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一路飙升》全文
先说一则与本文无关的逸事。
县长张家权有个习惯,每天晚上下班时喜欢捎一袋垃圾出门,顺便就扔进垃圾桶里。大年三十,张家权加班很晚,司机在楼下等他,大家都盼着回家吃团圆饭。张家权出门时,先把别人送他的一袋礼物拎着,准备带回家去。他想这几天可能不会来办公,又把一袋垃圾也拎出去了。春节期间,夫人打开袋子一看,发现里面全是垃圾,臭不可闻。妻子问他:大过年的,是谁给你送这东西?张家权大吃一惊,原来三十晚上他搞错了,把别人送他的礼物扔进了垃圾桶,却把那袋垃圾当成宝贝拎回了家。
此事传为笑谈。有人开玩笑地对他说:一县之长在除夕夜发生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张家权说:无稽之谈!
1
我是县政府秘书。我的任务,除了处理县政府平时的重要文件外,还要编辑《送阅件》。《送阅件》是上面坚决取缔文山会海之后,全县唯一的幸存者。这是个不定期的内部刊物,密级为“秘密”,专门发表内部文章,反映各方面存在的敏感问题。发送范围是县级五大班子领导参阅,同时上报市政府和市级相关部门。主编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春山,我负责具体工作。我说发什么文章,基本上就定了。主任唐春山最后审稿,一般在没有原则问题的情况下,他就签发了。我是办事的,他是把关的。我向主任负责,主任向县长负责,县长向县委负责。一级一级都叫组织,我们共同向组织负责。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千万别出乱子,别闯祸。唐春山给我多次耳提面命说,这是个敏感的内刊,哪天你要是把老天捅了个洞,本官必定将你一顿暴打!
唐主任是开玩笑。把老天捅个洞是指捅娄子,一顿暴打是指严厉批评。为了避免一顿暴打,我必须兢兢业业,不断培育和修炼我的职业嗅觉。在我对自己的评判中,我正直,我善良,我没有奴颜婢膝,我没有阳奉阴违,我能够认认真真地做事。我喜欢说真话,我喜欢任何时候都讲真话。可唐春山对我说,讲真话值得鼓励,党员不说真话谁说真话?我们的《送阅件》之所以受到欢迎,就是因为我们说了真话。可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说真话的。有选择性地说真话,是我们说真话的原则,这样的真话也才会有用处。一个国家干部,你任何时候都说真话,是傻瓜行为,那就没涵养了。涵养是什么?涵养说到底是能把真话藏起来,你能把真话装在肚子里三缄其口,能让真话在肚子里生孩子养孙子长胡子,你的涵养就慢慢有了。你听明白了没有?唐春山问我。我说我明白了。之后,唐春山从抽屉里取出一篇文章递给我说:“拿去看看,能不能用你来定,考考你说真话的能力!”
翻开文章,“何建生”三个字像三颗星星一样映入我的脑海0何建生是县广播电台的编辑记者。他文章的题目是:《中小学:危房之外的危房调查》。文章是针对去年在全县实行的清剿危房大行动而写作的。这篇文章的背景是:去年夏天雨季,本县某小学发生校舍坍塌,造成三名儿童死亡,二十多名儿童受伤的严重事故,惊动了全省。据说,教育厅厅长当时正在医院打点滴,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他流下的眼泪比输液管里的点滴还多。县长张家权和教育局长分别被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和免职处分。之后,领导们痛定思痛,迅速采取紧急措施,计划在一年时间内,用一千万元专项资金,全面清剿中小学危房。文章指出,现在这项工作大半年时间过去了,所列的在册危房都进行了全面的改造和翻修,取得了显著效果。而不在册的危房依然存在,隐患依然存在。文章列出了详细的危房清单,并附有部分照片,以证明所言不虚。文章从确保在校学生身心健康和教育事业健康发展的高度进行了阐述,分析指出,对中小学危房的出现要有预见性,由于暴雨、雷击等自然灾害的原因,加之房子总是在使用过程中不断老化,也许昨天是好房,今天就是危房。所以,危房清剿绝不是一劳永逸的事。因此,要随时出现,随时解决。一时因为经费问题解决不了的,也要采取紧急措施,以免发生坍塌现象。
我对这篇文章产生了极大兴趣,因为它说了真话,也敢说真话。我对部分文字进行处理后,作为“记者调查”栏目的特稿加上了“编者按”,写下了一段激情飞扬的按语。然后送给唐春山审阅。两天之后,唐春山把刊物签发了,对我说:“这才是敢说真话的文章。写文章的要有胆量,发表文章的更要有胆量。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吗?”
我说我知道,去年小学出事的事,县长和教育局长都受了处分。教育局长免职了,眼下县长还在风口浪尖上,他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了。所以,这篇文章对县长张家权来说,是一个善意的提醒,可以及时弥补清剿中小学危房工作中的漏洞。反过来说,如果张家权县长不这样理解,认为我们在政府的《送阅件》上发表这样的文章,会给他惹是生非,会加大他县长的工作压力。要是这样,我这个当秘书的日子难过,唐春山这个当办公室主任的日子也更难过了。这也就是说,张家权县长的态度如何决定着我们的政治命运。我们肩上扛着一定的政治风险。再反过来看,如果我们看到这篇文章而压着不发,要是张县长知道了,他认为有发表的必要怎么办?那就会说我们胆小怕事,不敢揭露问题,没有年轻干部的锐气。总之,看到这样的文章便是拿到一个烫手的山芋,左右为难。
我把我的分析对唐春山讲了,唐春山说:“你分析得很对。可是,像这种问题,早发现比晚发现好,早说比晚说好。如果我知道了不说,那才是有大问题。我们说了,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政府是敢于正确对待工作中的差错或失误的,是一个对人民负责的政府。他县长脸上也有光彩呀。所以就要发!如果有问题,我一人担当了!”
唐春山这么说,我又明白了,遇到这类棘手的事情,得挑风险最小、价值最大的那条路走。
唐春山又让我给作者打个电话,通知他一下。我回到办公室就给在电台工作的何建生打电话,告诉他,他的调查文章县政府的《送阅件》用了。之后,电话里就传出一个清晰而昂扬的声音:“哈哈,你们真敢用啊。不错不错,你们不做缩头乌龟,让人觉得政府还是有希望的!并不是见了问题就捂盖子的。”
何建生在电话里大发了一通议论,然后说:“下午,我请你和你们唐主任吃饭,我把我们局长凡尘也叫上,好吗?大家认识认识,将来我也好巴结你们这些政府官员,一回生二回熟嘛!哈哈哈哈。”
有人请吃我很开心。我明白,何建生请的是唐春山,而不是我。我只是一个陪衬而已。做陪衬的人是没有架子的,架子一般都在主要客人身上。只要唐春山去,我就去。我处理好一个文件之后,就去告诉唐春山。唐春山说,何建生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正好他老婆今天下乡了,没人做饭呢。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天气冷了,喝点酒暖暖身子也好。唐春山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被人请吃的喜悦。我知道的,对于他们这类部门领导,饭局是司空见惯的,有时也对此事表示反感。但是,有两种时候是不反感的,一是陪上级领导的时候;二是自己老婆不在,吃饭没着落的时候。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唐主任也是必然要去的。这就是:广电局的凡尘局长也要参加何建生的宴请。凡尘是唐春山的高中同学,他们是去年同时被任命为单位正职的,俩人的名字打在同一份红头文件上。在政治生命上,他们属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何建生的出现先声夺人。他是大声哼着《郎在对门唱山歌》进门的。何建生穿着宽厚的大衣,进门时卷进来一股凉风,而屋子里的暖气却倒灌了出去。在他进门之前,我和唐春山已经提前到达他指定的餐厅包房了。何建生见我们已经入座,顿时眉开眼笑,几步跨进来,一把抓住唐春山,另一只手抓住我,咧嘴笑道:“一看我就知道,肚子大的是唐主任,没有肚子的是丁秘书!”
我说:“我怎么就成了没有肚子的人了?连肚子都没了,我还算人吗?”
何建生连忙说:“不是不是。我表达不准确,我是说你肚子不大。”
我仔细审视着何建生,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帅气。大约有一米八几的个子,浑身上下都非常结实。去掉大衣之后,身子并不显得单薄,而是更显魁梧和精干了。像我这种身板单薄的人,在他面前就有点自惭形秽了。我感觉有一股来自他体魄的热浪向我袭来,气势逼人。他脸孔的面积很大,给人一种扩张的感觉,好像多占了其他部位的面积。依我对一个人表面的评判,何建生这种人,天生一副官相。块头在那儿,气势在那儿。这样的人往那儿一坐,就有一副管理者的姿态,适合于坐镇指挥。旧时的山大王和恶霸地主,大都属于他这种长相的人。
2
何建生说:“凡局长一会儿就来了,我还叫了电视台的一个美女主持人,姜萌萌。”
“就是那个新闻主播?”我问。
何建生说:“是的。”
唐春山滑稽地笑了笑,说:“来个美女,酒都要喝得多些。”
何建生说:“看来,美女是道下酒的好菜呀!”
何建生话音刚落,广电局长凡尘和新闻主播姜萌萌就进了屋。这两个人我们都认识的,只是我跟他们没有深交。走在前面的是姜萌萌,五官轮廓清晰,脸部的每一个零件都长成了美女的样子,绝对是让男人热血贲张的那种。一袭深红的大衣,更是火辣辣的。姜萌萌是学中文的,当初是中学语文教师。平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县里成立有线电视台时,她就作为播音员调进了广电局。第二年,刚刚跟她结婚两年的丈夫就因车祸去世了,一直单身过着。因为自己条件好,广电局又是比较实惠的单位,姜萌萌虽说不是播音的科班出身,但她善于钻研,她的播音水平提高很快。可别看一个小小的县级电视台,也没有自己的专门频道,只能插播在规定的中央台的频道里,每天的节目也有严格控制,但因为说的是县上的事,老百姓还偏偏喜欢看。一开播就保持着较高的收视率。后来节目质量慢慢提高了,容量慢慢扩大了,关注本县节目的观众也多了。县有线台的播音员就没有评职称的资格,姜萌萌的职称是作为特殊情况,纳入省台播音员评定的。她在本县人气旺盛,观众看新闻是一个方面,看姜萌萌也是一个原因。姜萌萌端庄大方,兰质蕙心,她的出现给县城的人增添了许多自信,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姜萌萌是他们看过的电视主持人中最漂亮的,比省台的漂亮,比央视的漂亮,而且是“绿色无污染”的。她顺理成章地成了全县人民心中的偶像。省广播电视厅厅长来县里检查工作,见了姜萌萌就大发感慨,说她“比省台的都好”,厅长见到的好女人多,如此夸她,那好的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所以,姜萌萌一来,就将我们的目光一网打尽,全部集中在她身上了。
唐春山很羡慕地对凡尘说:“你真幸福啊,才子才女都聚集在你那里了。”
凡尘说:“是啊,看上去妻妾成群的样子。其实一个都不是我的。”
姜萌萌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笑,也不答理他们。
何建生说:“凡局长你可别这样说,我要是个女的,第一个会喜欢你的。非把你勾引到手不可!”
