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顺《封眼》全文

章宝麟在上午十点来到博雅堂,这令夏琦公十分高兴。他一面叫着贵客贵客,一面让儿子小阳为章先生泡上一杯西湖龙井,尔后,老兄弟俩就在博雅堂里侧的八仙桌上喝茶说话。

身为市收藏家协会副秘书长的章宝麟看夏琦公满脸喜气,含笑说道:“争取成为上海旅游节的定点景点,对七宝来说是不容易的,尔后又举办民间收藏品工艺品博览会,简直成为收藏家和你们这些古董店老板的天堂了。”

夏琦公呵呵地笑着说:“政府搭台,我们跟着唱戏而已。”

章宝麟笑着问:“博雅堂这次赚了多少?”

夏琦公伸出右手翻了一翻。

“五万?十万?”章宝麟见夏琦公笑而不语,也不刨根问底,从拎包里取出一物,拆开旧报纸说,“夏公,我不太懂玉器,请你看看这件东西真到什么份上,多少可以脱手?”

夏琦公接手一看,是件民国年间白铜镶翡翠的裤搭,于是问道:“几钿收来的?”

章宝麟做了个手势说:“八百。”

“让你捡着皮夹子了。”夏琦公让小阳取来一本朵云轩珠宝拍卖图录,翻开其中的一页让章宝麟自己看。

章宝麟看书上也印着一方白铜嵌翡翠裤搭,图下的估拍价标着两万到三万。他自说自话笑了起来,说:“天下竟有此等好事呀!”

夏琦公举起翡翠裤搭,叫小阳一起过来把眼,说:“书上这图算印得好的,你看翡翠的成色,白茫茫没啥精神。再看你收着的这方,翠色占了一半,表面浅镂着蝙蝠灵芝,寓意福寿齐天,好东西呀,碰着识货的藏家,起码可卖三万至五万。”

章宝麟收起翡翠裤搭,笑眯眯地说:“能一万块脱手,我已开心煞哉。”

夏琦公从旁指点说:“东西是好的,只是养得不好,有事没事拿出来擦擦摸摸,待养出了包浆,品相看上去还要好些。”

章宝麟点头说是,收好翡翠裤搭,起身环视一圈三开间的店堂,说:“博雅堂宽敞明亮,博雅堂主人法眼如炬,我一直以为博雅堂开在七宝有点浪费,如果开在城隍庙的华宝楼附近,生意可做大许多呢。”

“在城隍庙借这么大的店面要多少银子?我总不能让自家的店铺空关着而去城隍庙借房子吧。”夏琦公笑着说,“开在七宝自有七宝的优势,房子是自家的,没有每月交房租的压力。一条富强街上的左邻右舍大都认得,谁淘到了宝贝都会送来让我把把眼。再说,我开博雅堂并非全为做生意,有朋友想起我了,可以来博雅堂坐坐聊聊喝杯茶。博雅堂其实也是我的陈列室,可以让宝贝们见见光透透气,想白相哪一件了,下楼就可以捧到手里捏捏摸摸过把瘾。”

章宝麟说夏琦公潇洒,又问小阳什么时候出师。

夏琦公笑笑说:“毛四十岁的人了,师是早就出了。玉器铜器瓷器已会看看,字画略微差点。只是脾气有点出入,这几天还跟我犟着。”

章宝麟瞥了一眼在博古架上掸灰的夏小阳问:“为了啥事?”

“他想把这三开间店堂隔成楼上楼下单独的三套,说自家留一套,另两套借给别人,楼下开古董店,楼上住人。”

“这样也不错么。以房租养店,以房租养收藏,这也是本地人惯常的做法呀。”

“这是他的思路,可我不想这么做。我都快七十了,还要钱做什么。我只想守着这些宝贝,时时看到它们,我就心满意足了。”

“年轻人脑子活络,只要肯学,今后肯定是要大大超过我们的。现在的社会里子继父业的不多,小阳能够接你的班也是你夏公的福气呀。”

“小阳叫你一声爷叔,你也要帮着点拨点拨。”夏琦公瞥一眼博古架上的南京钟,看时间已到吃饭时辰,拿起拐杖说:“走,请你去吃七宝的特色菜,一路看看七宝老街。”

两人出了博雅堂,到富强街上朝东走,夏琦公指点说本地人客帮人来七宝开古董店的大都集中在这条街上。章宝麟看沿街店招,玲珑斋、雅玩轩、小朴堂、宝云阁、博艺苑、四宝堂、顺昌阁、墨缘堂、龙凤古玩、七宝当铺、玉石馆等等,扳着指头一数,竟也有十余家了。顺昌阁刚挂出木匾,店内还在摆布,夏琦公介绍此店开张在即,说老板人蛮好但老板的阿舅人称二老板的有点冲头的味道。被人家斩过几刀就会学乖的,章宝麟笑笑说。古董店老板们看到夏琦公路过,都邀请他到店内坐坐。夏琦公知道这一坐是没底的,肯定会捧出这样那样请你鉴定,于是笑笑说今朝不坐了,要陪市里来的朋友吃七宝的羊肉烧酒去。

章宝麟觉得游人很多,走到南街口千里香油汆臭豆腐摊位时,简直有些人山人海的味道了。夏琦公边引章宝麟游走,边介绍七宝老街的修复基本上做到了修旧如旧,格局还是这个格局,房子还是这些房子,只是把老房子扶扶正作作漏油漆一下而已。章宝麟说他已注意到沿街没有一幢风格不一致的建筑,下车时看到“百年上海看外滩,千年上海看七宝”这句广告词真叫绝,这么一说不是把松江华亭抹去了吗。夏琦公含糊一笑。周围人声嘈杂,章宝麟以为他未必就听明白了。

夏琦公陪着章宝麟转入南大街,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走过糕团店、羊肉店、汤团店、熟食店等。转入南西街后,章宝麟看到两边有不少烧烤店火锅店,还以为会跨入哪一家就餐,殊料夏琦公拄着手杖还是走,转弯走到康乐桥上,指点朋友朝东看。章宝麟放眼望去,但见河水清澈的蒲汇塘两岸错落排列着高矮不一的明清民居,塘桥似一弯彩虹般横亘南北。循着咿咿呀呀的橹声往东看,几棵老樟树和一片有些年月的粉墙黛瓦映入眼帘,七宝教寺的高塔似耸立在天边……章宝麟不觉说好,说上海又多了一处四季皆可游玩的好地方。

夏琦公引章宝麟看戏台和嵌在墙上的七宝胜景图,看张充仁纪念馆。朝东走到北大街,缓步登上明朝正德年间筑造的塘桥,然后移步走入桥堍的宝丰饭店。

夏琦公和章宝麟走上二楼,看西北角一张八仙桌上两个客人吃得差不多了,略微等了一下,叫服务员揩了台面,然后坐下。夏琦公接过菜谱点菜,章宝麟一边说只有两个人,菜水尽量简单些,一边东张西望看窗外风景。夏琦公常来宝丰饭店小酌,什么菜什么味都装在心里,看菜谱其实只是在客人面前摆摆功架而已。服务员很快端来一大盆羊肝羊肚羊心羊羊脚圈等等的拼盆,一碟甜面酱和一碟浓酱油,顺手开了一瓶七宝大曲。夏琦公往两只汤盅里各倒了二两半白酒,乐哈哈地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

章宝麟端起汤盅与夏琦公碰一下,咪了一口,闷在舌尖上品味一番,然后咽下肚去,待细微的烧灼感蹿入胃里,轻叩桌面说:“满口流芳,好酒!”

“勿要客气,吃。”夏琦公边示意边用竹筷夹起一段羊脚圈蘸了浓酱油。

服务员接着端来冒着热气的红焖羊肉、特色面筋、咸菜豆瓣和羊杂碎粉丝汤等等,林林总总也摆了一桌。两人边吃边谈,说些收藏界的奇闻轶事,说些七宝镇上的民俗风情,不知不觉吃到了下午2点,不知不觉就喝完了一瓶七宝大曲。待服务员倒上茶来,章宝麟脸泛红光说:“吃得适意,在家里或在别的饭局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多的烧酒。”章宝麟起身看了看楼下的街景,又一屁股坐下说,“在老饭店楼上吃酒,你知道我的感觉吗?我就像坐在《清明上河图》的彩虹桥旁边的酒楼里,我又觉得自己是西门庆,真想跳到楼下挟一个女子上来再开一桌。”

夏琦公乜斜着眼睛看章宝麟,知老朋友有些醉了。

“阿爸,有人送货来,等着你回去。”夏小阳从南大街跑来,站在塘桥台阶上喊着。

夏琦公探到窖产:“是什么东西啦,你看掉算了。”

“人家勿肯,定归要等你回来。”夏小阳朝宝丰饭店楼上白着眼睛。

“好好,请客人等一会,我与章老师马上就回来。”夏琦公邀章宝麟回博雅堂吃茶去,章宝麟推辞,说回市区还有其他事约好了其他人。

结了账下楼,夏琦公又买了一包白切羊肉两方糯米蒸糕送给章宝麟,说带回家让章太太尝尝七宝风味。两人脚步踉跄地登上塘桥,穿过北大街,看了北栅口外的钟楼牌楼,然后招了辆出租车。

送走章宝麟后,夏琦公拄着拐杖嘀哚嘀哚往回走,沿街认得的人看他喝得满脸通红,都打哈哈说吃得好啊——他含糊应答,心里还怪小阳大惊小怪扛不住气,回去快了作甚,慢慢踱步好了,送货来的无非是些古董贩子,让他们在店堂里等上一等,杀杀心气,再谈价钿就知趣多了。

博雅堂门口聚集着几个探头张望的人,有伙计也有老板,听着嘀哚嘀哚的拐杖声,便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夏琦公走进博雅堂时,坐在硬木沙发上的两位来客马上起身相迎。瘦的一位五十来岁,穿一件小花格夹克衫,夏琦公记得他来过博雅堂,在艺博会民博会上也都见过。胖的一位三十多岁,剃平顶头,留一撮小胡子,穿一件暗红立领长袖T恤,一看就知道是位来上海混过几年的北方朋友。宾主交换名片,夏琦公始知瘦者姓廖名鸿海,名片上印着鸿海堂主人,古玩店开在老西门附近的东台路上。瘦者姓高名峰,名片上印着是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的副总经理,办公地点在陆家嘴金融区的东方大厦楼上。

夏小阳端来茶杯,夏琦公在八仙桌右手坐下,廖鸿海自动移坐到左边,说:“听小阳说,刚才夏公招待章老师在宝丰饭店吃羊肉烧酒,可惜我们来得晚了,不然倒可以拼一桌的。”

夏琦公喝了口茶问道:“廖先生也认得章宝麟章老师?”

“岂止是认得,我们还是老朋友呢。敝店鸿海堂章老师也是经常去的。”廖鸿海夸张地笑了下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兄弟俩一定喝爽快了。”

夏琦公眯起眼睛说:“木知木觉拿掉了一瓶七宝大曲。”

廖鸿海惊叹道:“章老师酒量并不大,至多喝四两,如此说来,夏琦公竟喝了六两。乖乖隆地咚不得了了!”

“章宝麟兴趣蛮高,半斤八两而已。”

“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夏琦公到七十岁还能喝半斤高粱,真是好身板好口福了。”廖鸿海凑近了挤眉弄眼说,“只要政策允许,我看夏琦公讨房姨太太,再养个把儿子是没问题的。”

夏琦公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吃我老豆腐呀。”

廖鸿海笑了起来:“不敢不敢,看到夏琦公身板硬朗我们群众就高兴。”

夏琦公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与廖鸿海的活络不同,小胡子坐在硬木沙发上恭听,两手搁上膝盖,眼神涣散,脸上甚至流露着痛苦的表情。

“这位年轻朋友怎么啦?”夏琦公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小胡子只是深深喘了口气。

廖鸿海压低声音说:“他们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出事了。”

夏琦公亦低声问道:“总经理被双规了?”

