老人的阴影里,继续瞧——老人的一举一动透出一股闲庭信步的气息,一种宠辱不惊的高贵气质来。如水的灯光下,他沉默的身影像一只裹藏着秘密的包袱,一声不吭地搁着。王力可挪近一些,小马扎的擦剐声,叫老人的耳朵扇了扇,蝴蝶样地一动再动。王力可一喜,终于明白老人其实并不耳聋;相反,他的耳朵灵光得很。王力可忽然起了心,想把一肚子的话都讲给老人听听。
未及开口,老人身子一抬,搁下筷子和酒瓶,慢吞吞地立起。那样子,像空气里藏了一只弹簧,在支撑他。老人立稳后,缓步走到了店门口,抓起电话。
原来,老人听见了电话铃,才起的身。王力可舒口气,责怪自己竟一时耳塞目瞽,大惊小怪。她抬脸望着老人。老人听着电话,一语未发,不停地顿首。王力可思忖,这么深的夜,是儿女来问安?还是他的老伴在担心?想到尽头了,王力可也想不明白。忽然,老人将电话递过来,冲着王力可示意。王力可腾地站起,指指自己,像在说:是我的呀?
她接过来。一碰的刹那,她觉得老人手心烧烫。
“喂?”
“……别逼我!我知道你是王力可,可你不能这么逼我。”听筒里先是一阵沉默,但在乌黑的寂静里,王力可听见了一连串的呼吸声,极力压制似的,接着,一个女人乱糟糟地说:“别逼我,真的,我快被你王力可给逼疯了。”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也不用知道我是谁。重要的是——你王力可干吗做这样的烂事?你天天晚上跪在街上,摆出一副受苦受难的怨妇形象,你是想博得别人的同情?还是想真的给我压力,把我彻底逼疯呀?”
“你是目击者,对吧?”
对方顿了顿,又咆哮似的说:“哼!你王力可的丑恶目的快达到了,你太阴险,也太执著了。我真的被你逼疯了。本来,我觉得一切都会完结,死就死掉了,死神把一切都拿走,我也都快忘干净了,可你王力可还这么不依不饶,天天夜里像个下贱的乞丐样跪在街上,你究竟想把我怎么着?”
“你刚才来过这里?”王力可警觉地盯盯公话机上的号码,冷冷问。
听筒里传来一阵玻璃被砸碎的刺耳声。王力可想象,此刻这个女人一准像头发狂的豹子,正在发泄不止。她狐疑着,弄不清这一堆无名火所为何来?怎么袭向了自己?自己何以如此无辜?但她心里一再冷静下来,感同身受地体味着目击者的思想负担和顾虑。
“能认识你吗?”
岂料,那个陌生女人恨恨地骂上一句,猛地砸下电话,“我斗不过你,王力可。你真是个泼妇,你落到这步田地,我可怜你。”
李小果
李小果一上楼,就彻底垮了。
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踢了踢防盗门,楼道里顿时哐啷哐啷乱响。踢了一阵,李小果高兴起来,蹲在地上,指节叩着门,谄媚地说:“小佛,小佛,你怎么知道妈妈来了?”门缝下有一种咕哝声,像小狗在舔舐。
再踢几脚,门吱地开了,李佛揉着乱发,悻悻地盯着她。
黎明时,她们收拾停当。一夜的下跪,又是一无所获。不知怎的,李小果觉得王力可接过电话后,脸色难看极了。她们将几块棉垫和牌子寄存在小店里,站在街口,俩人都不想说话。拐角处的店里,老人仍坐着不动,一箩筐一箩筐的水果在曙色的映衬下,像刚从树上摘下的,色泽新鲜夺目。老神仙!李小果这样赞美老人。
吃完牛肉拉面,李小果擦着嘴说:“可姐,我不陪你了,回去捂住被子美美睡上一觉,你脸色特差。瞧我身上,脏得快发臭了,得回去换。”王力可像揣着心事,愣愣说:“我家里有的是衣服,你随便穿。反正,我现在穿不成亮色的衣服了。”也是,她正在哀痛期,天天素面朝天的,跟只灰老鼠一样,提不起色来。
“别管我,等收拾完,我再去找你。”
王力可失望地点头。
“嘿,你可答应过我,不能再干蠢事的。我半小时后就去找你。你要再那样的话,可就对不起我们的下跪哦。”李小果扳扳王力可的肩,见她笑了,便明白没什么大碍。
“果子,你是个好妹妹,是我连累了你。我不会再干傻事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干的。况且,还得为囡囡着想,对不对?”