凡尘对何建生说:“小何,你可别这样说,你要是个女人,一米八几的个子,只怕嫁不出去呢!你这么高,我敢要?”
“如果我是女人,就不会长这么高了。”何建生说着,拍拍旁边的姜萌萌,“长成她这样。长得让全县人民流口水!”
姜萌萌瞪他一眼,侧身打了何建生一巴掌,说:“何建生,你就没别的话说了?”
何建生就嬉皮笑脸地直乐,然后对服务员说:“快点上菜吧!”
一会儿就开始上菜了。原来是何建生弟弟的作品。他弟弟何建民是职业技术学校首届烹饪班毕业生,这一桌是他的个人主题作品展。主题是“山乡冬韵”。作品装在精美的盘子里,被服务员们托在掌心里端进来,它们在寒冷的冬天里散发着浓厚的香味和浓浓的雾气。何建生说:“请大家尝尝啊,全是我弟弟掌勺的。这些作品是创新型的,以前在本地没有这样做过。你们吃了有什么意见,请提出来,他还要进一步修改完善。今后,他就靠这些作品,出门混口饭吃。”
除了一人一个小鳖之外,没有任何山珍海味,全是本地家常菜。但由于烧法不同,材料配制不同,使这些作品显得精致可口,紧扣主题,各具特色。大家赞不绝口。一会儿,作品的创作者何建民来了,给我们一一敬酒。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何建民比他哥哥何建生要矮小得多,只有一米六几。模样也比何建生差多了。看上去不像是亲弟兄。喝酒的时候,何建生对唐春山说:“我弟弟有大专文凭,是在读技校时取得的。你们谁要是看上他了,就把他要去。不然,他过几天就带着这身手艺到外面讨生活去了!”
广电局长凡尘说:“唐主任,你可以把他弄到县政府机关食堂呀!”
凡尘突然这样说了,唐春山也不好拒绝。只好说:“行啊。只是我们那里不是经营性的,工资低,他愿意去吗?”
何建生显然是个善于抓住机遇的人,马上说:“工资低没什么,年轻人嘛,挣钱也不是唯一的目标。你唐主任要答应的话,那就一言为定。可以吗?”
唐春山说:“可以。进个工人,我还是能做主的。”
何建生对弟弟说:“你还不快给唐主任敬酒!”
何建民显出几分腼腆,开始了他的敬酒工作。敬酒从唐春山起始,再凡尘,再我,敬到姜萌萌的时候,何建民的目光盯着姜萌萌的脸就不动了,一副如醉如痴的样子。何建生发现弟弟见到漂亮女人有点失态,便叫道:“敬酒呀!愣着干什么?”何建民这才如梦初醒地敬了酒。何建生看了看姜萌萌的杯子,说:“到底是党风好转了,美女喝酒也不营私舞弊了。”
这天何建生的请客取得了两个实质性的效果:一是认识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唐春山和秘书我。认识我算不了什么,唐主任却是县里的重要人物。二是顺便解决了弟弟何建民的就业问题。据我所知,要在县政府机关食堂里安排一个厨师,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何建生偏偏就有这种能耐,没花一点求人办事的工夫,就巧妙地把弟弟安排进来了,而且在笑谈中说定就定了。
3
何建生的文章《中小学:危房之外的危房调查》是在第五天发表出来的,是当期《送阅件》中最醒目的一篇。它的影响让我们喜出望外。县长张家权在文章上方的空白处作了重要批示:“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直击了我们在清剿中小学危房工作中的薄弱环节。危房不除,师生不安。隐患不除,工作不实。请教育局速派专人调查,拿出积极稳妥的改造方案。有关情况上政府常务会进行专题研究。”
有意思的是,县委书记,常务副书记,主管教育的常务副县长都相继作了类似的批示,他们在充分肯定这篇文章的同时,把中小学危房改造工作中的漏洞提高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换句话说,何建生的文章不仅是引起了县长的重视,更是引起了县委县政府领导集团的重视。教育局长在接到《送阅件》的当天就召开了局长办公会,大家像热锅上的蚂蚁,寻找着对策和出口。
唐春山让我把文章的影响告诉给何建生本人。何建生在电话中说:“要当一个得力的记者,就必须要有得力的文章!上面重视了,我当然高兴。他们不重视,也在情理之中。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记者该做的事。”
说实话,我不喜欢听何建生说的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一听就是那种“马列主义者”的口气。广播电台有五名记者,只知道何建生是最后进去的一个,他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进来的。其他几个记者我都认识的,他们的文字水平可能都在何建生之上。有一年,因为编辑部主任采写了一篇小学教师长期调戏女生的稿子,教育局找广播局的麻烦,一直闹到县委书记那里,称不该公开报道这样的事情,编辑部主任本来是广电局副局长人选,马上就要任命了,却为这事写了检查,不仅没有提拔成,连原先的职务也免除了。杀了一只鸡,所有的猴子都胆怯了。何建生年轻气盛,而且做得高明,他并没有把他的调查在电视台播出,也没交给报纸发表,而是寄给了政府首脑机关的《送阅件》。从某种意义上讲,何建生转移了风险,让我和唐春山两个责任人承担了。因为有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与作者本人的关系就不大了。反过来看,何建生也把风险背后可能带来的正面影响提升到了最大限度,因为如果县上领导对他的调查报告予以肯定,成绩当然就是他何建生的。我想,这便是何建生聪明的地方了。
何建生火起来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都知道有个何建生了,他从一个没名气的小记者变成了个有名气的小记者。领导们不是赞赏他的文采,而是欣赏他的活力锐气和新闻嗅觉,欣赏他敢于冲着县长的面直奔而来的勇气。那些天,何建生频繁地跑到政府办公室来,在唐春山那里进进出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至于他们聊什么我不知道,但那天何建生来到我办公的秘书室小坐片刻,很诚恳地对我说:“丁秘书,我弟弟在你们这里上班了,尽管是个做饭的,也请你多多关照啊!”
我笑了笑说:“我能关照什么?他做的饭好吃,我就多吃些。”
何建生说:“呵呵,多吃就是最大的支持了!”
之后,何建生又跟其他秘书打了相似的招呼。至少有两点是可以判断出来的,第一,何建生跟他弟弟感情很深,很关心弟弟,也很看重弟弟的这份工作。第二,何建生是个很会来事的人,他知道弟弟要来政府食堂做饭了,方方面面打个招呼很重要。食堂是后勤股管的事,与秘书室无关。大家都是政府公务员,也许他们并不在乎一个做饭的,甚至有的永远不可能跟一个做饭的打交道,可何建生却把工作做得纹丝不乱、滴水不漏。当晚还摆了四桌,请秘书室和后勤股的所有干部喝了一顿酒。
于是我也就纳闷了:何建民不就是政府机关食堂一个普通的厨师吗,干吗要搞得比国家干部上任时还隆重?
可以感觉出来,何建生这小子是个人物。
4
在行政机关工作,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某人不认识的时候,即使从对面走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一旦认识了,不是常常碰到,便是经常听到关于他的各种消息。我和何建生就是这样。
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何建生在广电局居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似乎不仅仅是不受欢迎,而是人人讨厌他。我不明白,一个模样帅气的年轻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好坏也算个小记者,怎么会人人讨厌呢?人们讨厌他什么?据说是讨厌他不说人话,讨厌他自私。何建生平时说话大口大气的,一副官腔,一副“马列主义者”的样子。比如他早晨看见局里的路灯没关,他会说:“国家电力供应紧张啊,浪费不起啊!”你伸手关了不就得了,怎么一说就上升到国家电力紧张的高度了?同事跟他拉家常,说小孩不想做作业,何建生说:“你们没有好好培养孩子的人生目标啊!孩子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不就是孩子贪玩嘛,干吗扯到人生目标上了?人家就说了,清华大学一位副校长是我们这里的人,他小时候一直贪玩呢。此外,同事们还说他自私、贪小。据说他跟同事下乡采访,农民给他们玉米棒子,每人十个,大小不一,可何建生就要挑大的拿。类似的事情出现多了,大家就不喜欢了。同事们也不理解,相貌堂堂的何建生怎么会是鸡肠小肚的人呢?因此,平时在外面,谁说到何建生其人,同事们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摇头。感觉吃不消他。
何建生是结婚两年就离异的。妻子是小学教师,风传她跟小学校长有染,何建生也听到一些风声,两口子也为此发生过不少争执。有一次,妻子出外开会,何建生以为是借口跟校长幽会。何建生在头天晚上,就把妻子备好的红裤头涂上了四川辣椒粉,他想“辣辣妻子的激情”。谁知那天出门,妻子并没穿那条裤头,倒是在第三天穿着它搞观摩教学去了。那天台下坐着许多老师和学生,学校领导和教研室的领导也坐在教室里,观摩他妻子的教学情况。妻子在台上讲着讲着就感觉不对劲了,只觉得下面火辣辣地痒痒,挠也不是,不挠也不是。好不容易坚持到下课,也来不及听老师们的评议了,蹿出教室就一阵疯跑回家,进行紧急处理。她终于从红色的粉末上找到了原因,是辣椒粉。于是就来到广播局,找到当时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凡尘,愤怒声讨何建生的所作所为。凡尘就把何建生叫来核实,何建生也没有抵赖,两口子就在局长办公室大吵起来。凡尘批评何建生说:“建生啊,你知道吗,你这把辣椒粉一撒,就伤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心啊!”