“不是。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是一家民营企业,如果出事,老板吃官司就是了,是用不到双规的。”廖鸿海悄声说,“新东方的老总在北方被人绑票了,今天让我陪他来,就是为了请夏琦公帮个大忙。”

夏琦公怔了下说:“我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在七宝开着一家古董铺子,白道上没有大的靠山,于黑道又素无往来,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夏公是一位高人,好口碑传遍四方,与白道黑道不搭界的。”廖鸿海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加重语气说,“谁会仗义直言又帮了朋友的大忙呢?只有夏琦公一人而已!”

夏琦公听了有些受用,廖鸿海说的是好几年之前的一个故事。他的一位在龙华古玩市场开店的朋友欲以十万元收一件郑板桥的六尺整幅《墨竹图》。朋友还算是小心的,在付钱前持画来七宝请夏琦公把眼。也是在这博雅堂里,当朋友打开画面发灰,布满蛀眼,一半酥成豆瓣大小的古画,夏琦公只扫了一眼,便说是假画,连谭子犹刘敬尹的仿画也不是。当时画贩子也在旁边,夏琦公如此下结论是要有些胆量的。朋友不信,他被画贩子迷惑住了,回到龙华借钱,仍以十万买下,又花数万元请补画的老法师修复。待旧画搬到家里再请专家鉴定,结论自然还是假画。这朋友欲寻画贩,可茫茫人海到何处去寻呢!正当债主讨债,老婆寻死觅活闹离婚,小店要被市场收回,朋友急得要找绳子上吊之际,夏琦公到他的小店里踅摸了半天,终于寻着一件刻工精细的雕成笑弥勒的玉器,说是一件有些年头的上等翡翠,兴许能换一大笔钱。朋友不信,说那仅仅是块玻璃罢了。夏琦公再不多说,陪他到一位收藏家处,确认是一块罕见的玻璃翠,以八万元做成了这笔生意。这笔钱救了朋友的命,仗义直言和慧眼识宝也令夏琦公的名声大振。

夏琦公摆摆手,有些英雄不话当年勇的意思。

廖鸿海凑近了说:“这位新东方的老总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与夏琦公有点相似,喜欢仗义直言,乐为朋友两肋插力,因此也遭到许多人的忌恨。这次被人绑票分明是遭到仇家的暗算。绑匪开价一百万,后来谈到五十万,可是短短三天里到哪儿凑齐这五十万呢?真是把我们高峰兄弟急坏了。”

夏琦公看了下名片说:“公司开在陆家嘴的东方大厦内,没有实力是做不到的,大公司还凑不齐这50万现钞么?”

“夏琦公你说对了。”廖鸿海仍然压低声音说,“这种公司看起来很有实力,看起来生意兴隆,银根其实是很紧的。向银行贷款时间上来不及,向私人拆借,又怕走漏消息吓退广告大户,于是想到了请夏琦公帮忙。”

夏琦公摸着下巴说:“我势单力薄,这个忙恐怕……”

“平常了无往来,想拆借一笔资金是有难度的。”廖鸿海干咳一声,又笑笑说,“好在高峰的这位兄弟还雅好收藏,且品位不低,可以以藏品作抵押向夏琦公借一笔钱应急,十天半个月内调转了头寸马上归还。”

夏琦公再看小胡子,果然在沙发下看到一只黑背包。

廖鸿海抬手示意,小胡子的喉节滑动一下,像挣脱窘迫似地咬了下牙,托起黑包放到八仙桌上,吱的一声拉开拉链,捧出一个精美的锦盒。

在夏琦公与廖鸿海交谈时,围聚在门口的人是听不清在谈些什么的,都是吃古董饭的,听不到谈什么但揣摸得到一定是在谈一笔大生意,现在看到小胡子现宝了,便不由自主地跨过门槛,渐渐围到了八仙桌四周。

小胡子的手有些哆嗦,他瞥了一眼夏琦公,那意思是要他屏退众人。夏琦公纹丝不动,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手上。小胡子只得打开锦盒,捧出一对红釉胆瓶放到桌上,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随即“呀”了一声。

众人发一声惊叹是知道这东西器型虽小但肯定是一对宝贝。夏琦公也觉得眼前一亮,但夏琦公在锦盒开启的刹那间就知道这是一对大清康熙年间制的郎窑红胆瓶。夏琦公不露声色地站起身,和颜悦色地说东西看到了,他要和客人谈生意了,请大家嗯——众人已满足了眼睛的好奇,知道价格是商业秘密,于是悄然退出了博雅堂。夏琦公关照小阳拉上卷帘门,又请客人跟他走。小胡子极仔细地把郎窑红胆瓶放回锦盒,插上牙签,捧着锦盒跟着夏琦公和廖鸿海,从照壁后的木楼梯走上了二楼。

楼上两间相通,沿墙放着博古架,中间摆着些旧家具。走到底的一间是夏琦公的书房兼卧室,靠墙摆着一架铜床和一只书橱,南窗下摆着一只老式写字台。夏琦公在藤椅上落了座,请客人也坐下。小胡子又仔细取出了胆瓶。在明亮的光线中,郎窑红胆瓶不啻造型优美,釉面莹润透亮,色泽恰如初凝的牛血。夏琦公托起一只胆瓶掂了掂分量,觉得挺沉,侧过来看器口,看内胎,反过手看胆瓶的圈足,拿放大镜看底款,看红釉——不错,夏琦公在放大镜下看到了能显示郎窑红特征的浓艳如血的牛血红和底款中一笔不苟的青花楷书。只有清三代的官窑才能烧制出如此精美的传世宝器来,夏琦公不由得暗暗惊叹。他低声说:“东西是不错,不知两位是什么意思?”

廖鸿海低声说:“夏公是行家,知道这对宝瓶的身价,不到万不得已,藏家是决不会拿出来现眼的。”

夏琦公点了下头说:“两位开个价吧。”

廖鸿海微笑着说:“夏公,这对郎窑红胆瓶在拍卖行可以拍到上百万元呢。”

“这我晓得。”

“高先生的意思是这对宝瓶是万万不能脱手的,为了应紧,他愿意以宝瓶抵押,向博雅堂拆借20万,期限为十天到半个月,还款时加2万元利息,若超过了半个月的期限,这对宝瓶就归你夏公了;若我们来还款时你交不出郎窑红胆瓶,这博雅堂也是要作抵押的。”

廖鸿海一口一声夏公,已然如老交情一般,但夏琦公记得好像没和他做过什么生意,再说这又是笔二十万元的大生意呢。正思量着如何摸清廖鸿海的底细时,夏琦公忽然想到了章宝麟。廖鸿海自己说与章宝麟极熟,只有经章宝麟证实后他才能放心。夏琦公装出身上一震,说谁来短信了,摸出手机一看说是章宝麟来的。他拨通章宝麟的手机号码,知他已平安到家,又说刚才就是廖鸿海陪朋友送来一对小瓶,廖鸿海说是你老朋友,东台路的鸿海堂你经常去的。章宝麟说是的,但那鸿海堂不大,叫堂有点过了。夏琦公说要和廖先生说话么,章宝麟说不用了,你们自己谈生意吧。

条件算是优渥的,底细也已摸清,夏琦公沉吟片刻后问:“你能代表高先生么?”

廖鸿海笑了下说:“高先生对古玩确实不懂,老总被绑架又弄得他心绪烦乱。大家都是朋友,他求我帮这个忙我也乐意帮,不过我是中人,待会签协议时还是由高峰先生签字。”

夏琦公点了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信签让廖鸿海写协议。廖鸿海写好看请夏琦公看,夏琦公读了一遍,改了几处措词,请小胡子看,小胡子自然没啥意见。廖鸿海要来复写纸,誊清时复写了三份,三人签了名后各执一份。

夏琦公看时间还来得及,让廖鸿海和小胡子在楼下等一会,自己拿着银联卡和一只纸袋出门,到富强街上招了辆出租车直奔工商银行,一口气提了十万现钞。银行看他带这么多现款不安全,特意派了一位职员护送回来。夏琦公返回博雅堂后对客人说一声稍等,上楼挪开床头柜,从保险箱里取出旅游节和民博会上赚到的十万,欣赏了一眼放在写字台上的郎窑红胆瓶,然后下楼,把钱交给小胡子。

小胡子一点是二十扎,打开黑包码好,用尼龙搭扣牢,然后拉上了拉链。

廖鸿海握着夏琦公的手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谢谢夏公了。”

小胡子也向夏琦公鞠了一躬,说:“救出了大哥,马上会来还钱赎瓶子的。”

夏琦公欲留晚饭,廖鸿海和小胡子不肯,说救人要紧,还要把五十万电汇到绑匪指定的账号上去呢。

送走了客人,夏琦公让小阳拉上卷帘门,然后叫他上楼鉴赏。小阳看了许久说:“东西是好的,但这笔生意只赚两万好像少了点,要是过了半个月不来赎就好了。”

“做生意心态要平和。”夏琦公嘴上劝导儿子,心里却高兴也是一块做生意的料。

夏琦公吃晚饭时又喝了几两回魂酒,泡了一杯浓浓的龙井,然后摸着木扶梯上楼。他搬出《中国瓷器鉴赏图典》一类的大书,戴上老花镜,拿着放大镜,在灯光下研究到深夜。在且惊且喜中,他请出玻璃龛中镶嵌着翡翠的红木如意,把龛擦拭干净后放入郎窑红胆瓶,摆到了靠着照壁的长条案的最醒目处。

第二天开市时,富强街上传开夏琦公收到了一对绝世珍品的消息。

“嘣——啪啪啪——”,临近中午,富强街上响起了鞭炮声,随后又响起了咚锵咚锵的锣鼓声和咪哩嘛啦的唢呐声,十来个披红着绿的半老徐娘当街扭着大秧歌……顺昌阁古玩店正在举行隆重的开张仪式。穿戴一新的耿老板站在屋檐下不断作揖,来宾送上礼物,耿老板接过手道一声感谢,然后交给二老板收进,接着向客人敬烟,敬的自然是最高档的软壳子红中华。街面上聚起了黑压压的人群,七宝镇上的闲人几乎都被吸引了过来。

夏琦公是最早过来的贵宾之一,耿老板不仅请他捧场,还请他和区文化局的张局长一起为顺昌阁的开业揭牌,这让他觉得很有面子。夏琦公送的礼物是他自己挥写的五言隶书联“翰墨因缘旧,烟云供养宜”。当耿老板当街打开对联时,那黄绫红宣和点画老拙的书法流光溢彩,把宾主的脸膛都映红了一片。夏琦公很欣赏耿老板的做法,开业时请文化站的秧歌队来扭上一扭,花费不是很大,气氛却搞得非常热烈。

人群骚动了一下,一辆别克车驶来,张局长准时抵达,又从车屁股里搬出一块写着“物华天宝”四个大字的横匾。耿老板收下横匾连声道谢,又请夏琦公与张局见面。

“吉时到了否?”张局问道。

耿老板抬腕看表,说:“再过一歇就是十一点十八分了。”

张局于是和夏琦公站好位,等鞭炮响到最稠密时,等秧歌扭到最热烈时,两人伸手扯下红绸,黑漆髹金的顺昌阁店招便亮了出来。接着耿老板请宾客参观店堂,两开间门面的顺昌阁虽然不能和博雅堂媲美,但进深很深,在富强街上也可算是一家大店了。

店堂里响起了劈里啪啦的掌声。原来张局看中了一柄画工极精的成扇,耿老板要相送,张局不肯,因是顺昌阁正式开业后的第一笔生意,不论标价,以八百八十八元成交,只求图个吉利讨声口彩。张局收起折扇要走,耿老板留客,说已在天香楼定好了十桌酒席,喝了酒再走,与民同乐嘛。张局说下午要出席区委书记主持的重要会议,酒喝得像红脸关公一样影响不好。

送走了张局,耿老板招呼宾客吃酒去,大家于是跟着他从南大街朝北走,过了塘桥就看到二老板在天香楼门口迎接。酒席摆在底楼,为的是让走过路过的人知晓顺昌阁开业的热闹。菜有七宝特色的红烧羊肉鱼头王等,酒自然喝七宝大曲七宝玉液香了。酒过三巡,耿老板起身说感谢各位光临,说他借七宝这块宝地开家小号混口饭吃,今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耿老板举起酒杯说敬敬大家,先干为敬,说罢一扬头颈喝干了白酒。

夏琦公坐在主桌上,因着他的辈分和在古玩界的名声,富强街上开古董铺的老板们都来敬酒。听着好话喝着佳酿,到酒席结束时,夏琦公已吃得醺醺然了。他伸手摸拐杖却没摸着,嘿嘿笑着,扶着桌面站了起来。耿老板一看已露出醉意,赶紧叫二老板扶夏琦公回去。二老板拾起拐杖,手搀夏琦公走出天香楼,到北西街的转弯处叫了辆人力车,把老先生直接拉到了博雅堂。

守着店铺的小阳说了声又吃醉了,赶紧扶父亲上楼休息。小阳下楼时看到二老板还没有走,等着敬小阳抽红中华。小阳摆摆手说不抽烟,二老板便自己点了一支。他吐了口烟说道:“街上都在传博雅堂收着了一对宝贝,能不能让兄弟开开眼界。”

“朋友暂时寄放的罢了,就在那儿。”小阳指了下照壁前的条案。

二老板踱过去,手肘支着八仙桌看了一会,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小阳问道。

二老板弹着眼珠子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呀,原来就是这两只破瓶!”