李小果玩笑说:“可姐,其实我也是去给我儿子喂食的。我儿子是一条小狗。”
小狗像极了一块鲜亮的白抹布。李小果抱在臂弯里,掰掰它的眼皮,它含糊地嘀咕几声,睬也不睬。李小佛垂着手,舔着嘴,一脸的卖乖相。小狗居然没饿死,令李小果心花怒放。几天前,她准备下一盆牛奶和宠物店里买来的食品,放在李小佛旁边,就一干二净地去陪王力可了。跪完一夜,天亮时,她陪王力可回了家。一进门,李小果暗中吃了一惊。墙上的装饰都被拆光了,包括几幅水墨画和风光图片,就连卧室床头上的结婚照也不见了。墙上留下很多形状各异的白印子,杂沓凌乱。屋子里极黑,几扇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那一刻,李小果觉得有点阴森,说不上什么原因,她浑身起遍了鸡皮疙瘩。
更骇然的是,客厅矮柜上的电视机没了,一盏白烛正烧到了尾巴上,滑下一堆烛泥,不像诗词中的泪水,倒像是一只透明的八爪鱼。正前方,摆着一只水果盘,盘中尽是掰开的橘子,一瓣瓣地裂开,在空气里干透了。李小果懂得当地的风俗,按理说,还应当有一只镜框,镜框里该是一帧黑白遗像,被祭奠,被迫思,被冥冥中供养起来。这是一个还未撤下的灵堂,白烛的火苗有气无力地缭绕,验证了她的猜想。这一来,李小果更紧张了,似乎空气里游荡着看不见的亡灵,在谛听,在双目炯炯地打望。她杵着,一语不发。
“遗像撤掉了,公婆不叫摆。”
李小果问:“为什么?”
“嘿!”王力可擦完几只橘子,掰开,给李小果喂过来,“公婆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才不信这些迷信,把所有遗物都烧干净了。回陕西时,只带走了他们儿子的相片和囡囡。”
“这样子呀?太狠心么。”李小果道。
王力可撩撩额际,扑哧一笑说:“说了你别见笑,公婆其实挺开明的,很疼我,也很通情达理,他们找我谈了话,叫我赶紧从悲痛里解脱出来,人死不能复生,活人何堪?他们还催促我振作起来,再去找上一个合适的人,快快把自己嫁掉哪。真的,他们收我为女儿了,不再是儿媳妇。”
“这样子呀?你怎么想?”
王力可含混地说:“怎么可能?谁还能要我呀?”
李小果带着满脑子不解,被王力可推进浴室里。透气窗里传来早上的市声,日光沸腾,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李小果用冷水激着自己,扶墙站着,一任花洒喷在身上,精湿地发愣。在李小果的记忆里,王力可的婚姻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对。她曾暗中艳羡过,也偶尔公开赞美过,但现在却出现了一丝丝的偏差。事情像跑上另一股道上的车,撵也撵不上。掐指算算,车祸才发生一个多月,丈夫的骨灰丢进黄河不久,王力可怎么会考虑再将自己嫁掉?瞧她刚才的表情,那么随意和任性,难道她的公婆也能将往日的一切都一笔勾销吗?再嫁掉?这样的事,连说一说都是一种亵渎和冒犯哦。李小果笃信。
出神的一瞬,王力可径自开了门,环住臂,一直打量李小果的身体。李小果沉浸着,丝毫未能觉察出身后的动静。她如一张拉满的弓,浑圆地挺耸着。饱满的胸乳,蜂腰硕臀,修长且优美的双腿,仙鹤样的粉白脖颈,一切都说明了李小果特殊的年龄段和优势来。王力可盯着,不由叹了口气。李小果一抽,蓦地转身。
“见了你,我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不会再有了。”
李小果回应说:“嗨,你现在也不差哦。一个别有韵致的少妇,有经验,也有体验,性感、体贴、细致。其实,我巴不得早点过渡到你这年龄,把现在省略掉。”
“我是有标记的女人哦。”
李小果赶忙截断:“……那,可姐,以后你怎么打算的?”