不出一个月,妻子就与何建生离婚了。
何建生离婚后,就把目光盯在出车祸殁了丈夫的主播姜萌萌身上。俩人从相貌上还是相配的,可姜萌萌看不起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何建生一厢情愿地追求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进展,也不追了。接着他发现了新的动向,姜萌萌时常到局长凡尘办公室去坐坐,有时俩人还谈笑风生的。何建生发现两次就觉得暧昧了。县里的局长们找情人的不足为奇,姜萌萌是美女寡妇,凡尘是一局之长,俩人正好一对。平时,局里或局外有人请客,请了凡尘的话,何建生就要提醒他们:“光请凡局长怎么行?把姜萌萌也请上呀。”或者有人请姜萌萌吃饭,何建生便会说:“不能只请姜萌萌,凡局长也要请上呀。”至于别人问为什么,何建生不会明说,只说平时大家都是在一起的,是好同事,好朋友。他不把话说明,留下半句让别人猜测去。所以,那次何建生请我和唐春山吃饭,把凡尘叫上,自然就把姜萌萌也叫上了。他甚至在创造条件,让他们公开露面。
对于何建生的这些歪歪心思,局长凡尘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假装糊涂罢了。我在认识何建生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只是后来凡尘跟他同学唐春山说了,唐春山告诉我的。唐春山说何建生这人不地道,他的种种做法都让人费解。这下我才知道,一表人才的何建生在局里的影响并不好,从领导到同志别人对他的看法都很多的。我知道了这些事之后,对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种人,你还真说不上他究竟有多少错误,犯了哪条哪款,问题是常常弄得大家不舒服。就像怀疑自己吃进了什么脏东西,你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却总让你觉得胃有秽物,心中忐忑。
在一个单位,如果大家都不喜欢这个人,那么,这个人的形象差不多就完了。可何建生没完。你不喜欢他,他照样存在,照样每天有说有笑,照样很健康地活着,你不能把他怎么样,谁也没有权利把他赶走。整人是“文革”遗风,当然是不允许的。充其量是大家多见面少说话,要么几个好友背后议论几句,共同谴责他的种种不是。何建生又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你不理他,他要理你。你不喜欢他,你难受,你吃不消,他一点都不知道,或者是他知道了也装作一点都不知道,这就麻烦了,这就更气人了。也许你正为他的某种行为而恼怒,他却嬉皮笑脸向你走来跟你搭讪,那模样亲如兄弟,把你气得喷血,气得你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也错了。
一个欣欣向荣的单位有这么一个活宝怎么办?当然是让他走了最好。可你不能赶人家走。更重要的是,县城就这么大,不能公开说他不好。如果外面单位都知道他人不好,将来就没谁要他,那他就一辈子烂在广电局了。整个广电局的人都为他着急。甚至有人对局领导提出请求,让局里把他安排到基层广播站去。局党组书记是个从来不说闲话的人,就连他都在私下对凡尘说:县里提拔这么多人,怎么不提拔何建生啊?这话倒是提醒了凡局长。凡局长说,按说何建生还是有领导才能的,虽说是记者,可他的官腔打得比谁都好。以后向组织人事部门推荐后备干部,肯定就是他了。党组书记就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久,他们俩人就以非正规的方式,在组织部门把何建生吹捧了一番,由头就是何建生的调查文章《中小学:危房之外的危房调查》。凡尘也来了一次拔高,说看了文章标题就知道作者敢于直面现实的胆识,看了文章的内容就知道他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
而正在这个时候,何建生做了件标新立异的事情:他在检测凡尘和姜萌萌的私人关系的亲密程度。
广电局分两块,一块是独立的五层办公大楼,另一块是家属楼,二者是用围墙隔开了的。办公大楼的后面,有一间独立的平房,大约六十多平方米,平时堆放杂物。姜萌萌调来时,一时解决不了住房,局里就把堆放杂物的平房腾出来一半,让她暂时住在里面。家属楼调剂出来后,姜萌萌有了新的住房,可这个堆放杂物的地方依然由她使用着,化妆师也是每天在这里给她化妆,有时工作忙了,她经常就住在这里。这个平房的门跟办公大楼的后门相对,只有一丈左右的距离。也就是说,要到她的住处,唯一的通道就是广电局的后门。要判断谁在晚间到过姜萌萌的住处,只要知道谁从这里路过就行了。何建生别出心裁,有天晚上,他在办公大楼的后门上,撒了一片生石灰。这就是说,谁要到姜萌萌那里去,必然留下清晰可见的足迹,而且不可磨灭,铁证如山。如果是凡尘去了,那就更明显,因为他一直喜欢穿着旅游鞋,全局只有他一人穿这个,他说舒服。
第二天早晨姜萌萌起床后,一开门就发现了生石灰。一想不对劲,便到门房去问保安,保安说昨晚大约十点多钟,只有何建生一人来加班,提着一袋什么东西,没多久就出去了。姜萌萌当天就找到了凡尘局长,请他解释何建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凡尘一听,便知道何建生是冲着他来的。可他和何建生是上下级关系,他们之间没结梁子,更无怨恨,他何建生凭什么要这样做?也许他只是好奇,想打听别人隐私,看凡尘与姜萌萌是否在晚上有来往。凡尘明白,何建生做这事儿,说重点就是卑鄙无耻,说轻点就是极端无聊,但绝不能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影响就恶劣了。凡尘先稳住姜萌萌,一个劲地劝姜萌萌消气,在没搞清何建生的意图之前,一切都只能是猜测,就当那石灰是杀毒防病用的吧。话是这么说,凡尘心里却在想:好一个何建生,非要把你提拔起来不可!
何建生此时就像一袋垃圾,只有提起来,才能扔出去。
凡尘跟党组书记通了气,马上召开局务会,决定任命何建生为电台编辑部副主任,因为老主任在编辑部管着事,实际上没何建生的市场,也没什么级别,只是为下一步做准备。凡尘在跟何建生谈话时,有意放出风声,说局里和上边都有重用他的意思,趁着现在时机不错,让他本人也跑跑。那些日子,何建生频繁出入县委县政府大院,见了谁都是一脸微笑。里里外外一配合,进展就顺利多了。提拔何建生的事也就被县委组织部提上了议事日程。考察干部前夕,凡尘怕在组织部进行个别谈话时何建生会遭到攻击,便专门召开了会议,说马上要考察何建生了,大家一定要说他好话啊!我们这里出了领导,也是局里的荣耀。所以,无论大家对他有多大的意见,关键时刻都要不计前嫌。有这样一番话,大家也心领神会了。所以,组织部来考察时,人人都说何建生是个德才兼备的好同志,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和潜在的领导才能。
何建生终于离开了广电局,任县团委副书记去了。凡尘像自己被提拔了一样高兴,祝贺他说,你年龄才三十出头,又是党员,正是上升的大好时候,好好干一番事业,前途无量呀。何建生感激不已地对凡尘说:“多亏了你的栽培。如果没有你的支持,也就没有我的提拔。我是从心里头感谢你的。”
凡尘蒙了,听不出来这是真话假话,还是风凉话。大家都讨厌的人走了,总归是件高兴的事。过了几天,凡尘跟党组书记商量,想为何建生举行一个隆重的欢送会。谁知此言一出,竟有多人表示反对,只好取消。凡尘的确为何建生感到悲哀,广电局是个大单位,是局台合一的,年年都有调走的人,谁走都是恋恋不舍的。人生苦短,大家能够在一起共事多年,是造化,是缘分,同事们少不了要欢聚一堂,吃吃喝喝,着意要把那份友情保留和延续下去。万万没有想到,人高马大的何建生却混成这个人缘,已经接近于众叛亲离了,他走人们竟像送瘟神一样让大家释怀。凡尘过意不去,让办公室买了一些礼品给何建生送去,作为纪念。
5
说实话,我在得知何建生提拔的前因后果之后,心情是很沉重的。我从一参加工作就在县政府当秘书,也做了好几年了,提拔任用的事经常看到。政府系列的任命文件都要在我手上路过,见得多了。有人靠能干提拔,有人靠关系提拔,有人靠金钱提拔,也有人靠姿色提拔,什么类型的都有。唯一因为讨人嫌而被提拔的,只有何建生这一个。从这个意义上讲,何建生的讨人嫌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成就了他的仕途生涯。我在跟唐春山主任交换这些看法时,唐春山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个团委副书记吗?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就真正踏上仕途了。他那个德行,能干多久还很难说。毕竟是个浅薄平庸之辈!”
我说:“你就那么肯定?”