小阳看到他吃相就感到不舒服,闻到他满嘴的酒气更觉得恶心,于是加重语气说:“讲话客气点噢。”

二老板说:“吃药了吃药了,这对破瓶我在东台路上看到过,牌价标着两千块。”

店里里不知什么时候又聚起了一堆闲人。

小阳的脸色沉了下来,说:“要不是看顺昌阁今天开张,要不是看你送老先生回来,凭你这副吃相这两句话就要挑断你一条腿呢。”

二老板还有点木知木觉,旁人说夏先生已生气了,你快走吧。二老板突然明白夏小阳是对自己发恶,赶紧低下头一溜烟走了。众人看小阳面色不好,也都一哄而散。

夏琦公躺了一会,觉得酒意已退,走下楼梯问道:“刚才为何聒噪?”

小阳说:“顺昌阁的二老板送你回来后赖着不走,又夹三夹四说他在东台路上见过这对郎窑红胆瓶,牌价只标着两千块,又大呼小叫说我们吃药了。”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用不着为这等事与这种人上心的。”夏琦公哈哈一笑说。

小阳为父亲换了杯新茶。夏琦公正低头吹茶叶时,街上传来一片嘈杂声。须臾,耿老板左手提着一扎四瓶七宝玉液香,右手拖着二老板走进博雅阁。耿老板把一扎酒往八仙桌上一放,朝夏琦公鞠了一躬,说:“我这阿舅说话没轻重,竟跑到博雅堂来胡说。夏琦公,我特地来向你赔礼。”

夏琦公瞥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二老板,说:“我刚才在楼上歇着,并不了解两人怎样口角起来。”

二老板还以为夏琦公让他辩解,折转头颈说:“我不过说在东台路见过这对红瓶,我看到牌子上标着2千块。”

“又来了又来了!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夏琦公看东西的功力有多少深厚!”耿老板踢了二老板一脚,说:“你才跟我白相了几天古董,竟跑到博雅堂来卖弄,还不快向夏琦公赔礼道歉。”

二老板怔怔地看了一眼那对郎窑红胆瓶,众人以为他会撒野,不料趴到地上磕了两个响头,爬起来说:“夏琦公,是我的臭嘴巴瞎说,我向你赔礼道歉,你打我骂我好了。”

夏琦公被激灵得笑了起来:“说话做事本应随分,有许多事只能心里想想,是不能说出来的,年轻人多磨练磨练就好了。小阳,与二老板拉拉手,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叫开了省得每日碰着了不自在。”

夏小阳与他握了下手说:“刚才我脾气太急了。”

二老板也说:“不打不相识,今后我们是好朋友了。”

夏琦公吩咐道:“小阳,为客人泡茶。”

耿老板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今日开业杂事特别多,店里还有几位市里来的客人呢。夏琦公,晚上还要开几桌,你是定规要请过去喝两杯的。”

夏琦公摆摆手说:“不能再喝了,再喝这把老骨头怕吃勿消了。这酒你也带回去。”

“这酒你老留着慢慢喝,等我忙停当了再来看你老人家。”耿老板看二老板还想去看郎窑红胆瓶,气得一把拉着他就走,边走边说,“聪明透顶的丈人丈母怎会养着个戆大儿子,你还想为我闯祸呀!”

二老板被拖出门槛时嘀咕说:“介凶做啥,阿姐嫁给你了,我没有嫁给你呀。再不让我说话,叫阿姐跟侬离婚。”

博雅堂里的闲人和夏琦公父子都笑了起来。

夏琦公说:“看这二百五的样子,真叫是上海弄堂里养出来的臭脾气。”

西斜的阳光把沿街店铺的阴影一点一点拉长,富强街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博雅堂里的闲人散尽后,夏琦公觉得店堂里安静得有点不正常,竟觉得博古架上玻璃柜里的摆件都像牛眼珠一样盯着自己。他让小阳拉上卷帘门早点打烊,自己抱着郎窑红胆瓶上楼,放上写字台后拉上窗帘,开了台灯日光灯,搬出参考书放大镜重新研究起来。

夏琦公掂胆瓶的分量,读《中国瓷器鉴赏图典》里的照片和文字,看手中的实物,用手指轻叩瓷瓶听声音,拿放大镜细看釉面,研究圈足内的青花楷书“大清康熙年制”底款,似乎没有什么走作处——被二老板一搅缠,夏琦公的酒意彻底醒了,俗话讲戆人无虚言,难道这二老板讲的是真话?是自己酒水糊涂里看走了眼?看熟了图典就以为吃得准郎窑红了?自己玩过真的郎窑红么?说不定自己的虚名在外,让奸人钻空子了——想到此,夏琦公翻出通讯录,马上打通了章宝麟家里的电话,说碰到了大麻烦,请他马上过来,乘出租车来,车资由他报销。

半小时后章宝麟来到博雅堂。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夏琦公不应声,拉着他上楼,让他看写字台上的一对郎窑红胆瓶。

章宝麟看了一遍问:“这就是前几天你打电话给我时吃进的?”

夏琦公点了点头说:“还不是吃进,是廖鸿海陪朋友来押下的。今天有人讲这对郎窑红胆瓶靠不住,我要请你帮我掌掌眼了。”

“书画艺术书画史我研究得蛮深的,对瓷器也不很内行。一共拆借出去多少?”章宝麟问道。

“二十万。”夏琦公伸出两根指头说。

“我虽然不懂,但也觉得是有问题的。”章宝麟打量一眼红艳可人的胆瓶说,“按最近的后卖行情,一只康熙年间的郎窑红小器就要上百万,更何况这是完整的一对呢,器型还这么漂亮,你说要拍到多少万?那肯定是一个天价。”

“现在我想想存世的郎窑红那么少,怎么就能让我给撞上大运了?”夏琦公叹了声说,“这次恐怕是吃药了。”

“二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章宝麟想了想说,“这样,我明日陪你去见一位高人,让他帮着鉴定一下。”

“你说的高人是谁?”夏琦公抬头问道。

“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卓甫钱老先生,我联系妥当就陪你去拜访。”

招辆出租车沿苏州河东行,到上海政法学院校门口,夏琦公果然看到章宝麟等在书报亭前。夏琦公结了车资,章宝麟提起装在马夹袋里的锦盒,引他走向教工公寓。进入教授楼,两人乘电楼登上14楼,章宝麟摁了1403室的门铃。外门很快打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握住章宝麟的手连声说欢迎,章宝麟介绍这位就是钱卓甫老先生。夏琦公和钱老握了手,交换名片后被引进客厅,在橡木沙发落了座。章宝麟则熟门熟路地取来玻璃杯,为大家倒了菊花茶。夏琦公四下看看,客厅和房间均很空旷,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居中悬挂着钱老自己所书四尺横披大字“开心自在”,地上摊着大小不一的书作国画,知是来到了大书画家的工作室。

昨晚,章宝麟推荐让钱老鉴定一下,夏琦公非常乐意接受。他知道钱卓甫先生在上海书画界和收藏界的大名,但那是高高在上的学院派,他只是一个在七宝小地方玩玩古董的小老头,他对钱老并没有深入的了解。他到书店里浏览了一下,发现钱老不仅仅是一位书画家,也是一位大学者。钱老出版了大量的各类著作,仅文物鉴赏类的就有《中国书画的鉴赏与收藏》、《历代秘色瓷的流变》、《书画和文玩真假100例》,夏琦公觉得这次章宝麟指对了路子。

“夏先生的博雅堂开在七宝?”钱老看了下名片问道。

“古玩店开在七宝也住在七宝,是上海本地人。”夏琦公在七宝已然独大,但在钱老面前还显得有点局促。

“我有位叫陶丁的弟子也住在七宝,是在大学里工作的,不知夏先生认识否?”

“知道陶丁这个人,但素无往来,他在大学里当教授,我做点小生意,层次不一样的。”

“夏先生蛮会讲话的嘛。”钱老笑了笑说,“章先生讲你有一对红釉瓶吃不准,拿出来让我们一起学习吧。”

夏琦公打开锦盒,把郎窑红胆瓶放到了茶几上。

钱老把红釉瓶移到窗前的方桌上,先顺着光线看器型看釉彩,接着看器口看内胎,捧起来掂了掂分量,然后看圈足看底款,再用放大镜观察口沿有否垂流痕和粉质感。钱老放下胆瓶和放大镜,思索了一会问道:“你认为是什么年代的?”

“押下这对胆瓶的朋友说是大清康熙年御制的郎窑红,我自己研究后也认为靠得住。”夏琦公看着瓶子说。

“不同的意见怎么说?”钱老又问。

“也没有讲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假货,在东台路古董市场上见过,只值两千块。”

钱老笑了起来,说:“要更正一下说法,这对小瓶不叫胆瓶,正确的名称是清康熙红釉觯,只可惜它不是大清康熙年间的,但也不是当代的高仿,而是民国初年景德镇上的高手仿制清三代的作品,在仿品中这对红釉觯也算是少见的精品了。”

“说得好说得妙!我被‘大清康熙年制’的底款迷住了眼睛,看器身的釉面晶莹温润,既没有想它是明朝的祭红瓷,也没想它是当代的高仿,只想它应该是康熙年间的郎窑红,还没有从民国初年仿品的角度思考过呢。”夏琦公心悦诚服地点头,他觉得这就是民间收藏和学院派专家的质的差距。

章宝麟也饶有兴趣地说:“钱老,我的感受倒和夏先生相似,请你再仔细讲讲。”

“你们愿意听听?”