“哼!”王力可很不屑地说,“还能打算什么呀?心碎了,像进了一趟铰肉机,早被剁成一摊肉泥了。我现在就是那个乡下的秋菊,满脑子就想着寻出目击证人来,讨个公道的说法,叫我以后没噩梦,能稍微轻松一些罢了。”
后来的事,像一节惊险的插曲。李小果潦草擦完,跑进囡囡的房间,二话不说,就钻进被窝里,假寐起来。她生怕王力可洗完后,会吆喝自己睡在卧室的那张大床上,跟她同榻共眠。想想都可怕。她闭上眼,故意打呼噜,沉沉不堪的样子。浑身像一团丢进水中的乱麻,松懈开来。
越是如此,脑子里越像上了发条,走得中规中矩。李小果瞅一眼墙上卡通造型的表,指针如一把剪刀,插进意识中,喀嚓喀嚓地铰个不停,一寸寸地蚀净了昏沉的睡意。李小果烙着饼,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倒在家里的沙发上,四仰八叉地大睡一场。就在这当口,李小果蹙蹙鼻子,嗅见一股不明不白的酒精来。
她踢开门,瞧见王力可坐在马桶上,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捏着一只美工刀。刀刃吐着舌,伸出一寸来,明晃晃地亮闪。她的腕子上滴着血。血流得不凶,但糊满了手腕,犹如一串红玛瑙样的手链。王力可喝一口酒,又在伤口上浇几滴,嘴角上露出恶毒的快感来。李小果吓呆了,扑腾蹲在地上,掐住王力可的手腕,又一把夺过酒瓶来,扔进垃圾桶。李小果张了嘴,责难的话始终说不出,一个劲地翻检她的伤口,擦干血,才发现一道薄薄的口子。一颗提悬的心,忽地落进了胸腔里。
犹是如此,李小果仍心有余悸,揽住她的腕子,巴兮兮地望着她。王力可本是平静的,一边自残自虐,一边借酒浇愁。但现在被李小果识破了,溢满眼眶的泪哗地淌下来,盈满脸颊。王力可丢下美工刀,抚住李小果的头。
“果子,我把那么好的生活丢了,再也找不见了。”
李小果陪着落泪,劝慰说:要哭就哭吧,哭上一鼻子,心里的憋屈和哀伤也能减轻一些,能振作起来。车祸发生后,王力可基本上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课堂上游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常常出错,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当面拿她取笑。在校园里,她本是一个活泼开朗的人,可现在,她尽量躲避人,出出进进都贴着墙根走,像自己犯了错,成了罪人。老师们见王力可如此,也都尽可能地不去搭理她,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勾起她的伤心和不快。半月前,校领导找王力可个别谈话,想以组织的名义,替受害者家属去有关部门交涉,结果换来了王力可的一次晕厥,事情眼睁睁作罢。眼下,偌大的校园里,也唯有李小果这个没心没肺、嘴上无遮拦的人敢和王力可叫板争吵。谁都清楚,她们先前就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么。
“真的,我把那么好的爱人,都给丢掉了。”
李小果掐她拍她,想叫她醒过来。谁知,王力可哭上一阵,猛地一抬袖子,揩净脸,哈哈哈地笑起来。李小果被笑得毛骨悚然,错觉顿生。王力可笑够了,一片湿润地盯着。
“可姐,别干蠢事了。”
王力可遽然停下,怔怔地说:“果子,我干蠢事了吗?我把那么好的生活,那么好的爱人丢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心里难过,放了自己的血,才能平静一点。要不然,我会爆炸的,我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的。”
听了王力可的滔滔辩词,李小果暗中汗颜。原来,自己刚才误解王力可了。她不是那号吹灯拔蜡、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女人,她对这个破碎了的家庭仍留有依恋,对死掉的爱还充满感情,对已成一捧冷灰和余烬的丈夫依然顾盼连连。
想到这,李小果也低下头去,伏在王力可膝上,竟失声哭起来。
……现在,李佛也推开门,倚住门框,愣愣地瞅着李小果的裸体,一脸坏笑。坏到尽头上,一只手伸过去,李小果哦地一叫,舀起半盆水,泼湿了李佛。李佛惊叫一声,掉头出了门。她阖上眼,静静泡着。柔软的水像母体那样,包围了她,脑子里却乱云顿生,幻象莫辨。她摸过来一把牙刷,倏忽间,想象牙刷柄是一把锋锐的刀子,在自己的腕子上横切一刀。浴室里很静,波澜不惊。李小果被“切”的手腕垂在浴盆外。意识中,闪着寒光的锋刃割开了皮肤,像一匹锦绣的丝绸,啵的一声,被悄然撕裂开。她觉得血渗了出来,先是一星半点,而后越聚越多,渐渐变成了一条蠕动的红蚯蚓,顺着皮肤跑,滑溜溜的。迷蒙中,疲倦叫她错觉丛生。她渐渐虚脱,没过几分钟,李小果居然熟睡在了浴盆里。熬了整整一夜,她困得和一根木头没两样。
她往下沉,觉得自己是一只散开的线团,找不见头绪。
后来,还是李佛将她抱到了床上。李小果蜷卧着,像纸箱里的小狗样,黑烟似的乱发遮住脸。何苦哪!李佛想,又不是你个人的事,何必陪着别人跪上一夜,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现在,居然还上了报纸头版,成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了。
简直可笑!
一直睡到了下午,李小果被李小佛的饥叫声吵醒,翻身而起。李佛早就准备了几份外卖,净是川菜馆里的大路货,宫爆肉丁、水煮鱼和干煸菜心。一闻见油腥,李小果顿时没了胃口。她给李小佛喂完牛奶,倚在床背上,斜觑着棕熊样的李佛。
空气凝固,李小果愣怔着,李佛也没心思再去献媚。寒流裹挟着风,吹得玻璃窗哐啷哐啷响。恍惚间,还以为有陌生人来敲门。忽然,李小果踢开被子,叉开腿,两腿像双子桥样地弓起。李小果招招手,对着一脸茫然的李佛说:“想不想?”