唐春山说:“是的。”
唐春山的观点跟凡尘局长的观点是一致的。之所以用推荐提拔的方式把何建生赶出广电局,是因为他们看到何建生最终是不会有多大出息的人。除了个子大,嗓子粗,模样帅,其他方面不具有一个领导应当具备的独挡一面的能力,就连起码的人际关系他都处理不好,遑论其他?在一个副科级的副职上混混日子倒也可以,即使给他一个实权他也不会用,给他一个重担他也担当不起,属于那种益处不多,害处不大的人,所以才向组织推荐他。
可事实证明,他们的观点完全错了。何建生偏偏属于那种官运特别好的人。他上任不出两个月,原来的团委书记就调到市团委去了。何建生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团委书记职务。在县级部门的领导中,一般说来,从副科级到正科级是一个比较大的跨越。许多人很有能耐,却干一辈子都不能转正,总是阴差阳错没有获得正职的机会。等你有机会了,可年龄又大了,混到头了,给你一个正科级的调研员,就把你打发了,这也就意味着仕途的彻底终结。何建生就有这种常人没有的运气,两个月就转正了,成了县里堂堂正正的科级干部。别看这科级干部算不上什么官,可在县里却算是人物了。
县团委都是年轻大学生,一个个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何建生的学历是最低的,只有中专水平。他如何统率一个县团委的工作?他是否具有这种能力?这是凡尘和唐春山都关注的焦点问题。他们甚至担心他会把县团委搞得乌烟瘴气,一盘散沙。如果他真是把团委搞成了烂摊子,把他推荐出去的凡尘心里就难受了。他会有愧对组织的感觉。
可这种担心依然是多余的。何建生在县团委当书记后,县团委并没有倒退,没有地震,也没有发生其他任何鸡犬不宁的事情,一切都像往常那样运转着。毕竟我们都在县委政府大院里进进出出,团委的干部我也认识几个的。有时问问他们,何建生当书记了,怎么样?人家就说,还好呀。其他也就没别的话了,即使有意见也不会说出来,也许对他就没什么意见。我揣摩过,一个讨人嫌的人,当领导跟当干事是不一样的。当干事时,你有毛病别人看着,要说,要议论,就容易传出来,慢慢对你的印象就坏了。可一旦当领导了就不一样了,你高高在上,部下跟你也不是天天在一起,你的毛病在同志们面前就容易隐藏。即使他们发现你有什么毛病,也是能够容忍的,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在一个片面讲究行为修养的社会里,谁也不会说出来,谁也不会在领导面前找事。更有趣的是,有些毛病,当干事时是毛病,一当领导,就成个性了。你的毛病突出了,你就有鲜明个性了。
团委十多个人,四个女的,前任团委书记曾经非常反对单位的女孩着装暴露,要求她们上班时一律要穿职业装,看上去严肃正统的那种。有两个时尚女孩还受到过严厉批评。何建生上任后就一反常规了。他在会议上说,我们是做青年工作的,我们自己也是新一代的青年,不是老古董,不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人。至于穿着,你们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尽管穿出你们的风格,你们的活力,要让大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有活力的年轻人。有个女孩问:何书记,我们能露肚脐眼吗?能穿超短裙吗?能穿吊带上班吗?何建生说:行!肚脐眼,超短裙,吊带,它们都与道德品质无关,与思想意识无关。但是,露也要有个尺度,露肚脐眼可以,超短裙也可以,但不能不穿文胸,不能露毛!我可是个单身男人,谁要露得太多,别怪我手下无情!
大家哄笑起来。他们佩服何建生的胆量,什么都敢说。这种话居然也能说出口,真是一个有个性的领导啊!在县委机关,大家都显得沉着老练,城府很深,如此有个性的领导还是不多见的。
何建生讲话的内容第一次传出来。那天,我们几个人在办公室谈论何建生在团委讲话的内容,正好县长张家权也在,不知是谁提到这事了,唐春山说:何建生要求团委的女孩不能不穿文胸,不能露毛。张家权扑哧一笑,肯定地说:对她们要求严格是应该的。团委在县委机关里头嘛,穿着太暴露了像什么话!何建生居然受到了表扬。
在这期间,我发现何建生的变化比以前大多了,以前是默默无闻,现在声名日隆了。毕竟是县团委书记,抛头露面的机会多了许多。县委县政府的一些会议,凡是涉及学校和青年工作的,都会有何建生参加。因此,在一些场合,何建生常常是跟县级领导和部门领导一同出入,腰里别个手机,腋下夹着文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何建生跟这些领导们在一起,他的形象无疑是最好的一个:个子高,眼睛大,眉毛浓,身体壮,他的整个体魄就显得很有气势,很有领导派头。他绝不像有的领导,胖就胖得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脚,整个儿一堆肥肉。瘦就瘦得一根筋,好像是解放前的鸦片鬼。何建生不像他们那样,他是高高大大,不胖不瘦,健康而硬朗,挺拔而轩昂,连步子都是军人步伐。这些外表的东西都在衬托着他,武装着他,使他在领导这个群体中,就显得非常醒目了。甚至会让你觉得,这样的人不当领导,谁还能当领导?
每当我在机关大院,看见何建生跟县委领导站在墙边说着什么时,我就开始琢磨:就是这么一位衣冠楚楚的团委书记,你能把他与给老婆的裤衩上涂抹辣椒粉联系起来吗?能把他与撒生石灰来捕捉领导脚印、探听领导隐私联系起来吗?你能把他与讨人嫌联系起来吗?他究竟是疾恶如仇,还是灵魂丑陋?为什么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偏偏发生在他身上呢?
在县委机关里,团委属于那种不声不响的单位,说它重要就非常重要,说它不重要也就不重要。何建生当了书记,既没有把团委搞得乌烟瘴气,也没有改天换地的新起色,一切如旧。可有一点何建生把握得不错,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策。我作为县政府秘书,是经常参加县上的各种会议的,有时是负责记录,有时是去听情况。比如,县上抽人下乡检查农业生产,检查计划生育,一些部门领导总会以工作繁忙为理由,尽可能地少抽调本单位的人下乡,能躲避就躲避,不能躲避就少出几个。所以,凡是大规模地抽调人员下乡检查之类的活动,都是县上主管领导最头疼的事情,常常为此搞得人力紧张。可何建生一直是唯命是从。在县委会上讨论这些议题时,何建生总是第一个表态,他每次都是如此这般地慷慨激昂:“我们县团委的人全部下去!一个不留。其实我们也忙着,人人手头都有事。但是,我们必须围绕县上的中心工作开展县团委的工作!这一点,我们是明确的。”
“围绕县上的中心工作开展县团委的工作”几乎成了何建生的口头禅。有他这句话,县上的主管领导就眉开眼笑了,就像听到了最美妙的政治音乐。他们会认为自己负责的工作得到了何建生的大力支持与协助,认为何建生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县上的人事关系复杂,虽说都在“革命事业”的共同名义下开展工作,可是,谁来负责开展、怎么开展、开展的效果如何是不一样的。有的领导开展得顺利,有的就要遇到困难或阻力。领导最好的感觉是什么?就是一呼百应。你支持了他的工作,实际上就是支持了他个人,领导对他的好感也就油然而生了。如果一个主要领导对他的好感加深了,就相当于点亮了一盏仕途明灯。如果一个领导集团对他的好感加深了,那也就意味着他的前途一片通明。
何建生对县上的决策坚决拥护,但他自己是很少下乡的。因为他喜欢身后士卒,让下面的同志们去。如果需要带队的人,他就会指定团委副书记当组长,人家也不敢违抗,只好乐呵呵地去。每回有大的下乡活动,比如生产救灾什么的,团委都会全面清仓,清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留在单位接接电话,聊聊天,处理日常事务什么的。他即使下乡,也是速去速回。这年雨季,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大都下乡去了,我们秘书室的人分别到县委各单位去了解值班情况,我到团委后,发现何建生正在上网聊天,还开着耳麦。见我去了,他连忙把耳麦取下来,冲我一笑,说:“妈的,正在跟女人调情呢,你怎么来了?”
我很欣赏他的坦荡,他不掩饰,也不需要掩饰。我说:“我就是来监视你的,了解一下值班情况,没别的事。大家都下去了,你怎么一个人待在家里啊?”
何建生满面堆笑,扔给我一支烟,又给我点燃,说:“我是领导嘛,热闹的事给他们,把孤独扔给我吧。再说,领导的功能就是坐镇指挥。否则还怎么总揽全局?”
我笑笑说:“你享受孤独,还得总揽全局,辛苦啊。”
何建生说:“有空就上上网呀。”
我说:“在网上找个老婆得了。”
何建生说:“真认识了一个女人。我们是同行,市里的。”
我说:“你还是有福气。”
何建生说:“什么福气啊,有福气我还光棍?”
问了情况我就走了,何建生又继续在网上调情。下楼时,我还真有点羡慕他了。在工作态度上,在县委领导面前,何建生的表现一直是积极的、踊跃的。他总是善于先把大话说出去,然后把干部赶下去,自己却待在机关里悠闲自在地坐镇指挥,自得其乐地享受孤独。不像其他单位的领导,一说下乡就屁颠屁颠地往下跑,生怕自己落后了,生怕别人对他有看法。何建生要总揽全局,当然就用不着担心自己落后了。
6
就在这个夏天,何建生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有天他到有线电视台送一条团委自己拍摄的新闻,希望当晚作为头条新闻播出。办完事,从凡尘的局长办公室出来后,正好美女主持姜萌萌走在过道里,姜萌萌笑道:“何建生,很是春风得意呀!”何建生停住脚步,说:“我是那种得意的人?没那个命!”姜萌萌礼貌性地说:“要不要坐坐?”送他出门的凡尘局长说:“你也算回娘家了,就坐坐吧。同志们还是经常念叨你的。”不知是因为凡尘的话,还是他本来就想跟姜萌萌聊聊,何建生说:“那我就坐坐再走吧。”说完,何建生就随姜萌萌到了新闻播音室。然后,凡尘就回到局长办公室了。
凡尘回到办公室就忙着处理一些杂务,之后有编辑找他,说有一个重要专题片需要他亲自过目,他就到播出部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凡尘从播出部出来时,正好看见何建生猛然从新闻播音室钻出来,仓皇地往楼下跑去,一边跑一边擦拭着脸上的血。凡尘心里一沉,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何建生脸上怎么会有血?
凡尘马上进了新闻播音室。姜萌萌刚刚把裙子整理好,头发还有点乱蓬蓬的。见凡尘来了,惊慌地抬起头,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凡尘说:“刚才我见何建生跑出去了,脸上有血,怎么回事?”
姜萌萌说:“他非礼我!”
凡尘觉得非礼这个词的意思太模糊了,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他想问清到底非礼到什么程度了,可又不能问得太细了,太细了也成了非礼。凡尘想到何建生脸上的血,说:“哦,原来是他非礼了你。可你下手也太重了,把他脸都打出血了。”
姜萌萌红了脸说:“那血是我身上的!我就是要污辱他!”
凡尘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知说什么好。许久他才说:“何建生这人,怎么这样啊?”
姜萌萌愤怒地盯着凡尘,美丽的眼睛冒着火花,质问他:“我倒要问你局长呢,就这么一个下三滥,居然能把他推荐出去当领导!不知是你瞎了眼,还是组织部瞎了眼!”