夏琦公和章宝麟都“嗯”了一声。

钱老喝了口菊花茶后说:“红釉瓷在瓷器大家族中属于色釉系统,主要有明朝永乐、宣德年间的祭红、嘉靖年间的矾红和清朝康熙年间的祭红、豇豆红和郎窑红等。红釉的成色原理是釉料中铜分子于氧化焰呈绿色,于还原焰始成红色。”钱老为了说明氧化铜的分子结构,他取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些环根号和普根号的组合。他回头看到夏琦公和章宝麟均眼露迷茫,马上意识到讲得太专业了,笑着把画着符号的纸揉成团丢了。钱老继续说道,“红釉瓷萌芽于北宋的钧窑,它的面世纯属偶然。钧窑的瓷工烧成窑变时发现其色青红相间,煞是可人,众多瓷器中有一二件偶然烧成全红的,更是成为钧瓷中的珍品。《清波杂志》云‘大观间有窑变,色红如朱砂,比之定州红瓷,色尤鲜明’,此说定州红瓷与窑变连类。两宋交替之际战乱频仍,中原瓷工大批南迁,明代永乐、宣德官窑红釉器皆出自景德镇,彼窑艺遥承自钧窑是可以推想的。永乐初年的祭红又称为霁红、积红和宝石红。那时虽然能烧制出奇彩炫目的红釉器,但瓷工尚不知其所以然,有的竟宣称红釉是用西洋红宝石磨成末配制,故价格极其昂贵,有千窑出一器之说。”

钱老看夏琦公和章宝麟听得津津有味,喝了口茶又说:“永乐年间能烧制的红釉技术,至嘉靖朝不知怎么就失传了,烧不出祭红改烧矾红,矾红属氧化铁呈色,较易烧制,但色彩比铜呈色的要暗许多。到清康熙四十四年至五十一年,江西巡抚郎迁极主持窑政并烧成郎窑红,佳者可以媲美明永乐的祭红器物。清人龚式在《景德镇陶歌》竹枝词中说,‘官古窑成重霁红,最难全美费良工’。霜天晴‘昼精心合,一样抟烧百不同’。此诗的意思是说铜红对窑火的感应极为敏感,窑变百不相同,故又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说。红釉因其窑变难以掌握,所以传世器物中以小件陈设瓷为主,这也是为了藏拙而已。清朝末年尽管也还烧制红釉器,但烧制工艺已很粗率,不能和清三代相比的了。就说这对红釉觯吧,其烧制工艺还算是精细的,显然出于景德镇的官窑工匠之手,流落民间近百年而器身完整如初,确实也是极其不易的。”

“只可惜玩了一辈子古董,竟还没有接触过真正的祭红郎窑红器物。”夏琦公叹了口气。

“是么?”钱老见夏琦公点了点头,于是打开博古架下层的门,取出一只红釉水盂递给夏琦公,说,“这只就是真正的大清康熙年制的郎窑红水盂,上世纪80年代初,我路过福佑路,见地摊上这只红釉水盂造型古朴釉色晶莹,自己又喜欢写写画画,于是花二百元买下,想不到还真捡了个大漏。”

夏琦公双手接过郎窑红水盂,一种温润细腻的感觉马上传遍了全身。夏琦公审视其光莹如玉而鲜明娴静的色泽,手指轻叩,侧耳听其脆若金石的振颤声,看其口沿,灯草口红白分明相互烘托,抚其圈足,红釉熔融至边沿,截然齐整,底款楷书一笔不苟,釉面如初凝之牛血,分外匀净而雅淡,对着阳光一照,色彩鲜艳且宝光四身——真宝器也!夏琦公低叹一声问道:“钱老还在用这水盂调墨洗笔?”

“以前用了几年,知其是康熙朝的郎窑红宝贝后舍不得再用了。”钱老接过水盂抚摩着。

“这郎窑红水盂的行情如何?”夏琦公问。

“春申拍卖行的顾总动员我拿出去拍掉,说可以拍到上百万元。我想钞票多了也没啥用场,东西留在身边时常玩玩才是实在的。”钱老豁达地笑笑说。

“高论,此论句句在理。”夏琦公信服地点头。

等钱老收好郎窑红水盂后,夏琦公小心问道:“钱老,你看这对仿品的市场参考价是多少?”

钱老再打量一眼红釉觯,说:“起价三千,高不过五千。”

“耽搁你这么些时间,谢谢钱老了。”夏琦公摸出一个装有两千元谢仪的信封递给章宝麟,让他交给钱老。

钱老不肯收,说:“是章先生陪你来的,章先生是我好朋友,你夏先生虽然是初次相识,今后自然也是朋友了。”

夏琦公想了想说:“我一直极欣赏钱老的法书,特别像这幅‘开心自在’,人生的高境界都概括了,就用它作润笔,请钱老一幅墨宝。”

钱老这才收了信封,请夏琦公和章宝麟入创作室,斟墨濡笔,取出一纸仿古洒金笺伸平,挥毫书写了“开心自在”四个行书大字。落了款钤了印,待墨迹收干,夏琦公折好书作再次道谢。他请钱老一同去附近的饭店吃点什么,钱老说不去了,中午休息一会,下午还要修改一部书稿。

离开教授楼,沿学院路走了一会,夏琦公看到路边一家餐馆还算整齐,便邀章宝麟进去吃饭。仅管章宝麟说仅两个人吃不了什么,菜尽量少点些,夏琦公还是让服务生推荐,点了好几样酒店的特色菜,又要了两瓶五年陈的和酒。

用米醋蘸着吃虾仁,饮和酒,看苏州河里扑扑驶过的汽轮,夏琦公耷拉着眼皮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钻进了两个无赖的套,嗳——”

“在七宝或在市里的古玩界,你结下什么冤家吗?”章宝麟问。

“我说话直,难免会得罪些人,但还不至于对我下套呀。”

“不会是小阳想当大老板,串通了地痞无赖设局赶你走?”

夏琦公想了想说:“不会吧,小阳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一直跟着我玩古董。我已经毛七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两脚一伸,博雅堂的一切还不都是他的。”

“你说到博雅堂倒提醒了我,恐怕是你的生意做得太好,引起了黑道的注意,才会想到设局骗你。”

“恐怕不是。你想黑道欢喜来直的,半夜抢钱或绑了我的人要赎金不是更直接吗?”

“这倒也是。漏洞还堵得上否?你想如何补救?”

“没法找到廖鸿海和高峰,找到其中的一个就行。冤有头债有主,我要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作为老朋友,我要提醒你,一要注意身体,二要保持冷静,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与章宝麟分手后,夏琦公步行至邻近的天山茶城,在三楼的古玩市场徘徊到所有的店铺打烊才离开,至上灯时分才回到七宝。他要避开古玩圈里认识的人,他觉得这次看走眼让一世的英名都断送了,他丢不起这张老脸。

“阿爸回来啦——”夏小阳拉起卷帘门迎候,接过马夹袋说,“先吃晚饭吧,酒菜都已摆在八仙桌上了。”

“嗯。”儿子还在店里候着,这让夏琦公感到温暖。他到后门的水斗上洗了脸,在八仙桌前坐下,小阳已为他倒了一盅七宝大曲。

“钱老先生怎么讲?”小阳在八仙桌另一端坐下,看着父亲问道。

夏琦公喝一口酒吃一筷菜,一边把钱老下的结论转述了一遍。

“既然是民国初年的仿品,只值三千五千,这两个骗子是绝对不会来还钱赎回瓶子了。”夏小阳沮丧地说。

“这倒还说不定。”夏琦公喝了一口酒后说,“据章先生分析,这两个阿诈里骗到二十万后可能还会回来,协议里写着他们还钱时如果交不出郎窑红胆瓶,就要以博雅堂作抵押。看到博雅堂蛮成气候,说不定还会来诈上一诈。”

“这两个骗子真是吃豹子胆了,如果被我撞着——”夏小阳恨恨地搓了搓巴掌。

“小阳,你以前见过这两个人吗?你要老实讲。”夏琦公看着儿子问道。

“阿爸,你不是怀疑我与骗子串通了设局吧?这两个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夏小阳霍地站起身说,“我的经营理念虽然与阿爸的有所不同,但我绝对不会和下三滥的人混到一起。老实讲,欺蒙拐骗的人根本不在我眼里呢。”

“这样就好,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站得稳行得正。从今往后我逐渐后退,博雅堂让你当家,但是,”夏琦公沉着地说,“我先要把这件事了了。”

“阿爸有何打算?”

“先要找到这两个人。那个说客邦话的高峰说不准离开了上海,但廖鸿海是本地人,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想办法寻到这个人,寻到他的店,寻到他的家。”

“我年轻脚头健,我去寻找。”

夏琦公想了想说:“你坐镇店堂,我去寻人。明天用你的数码相机拍红釉瓶的照片,我带着照片去寻访。红釉瓶仍然供在店里,要做得不露声色,对外讲我生病了,一个客也不见,一样东西也不看。”

“这样也好,只要两个阿无卵在富强街上一露面,我也有力气捉人。”

夏琦公戴一副茶色镜,拎着黑包离开了博雅堂。他沿七莘路朝北走,到万科城市花园乘911路双层巴士,买了张五元的车票,坐上二层前排,听任巴士慢吞吞前行。他在龙门路站下了车,沿淮海路往回走了几步就拐到了南北向的东台路上。夏琦公沿东台路往南,过了复兴中路,才看到马路边摆放着的货亭和交错坐落于其他店铺之间的古玩店。时间尚早,老弄堂里还有瞌睡未醒的人穿着内衣在倒痰盂,有的人斜挎背包或推着自行车匆匆离去。点心摊飘来诱人的香味,夏琦公上前买了一只老虎脚爪和一碗咸豆浆,坐到上街沿的圆塑料凳上吃,味道却感到大不如以前的。

吃完早点,夏琦公用餐巾纸擦了手指和嘴巴,拎着黑包继续往南走。到建国中路看南边已无商铺,于是折向北,把东台路上有古董店铺的一段又走了一遍。他掏出廖鸿海给的名片悄悄看了下,强记了58号门牌,虽然不抱太大的希望,却仍然在街沿上一家一家看过去。夏琦公意外一喜,他看到了58号,而且还是一家古董店。他踱近了偷着看,门面早已漆过,描着“三宝斋”三个电脑体隶书,但干活的拆烂污,底色里还能看出鸿海堂三个字的残迹。咣啷一声,卷帘门拉起来一半,一个趿着拖鞋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钻出来,叭哒叭哒走到点心摊前买了两个麻将。夏琦公看他好像是廖鸿海好像又不是,于是退远点观察。

太阳慢慢地照到了街心,有灰头土脸的汉子拉着滑轮包到上街沿占据一块地方,摊开旧报,然后把大箱包里的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那些古董似乎很旧,似乎刚从坟墓里盗挖出来,但夏琦公瞄也懒得一瞄,不是说十有八九而是百分之一百是假的,象牙小佛像是用骨粉压制的,旧铜器是用强盐酸腐蚀的,烂污糟糟的古画更是用希奇古怪的秘法炮制的——人嘛,混口饭吃而已,夏琦公感叹了一声。

古董铺的卷帘门一家接一家卷了起来,到上午十点,东台路古董街才真正地热闹过来。夏琦公已熟悉了店铺的分布,现在他就在留有鸿海堂三个字残迹的58号古董店附近转悠,看瓷器玉器骨器铜器木器,有红釉的或类似红釉的瓷器便多看一会,弄得老板们十分热情。他终于看到三宝斋也拉起了卷帘门,那五十来岁的男子换了件西服,站在店门口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店主确实不是廖鸿海。

夏琦公走向三宝斋,穿西服的店主朝旁边闪了下,待他走进店堂后也跟了进来。墙上挂着一幅无款的寿翁图,看笔墨技法和灰暗的画心,可以感知是件晚清或民国年间的作品。两边悬着于佑仁的草书联“丈夫志四海,古人惜寸阴”。中堂下也摆着长案、八仙桌和双椅,因只有一开间宽,如此摆法显得十分逼仄。他很快洞悉了三宝堂的含义,墙上、博古架上和玻璃柜里的陈设以钟表、玉器和瓷器为主。夏琦公看到博古架上有红釉瓷器,便走上前观察。

“老先生是玩单色釉瓷器的?”店主从身后问道。

“也不是专门玩,看到好就多看一眼而已。”夏琦公一转身,店主就递上一纸名片。他看了名片说,“喔,是黄老板了。”

“瞎混混罢了。”黄老板请夏琦公坐上硬木靠椅,泡了杯茶,从博古架取来红釉笔筒递给夏琦公,说,“对勿懂的人可以瞎讲是清三代的祭红、豇豆红或郎窑红,但你老先生一看是懂行的人,对内行是不可以瞎讲的,这只笔筒是民国初年景德镇的仿品。”

夏琦公接过笔筒掂分量,看釉色,看口沿和内胎,翻过手又看圈足和底款,马上得出这笔筒和他收进的红釉觯属于同一窑口的产品。

“虽说是仿品,但也是大内高手仿的。你看这器型拉得多正作,釉料上得多均匀,窑变后的色彩多鲜艳!用放大镜看,那隐隐约约的纹路像牛毛,色泽又像血一样,故这件单色釉又叫牛血红。”黄老板从旁指点一番后又感叹说,“现在一般的瓷工是做不出来了。”

“像这只笔筒要几钿?”夏琦公问。

“一口价五千块,少一钿就舍不得出手了。”

“不瞒黄老板,我也是开古董店的。”夏琦公掏出一张名片递上。

黄老板看了名片说:“喔,是夏先生呀,久仰久仰。”

夏琦公听了心头一热,以为黄老板知道自己的名头,后一看仅是客套而已,于是笑笑,摸出照片说:“我在帮朋友淘一对这样的红釉小瓶。”

黄老板接过照片用放大镜看了一会,抬头说:“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对红釉胆瓶,噢——我想起来了,在我盘下这间店铺时,原先鸿海堂的廖先生有这样一对红釉胆瓶。”

夏琦公闻言一喜,说:“喔唷,找对地方哉,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廖先生?”