李佛恰到好处地点点头。
李小果双目紧闭,双腿搂紧李佛的腰,耳朵里灌满了玻璃窗哐啷哐啷的拍打声。她觉得那种拍打,与自己身体里的律动是同一个节奏。李小果睁眼,细语说:“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李佛边动作,边潦草地应答。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好不好?”
李佛骤然停下,汗津津地喘息着,与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那样:“怎么了?不是好端端的么,你哪里又不对劲了?什么最后一次,你想跟我掰呀?”
“真的,这是最后一次。”
李佛被激怒了,抓起枕头,砸在李小果头上,双手一压,捂住李小果。捂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过分了,便跳下床,飞起一脚,踢到了李小佛的窝。李小佛嗷嗷几声,对眼前的是非不闻不问,继续蜷曲起来。
“李佛,我们之间没爱情,从开始就不存在。我们只是碰巧在一起玩了一段时间,现在该结束掉了。”
李佛火了,唾星飞溅:“刚才在做什么?什么叫他妈爱,告诉我?”
一碰上粗口,李小果就无计可施。她环住胸,靠了一会儿,又支住下巴,心里不停地措辞。去街上跪了那么久,夜深人静、街广人稀时,虽说还支起牌子跪着,但她脑子里无数次地思考过跟李佛的关系。她跪着,夜色使然,将她的身心分裂开,一半扔进现实,一半揣着憧憬。她常常将自己当成了王力可,一点一滴地体味着他们阴阳两隔的爱意,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背着王力可,她一手支牌子,一手偷偷地揩眼泪,心却像一扇磨盘那般沉重。现在好了,她鼓足勇气,终于说出来了。
“你该得到像王力可那样的爱人,我不是,肖依也不是。”
“怎么?”李佛跳起脚来,挑衅地盯着李小果,“你咒我,想叫我像那个死鬼一样,被你们装腔作势地惦记,假惺惺地怀念,天天跪在街上,给别人免费表演,受人的冷眼,遭人的讥笑吗?”
“嘁!”李小果冷笑,套上衣服,整理头发说,“不是你说的那样子。我现在想通了,知道自己该要什么,我想——像王力可那样去爱一个人,哪怕去死。”
李佛哑然,给自己当胸一拳。
王力可
喜悦像一枚钉子,钉住了王力可。
既然无法脱身,就只能静静享用。这么一想,王力可便轻松许多,压在肩上的阴霾和愁苦,此刻烟消云散。冥冥中,她觉得离最后的真相近了,多日的下跪企求,眼看就要有了结果。甚至不是喜悦,简直算得上幸福。幸福他老人家像一位客人,有备而来,敲了门。中午,《晨报》的记者挂来电话,对王力可说,那位目击证人又挤出半截牙膏来,提供了新线索——肇事逃逸的车辆是一辆白色丰田威驰,但她仍有顾虑,始终不肯说出车牌号码。在记者的一再说服下,她答应再考虑考虑,云云。记者蛮有把握地说,看来,目击证人近两天会现身的,答案近在咫尺。
这就够了!王力可这样告诉自己。
她花上大半天工夫,将家里擦洗一新,心情像深秋的日光,高远、深邃、一目了然。其间,她还给远在陕西的公婆挂电话,问了安,也和囡囡唠叨了半小时。囡囡已经学会了拼音字母,但始终分不清前鼻音和后鼻音,王力可教了十多次,总算纠正过来了。
怪了,李小果说好半小时后赶来的,到现在竟也不照面。王力可寻思,她一准又和那个叫李佛的已婚男人起了腻。也好,王力可想。李小果这次动了情,但烦心的是——李佛迟迟离不了,为此,李小果还在自己跟前哭过好几回鼻子哪。
午饭后,门被频繁地推开,王力可一次次迎上去,笑脸相待。来的人都是左邻右舍,大多是丈夫生前的同事们,手里不是拎着水果和盒装牛奶,就是举着一束束素色鲜花。他们都读过了报纸,见了那一幅巨大的相片,这才知道王力可这位未亡人夜夜去街上下跪,倔强地追寻真相。每个人都感动至极,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来表示声援。有时,他们会坐下说话,笑声沸然,话题一般围绕着囡囡,尽量避开那一场惨祸。他们从王力可的表情上读出了坚忍和固执,他们连想都不敢想,原先自己身边就住着一位电影里的秋菊。
送客时,王力可的手被攥在每个人的手心里,像接过了一团团炭火,很多意思都包含进去。王力可想,其实,他们不是邻居,他们是幸福他老人家的化身,一次次屈尊进来,为安慰自己的。
“我这样子,能说是泼妇吗?”
一想,王力可就扑哧笑起。她站在镜子前,一问再问:“嗨,我怎么会是泼妇?什么时候,我竟然成了个泼妇呀?”