凡尘忍受着姜萌萌的痛骂,一脸苦笑说:“可是木已成舟,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我要闹到县委去,我要让他臭不可闻!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凡尘一听说她要闹,就害怕了。因为闹出去对谁都没利。何建生是凡尘一手推荐出去的干部,如果县委领导知道了这人品行不好,怎么看待你凡尘?这不是故意欺骗组织吗?不是移祸于人吗?连古人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凡尘是怎么做的?
凡尘先把姜萌萌的情绪稳住,然后把党组书记叫来了,共同给姜萌萌做工作。凡尘表情凄然,深切同情姜萌萌的遭遇,说得言辞恳切:你姜萌萌不是大明星,但在我们县上,却是明星型的人物。如果从你身上闹出这种别人非礼的事件,一旦传出去就会走样的,甚至会把你一个受害者的形象演化成加害人,这样又有什么意思?除了把何建生名声搞臭,让大家都认识何建生的丑恶面目之外,你能得到什么呢?你什么都得不到,反过来别人还会作为笑谈。所以,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姜萌萌是个善良而心软的人,两个领导一唱一和地如此劝解一番,姜萌萌的气也消了。整理了一下情绪,又开始准备当晚的新闻直播节目。
可这事并没有保密下来,还是走漏风声了。当天晚上,广电局长凡尘请老同学唐春山喝酒,唐主任把我也叫上了。因为都是几个关系特好的朋友,凡尘就在桌上绘声绘色地讲了何建生那天从播音室里狼狈出逃的事。然后大家就一齐谴责何建生的非礼之举,异口同声地对他共讨之共伐之。语言成了我们最好的下酒作料。大家喝一阵笑一阵,唐春山突然陷入了迷局,困惑不解地问:“凡局长,我们说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明白,何建生非礼姜萌萌,他到底得手了没有?”
凡尘好不快活,说:“你笨了吧。那一脸的血说明什么?说明姜萌萌身体不方便呀!”
“哦。”唐春山恍然大悟了,幸灾乐祸地笑笑,说:“抽他一脸经血,那也够晦气的。该他小子倒霉了。”
凡尘说:“其实我也琢磨了许久,想不通。怎么就一耳光把血打到脸上去了?应当说,这之前有个比较复杂的细节。意味深长啊!”
唐春山说完端起杯子,说:“有些事情是不能仔细琢磨的。喝酒!”
于是大家就一心一意地喝酒,不说其他的话了。但是,何建生在我们心中,形象已经糟糕到极点了,不值得我们再提他。依我的猜测,凡尘之所以把这件事悄悄在朋友中说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认清何建生的嘴脸。毕竟何建生是他讨厌的人,以前讨厌,现在还是讨厌。因为他做了让人讨厌的事。
可是,有一点,他们的判断还是错了。他们说何建生脸上沾了女人的污血,就会触霉头的。人家何建生并没有触霉头,他还是他,依然在县委大院里谈笑自若,依然在台上人模人样。关于他的丑闻,也许会慢慢传开。但是,县委领导不知道,县政府领导不知道,凡尘也不会给县上领导通气的,因为何建生是他自己推荐的干部。所以,无论外界对何建生的印象如何恶劣,只要县上主要领导没听到风声,对他的政治形象也就丝毫无损。作为一个团委书记,掌握他命运的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普通干部,而是县上管干部的干部。
过了几天,城关小学发生小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是午餐不洁引起的。几十个学生上吐下泻,还有个别人出现了昏迷,被送进医院紧急抢救。以关心青少年成长为己任的团委书记何建生也跟县委领导和教育局领导一道,迅速赶到医院去看望孩子们。县有线电视台也闻风而动了,马上派出精兵强将前去采访。记者也讨厌何建生其人,始终不给他单独的镜头,更不给他打特写。可这何建生偏偏就怪了,总是跟县委书记和县长在一起,病房很小,有些拥挤,镜头一拍到县委书记或县长,总会有何建生的脑袋出现,无论怎么回避都不行。考虑到画面的完整性,只好把他同时拍进来。更重要的是,在这么多的领导中,只有何建生一人流泪了,其忧虑之心溢于言表。他一边问候中毒学生,一边擦拭着潮湿的眼角,那模样比他亲生儿子中毒了还伤心。有个家庭非常贫困的小学生中毒最重,孩子的母亲蹲在医院门口哭着,何建生毫不犹豫地把身上仅有的七百多元钱捐献给了她,让她给孩子交学费。那妇女感激涕零,连说遇到了贵人,恨不得给何建生叩三个响头。
这动人的一幕,县上的主要领导都看到了,也拍进了新闻里。记者回去剪接新闻时,想删掉何建生捐款的画面又不敢。稿子起草好后,便去请求凡尘局长审定,凡尘看了录像说:“把何建生捐款的画面删掉,文字稿中也不要提!”记者领命而去。
之后,凡尘又给何建生打电话,说:“我把你捐款的画面删掉了,你不要有意见。我是为你着想。你想想,你跟县委领导一起出去,光有你捐款的画面,而没有他们捐款的画面,直接播出了,领导同志会怎么想?观众会怎么想?你还怎么做人?”何建生一听,觉得凡尘心细,确实是为他着想,这涉及一些很微妙的关系,他当然不能在他们中间出风头。
当晚县政府召开紧急会议,专题研究城关小学学生食物中毒问题。到会的主要是县委和县政府负责人,卫生局、教育局和团委的负责人也参加了,我负责会议记录,也在会场。会议开始前,会议室的电视机正在播食物中毒的新闻,大家都看得很认真。但没有出现何建生捐款的画面。看完后,县长张家权觉得少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好像内容不完整嘛!”
坐在张县长对面的何建生说:“他们要播出我捐款的画面,我让他们剪掉了。我作为团委书记,这都是分内的事,有什么好宣传的?”
县长张家权说:“建生确实是个有爱心的人,从事团委工作还是很合适的。孩子们就是要你这种人去关心他们,爱护他们。”
这是在公开场合下的一种毫不掩饰的赞美。出自一位县长之口,那分量就非同一般了。坐在张家权旁边的县委书记也不停地点头认可,像鼠标点击“确认”一样干脆。我可以从他们那亲切而热烈的目光里看出来,他们对何建生充满好感。凭我个人对官场的感觉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对年轻的领导干部有好感了,那么,这个好感对象通常是一种新兴的政治力量。别看今天是小小的科级,不知哪一天就会向处级挺进的。
何建生的好运就是在这时候迎面而来了。城关小学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刚刚平息,何建生就到省党校高级研究班学习去了,学期两年,县团委的工作由副书记主持。一般说来,这个高级研究班是一个人的仕途风向标,它是培养县处级干部的。一个科级干部只要踏进了这个班,奔向处级已经是指日可待了。许多人辛辛苦苦追求了许多年,最终却希望落空,而何建生似乎没有刻意追求就到手了。你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得到这个消息时都异常震惊。无论从能力上、品德上、群众影响上,还是从资历上讲,何建生都是全县各部门领导中最差的一个。比起唐春山和凡尘他们,他就差得十万八千里了。其他还有些部门领导,如科技局、工商局、农业局、工业局等,都有一些非常出色的年轻干部。他们也都在科级的岗位上坐了若干年了,有人也作出了非常突出的成绩。但上高级研究班这样的好运却偏偏没有他们。而何建生,好像他一走上仕途就是专门来捉住好运的,即使歪打正着,也要砸到他头上来。谁能说得清是怎么回事?
何建生入学之前,分别请了县委和县政府的主要领导喝酒,之后又请了我和唐春山,还有其他一些朋友。数遍他所邀请的人,都是在县委县政府重要部门或重要岗位上的人。这里面没有多少友情的成分,更多的是一种交际手段。春风满面的何建生在酒桌上横扫千军,而一向善饮的唐春山和凡尘都没战斗到底就先后趴下了。后来,整个酒桌上只有我是清醒的,因为我从来滴酒不沾。所以,我清醒。所以,我在清醒中纳闷起来:何建生这小子以前酒量很小呀,怎么一沾好运连酒量也提高了?
那些日子,唐春山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从来不吸烟的他也开始吸烟了。虽然他不说原因,但我也能看出几分来。全是为何建生的事引起的。想想也是啊,唐春山是大学本科生,也当过团委书记,他在团委书记这个岗位上有声有色地做了四年,在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岗位上也做了六年了。我跟他共事以来,作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他总是把县政府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把县政府各部门的关系也协调得非常好,在县政府一些重大工作中,他也提出过许多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甚至因为他的建议和意见避免了几次重大失误。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聪明能干、沉着冷静的人,也是一个有着相当的执政智慧的人。要论身份,政府办公室主任就是县政府机关的内当家,实权是有的,关系也是有的,唐春山从来都不利用职权和工作之便为自己或亲属谋取私利。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在部局领导中,唐春山是最有威信,也是最有影响的人,当然也是最有竞争力的人。不少人都认为他是最有希望成为县政府副县长或县委副书记人选的。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被列为县级后备干部的培养对象,而今已年过不惑,可就是没有提拔起来。再过几年不提拔,年龄也不允许了。我也搞不清,县委书记和县长对唐春山的工作也是非常满意的,可满意归满意,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考虑他。
我们不是口口声声都在说要提拔德才兼备的干部吗?为什么就不提拔他呢?而提拔的恰恰是何建生这种无聊又无能的人呢?难道说仅仅是因为何建生长得帅气,模样像个领导?难道说何建生还有过人的卓越才能没有被发现或没有表现出来?只有通过更进一步提拔才能使他有一个更佳的发挥领导能力的平台?这些,似乎都讲不通。
所以,何建生的事对唐春山触动很大,激发了他的某些不满情绪,也使他对眼前的官场现实有了更深更透的了解,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失望与困惑。那天我到他办公室去交一期《送阅件》的稿子,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谈到了何建生的事。我说:“何建生上学回来,可能就是县级干部了!你得努力呀!”唐春山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个人渣吗?上面是在把苍蝇当雄鹰用!”