“我盘下店铺已有一年,不知老的手机号还灵不灵。”黄老板翻出老名片试打了下,“服务台说这个号码已停机了。”

“掏我淘红釉瓶的朋友也托得急,好像要带到外国去,不知你有廖先生的家庭地址否?”

“你晓得的,玩古董的一般不肯告诉人家家庭地址,我般店也是市场办介绍的。”

“市场办大概有业主的登记吧?”

“我是登记过的,廖先生登记过否我就不知道了。”

夏琦公谢过黄老板,沿他指引的路走,在一条弄堂口果然看到了东台路市场管理办公室。走进狭窄的披屋,夏琦公递上廖鸿海的名片,问两个剥柚子吃的管理员有这位廖先生的家庭地址吗,他要向他买几样东西。女的放下吃了一半的柚子问到底要买什么东西?夏琦公只得掏出照片说要买这两只红釉觯。

女管理员瞥了夏琦公一眼说:“不是买,是来讨板账的吧?”

夏琦公的脸红了一红说是。

管理员说:“这位姓廖的在东台路开店的时间不长,不知怎的,倒专门喜欢用这种红瓶子蒙人,吵到市场办来的人也有好几拨了,在店里吵的不知有多少呢。姓廖的实在没脸在东台路再混下去,去年年初把店盘给了人家。接盘的黄老板人倒老实,虽然也卖红釉瓶,至今还没有人来市场办反映过什么。”

“我不是要市场买解决什么,我只想打听到姓廖的住在哪儿。”

“老先生,上了他的当只能自认倒霉。这种人滑头得很,他没有留下地址,就是留了地址也肯定是假的。”

“最近他在东台路露过脸否?”

“来过吗?”女的问仍在吃柚子的男的。

男的想了想说:“听汇古斋的龙头说前几日看到过廖鸿海,好像很有钱的样子,是在东台路看到的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就不太清楚了。”

“谁碰着姓廖的谁就倒霉。”女的嘀咕了一句,又对夏琦公说,“骗的数额大么?数额小自认倒霉,数额大就报警去。市场办可不管这档子烂事的。”

夏琦公道一声谢,离开市场办后到一家饮食店吃了三两生煎,然后重新踱到三宝斋对面,隐在梧桐树后观察。

四个小时过去后,东台路上淘宝的人逐渐稀少。一群学生放学归来,弄堂里响起了童稚的欢笑和闷声闷气的踢皮球声。下班的人回来,一条街上响起了乒乒乓乓的锅铲声,鼻孔里不时可以闻到红烧排骨或糖醋黄鱼的香味。

屋宇的阴影越拉越长。灰头土脸的汉子收起假古董,用旧报纸包着塞进箱包,拉着咕噜咕噜离去。货亭老板们哗啦啦拉上卷帘门,咣当一声上了锁,也一个接一个离去。夏琦公看看今日已无可斩获,拎着黑包打道回府。

从陆家嘴站下车,钻出地铁站后令夏琦公感到一阵惶惑,他自忖是个老上海,但看着宽阔的马路和稀奇古怪的标牌,觉得恍如置身外国,茫然不知如何才能在一片树林一般的高楼间找到东方大厦。夏琦公定定神,看了看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据此判断了自己的方位,但他吃不准东方大厦是哪一幢高楼。他看到有人扬手招车,于是也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他说去东方大厦,司机开车就跑,拐个弯说到了。夏琦公付十元起步费时心里有点隐痛,早知这么近,自己横竖摸得到的,他有的是时间。

找到了东方大厦,夏琦公觉得安心许多。他看了一会门庭,时间还早,没什么人进出,保安还懒洋洋地站在旋转门里看着街景。夏琦公感到肚皮饿,但陆家嘴的世纪大道不像他熟悉的七宝富强街,两头都看不到一处卖早点的。他退到路口问交通协管员,往东走到崂山路上,才闻到了老百姓的生活气息,才吃到了他喜欢的生煎馒头和咸豆浆。

夏琦公回到东方大厦时时间还很早,但已经有人出入旋转门了。他走进门庭时被保安拦下盘问,他说找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保安才挥手放行。夏琦公走到大堂一边的铭牌栏寻找,看到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在18层,才放心地坐到大堂的沙发上歇歇脚。

从八点半开始陆续有人上班,六辆电梯都挤得满满泼泼,到九点以后人流才疏稀下来。夏琦公乘电梯来到18层,顺走廊兜了一圈,看到两扇明亮的玻璃门里,照壁上镶嵌着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一排行书铜字。夏琦公推门走了进去,前台接待员站起身,用悦耳的普通话问:“先生,您找谁?”

“找贵公司的总经理。”

“请问先生什么事,有预约吗?”

“是业务上的事,但没有预约。”

“对不起先生,总经理上午有工作会议,不接待客人。”

“我可以等待。”夏琦公想了想说,“总经理忙,找高峰也行。”

“高峰是谁?”接待员问。

夏琦公掏出印有高峰名字的名片。

接待员看了名片,走进去问了别人,出来说:“这个人以前在我们公司干过,早不知到哪去了。”

“他最近回来过吗?”

“据我所知好像没有。”

夏琦公听接待员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于是决定等待。他退回楼厅,从窗口眺望黄浦江景色,看累了坐上钢折椅等待。

有人走出电梯,消失在走廊的转弯处。有人出来上厕所,又甩着湿手在过道里抽烟。

夏琦公盯着明亮的玻璃门。总经理在召开业务会议,说他在北方被人绑架纯粹就是鬼话。他打探到高峰确实在这儿干过时眼前浮现了一丝希望。他相信人的吹牛都基于自己的经历,高峰在这儿干过,所以在名片上印上新东方公司,因为他知道新东方的名气和业务范围,知道可以利用新东方的名气迷惑人。这种人发财后大都会回一趟老单位炫耀,夏琦公等待的就是这种时机。

接待员从玻璃门后探视了一下。稍过一会,一位微胖的四十来岁的人出来吸烟。夏琦公感到此人很留意地看了他几眼,原以为会搭话,不料中年人吸完烟又返回了玻璃门内。夏琦公凭他的阅历感知此人就是新东方的老总。

楼厅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了十二点,不少人拥进电梯,夏琦公想他们是用午餐去了。一辆不锈钢餐车推出电梯,两个穿白褂子的人敲了下车帮,马上有人从各处出来取盒饭,没一会,楼厅里飘满了饭菜香味。夏琦公也感到肚子饿,在他吃不准是向餐车买饭还是下楼去吃饭时,前台接待员出来说老总可以接待他了。夏琦公原本不抱奢望,现在忽然说要接见他了,倒不知这位老总是何意思。夏琦公随接待员穿过一个个办公单元,走进挂有总经理标牌的房间,他发现果然是那位着意看他的中年人。

“请问老先生贵姓?怎么称呼?”中年人问道。

“免贵姓夏。”夏琦公递上一张名片说。

中年人看了名片说:“夏姓在中国可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喔,夏先生是做古董生意的。”

“小店开在七宝,打发日子罢了。”夏琦公微笑说,“请教老总尊姓大名。”

中年人递上一张名片,夏琦公一看总经理姓李。

“听说七宝修复得很好,可是一直忙着,还没有去过,真是可惜了。”李总低叹一声,看着夏琦公问,“听说你在打听高峰这个人?是为了买卖上的事?”

夏琦公点了点头说:“这位高峰前几天以李总在北方被人绑架为由和我做了笔生电。”

“喔,果然是这么回事。我们边吃边谈好么?”李总见夏琦公点了头,于是吩咐端两份盒饭进来。

李总请夏琦公坐上沙发,在茶几上打开了饭盒,夏琦公于是把高峰怎么与人合谋做局骗他二十万元的经过讲了一遍,又取出了红釉觯的照片。李总看了照片,起身从大橱抽屉里取出一只红釉荸荠瓶,苦笑笑说:“他以十万元卖给我这只红釉瓶,说是大清康熙朝的,不过用的是母亲患了癌症要开大刀的理由。后来我请人鉴定,什么狗屁大清康熙的,不过是一只高仿的假古董罢了。”

夏琦公吃了一惊,想不到碰上了同样的受害者,诱饵居然也是红釉瓶。他问道:“这高峰的搭档是否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上海人?”

“是的。我在江湖上混了多年,自以为练得刀枪不入了,想不到听了一番花言巧语,竟被他们迷惑住了。”李总感叹地说。

“李总,这高峰以前在贵公司是做什么的?”夏琦公问道。

“高峰以前是做平面设计的,很有创意,为公司拉来不少广告客户。”李总惋惜地说,“收入达到每月五位数后,高峰不知怎么吸上了白粉,从此每况愈下,先是不来上班,后来又辞职,现在竟沦落成为骗子。”

“他在公司留有地址么?”夏琦公又问。

“这种人居无定所,留下的地址也靠不住。”李总又苦笑笑说,“我知道红釉瓶是假古董后曾按他留下的地址去找过,可房东说早搬走了。”

夏琦公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章宝麟打来,说有重要的事情通报商量,叫夏琦公快回七宝。

夏琦公返回富强街时,章宝麟坐在博雅堂里饮茶,夏小阳正陪着他讲话。

“调查得怎样?有点眉目否?”章宝麟握住夏琦公的手问道。

“人是访着了,但鬼影子没见着一个。”夏琦公说,“你打来手机时,我正好在新东方文化传播公司。高峰曾在那儿干过,辞职后与廖鸿海设局,也以十万元卖给新东方的老板一只红釉荸荠瓶,说是大清康熙年间的祭红器。”

“专门用红釉瓶骗人,这说明廖鸿海曾经吃过红釉瓶的亏,吃亏以后下力气弄通了祭红豇豆红郎窑红等等的红釉瓷,但他不走专家路线而沦为骗子,真是作孽!”章宝麟问道,“事发至今有十来天了吧?”