她想起那个气急败坏的电话。稍一思想,就笃信开口谩骂的那个女人,一准和肇事司机有着千丝万缕的某种瓜葛。要不然,她怎会夜半时分来捣乱?王力可捋了捋线索,再三推敲。她相信那个女人读过了报纸上的照片,心里有鬼,被自己下跪的举动刺激下了。
要是没藏鬼,怎么连号码都不敢留,更不敢报出姓名呢?
意识中,王力可觉得自身就是一捧火,该去烧光那个女人心里藏下的鬼魅,叫她无处遁形,叫她和她该死的秘密和鬼祟化为灰烬,叫她忏悔和深感罪孽,逼退她,叫她去坦白,去自首,去承担她自己该有的责任和后果。一念至此,王力可横下心,想起了李小果说过的话:要把牢底坐穿。
是的,将下跪进行到底。
王力可还明白,那个女人不会轻易地善罢甘休,她绝对还会来电话,还会骚扰谩骂,给自己头上泼大粪。除非,王力可取消下跪,悄悄吞下那枚难咽的苦果,叫所有的人都淡忘掉那一场惨祸。休想!王力可怀着恶毒的快意,挺了挺膝盖。
夜里十点多,她穿上军大衣,准备去做功课。天气预报说,寒流又加剧了,贝加尔湖一带的寒流掉头南下,影响了大半个北方地区。出门前,王力可找出一件羽绒衫,替李小果做了准备。果然,天阴得很重,街树们都被剥光,剩下枝枝丫丫虬劲的枝条,顽强地支撑着,托住颤抖的夜空。王力可特意绕了回三爱堂医院,在门口的寿衣店里,买上几沓黄表纸和冥钞,又买了一捆白烛。
今天是“七七”的忌日。按风俗,祭单不祭双。出了这天,对亡人的祭奠该告一段落了。唏嘘之余,王力可明白,此后绵绵无绝的怀念,将只在自己一个人心里进行。现在,自己的心里有一块青色墓碑,用来怀念和抚摸,不为人知。寒流来了,黄河水将凛冽起来,丢在水中的那一捧骨灰,也将寒彻人髓。
她在一家餐厅叫了几份热炒,尽是丈夫生前爱吃的菜品。菜端上来时,她在每个碟子里搛一筷头,想象征性地送亡灵。剩余的,正好给老人做夜宵,算不错的佐酒菜罢。
一切都像先前那样,一只船拐角的店门前,灯光打在地上,老人在剥一枚西红柿。李小果还没来。行人无几。王力可进门,将塑料饭盒都敞开,搁在凳子上,掰开一双筷子,递给老人。老人吮着喉咙里的痰,纳闷地盯了盯她。
“哦……”王力可听见老人喉咙里滚过一串痰音,应答着。
老人的手伸过来,又停在半空。王力可没察觉,脱下军大衣,扔在水果摊旁,径自站在街上。七七四十九天了,染满血迹的车祸现场,早就一干二净。街面上堆着枯叶、废纸、水果皮和一层薄冰,仿佛一张印错的报纸。王力可将一盒热炒撒开,嘴里念叨着丈夫的名字,祈愿他的亡灵应声而至。末了,王力可取来一瓶酒,拧开后,在空气里洒上几滴。丈夫不善饮酒,属于那种关公类的男人,一沾酒,便脸红脖子粗。剩下大半瓶,王力可摆在老人眼前。老人刚腌下柿子,眼白一翻,瞅一下王力可。
做完后,王力可蹲在街上,焚化了一堆黄表纸和冥钞。
街角上偶尔驶过夜车,雪崩样的车灯,照得她耳热心躁。冥钞和黄表纸被火焰吞没掉,化成了一群群黑蝴蝶,在车轮激起的阵风里飞远,一寸寸地毁掉了。王力可盯着街灯下的树影,再也没发现它们死而复生的迹象,心里顿增凉意。她脑海里过电,忆起了过去的一幕幕生活细节,指甲抠着地皮,抠出了钻心的疼来。后来,她擦着火柴,点着一圈白烛,当街摆放下。一点点火苗,忽明忽灭,在暗夜中一点也不起眼。
未了,她坐在老人身畔,想缓一缓,顺便等李小果到来。
老人浑然未觉地啜饮着,蘸一筷头柿子,咂地抿下一口。王力可挪挪几盒热炒,示意老人趁热吃。老人看懂了王力可的心思,笑了笑,蓦地张开嘴。王力可立时明白过来,老人的牙掉光了,黑黑的牙床,染着一层锈迹。王力可觉得这个老神仙煞是自得自在裕如地安度晚年,也算一种幸福罢。王力可顺手剥开一只橘子,丢进盖碗里。老人斜觑一眼,刚递到嘴边的酒瓶转了方向,伸到王力可鼻尖下,意思是请她来一口。王力可局促起来,手在衣襟上揩一揩,双手接过来,灌了一口。酒液像一只铁蒺藜,沿着她的舌根,一直跑进肚腹里。酒液慢慢流长,变成了一根燃烧的引线,烧得她登时燥热无比。
咯咯咯,老人的喉咙里滚过一阵笑,含糊得很。王力可偎近老人,觉得他像一位父亲似的,多日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畔,无言地支援自己。念想如此,王力可就多了一份亲切,将货架上自己拿来的好酒取出来,打开后搁在凳子上。她的举止,被老人悉数收入眼底。倏忽间,老人颤颤巍巍地抬手,抚了一下王力可的头。
“七七了,对吧?”