我是第一次听到唐春山说这样刻薄的话。他一直是个很有城府,修养到家的人,出言谨慎,从不乱说话,也从不乱发牢骚的。即使有时受到委屈,也是自个儿承受了。在公开场合,他是不会说何建生半个不字。看来,这次是彻底愤怒了。接下来,他对我们在用人制度上存在的严重缺陷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我是理解他的,他从来都是通过不正当的渠道发泄自己的不满,当着好朋友的面发泄一下,也许从心理上好受一些。
然而,就在这时候,忽然冒出一个旧事重提的问题:那天教育局的刘副局长在唐春山办公室闲聊,说到何建生的文笔,这位副局长说,那年那篇《中小学:危房之外的危房调查》根本就不是何建生写的,而是他刘副局长写的。当时,他下乡到各中小学检查清剿危房行动的落实情况,就发现了这些隐藏的问题,便写了这篇调查文章,而且还拍了照片。写好之后,他也不敢拿出去给局长看,就给当时在电台做编辑记者的何建生看了。何建生对他说:你身为教育局副局长,你能自己揭自己的短吗?你如果把这篇文章抛出来,那将是什么样的后果?你在教育局立得住足吗?你还想不想干了?要使这篇文章发挥它的作用,唯一的办法是我以记者名义发表出来,这样才能保全你,这样才更有说服力!刘副局长觉得何建生说得也有道理,便同意了他的建议。于是,那篇文章经何建生从文字上处理了一下,寄给了县政府的《送阅件》,谁知,就是这篇调查文章,打响了何建生通向仕途之路的开山炮。
听罢此言,唐春山直摇头,感慨万端地说:“何建生真是怪了,讨厌他的人在成全他,不讨厌他的人也在成全他。所以,他才有今天。这种人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
7
何建生上学起程那天秋风习习,是非常爽朗的好日子。我感觉,这样的日子读书深造,一定会学有所成的。何建生在学校还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只是说他弟弟在县政府食堂做饭,他人小,不懂事,希望我能以兄弟的身份照顾他一下。他又给唐春山打了电话,问唐春山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把他弟弟的工作调整一下,转成以工代干。唐春山当时就断然拒绝了。唐春山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党政部门不许存在以工代干的,以前就清理过。即使我同意了也没用,关键是人事局办理。再说,现在大学毕业生安排都很困难,全县有几百名毕业生都没着落,如果把你弟弟转成了以工代干,情理上说不过去。之后唐春山对我谈到这事时,说何建生是在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不久,有天凡尘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丁秘书,你告诉唐主任一下,我们广电局嫁女了!”
我说:“你们广电局女多,这次嫁哪一个?”
凡尘说:“姜萌萌呀!”
我说:“这么漂亮的美女,你可别把她随便推销出去了!”
凡尘说:“怎么会呢?我是从全市五百万人口中精挑细选的!”
“考虑过我吗?”
凡尘说:“呵呵。不好意思,真没考虑过你。”
“伤心!”
美女主持姜萌萌要结婚了,凡尘做的媒人。夫妻都是二手人,身份很合适。姜萌萌的前夫是车祸死的,这位新老公是离异的,是市里的一个企业家,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看上去其貌不扬,像个农民。只是在名牌的武装下才脱去了农民的外衣。这种不对称的匹配告诉我们,男人一定要有过人之处,否则,此等美女是不会轻易落入他们手掌的。我们去祝贺新婚之喜时,按照本地习俗,每人还凑了三百元的份子,像模像样地包在红纸里送去,这对我们这些月薪不足一千元的普通工薪阶层来说,是一份厚礼,结果他们坚决拒收。想想也是的,人家家藏万贯,住不完的别墅里还收养了两个孤儿,孤儿用的抽水马桶都是从法国进口的,人家看得上你区区几百元?
姜萌萌的新老公怕她太辛苦,不要她工作了,让她辞职当全职太太。可姜萌萌不同意,她喜欢这份工作。他们一个在县上,一个在市里,这样也不方便。老公就给姜萌萌专门配了一辆奔驰和一个司机,负责接送她每天上下班。从市里到县里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早出晚归。姜萌萌在广电局的那套住房就成了她的旅馆,加班加点的时候偶尔住住。姜萌萌人缘极好,没有架子,也不傲气,谁见了她都喜欢她。因为有私车和私人司机成天跟随她,她的上班成本是她收入的好几倍。老公爱她,也就只好依着她。平时车闲着时,局里有人要用车,请她帮忙什么的,姜萌萌也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他们。有人说,姜萌萌把女人的优点占完了,还占着男人的一份豪爽。
何建生在省委党校读了两年书,拿到了本科文凭,还混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在团委当书记时聊天认识的网友,也是从事青年工作的同行,在市团委工作。据说她很有一些背景,她的父亲以前是市委副书记,现在是市政协主席,正厅级干部。何建生在党校毕业之前就结婚了,婚事很简朴,也没怎么张扬。他的妻子从来没有到县里来过,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她的模样,只是知道有这么回事,何建生不再是单身汉了。
在何建生读书的两年间,县里人事发生了一些变化,重要岗位重新洗牌。原来的县委书记调走了,到市委组织部当副部长去了,县长张家权接替了县委书记职务,还兼任人大常委会主任,两个大权一肩挑了。广电局的凡尘局长做了宣传部部长、县委常委,而广电局由副局长临时主持工作。凡尘以前就是广电局局长兼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所以,他的升迁也算顺理成章。我也迈了小小的一步,当上了正科级的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是唐春山一手推荐的。最平静的就数唐春山了,他还在原地踏步,还是政府办公室主任。用他自己的话说,可能是政府办的风水不好,这个主任他都当腻了,当得胡子都分杈了。
应当说,张家权当县委书记兼人大常委会主任,对何建生来说是最好的消息。因为张家权是很赏识何建生的,这对何建生的未来有无限好处。何建生从省委党校高级研究班回来时,张家权就把他放到广电局当局长。这样用人的理由很简单,何建生是从广电局出来的,曾经是电台记者,熟悉新闻工作,让他去当局长再也合适不过了。稍通政务的人都明白,何建生是副县长或副书记候选人,到广电局当局长只是临时过渡。
何建生正式走马上任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是宣传部长凡尘亲自把他送到广电局去的。县委书记张家权之所以安排让凡尘送他上任,有两个目的。一是凡尘是宣传部部长,广电局是县里最重要的宣传单位,新局长上任让他送,再去讲几句话,有撑腰打气的意思。二是凡尘以前是广电局局长,在这里威信很高,同志们都听他的。他送何建生上任,有捧场的意思。凡尘是一个有政治谋略的人,很讲究工作方法,他知道何建生在广电局影响恶劣,害怕他镇不住台,下面的同志跟他对着干。这样的话,何建生就尴尬了。尴尬了他一个不要紧,关键在于影响大局。如果广电局不稳定,那么,全县的宣传工作就等于垮掉了,瘫痪了。他这个宣传部长还怎么当?如何完成自己的使命?
所以,凡尘在送何建生上任之前,就先行一步,提前去做了广电局副局长、党组书记和其他相关人员的工作。希望他们识大体,顾大局,服从组织安排。眼下是新旧交替时期,要以工作为主,把广电工作推上一个新台阶。对何建生过去的种种不是,大家都不要计较了。人人都有过错的,何建生也不是神仙,大家要原谅他,宽容他。用官话讲,就是求大同存小异,团结一致向前看。凡尘用心良苦,有的集中谈,有的一个一个分别谈,谈了整整一天,大家算是服帖了。次日,凡尘就送何建生去广电局,然后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议,要宣布任命书,要讲话,何建生本人也要做个类似于就职演说一样的表态发言。会上的气氛也不错,大家都对何建生的到来表示欢迎。有个编辑开玩笑说,你是从这里提拔出去的,现在又回来领导我们,一是说明你荣归故里;二是说明我们有缘分。大家一说一笑,气氛立马就热烈了。这让凡尘也感到很满意,然后迎着正午的阳光,放心地离开了广电局。
可是,就在何建生上任当天,姜萌萌就给他来了个新新鲜鲜的下马威。这对何建生来说,简直就是当头一棒。
8
这天下午,快到新闻节目录制时间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姜萌萌的影子。院子里也不见她的奔驰,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有线电视台的摄像就找到何建生,何建生一听就蒙了,说:“你们打电话到她家里呀,是不是她还在家里?”摄像说我们不知道她家里电话。何建生说:“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只有让另一个播音员顶上去。”何建生说:“那就先让她顶上去吧。总之,节目是不能停播的。”
有线电视台只有两名播音员,姜萌萌是名副其实的顶梁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是姜萌萌一人负责播音。再说,观众的口味有点像婴儿吃奶,谁喂奶多就喜欢谁。县里的人都喜欢姜萌萌,习惯她的播音了,甚至有人以县里出了个姜萌萌而引为自豪。这也是一个要命的原因。另一个播音员普通话吃不准,总会出现掉字错字的问题。她要播出一次,广电局就会接到观众不满的电话。所以,她基本上就是陪衬,是给姜萌萌打杂的,不能算是正式播音员。现在,新局长何建生上任的第一天,姜萌萌就不动声色地举行罢工,导致新闻不能正常播出,问题就非常严峻了。
何建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着一场考验。姜萌萌为什么跟他过不去?何建生自己是明白的,他调戏过她,他也曾经挨过她一耳光。那一耳光让他记忆犹新,是带着血腥的,是非同凡响的。那次俩人都很伤心,都很伤面子。现在何建生重返广电局任职,姜萌萌就在他的股掌之中了。姜萌萌也就来得干脆,你要么找碴儿整我,要么给我穿小鞋。我惹不起你,躲得起你。我一躲你,看你怎么办!