“到今日已十一天了。”夏小阳从旁说道。

“说十日来赎显然已不可能了。到半个月的话你有何打算?”章宝麟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总归是在店里候着啰。”夏琦公无可奈何地说。

“干等不济事,要想办法把两个骗子钓出来。”章宝麟看着条案上的两只红釉瓶说。

“怎么钓?章先生快讲。”夏琦公一下吊起了精神。

“上次我们分析,两个骗子得手后恐怕还有阴谋,说不准还看上了博雅堂,不是廖鸿海这小子来七宝探明的情况,就是七宝一定有内奸或是你们的仇人,及时把旅游节上赚了钱的信息透给了他们。我们要利用骗子盯上博雅堂的心理,也来设个局让他们上当。”章宝麟笑了下说,“这主意是钱老先生出的。他知道夏公蒙受了损失,说在外云游时听人家讲过这么个故事。清朝末年,两个装成落难公子的骗子押给一位老官僚一张宋代刘松年的《秋山行旅图》,也说是为老母亲治急病筹钱,也说过十天半个月来赎还。过了期限不见有人来赎,老官僚以为捡着了便宜,约了亲朋好友到府上赏画。有明眼人指出那张画是赝品,顿时把主人的颜面都扫尽了。老官僚在床上躺了两天,到第三天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让家里会画画的塾师临了一张《秋山行旅图》,又召集亲朋好友一聚,当众烧毁了临的那张。消息果然传到了骗子耳中,他们带着银票来赎画,说拿不出画就按多少万两银子的市价作赔。老官僚交出原画拿回了银票,又把两个骗子送交了官府。钱老建议红釉瓶的事可否按此一试,说只要仿制两只一模一样的红釉觯,也装成气绝吞声的样子请古玩界的朋友们聚一聚,当众将红釉瓶打碎,把两个骗子钓出来。”

“这办法倒是值得一试,可是到哪里去仿制两只一模一样的红釉觯呢?”夏琦公皱起了眉头。

“钱老说景德镇有人专烧高仿瓷,任何朝代的任何器物都能烧得活脱一样。只是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走漏了半点风声。”

列车咣啷一声停下了,夏琦公和章宝麟随拥挤的人流走出景德镇市火车站,马上围上来一群旅行社、酒店、旅店的接客人,一些司机和几个神秘兮兮的女人。章宝麟常到外地走动,知道这些人谁都会设下陷阱,他拨开拦住去路的手,牵着夏琦公走到了车站广场上。原以为景德镇市是个小地方,在广场上放眼一望,殊料也是高楼林立,行人如织,街道一望无际。

“乘了一夜的火车,先要找个地方歇歇脚吃口茶才好。”章宝麟说。

夏琦公已几十年没出过远门,到了陌生之地,头也有点晕了。他只是附和着笑笑。

章宝麟拦了辆出租车,两人上车后吩咐司机去景德镇瓷器博物馆。本地司机拉着他们过大街钻小巷,仅一瞬眼工夫就到了。章宝麟看到博物馆的招牌后才付给司机八元车资。章宝麟先不入瓷器博物馆,他率夏琦公走进博物馆开设的茶室,点了两杯雨前毛尖和四块松糕。他陪夏琦公去盥洗间擦了把脸,然后坐上藤椅,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向服务员打听瓷器市场的方位,怎么走,晚上住哪家酒店安全,景德镇有些什么特色菜等等。服务员说景德镇尽管名气大但还是小地方,从市中心出发,不论到哪儿,出租车都不会超过十元。服务员笑着说一看就知道两位老先生是第一次来景德镇,是来淘瓷器的,说了地名酒店名菜名什么的你们也记不住,叫出租车也不贵,你们说要去哪里,出租车司机全认得路。

待喝足了茶,身子也缓过劲来。买了票入瓷器博物馆展厅,章宝麟带着夏琦公随意浏览一下远古的陶器和唐宋至元代的瓷器,仔细观赏起明清的官窑瓷器来。夏琦公的博雅堂虽然也卖旧瓷,他本人也能看瓷器,但对景德镇窑址的历史知道得并不比一般人多多少。章宝麟边看边介绍说,景德镇在南朝已有瓷业,那时称新平镇。唐代开始烧白瓷,又名昌南镇。北宋景德年间所贡白瓷得到真宗皇帝赏识,才改地名为景德镇,并由官监民制创烧出影青瓷。元代在此设浮梁瓷局,创烧出卵白色枢府瓷及釉下彩的青花和青花釉里红瓷。明代开始在景德镇设置御厂,专门烧制宫廷用瓷,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瓷土和釉料烧创了大量的青花、点彩、釉下彩、釉上彩和斗彩等许多品种。清代的康熙、雍正和乾隆被称为清三朝,三位帝王对御瓷的要求极高,官窑所烧制的青花和品种繁多的彩瓷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监窑官如臧应选、郎廷极、年希尧、唐英等督制的瓷器被称为臧窑、郎窑、年窑和唐窑等等。章宝麟说就是郎廷极的郎窑红促成了他们这次的瓷都之行。

夏琦公听了心里不大痛快,觉得章宝麟有点卖弄,但他是自己请来的陪伴,看样子也不是存心气人,夏琦公也豁牙一笑了之。他看一口明代嘉靖年间的青花龙纹大缸和旁边残瓷的照片,简直不敢相信这口完整的大器竟是由无数的碎瓷片拼接的。他绕展柜一圈看不出丝毫拼缝,于是叫宝章麟也来看,后者看了也啧啧称奇。

夏琦公悄声问道:“这么多碎瓷是怎么拼粘的?”

“绝活,绝对是绝活。”章宝麟感叹道,“碎瓷片粘成器型后怎么补色补画补釉,特别是怎样把老瓷新瓷烧成一模一样的,实在匪夷所思。”

“这种瓷器进入市场,你说它是新瓷还是旧瓷?”

“大概算是旧瓷的。拍卖行里有那么多的明清瓷器在拍卖,除了传藏有序的,那些来路不明的器物恐怕都是用官窑遗址里的碎瓷片拼出来的。”

“吓人吓人!”夏琦公摇头感叹。

章宝麟原想说这比买卖假瓷要好多了,但怕惹夏琦公伤心,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两人看罢展览,走到外面的大街上,找了家饭馆吃午饭。章宝麟边吃边问小老板路径,小老板大概嫌他们吃得寒碜,眼睛盯着电视机爱理不理。吃完饭走出饭馆,章宝麟马上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快乐的小伙子,问清是去珠山路瓷器市场的,开车就跑,很快就把夏琦公和章宝麟拉到了目的地。

夏琦公和章宝麟一走进珠山路瓷器市场的大屋顶,一股热烘烘的气浪扑面而来,街沿上屋檐下,店里店外,举目皆是琳琅满目的各类瓷器。两人东张西望时,手中闲着的店主马上出来招揽,但夏琦公和章宝麟对大宗瓷器不感兴趣,他们是在寻找卖旧瓷的和高仿瓷的。逛到下午四点多,逛得脚也迈不动了,他们还是没有访着这样的店家。章宝麟看到一位老者面目还算慈善,于是敬了根香烟和他攀谈。老者听章宝麟叙说,又看了夏琦公带着的一只红釉觯,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说他们找错地方了,这儿是日用瓷和陈设瓷的批发市场,卖的都是新货,他们要买的旧瓷或高仿瓷在珠山老街。那地方不远,沿街都是什么斋什么堂的,从大门出去走三条横马路就到了。

章宝麟和夏琦公谢过老者,按他的指点走去。总归是人生地不熟的,两人还是绕了个圈走了不少冤枉路。待找到珠山老街时天已擦黑,店铺均已上了排门板或拉上了卷帘门,有的连灯也熄了。章宝麟陪着夏琦公一家家店号看过去,只能看看店招,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章宝麟一边埋怨内地人观念陈旧,都到21世纪了怎么还不开夜市,一边就在老街附近找了家宾馆开了房间。

人在他乡,又奔走一宿,夏琦公和章宝麟在宾馆附近的酒店里点了几个菜,两人只喝了一瓶黄酒。回到宾馆后章宝麟试了下说有热水,夏琦公便先洗浴。当他从卫生间出来后刚躺到床上,房门轻叩了几声。章宝麟趿着拖鞋去开门,在门边与人喁喁低语。夏琦公以为章宝麟在他乡遇到了故人,叫他进来说话。章宝麟笑嘻嘻回来,身后跟着个脸上擦着粉的妖冶女人。夏琦公明白这就是所谓的“鸡”了。

“她一定要进来,我也没的办法。”章宝麟笑着说。

“谁先来?”女人问道,一屁股坐到了夏琦公的床上,手也不老实地伸到了毛毯下面。

“开什么玩笑,我都这么大年龄了。”夏琦公扭头看着电视机。

“老什么呀大哥,本小姐保证让你年轻一次。”女人吃吃地笑着。

夏琦公伸手推女人,女人却不肯走,他于是卷紧了毛毯。

“我们还是另找地方吧。”章宝麟招招手说。

“这么麻烦干吗,他大哥什么没见过呀,就在这床上做吧。”女人说着脱去衣裙,手掌托着双乳说,“大哥你看多丰满呀,你还不快点。”

章宝麟的脸膛红了起来,手指哆哆嗦嗦解衣扣时,女人嫌他太慢,上前像煺鸡毛一般三下二下就把他剥个精光。女人抱着章宝麟钻进被窝,像块肉一样贴在他身上蠕动,嘴里发出嘎吧嘎吧的声响,也不知在亲些什么。捣弄了一会,章宝麟马上进入了状态,他亢奋地翻身上马,在毛毯下使劲拱动,女人装出欢快的样子哼哈起来,突然,满头大汗的章宝麟安静下来,女人一推,章宝麟喘着气滚到床边。女人爬起身去卫生间冲澡,回来一边穿衣一边讨钱。章宝麟支起身给了她一百元,女人嫌少,还要他再添点。

“不是说好一百元的么。”章宝麟嘀咕道。

“谁料大哥还这般威猛,多少加点吧。”女人吃吃地笑着。

章宝麟又掏出五十元。女人收起钞票,抓起桌上的电话问隔壁房间小姐要否,客人说要,女人便急匆匆离去,房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章宝麟起身洗了澡,笑嘻嘻说:“一百五十块做一趟是不算贵的,到底年轻,和家里做的味道是两样的。”他见夏琦公不吱声,自己解嘲说,“和老婆已十几年没做了,难得出来一次,放松放松而已。夏公要是年轻几岁,保不定比我还疯呢。”

夏琦公不置可否地用鼻孔哼了一哼。

第二天上午,章宝麟神情愉快地陪夏琦公逛珠山老街,一家家挨着看古玩店,在一家专做高仿瓷的店铺要求做一对一模一样的红釉觯。

店主看了夏琦公带着的样品,感叹地说:“前人仿得是好,现在未必能仿出这么精致的红釉瓷来。不知客人什么时候要货?”

章宝麟说:“马上就要,最好明后天就能交”

“开玩笑了,和泥拉坯阴干上釉烧制要多少天,还不能保证一次成功呢。”店主说,“问句不当问的话,两位客人要仿烧这红釉觯派何用场?”