王力可哽咽地点头,手也搭在老人的膝上,蹲下来。
“也好,”老人抿下一口,酒液滴下唇角,漫漶在花白的短须上,“出了七七,活人就能消停啦。难为你了,天天都跪在这里。我看见了,替你难过哦。闺女,要是我死了,我就去阴曹地府里找他,亲口告诉他,你一直跪着,替他讨公道哪。”
“大爷,您老好端端的,干吗说这些呀?”
虽说掉光了牙,可老人字正腔圆,有一股子沧桑尽头的豪迈。老人嘿嘿笑:“谁都有那么一天,迟早的事嘛。我早准备妥当了,没留恋的东西,除了好这么一小口。”
“您老伴呢?”
老人吞了吞,柿子水甜得他阖上眼皮,陶醉似的。“哦,你说桂桂呀?桂桂是我老伴,解放前家里说下的媒,连面都没见上一面,就被搡进了洞房。桂桂人还成,做一手好针线,擀一手好长面。坏人逞千日,好人无寿命,六零年,桂桂得了痨病,丢下我和三个娃娃,一个人自私地死掉了。”
王力可顿了顿:“孩子们呢?一直没见到他们来看望您?”
“啊,一个儿子上过前线,被炮弹炸飞了。只找见了破衣服和相片,埋在了烈士陵园。我去过一次,后来去不动了。另一个儿子,在南京做过税务局长,见钱眼开,当然蹲进了监狱,老婆改嫁,娃娃也不认他。现在身边就剩下个闺女,是个公务员,叫我给撵跑了,嫌我给她丢脸,怪我天天守着这么个破店。”老人仰头,望了望乌黑的屋梁和椽子,抿上酒,“能不守吗?这都是先人们留下的,守着店铺,就等于守着祖宗们的亡灵,夜夜能听见先人们来视察。周围都拆光了,政府要发展。等拆掉这里,我就回闺女家里住,省得叫她们揪心。”
“哦!”
“我闺女比你大,长得跟你一般模样。”老人道。
“我替您高兴,您身体还棒,活上一百岁没问题。”王力可恭维说。见老人饮干了小瓶二锅头,她将大瓶中的好酒倒进去,递给老人。人一老,就喜欢顺手的熟物。
老人哈哈着:“老而不死,实乃可恶至极。”
“您歇着,我该去忙了。”
老人忽地拽住王力可的胳膊,哽了哽,又瘪下腮帮子,像是有一句话要说。王力可再蹲下,摸出一张纸巾,给老人揩了揩下巴。怔了许久,老人粗糙的手抚过王力可的脸,一阵麻酥酥的触觉掠过。老人字斟句酌地说:“闺女,我恨自己。”
王力可一头雾水地凝望他。
“我恨我老了,是个睁眼瞎。要是我眼睛还好使的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就能认清楚,就能记下那个车的号码,也不用叫你跪在街上,像个喊冤的秦香莲啊。”老人嘀咕着,一个劲地说着恨自己、恨自己的话。
“谢您了,我能办到的。”
不知怎么搞的,王力可觉得身子很重,几次想抬身,拿起店门背后的那块牌子去跪,但一丝力气也提不上来。她挣了挣,索性偎在老人的腿边,婆娑地望着他,心里头翻江倒海,岩浆般的暖流贯穿了全身。过了许久,远处海关大楼上的钟敲起来,午夜到了。钢铁样的钟声,有一丝冷漠,更有一种僵硬的感觉。
门口的电话响了,老人努努嘴说:“找你的。打过好几回,像有急事。”
不用猜,王力可就知道对方是谁,所为何来。她展展衣襟,捋捋额发,浑身荡漾着一股难以遏止的冲动。她吮吮嗓子,拿起听筒:
“说吧,我在。”
仍旧是那个女人咄咄逼人的声音,不问青红皂白,破口说:“王力可,你又去街上下跪,你究竟咋样才罢手?我被你快逼疯了,我早就疯掉了,你想怎么着?”