何建生本想给凡尘打个电话说说这事,或者请他帮忙找到姜萌萌,让她迅速回到局里录制节目。因为姜萌萌的丈夫是凡尘的朋友,他们的婚事也是凡尘在中间牵线搭桥的。凡尘说话就比较方便。可是,何建生又不想丢这个面子,不想让县上的领导看到自己上任第一天就遇到这种疑难杂症。那就让别人看笑话了。何建生左思右想,还是决定紧咬牙关,撑过去算了,看看另一个女孩播音水平到底怎么样,只要能过得去就行。反正又不是大电视台,节目差一点,观众也能原谅的。
于是当晚的节目就照常录制播出了。
何建生自己也看了新闻节目,确实是不行,不行得让他汗颜。一般的不行倒也无碍,关键是这天有条重要新闻:《常务副省长率领省政府检查组,来本县检查中央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落实情况》。仅仅在这条新闻中就出现了两个错误,一个是出现了结巴;二是把其中一名随行人员——省财政厅厅长的名字念错了。财政厅长叫张光阳,播音员念成了张阳光。新闻播出十多分钟后,县委书记张家权和宣传部长凡尘就分别打来电话,对今晚新闻的播音质量提出了批评,俩人都说得相当严厉。何建生听得直冒虚汗。上任伊始就遇到这样的问题,在重要人物的新闻上出了差错,上面批评也是应该的。他最怕的不是批评,而是怕两个常委对他的领导能力产生怀疑,这是会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的。
何建生发脾气了,马上给广电局副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采取一切办法,让姜萌萌明天回到局里,否则将严肃处理,后果自负!
副局长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亲爱的何局长,你以为姜萌萌是谁?她是亿万富翁的爱妻!你要开除她党籍,可她不是党员;你要扣发她工资,她工资连她汽油费都不够,她根本就不在乎那点钱;你要开除她公职,她完全无所谓;你要没收她的住房,她别墅都住不完呢。只有一个绝招她害怕:那就是你下毒手,把她杀了!”
何建生气得七窍生烟,说:“那你说怎么办?”
副局长把话挑明说:“你也跟她共事了那么多年,你就不知道她是个很烈性的女人?所以,你得改变你现在的思路,要放低姿态去请她,去做工作。你如果来硬的,她不会吃你这套的,而且你会陷入被动局面。”
何建生感觉如临大敌,真正遇到了一个藐视他,鄙视他,故意拆他台的对手。姜萌萌的烈性他是有切肤之痛的。当初他把她看成一个美女主持,一个有着性饥渴的寡妇,他一直想占她的便宜。三年前的那个上午,他和姜萌萌在新闻播音室聊天,其实,开始俩人聊得很好的,何建生以为她对他有那个意思了,便坐近了,慢慢地挨紧了,然后将一双大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上下摸索。姜萌萌奋力推拒,何建生误以为她是做做样子的,大凡就范之前的女人都像她这样。先是推拒,再是顺从,最后就像小猫一样乖巧了。当何建生看见她自己也在摸索自己时,他还有几分得意,心想她已经就范了。恰恰就在这时,姜萌萌突然从下身抓出一条卫生巾来,狠狠地向他脸上抽去,紧接着,另一只手也抽了他一耳光。这回他才知道,姜萌萌真是狠毒,连狠毒都是别出心裁。这种做法,不是一般女人能够下得了手的。也就是这一次,姜萌萌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此时,何建生反复琢磨副局长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人家姜萌萌现在是亿万富翁的老婆,夫妻恩恩爱爱,家庭幸福滋润,在她的生活中什么都不缺,她怕你什么?你局长又怎么样?你就是拿她无可奈何。
既然硬的不行,那只有来软的了。可何建生跟姜萌萌本来就有夙怨,他去做工作只会适得其反,火上浇油。姜萌萌在广电局工作以来,她最尊重的是凡尘,最相信的也是凡尘,她一直最听凡尘的话。何建生思来想去,只好请凡尘出面来救火解围了。第二天,何建生专门到宣传部找到凡尘,请他给姜萌萌做工作,让她回来上班。他还许诺,局里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解决每天上下班的汽油费用。凡尘没有拒绝,自己所管的单位出了问题,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何建生一走,凡尘就给姜萌萌打电话。凡尘问候了她几句,然后单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题。未等凡尘说完,姜萌萌就抢白了:“他何建生是什么东西?我从来就没把他当人看过。他来当局长,我就是不上班!你告诉他,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凡尘说:“萌萌,我告诉你。如果我不当宣传部长,我今天是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的。问题在于,我是宣传部部长,广电局是主要的宣传单位。你不来上班,新闻节目就不能正常播出,你不是在拆他何建生的台,而是在拆我凡尘的台。你替我想想啊,广播电视这一块抓不好,我这个宣传部部长还怎么干下去?我现在给你打电话,不代表组织,而是以我个人名义:请你支持我的工作!如果你答应,我马上和何建生一道来你家,亲自接你回来!”
这样的话从一个兄长兼领导的口中说出,是可以温暖到骨髓的。到这个份儿上了,姜萌萌能说什么?毕竟是她的老领导,老大哥呀。想当初姜萌萌从中学教师到播音员,是凡尘一手挖走的。之后,姜萌萌在全县、全市的影响都越来越大,越来越红,与凡尘对她的器重是分不开的。眼下,凡尘需要她在工作上支持他的时候,她能拒绝?如果拒绝不就是忘恩负义吗?姜萌萌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凡尘马上给何建生打电话,说:“姜萌萌答应回来上班了。我们去接她一下吧。”
何建生正在回广电局的路上,何建生边走边接手机,皱了眉头说:“她回来上班是天经地义的事,还要我去接?架子不小呀。”
凡尘说:“你不想去?你觉得很伤你的自尊心吗?”
何建生停住了,愣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太过分了。”
“什么叫太过分了?我让你和我一道去接她,是想让你们缓和矛盾你知道吗?是想让你们的关系重新开始你知道吗?是想让你今后能够顺利开展工作你知道吗?你不要以为你是春风得意的局长,你在别人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你还得好好掂量掂量。我现在以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的名义告诉你:你才上任两天,如果广电局的主要工作陷入了瘫痪,你要负全部责任!即使你有再硬的后台,县委也会从全局出发来重新考虑工作部署的。”凡尘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何建生第一次听到凡尘如此严厉的话。昨晚的重要新闻出错,凡尘打电话的口气就很不高兴,张家权也打电话质询节目质量为什么这样差。一个是宣传部部长,一个是县委书记,这两个人物如果同时对他产生了不良看法的话,何建生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尽管他妻子的父亲是市政协主席,可凡尘也说得对,后台再硬,假如在工作上造成了重大纰漏,县委也会从全局出发重新考虑工作部署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你万一不称职,也是会换人的,更不用说今后的提拔重用了。何建生这么一想,心里就波涛汹涌了,调头重返县委大院,在十分钟内赶到了宣传部。然后做出一副积极的态度,与凡尘一道去市里接姜萌萌去了。
9
有线电视台只有制作新闻节目的能力,新闻节目播出正常了,那么,局里的主体工作也就正常了。电视台的节目相对容易得多,稿源也多,这是不用愁的。姜萌萌回来之后情绪也比较稳定,何建生悬着的心也就踏实了。之后还作出了一个特殊的决定:每月给姜萌萌的奔驰报销五百元汽油费。姜萌萌不要,何建生说,你别嫌少,这还是破例的呢。姜萌萌就表示接受算了。尽管俩人天天见面,但依然说话不多,没什么交流。局里的人都看得出来,姜萌萌是不会把何建生当回事的。姜萌萌曾给好朋友说:他将来就是当了市长,我照样从骨子里看不起他!话是这样讲,姜萌萌在工作上还是认真的,只要一上班,她就一丝不苟。
面对姜萌萌这块难啃的骨头,何建生也在暗暗地想办法。他希望迅速找一个播音员来接替她的工作,这样他就不怕她走了,不怕她使性子了,不怕她翘尾巴了。她要再有什么脾气,他就可以利用一切手段来收拾她。可是,找到一个合适的电视新闻播音员并非易事,县里考出去的学生,就没有在广播学院读专业的,即使有,人家也看不上你一个县电视台,毕竟太小了。县里和市里也有不少年轻人希望做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这里面有在校学生,有大学中学老师,也有企业人员。可他们有的形象好,普通话却不准;有的普通话好,形象也好,可偏偏就不上镜,看上去一脸的僵肉。呆若木鸡地面对观众,观众会喜欢吗?就这样三差四错,何建生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他也只好把姜萌萌奉若神明,捧在手心里。
可凡尘不敢掉以轻心,作为宣传部部长,他始终密切关注着广电局的局势。广电局一百六十多人,各色人等都有。要管好这个大局,不是一件容易事。为了机关的健康运行和工作的顺利开展,凡尘真是绞尽脑汁,一心扑在广电局,两头做工作。一方面,要做下面的同志们的工作,要求他们精诚团结,勤奋工作。凡尘明白,何建生处在一个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的环境中。下面的同事背地里给他起了好几个诨名,诸如“人形狗”、“人形玩具”、“无脑人”之类,有些是带有人格污辱性的外号。还出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苗头,有人偷偷割断了广播发射塔的电缆,幸好抢修及时,才没造成更大的损失和恶劣影响。所以,凡尘比何建生更急,他怕职工们闹事,怕他们在暗中使绊子。有时是苦口婆心地在给看不起何建生的干部做工作,甚至把他在广电局的全部威望和个人关系都用上去了,目的就是为了给何建生减少阻力,排除障碍,给他开创一个健康和谐的工作环境。
另一边是何建生,凡尘要教给他一些工作方法,如何赢得同志们的信任,如何针对不同个性的人采取不同的方式去做思想工作,这些都要向何建生一一灌输。实际上,凡尘是最讨厌何建生的,可他现在是宣传部部长,何建生是他的直接下属,何建生不再像以前当记者那样,只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现在是统管着一个大局的局长。再说,何建生是县委书记张家权赏识的人。当初研究广电局局长人选时,组织部和宣传部最初确定的并不是何建生,而是现在的副局长。在上常委会研究时,张家权力推何建生,说要把他放到一个大单位锻炼。县委书记既然力推何建生,其他常委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有全票通过。所以,凡尘对待何建生的态度必须是十分慎重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而是涉及更深层的更微妙的官场制约因素。阴阳五行中的相生相克,通常是能在官场运作中得到妙用并找到答案的。
在凡尘的支持和帮助下,广电局在持续了几个月的人心浮动之后,慢慢平静下来,步入到了以前的正轨。这期间,我和唐春山一直是冷眼旁观者,对于何建生的好与坏,进与退,我们既不幸灾乐祸,也不拍手鼓掌。这一切与我们没什么关系。除了开会时在一起聊聊外,唐春山也很少跟凡尘来往。有天我来了朋友,想请凡尘来吃饭,唐春山说:“凡尘进常委后,身份就不一样了,咱们要少来往才对。”有唐春山这句话,我也就不用请他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了,唐春山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他虽然性格内向一点,那是与他的沉着冷静有关,与他的城府有关,并不表示他心中不快乐。他一向都是很乐观的。自从何建生少年得志之后,不知唐春山是看破红尘,还是有些厌倦,他连在会上都很少说话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召开县长办公会,总会有领导问:“唐主任,说说你的意见。”唐春山就会言简意赅地说一通,常有独到之处,因此常常被采纳。他也被誉为有金点子的人。现在领导也会征求他的意见,他会很婉转地说:“大家说得很好,我没什么新的意见。”我感觉出来,他以前的阳刚之气消磨殆尽了,有点心灰意冷了。
就在这样的心境下,唐春山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有天他突然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很不高兴地说:“你来一下。”
我一看他脸色就不对,像刚刚有谁得罪了他似的。我马上去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问:“什么事?”