章宝麟见他态度真诚,和夏琦公交换了一下眼色,于是把故事讲了一遍。

“专门仿烧一对红釉器起码得上万块,我看不值当。”店主沉吟片刻后说,“按兄弟的愚意,这红釉觯是高仿还是一般的器物其实并无大碍,花几百元买一对差不多的,敲打时动作麻利些就成了。”

夏琦公听了恍然大悟。他谢过店主,就在店里买了一对外型差不多的红釉胆瓶。

“夏兄光临,欢迎欢迎!”当夏小阳夹着牛皮纸文件袋一脚跨进顺昌阁时,二老板笑嘻嘻迎上来招呼。

“耿老板人不在?”夏小阳在店堂里看了下说。

“耿兄被朋友请出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一样的。”二老板倒了茶又要敬烟。

夏小阳摆摆手说不抽烟,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二老板,说:“晚上家父在七宝老饭店请客,请耿老板和二老板大驾光临。”

“不年不节的,夏公为啥请客呀?”二老板有点不解。

“我只管送帖子请人,你只管到饭店吃酒吃肉,老先生的事懒得去管。”夏小阳笑笑说。

“讲得对极。”二老板抽出请柬看,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觉得很有面子,拍着胸膛说,“夏兄放心,我姐夫过一会就回来,晚上我们一定去吃酒。”

富强街上十来家古玩店的请帖已发完。夏小阳走到西街,给没有店招瞎卖杂件的彭老板下帖,走过康乐桥,给张充仁纪念馆的姚馆长下帖,又给北西街上几家古玩铺的老板下了帖。当他返回博雅堂时,夏琦公正等着回音,听儿子讲大家都答应准时出席时,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夏琦公扳着指头算了一下,富强街上的同行请两桌,市里新闻界收藏界的朋友请一桌,七宝镇和闵行区的头头脑脑请一桌,四桌酒席的客人都已落实。

约定半个月的赎物期已过去了三天,夏琦公和章宝麟从景德镇买了两只红釉胆瓶回来也已有一周,廖鸿海与高峰并没有现身。夏琦公有点担心,这钱老先生建议并由他实施的砸瓶钓人的计谋不知有效否,如果骗子还是不现身,他觉得彻底没戏了,只能听任二十万元辛苦钱打了水漂。但夏琦公相信人的贪性,只要有利可图,有十倍的利可图,就会冒不惜杀头的危险。他廖鸿海和高峰又不是得道高人,两个专用红釉瓶骗人的小痞子罢了,这条准则一定会起作用,他也一定要演好这场独脚戏。

三点过后,往日逐渐冷清的富强街突然热闹起来。夏琦公探头一看,是章宝麟引着十来个朋友到七宝了。他们一路嘻嘻哈哈,一家一家店铺看过来,不时还大惊小怪发一声喊,惹得走过路过的人不停回头张望。最后章宝麟拍拍手把大家召到一起,随他走进了博雅堂。夏琦公起身相迎,章宝麟逐一介绍,由于人多,他只记住了钱老先生的女弟子——浦江晚报社的文艺记者吴越。夏琦公敬烟,客人大多不抽烟,他要泡茶,章宝麟也拦住说不必了,乘阳光好大家想去七宝老街逛逛。夏琦公点头,待大家在店堂里看了一遍,他于是和章宝麟一起引着市里来的朋友走出博雅堂,经过富强街转向南大街。人多气势足,夏琦公相信他陪着这么多人招摇过市,一定会给富强街上的古无界留下深刻印象。

说是引,其实客人都走在夏琦公和章宝麟的前面。南大街长约百余米,相对开设着二十来家小饭店饮食店熟食店水果店等等。闻到蒸糕的香味熟羊肉的膻味炸鱼排的鲜味和糯米汤团的甜腻味,吴越起哄说肚子饿了,每样要买点尝尝。章宝麟劝止说夏琦公备下了最有特色的七宝大菜,只有等肚子饿瘪了吃起来才更有味道。大家哈哈一笑,随夏琦公往北走到宝丰饭店,转向南西街,经过康乐桥,到船坞码头看戏台,与姚馆长打过招呼,免费参观了张充仁纪念馆,对他老人家的雕塑作品赞倾不已。从北西街转到北大街上,看店铺都是卖工艺品小商品的,大家没有兴趣再逛,说脚酸煞哉,快找家茶馆吃茶去。章宝麟问去哪一家,夏琦公引大家走进涨东街的恒霖茶楼,由着大家点各自喜欢的茶品。茶馆老板与夏琦公熟稔,虽不说免单,却上了双份茶点,让大家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客人们边喝茶边聊天,看东边淡蓝色的天幕上嵌着七宝教寺的佛塔和近景中一片原汁原味的晚清民居,樟树下咿咿呀呀摇出一条小巧的脚划船——看西边一轮斜阳慢慢没入地平线,和风糅皱的蒲汇塘上流光溢彩,弯弯的塘桥横亘南北,往来游客如皮影戏里的人物般一抽一抽的——还没有喝酒,大家竟有点醉意了,都说很有些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味道。

“阿爸、章老师,客人差不多到齐了。”夏小阳隔着雕花排窗叫道。

夏琦公挥了下手让他回去张罗,自己和章宝麟一起招呼吃茶的朋友们离座。七宝老饭店就在天香楼对面,朝西坐落于塘桥北堍,从恒霖茶楼出来走十几步就到了。底楼灯火通明,四只圆桌置于东南西北,居中摆一只红漆八仙桌,供着的物件上覆一方黄缎,但有些视觉冲击力。夏琦公一边和已落座的富强街上开古玩店的老板们打招呼,一边安排新闻界和市收藏协会的朋友们入座。这厢刚坐下,那厢区文化局的张局长和七宝镇的领导一起光临,众人起身相迎,夏琦公更是一颠一颠地跑来跑去和客人握手。区报记者不知底里,手指八仙桌问今晚展示什么宝贝,夏琦公含笑不语,张局长按记者坐下,说介心急做啥,夏先生请来各方神仙,肯定是要现一二件好宝贝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夏琦公举手示意,一队身着红缎旗袍的服务小姐端着托盘袅袅娜娜出来,将八味冷菜一一摆上席面,每桌各上一瓶五粮液、一瓶七宝玉液香和黄酒啤酒若干,让客人随意取用。夏琦公举杯说了声欢迎,请大家饮了酒随意吃菜。夏琦公为市里来的客人示范如何用生菜叶或新鲜百页包烂糟糟的热气白切羊肉蘸浓酱油吃,客人试了一下,说果然好吃。

街上了红油鱼头王,上了砂锅土鸡,上了酒香糟肉……待酒过三巡客人脸上泛出红光时,夏琦公不慌不忙站起身,向大家抱拳作揖说:“感谢各位光临今晚的酒会,感谢各位给了我夏琦公这么大的面子。看到高朋满堂,想我夏琦公为人一世结交了这么多朋友,这一辈子就没有白活。来,我诚心诚意敬大家一杯,先干为敬。”

夏琦公仰头一口喝干,众人也跟着喝了。

夏琦公看了非常满意,他吩咐服务员倒酒后继续说道:“我夏家世代行医,在七宝有些好口碑,但我呢,一世人却一事无成。大家知道我喜欢看书,看了一辈子的书却让书都烂在肚皮里了。写了一辈子的书法,只达到出出通知抄抄大字报的水平。我在七宝中学教过书,上历史课因为讲了多余的话,在文革中被斗得心灰意懒,只差寻根绳子上吊了。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换频道进入今晚的主题——”

夏琦公自己咪了一口酒,顿了下说:“也许是祖上留下的东西熏陶了我,也许我生性中就喜欢捣弄老东西,文革后期我开始收藏字画古玩,收获多多,也渐渐练出了眼力,在古玩界慢慢有了些名声。特别要感谢七宝镇的领导,把七宝修旧如旧改成旅游景点后,我把沿街三间老屋装修一下开出了博雅堂,让我有了与各方喜欢收藏的朋友交流的机会,也让我的收藏品得以上架展示。大家想一想,每日在博雅堂里点一炷檀香,拿着鸡毛掸子掸掸灰,泡一壶清茶,边喝茶边看报,有朋友送来了东西,可以在南窗下欣赏研究,顺便做几笔生意,这日子有多少惬意!”

夏琦公环视客人,清了下喉咙说:“不瞒大家,我对自己的眼力是颇以为然的,觉得老天爷没让我在别的方面有所成就,在古玩收藏这一行里就来个出人头地吧。其实并非如此,前十数日,有人送来一对红釉胆瓶,说是康熙御制的郎窑红,说急着集钱去救在北方被人绑架的大哥,愿意以低价作抵押,向我拆借二十万元,条件是到期赎还就给博雅堂两万红利,如果逾期不赎,这值上百万的红釉胆瓶就属博雅堂了。”

夏琦公走到居中的八仙桌前,伸手扯去黄绸,一对红釉瓶便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众人呀了一声,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八仙桌。

“现在看起来这一切都是鬼话,然而当时的我却被小鬼迷了心窍,一心认这是笔天上掉下来的好生意,就鬼使神差般去银行取钱,凑足二十万交给骗子,留下了这对红瓶。我看来看去是对的,大家以为我看得对也肯定是对的。但是,刚在七宝开张的顺昌阁的二老板却说是假的,在东台路古玩市场看到过,只值三五千块。”夏琦公端着酒杯走到二老板跟前,拉起他向大家亮相,说:“多好的后生呀,只有二老板讲了真话,只有二老板给了我当头棒喝,我在此要向二老板鞠躬感谢。”夏琦公退后一步,当着众人的面果真朝二老板鞠了一躬。

二老板想搀但没搀住,弄得他手忙脚乱地还礼,说折杀晚辈哉,心里却感到很有面子。

夏琦公敬了二老板一杯酒,又说:“我总结这次看走眼的教训有这么几条:第一是不可贪财,这一贪财眼睛就受到蒙蔽;第二是吃了酒不能掌眼,酒后掌眼十有八九是要看走眼的;第三是人到七十岁不能掌眼,再看东西,自家收进难免吃药,替别人看,也是对朋友不负责任。为了让我记牢教训——”夏琦公走到八仙桌前,接过夏小时递上的榔头,咣当咣当,两下就把一对红釉瓶敲了。他让夏小时把破瓶子捡进编织袋,拎到屋檐下的街沿石上砸得粉碎,说再也不让这对红瓶留在世上害人了。

众人拍手欢呼,都说只有夏琦公能做出这样的壮举。

夏琦公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说:“侠客吃了轧头会宣布封刀,书画家年高后会宣布封笔,我如今已年届古稀,我借七宝老饭店这块宝地宣布封眼,从今往后再不看东西,请各位高朋谅解。”

大家报以一阵掌声。

第二天的晚报文艺版以《收藏家怒砸红釉瓶,赝品害人何时休》为题报道了此事,区报区电视台也作了详细报道。不啻是七宝富强街上开古玩店的老板们,连东台路古玩街、龙华古玩市场和城隍庙的华宝楼,凡市收藏协会信息所能传递到的地方也都纷纷传扬夏琦公砸瓶封眼的壮举。章宝麟打电话给夏琦公,称他昨晚火候掌握得好,表演成功极了,他相信两个骗子得到了消息,定然会来博雅堂自投罗网。

“骗子来过否?”二老板一脚跨进博雅堂的门槛就问。

“还没有。”夏小阳为他泡了杯浓茶。

二老板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说:“两个骗子只要一进大门,你扑一个我扑一个,绳子一捆送派出所,倒也蛮来劲咯。”

夏小阳笑笑说:“也不能鲁莽,总之是要看老先生的眼色行事。”

大前天送走客人后,夏琦公带着夏小阳专程拜访了一趟顺昌阁。听夏琦公说想借二老板到博雅堂用三天,耿老板一口答应,只是叮咛二老板一切听夏公的吩咐,千万不可闯祸。耿老板和二老板都觉得高兴,觉得德高望重的夏琦公能屈尊来顺昌阁开口求助,说明他俩已在夏琦公的心目中有了地位,他俩在七宝富强街的古玩界算是站稳了脚跟。

二老板已居博雅堂泡了两天。早上和夏小阳一起开卷帘门,白天守着店铺,打烊后夏小阳陪他到宝丰饭店小酌一番,让二老板觉得很是受用。连着两天没事做,他觉得对不起夏琦公的好酒好菜。到第三天了,二老板摩拳擦掌,只想捉个把骗子蟊贼报答报答。

夏琦公没有呆在店堂里。他按和章宝麟设计好的方案猫在二楼的南窗下,隔着竹帘观察富强街东西两头的动静,一旦发现廖鸿海或高峰的身影,马上跺三下脚,通知楼下目标出现,全体进入戒备状态……尽管已空守到了第三天,但夏琦公坚信这条计谋一定会成功,事不过三,骗子要来一定是在今天了。

中午,夏琦公吃了小阳送上来的盒饭后,晒着暖暖的秋日,不觉头沉眼困打了个盹。待他醒来,蹑手蹑脚下到楼梯口观察,小阳流着口涎在读报,二老板虎视着店堂门口,夏琦公知在自己短暂的昏迷中并没有发生什么。泡上一壶新茶,对上壶嘴喝个够后,夏琦公觉得耳清目明,复以手肘撑着窗框,用额头顶着竹帘,双眼不时扫视着富强街的左右两端。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日光逐渐西斜,各式老建筑投下的阴影变得又细又长,游人开始陆续散去,富强街又恢复了一天中的宁静。烟杂店食品店还守着零星散客,有一二家古玩店或因失去耐心,或因老板晚上要去别处会客赴饭局,竟哗啦哗啦锁上了卷帘门。突然,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是廖鸿海和高峰!夏琦公使劲跺了三下地板。

夏琦公走下楼梯,刚在八仙桌边坐定,身着一件鳄鱼牌黑灰夹克衫的廖鸿海和穿着一身花花公子西报的高峰一前一后走进了博雅堂。

“嗬——两位好啊!”夏琦公起身相迎。

“好什么,北方的事难办极了,绑匪打一个电话换一个地方,一会儿要加码一会儿要撕票,把人都要弄出神经病来。挪后了几天,也是事出有因,还请夏琦公和夏公子多多谅解。”廖鸿海接过高峰肩上的黑包往八仙桌上一放,抱拳向大家作揖。

夏琦公注意到刚才那黑包放到桌上时声音很闷,知道里面有不少东西,但是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20万元钞票,或许包着一块砖头,或许又是两只红釉瓶……夏琦公告诫自己不得心急,要弄清两人的意图后再采取相应对策——他扭头吩咐:“小阳,为廖老板和高先生泡茶。”

廖鸿海向大家敬烟,夏家父子不抽,只有二老板受了一支。廖鸿海燃起香烟吸了一口,看着二老板问:“这位兄弟面生得很,是客人呢还是店里的?”