“对不起,这正是你要回答的。”王力可环视一眼周遭,没什么异常。
“好吧,好吧!”女人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啐着唾沫,像奔进死角的野兽,反扑而来,“我想见你一面,只许你一个人来。现在,你去嘉峪关路口,必须跪在街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就现在。”
“现在。”对方强调说。
李佛
李佛徒步走来,他已被酒精控制了,面红耳赤,脚下趔趄地绊着蒜。乌云露了一阵脸,星光投下斑驳的树影。李佛踩着一块块黑影,念叨着,跳过树坑,走得昂然有趣。虽说醉意缠身,但依稀中,李佛还是朝着一只船街的方向拐进来。隔着老远,他望见了一簇热烈的灯光。怪了,店门前不见下跪的李小果。
李佛拨了无数个电话,先是挂给李小果父母家,捏住嗓子,谎称是外地同学,有急事要找。当然,他吃了闷棍。后来,他又挂进铁路职校,指名道姓地叫李小果接听。他的无礼遭到了教研组老太太的一顿训斥。
其间,李小果的手机处于可怕的沉默中。
李佛死了心,也有了摊牌的念头。八字方针的教诲回旋在脑际里:小心轻放,抢先离开!只有抢先一步,自己以后才好受点,才能在炫耀中多一份骄傲与谈资——哼哼,一块被玩腻的抹布,扔也就扔了,眉头都不皱一下。
“婊子养的李小果。”这口恶气不出,李佛便一根筋顽固下去。
路忽长忽短,走得一身臭汗淋漓,竟也走不到店门前。李佛扶住一棵街树,腿像陷进了棉花垛里,高低不一,心脏忽上忽下地荡起秋千来。
终于,李佛瞧见李小果来了。
嘿嘿,跑了和尚,跑不掉庙吧。李佛心里一喜,踉跄地追上去。其实,李小果真的来晚了,海关大楼的钟声响毕后,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她没看见王力可,但功课是要按时完成的。平时,她就是这样布置作业的。再说,李小果在一个女同学家美美睡了一大觉,早就养精蓄锐一番,此刻正神清气爽。她支起牌子,扑腾一声跪在街上。
“李老师!”
李小果抬脸,见旁边的树后奔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叫了一声。刚反应过来是叫自己时,她也认出了自己的学生。“嗨,你怎么来了?你老婆孩子走了?”
“李老师,我从报纸上见到你了。”
“这……”李小果一时语塞,想解释一下,却又想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用不着多余的废话。她挺了挺,高举起牌子。“哦,你赶紧回宿舍去,晚上学生处要查房的,别给你扣学分呀。”
胡子拉碴的学生拽住牌子,慨然说:“不,我来替你跪。你休息一下。”
李小果夺了几下,但抵不过男人的力气,还是被抢过去。手猛地空了,显得很不自在。胡子拉碴的学生叉住她,叫她让出那块棉垫。李小果暗中使劲,不乐意叫学生受罪。老师笃定就是老师,一份师道尊严的禁忌摆在面前。正在推拉过程中,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扑上来,攥住学生的脖领子。
“放开手。”李小果断喝道。
李佛醉了。残存的意识里,只觉得李小果受了陌生人欺辱,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恶狼一般。出乎李佛预料,李小果竟然涨红脸,对自己破口大骂。李佛朝着胡子拉碴的男人捶了一拳。眨眼间,两条鲜红的鼻龙冒出来,淌了一脸。
“流氓,放开手。我不认识你。”
李小果腾地站起,甩给李佛一记耳光。李佛捂住脸,若隐若现地睁睁眼,清楚了眼前的局面。李小果愤恨地转身,贴住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掏出一摞纸巾来,给他擦着血迹。李佛愕然,脸似乎肿了,脑子登时也亮堂开,气鼓鼓地上前。
“他是你什么人?”
李小果拨开李佛的手,不想纠缠。身旁的学生攥住拳头,李小果硬是掰开,叫他消消气,说别跟一个醉汉一般见识。胡子拉碴的男人很听话,高傲地揩着血,瞥向一旁。李佛受不了这种蔑视,更不想被人轻贱。刚才的一仗,惹得路人都围上去,戳着指头评论,大骂李佛的不是,叫李佛无地自容。李佛冷笑几声,心绪糟糕地问:“果子,你说你不认识我?”
李小果回击,“你是谁?你要再骚扰我,我立马打110报警。”
“嘿嘿,他是你姘夫吧?”