夏琦公说:“我觉得脚头不大灵活,是博雅堂新请的伙计。”

廖鸿海笑嘻嘻说:“人到精神得很哪。”

说着话时,夏小阳端上茶来。夏琦公做了个请的姿势。

廖鸿海吹着热气喝茶,待续上开水,他刚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位客人,只得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乜斜着眼睛继续喝茶。

客人笑嘻嘻地看了大家一眼,转过身欣赏墙上的字画,看博古架上的瓷器,看玻璃柜中的玉器,又看了许久杂件柜,相中一锭大清道光御制款的旧墨,与小阳谈妥价钱,摸出两百元,包起墨锭走了。

“看看斯文得很,也不过是一只空心冲头而已。”廖鸿海吃吃地笑道,“怎么不用脑子想想,道光朝距今年多少年了,两百元还能买这么一大锭旧墨!”

“两百块毕竟还是一笔小钱,小青年也是买着玩玩的。”夏琦公说。

大门口和窗台上慢慢聚起了一堆人,几个好奇心重的还走进了店堂。

廖鸿海对夏琦公说:“人多了说话不方便,还不如把卷帘门拉起来吧。”

夏琦公一看都是富强街上的熟人,笑了笑说:“我的店关得晚,大家没事了喜欢到博雅堂来谈山海经,现在不好拉卷帘门,这要坏本店规矩的。”

“人多眼杂,我怕吵呀。”廖鸿海吐了口烟问高峰,“高总,可以开始了吗?”

高峰还是眼光发直,脸色苍白,神情涣散地点了点头。

廖鸿海摸出协议书放到桌上,说:“夏公,拖了几天,利息按比例算给你,请把郎窑红胆瓶拿出来吧。”

“我要看看你们的钱带来了否。”夏琦公看着黑包说。

廖鸿海与高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站起身,吱地一声拉开拉链,让他看满包的百元大钞。夏琦公叫小阳点一下,廖鸿海摁住黑包不让数,说道:“我已亮了钱,你现在可以亮郎窑红胆瓶了。”夏琦公摸索着找手杖时,廖鸿海以为他胆怯,从黑包的夹层里抽出一份浦江晚报,拍到八仙桌上说,“这个怒砸红釉瓶的收藏家就是你夏琦公吧。现在我们把钱带来了,你却把郎窑红敲掉了,你说怎么办吧。”

“那两只红釉瓶真的是郎窑红?”夏琦公眯起双眼反问。

“当然是景德镇官窑的大清康熙御制的郎窑红啰,权威部门下过鉴定结论的。”廖鸿海得意地说。

“有人讲是假的,我一气之下才把瓶子敲掉了。”夏琦公叹了口气说。

“夏琦公,你这祸闯大了。协议上是怎么写的?估价一百万元,你知道北京嘉德拍卖行最近的秋拍行情么?”廖鸿海从黑包底下抽出一本拍品图录,翻到那一页说,“你看,品相造型还没高总那对好的都拍到了两百万元。”

“收藏家们都疯了。”夏琦公低语道。

“疯不疯我们不管,我们只要自己的那对郎窑红胆瓶,我们只求来个银货两讫。”廖鸿海瞥了一眼协议说,“北京嘉德拍到两百万我们也不管,我们只要当初的估价一百万,现钞拿不出,就按协议写明的以博雅堂作抵押。夏琦公,我这也是没办法,你是我朋友,这边高总也是我朋友,我只不过是个中人而已。你把房产证拿出来吧。”

“我不是还没有点过钞票吗。”夏琦公说。

“钱已给你看过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廖鸿海拉起拉链,并把包竖起来捏在手里。

“先小人后君子。”夏琦公说着,目光不知怎地就与二老板对上了,二老板以为夏琦公发了调头,飞身上前,猛地一扑就把廖鸿海摁在硬木沙发上。夏小阳一愣怔,也以为父亲发了指令,也是一扑就扑倒了高峰。众人还要上,夏琦公看已掌握了局面,连忙叫大家住手。

廖鸿海痛得直哼哼,挣扎着侧首问道:“夏琦公,你下手这么恶是啥意思?”

“啥意思要问你们。拿两只假瓶来骗人,现在还要套我的博雅堂!”夏琦公恨恨地说。

廖鸿海又哼道:“假不假不管,我们带来了钱,你只要还我们原来的胆瓶就是了。”

夏琦公叫小阳数钱,小阳叫旁人摁住高峰,到八仙桌上打开黑包,数了一下只有十二札小阳把点钞机搬到八仙桌上插上电源,每札点了一下,百元大钞倒全是真的。

“还有十万呢?”夏小阳踢了廖鸿海一脚。

廖鸿海哼了一哼说:“谁会带介多现钞啦,还有的在卡里呀。”

夏琦公叫二老板松手,让廖鸿海和高峰坐起来,他自己走到楼梯下,从纸板箱里取来那对红釉瓶,不温不火地说:“还你一对宝贝。”

廖鸿海睁大双眼看看夏琦公,又看看红釉瓶,大惑不解地问:“瓶子不是被你当众敲掉了吗?”

“敲掉的是两只代用品,为的就是钓你们出来。你看看仔细,这两只红釉瓶是原物否?”夏琦公说。

廖鸿海挣脱二老板的手,到八仙桌上看,又从黑包里找出照片比对,最后点了点头。

“卡拿出来吧,到银行取钞票去。”夏琦公摊开手说。

廖鸿海看了看街上说:“今日太晚了,银行已经打烊,只好等明天再取钱了。”

二老板从旁说:“这两个人靠不住,拖一夜说不定又要生出鬼事来。夏琦公,我看不能放人,要过夜的话送他们到警署去关一夜。”

“只要银货两讫,他们还是博雅堂的客户,也不能对他们太过了。”夏琦公笑笑说:“时间还来得及,七宝工行的杨所长与我相熟,我马上打电话关照等一下,也让行里备足十万现钞。”

夏琦公打通电话,让小阳和二老板陪廖鸿海去银行取钱,其余的人仍留在博雅堂里守着。众人正说这廖鸿海自作自受自取其辱时,高峰忽然哈欠连天,鼻涕眼泪直流,人像软壳蟹一样瘫在沙发上抽搐。众人于是说看这吃相就知道是吸毒的,而且毒瘾很深了,他这一辈子肯定是废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小阳与二老板陪廖鸿海取钱回来。夏琦公感谢大家帮忙,说生意既已做好,他请大家到天香楼喝酒。众人一齐欢呼响应。夏琦公也邀请廖鸿海和高峰一起去吃一杯,廖鸿海却红着脸说感谢感谢,搀着还在抽搐的高峰夺门而去。

暖烘烘的阳光照着街道,让人觉得惬意,让人懒洋洋地直想打盹。章宝麟陪着钱卓甫到北栅口看悬着七宝老街横匾的牌坊,看钟楼,然后顺着北大街往南走,看满街叫卖的工艺品。到了塘桥,两人住脚看风景,夸七宝一条街的整齐完整。钱老和章宝麟应七宝古镇旅游发展公司的邀请来七宝参加古镇旅游开发的研讨会,张充仁纪念馆和七宝教寺已由主办方安排了参观,两人午后出来散步,为的是要感受一点民间真实的老街氛围。

看塘桥上游人如织,钱老喜欢安静,便取道北西街,看上海书法家协会的创作基地和邻近的几家古玩店。在大收藏家眼里,这些古玩铺只是小儿科罢了。走出店铺时钱老忽然想起了夏琦公,于是问道:“那位由你陪来鉴定红釉瓶的夏先生就住在七宝,好像说他的店也开在七宝?”

章宝麟指点一下方位说:“夏琦公是祖祖辈辈的七宝人,他的博雅堂就开在南面的富强街上,是一家三开间门面蛮像样的古董店。”

“店里有好东西么?”

“这个叫我怎么说,总是自己凭眼力看啰。”

“上次吃了红釉瓶的药,后来是如何收场的?”

“夏琦公也算老江湖了,吃亏之后倒也没糊涂。他听了你的建议,叫我陪着到江西景德镇寻能人烧高仿瓷,得知烧一对高仿的红釉瓶费时又费钱,想想这对假货又没多少人看过,于是买了两只便宜的替代品,敲的效果是一样的。做戏那天,他请遍七宝玩古董的朋友,让我又请了上海新闻界和收藏界的一些朋友,敲的时候戏剧效果好极了。敲掉假瓶的第三天傍晚,那两个骗子果然来了,果然还想诈博雅堂。夏琦公不慌不忙探得底细,引他们亮了钱款,然后拿出一对红釉觯,把二十万全讨了回来。”

“我从饭桌上听到这个段子,原想让其试试,死马当活马医罢了,想不到倒还灵验。由此看来,不管什么朝代,人的贪性是一样的。”钱老来了兴趣,对章宝麟说,“走,陪我到博雅堂看看夏先生去。”

为了避开南大街上满街的游人,两人取道康乐桥,从西边逛到富强街,直接走进了博雅堂。坐在八仙桌边喝茶的夏小阳起身迎接,叫着章老师并请落座。章宝麟介绍了钱老,小阳握着钱老的手说久仰久仰,章宝麟问道:“夏先生呢?钱老是专程来七宝见他的。”

夏小阳为客人泡了茶,搓着手说:“家父已把博雅堂交给我经营了。”

“他人呢?”

“在九亭买了套房子,搬到乡下去住了。”

“倒潇洒的,躲到乡下做夏员外了。”钱老笑笑说。

章宝麟环视店内,房子没动但布局改动很大,原先环墙摆设的柜台改成居中摆放,还添了几只玻璃橱。章宝麟哈哈一笑说:“经营规模扩大了啊。”

“招了几位朋友一起做,省力点罢了。”

章宝麟注意到一个人在柜台里掸灰,看样子竟像廖鸿海,不觉吃了一惊。他走近了仔细看,果然真是廖鸿海。那沿墙一排的货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红釉瓶,显然就是夏小阳招进来经营的了。

廖鸿海早就认出了章宝麟,见他过来,住了手说:“章老师,大惊小怪做啥?从今往后我老老实实做生意总是可以的啰。”

作者简介

丁建顺,男,1955年生,上海浦东人。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丁建顺中短篇小说集》、《丁建顺书法集》、《历代笔记书事别录》(古迹整理,与洪丕谟合作)等十余种。现在供职于上海交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