“嘁,”李小果将血纸团掷在他脸上,恶狠狠地说,“去你妈的。”
李佛并不气馁,屏声静气地说:“果子,我把你儿子掐死了,你儿子李小佛现在被冻在冰箱里,等你去吃一顿狗肉火锅哪。你个婊子。”
话未说完,胡子拉碴的男人突然扑上来,举起拳头就砸。李佛抱紧头,机灵地一退,踅进了路边店铺里,险些撞翻老人浑然自乐的酒局。李佛缩住肩膀,等一睁眼,才看清李小果抱住了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腰,环紧了,拉扯不休。李佛的判断像得了肯定,笑得更放肆了,指着眼前的景象,自言自语说:
“看看,没说错吧,就是一对狗男女么。”
纷乱中,老人如一座沉默的山丘,不为所动。他蘸一筷头,抿口酒,咂巴着嘴,得了深邃的享受似的。李佛站起,又想挑衅时,老人手中的筷子挥了挥,打断他,示意一下凳子上的酒。李佛吞下恶言恶语,定睛瞅一眼老人,有些眼熟,也有点骇然。他读过几遍金庸,觉得老人真似一个怀揣绝技,隐忍避世的武林高手。他的双腿很听话,不由得坐下来,顺着老人的点拨,抓起酒瓶,咕咕地灌下几口。他被点燃了。
这当口,李佛瞧见李小果又跪下了。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也扑腾跪下。
双双并肩。
也顾不得老人的殷勤,李佛兀自饮着,把恶笑咽进肚子里。眼前的情形,俨然是一对受审的奸夫淫妇相,跟岳飞庙前的秦桧两口子差不太多。一念至此,李佛一下子轻松起来。他告诉自己说,我要坐等天亮,瞧你俩怎么把戏演到底,怎么收场?快感持续不断,李佛一点不客气,抓起瓶子就灌,喝得五迷三道,一身的骨骼都松垮下来。
门口的电话响了,老人筷头一动,意思说:快去接!
李佛打着逆嗝,脚下绊蒜地出门,连连接起几只听筒,都没听出声音。后来,总算接准了,递在耳根里,猛地吐出个酒嗝来。
“是我。”
“哦!”李佛重重地一嗝,颈椎里一抽。
“王力可,你不用去嘉峪关路口下跪了,也不用带警察去,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你把我逼疯了,我已经疯掉了,就没什么可在乎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切,就现在。”对方语气急促,像坐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不管不顾地劈头而来。“峨……”李佛似有所思。“现在,我就痛痛快快地告诉你真相吧。你丈夫被车碾死了,我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我看得明明白白,他横穿马路时,被一辆白色的丰田威驰给撞碎了,飞出去十来米远,人碎成了一堆泥。我记下了车号,还跑到附近的公话亭里报了警。但我害怕说出去,害怕给警察作证,我怕那个肇事司机会认出我来,洗不净自己。真的,这是个噩梦,它现在天天出现在我梦里,给我捣乱,迫害我,叫我无法生活。可你王力可不该再来相逼,你天天跪在街上,还上报纸作秀,大肆宣传,你给我这么大的无形压力。你不该这样子……”对方一股脑儿地说着,根本不容旁人插话。她缓缓气,接着说,“对了,你王力可苦苦相逼,把我给逼疯了,那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我想快点解脱,摆脱这一场噩梦,叫你王力可明明白白知道——你自作多情地去下跪,去像个冤妇样地丢人现眼,该是多滑稽可笑的事儿呀!”
“为什么?”李佛尖起嗓子。
“哼!”对方鼻子里说话,笑得像一群扑噜噜飞起的野鸽子,“告诉你,我不单单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我还是你丈夫的情人。当时,我跟他刚幽会完,上完床。”
“就这?”
“……你丈夫,他是为了我才死掉的。我和他,我们刚拐过街角,我看见路边的店里卖橘子,我就说想吃橘子。他吻我一下,就往街对过跑去,一头扑在了车头上。”
“真的?”李佛忽然玩笑心顿起。
“王力可,他是为我死掉的,不是为你。你现在跪在街上,就算跪到头发白了,也是白搭,你永远也问不出真相来,真相就是我说的。我不会站出来的,不会给警察作证,我怕肇事司机认出我来,牵连我。”
李佛抛起一枚橘子,橘子在空中转了几圈,又回到手里。李佛捏住橘子,骨骼一使劲,就觉得橘子烂了,一捧汁液猛地破开,顺着指缝淌下来。李佛瞧了瞧,橘子烂得像一团揉皱的纸。他想都没想,一下丢进嘴里。
尾声
她跪下,感觉体内布满了钢筋,在支持自己。
这是嘉峪关路,城里更冷清更偏僻的一条街道。午夜已过,街上的人车很稀落,长街虚空起来。贝加尔湖一带驶来的寒流,一寸一寸地落下来,覆压身上。她忘了穿军大衣,此刻衣衫单薄,雕塑样地跪着,感觉钢筋般的支架焊死在体内,支持自己。
街的尽头是一座立交桥。一列夜行火车顶着雪崩般的灯光,响起汽笛,风驰电掣地隆隆跑过,她膝下的地面传来一阵钻心的颤抖。恰在这时,她望见街角拐进来一个人——举着伞,脚步声寂灭,黝黑地踱过来。她仰首问天,看见了一线稀薄的星光。一时间,她蹊跷不止——
打伞的人,是在抵御茫茫夜色?
作者简介
叶舟,本名叶洲,男,1966年生于兰州。西北师大中文系毕业,曾做过教师、记者和编辑,著有诗文集《大敦煌》、(第八个是铜像》、《练习曲》,长篇随笔(世纪背影》等。现供职于《兰州晨报》“叶舟工作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