唐春山就给我细细地念苦经。何建生的弟弟是政府食堂的厨师,何建生以前就提出过要求,把他弟弟转为以工代干身份,作为县政府办公室的行政管理人员。上次何建生提出这个要求时,因不符合政策,唐春山当场拒绝过。现在,何建生居然把人事局的工作都做好了,同意将他转为行政管理人员。害怕再次遭到唐春山的拒绝,何建生竟通过高压手段,让县委书记张家权给唐春山打电话,让他把何建生弟弟的问题解决一下。唐春山非常气愤的是,从中央到地方都是三令五申,党政部门不允许存在以工代干人员,何建生居然能够做通县委书记的工作,要大家明目张胆地违章作业,顶风作案。唐春山说得直摇头:“看来,他何建生的能量不小啊,企图把一个厨师变成国家干部,对别人来说简直是异想天开的事,在他那里居然能够实现!”
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我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唐春山。
唐春山说:“丁主任,你说怎么办?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们照办,马上把他弟弟安排到办公室后勤股。二是我们坚持原则,给他顶回去!”
唐春山要问我,我也逼上梁山了。我说:“你得罪得起何建生,可你得罪得起张家权吗?这事可是张家权打招呼的!张家权不是不知道国家政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在违反政策!也许,给张家权求情的不是何建生,而是何建生的岳父。你别弄错了,他岳父是政协主席,此前是市委副书记,方方面面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如果说张家权也接受了高压政策,他给你打招呼也是逼上梁山。所以……”
“所以什么?”唐春山马上追问道。
“所以得照办!”
“假如我不办呢?”唐春山说。
“你连县委书记的话都不听,你还想不想当政府办主任?你还想不想有所进步?你顶着不办,能改变党风政风吗?能促进政治文明建设的进程吗?我再问你:你是那种能够将名誉地位和权力置之度外的人吗?你是那种大义灭亲愤世嫉俗的人吗?你不是。你没有那样超脱!那我就明白告诉你一个可怕的现实:你能毁灭别人的职业梦想,别人就能毁灭你的仕途梦想!更何况,事已至此,你不办,照样有人给他办!你何苦成为恶人?”
我的话是咄咄逼人的,也是从大家的综合利益出发的。说完了我才反问自己,你在主任面前还有咄咄逼人的时候?
“我如果顶着不办,是可以讲道理的。”
我冷笑了两声:“原来你也有幼稚的时候!领导会给你讲道理吗?有些时候,领导的特点就是不讲道理——因为你要讲的道理他都懂,他只有用不讲道理来对付你的道理!”
唐春山很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勉强地答应了:“那就办吧。”
就办了。当天就办了。
就在第二天,我们县政府食堂的年轻厨师何建民,摇身一变就成了政府机关工作人员。有了办公桌,有了旋转椅,有了电脑,从此就告别了天天锅碗瓢盆的烹饪事业。给他分配的任务是:负责县政府食堂的烹饪技术指导和食品质量的监督管理工作。
何建生打来电话表示感谢,要请我和唐春山吃饭,但唐春山说忙得要命,哪有时间喝酒呀,算是坚决拒绝了。之后唐春山对我说:“不请吃饭还好些,一说吃饭我就火冒三丈!我唐春山是第一次做这种昧心的事情!”
10
何建生在当了两年广电局局长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县长,分管教科文卫。在六位副县长中,尽管他是排在最后一位的,但这个排序并不重要。上班之后,唐春山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办公室,配备了最好的电脑,屋子里还挂上了一幅《江山》的大型油画。看上去很气派,一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鲲鹏展翅九万里”的壮观景象。唐春山特别对何建生说:“这是按照常务副县长办公室的标准配置的。因为你最后来,其他副县长也不会有意见。只差一样,就是少个女人。原谅吧,老弟,不敢配女秘书啊!”何建生环顾四周,很满意,也很感动,说:“唐主任,你真费心了!”
可一走出何建生的办公室,唐春山就是一脸的阴风怒号。
想想也是啊,人跟人是不能比的。唐春山当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时,何建生还是一个普通的电台记者。现在何建生当副县长了,唐春山还是主任。反过来,唐春山还要来侍候他。对于一个从政的人来说,你的人生命运如何,完全取决于你的官运如何。有人碌碌无为却能平步青云,有人才能卓越却终不得志,也有人糊里糊涂得到迁升。你不服也得服。
何建生一当副县长我就得改口了。何建生比我大五岁,比唐春山小六岁,以前,无论是他当团委书记,还是当广电局局长,我对他都是直呼其名,建生建生地叫他。现在,我就得恭恭敬敬地叫他副县长了,唐春山对他也得改口了。无论是否情愿,他都是副县长。你可以看不起他,但却不能改变他。而他却能改变你。所以,你得服服帖帖。
我就服服帖帖。应当说,我的服服帖帖赢得了何建生对我的好感,他批示的文件都交我处理,是比较放心我的。他下乡的时候,也多次叫过我,希望我能跟他一道去。可是我不行,我是办公室副主任,手头事多。我手下有五个文字秘书,县长们出门可以挑着带走的。正常情况下,除了县长出门可以带我外,其他副县长一般是不带副主任出门的。因为县长们带的人,都是打杂的,拎包的,说白了就是充当私人秘书的角色。他何建生还没有这个资格,把我当他的私人秘书用。但我还是感谢他,感谢他总是让我干活,感谢他信任我,也感谢他喜欢我。所以,他每回让我跟他一道赴宴时,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吃饱喝足,尽管我自己并不喝酒,但可以欣赏他在酒席上的八面威风。
就在这年的春节前夕,一年一度慰问老干部的时候到了。有天周末,何建生对我说:“星期天有空吗?我们到山里去玩玩,顺便去慰问一个退休的老教授。我把唐主任也叫上,那里可以吃到野味。”
我说:“干吗不下周一去?”
何建生说:“下周没时间。只有明天有空。”
唐春山就在我们一层楼上办公,我就去给唐春山说了何建生的意思,唐春山没有拒绝,只是说:“那里山太大了,一进山手机就没信号了。”
“去,还是不去?”
“去吧去吧。反正周日我也没事。”
我们要去慰问的老教授并不是我们县里的教授,而是出生在本地,后来在一所名牌大学任教,退休后告老还乡的一位老人。老人在七十五岁之后突然厌倦了城市生活,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老人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老伴已经去世,他儿子每半年从省城来看他一次。县政府每年过年都要派专人来慰问他,其实,他跟本县没多大关系,也谈不上多大贡献,县里去看望他,只是表示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重,以鼓励后人。以前过年也都是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去看他,今年就轮到何建生去了。
这天我们没像往常出门一样在院子里集中。司机开着车,按照沿途的先后顺序挨个地接人。先接了唐春山,再接何建生,最后接我。司机跑到我家叫我时,我刚刚吃完早饭,司机说:“丁主任,唐主任他们在楼下等你!”他站在门口不进来,我也不请他进屋坐了,起身就往外走。
人就算到齐了。司机把车开到一家超市门口停下,然后进去给教授买慰问品。我摸摸腰上的手机,才想起昨晚忘了充电,电池显示只剩下两格了。唐春山看我玩手机,说:“你也真是的,昨天就给你说了,那里是盲区,没信号的。你看我们谁带手机了?就你不怕麻烦。”坐在副驾驶上的何建生扭过头,瞟了眼我的手机说:“你那破手机多难看,还不快扔了?”我说:“它跟我两年了,有感情了。”何建生说:“呵呵,说得跟二奶似的。”
果然,一进山手机就没任何信号了,看来,他们不带手机是对的。一路上大家看山看水,有说有笑,完全忘记了政府机关的琐事,倒也悠闲自在。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开得很慢,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讲荤段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笑声随车子钻进了山谷野洼,钻进了冬日的阳光里。
我们到老教授家的时候,他正在地头翻冬地。我们在地里看望了他,并随他回到家中。我们边走边聊,他说他跟侄子住一起,以后过世了,这座老房子就归他们了,他不带走什么。只图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他好就行。老教授退休工资很高,不缺钱用,但我们还是给他带了两百多元的礼物和一个五百元的红包。
一回家,教授就连忙叫侄儿媳妇给我们做饭。何建生问有野味吗?教授说有啊,金鸡肉,野鸡肉,娃娃鱼,都有。都是侄子弄的。我不让他们弄,说是保护动物,可他们不听。何建生对教授侄子说,你们捕杀保护动物是违法的,是要严肃查处的。教授侄子说:娃娃鱼太多了,在河里天天打架。我捉了它们,也是为了它们的安定团结,你说怎么处理?何建生说,好处理的,统统吃掉,就当你缴了罚款吧!
我们吃饱喝足之后,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该上路返回了。野味真好啊,好像有余香留在口腔里,我们一路上都在回味野味的美妙。到底是县长,何建生对几类野味都是很有研究的,甚至知道它们的具体烧法,引得大家都馋涎欲滴。唐春山说,何县长你别把我们的馋嘴欲又吊起来了,你家要是有,别一人独享了,也让我们尝尝味道。何建生说,没问题,下周星期天到我那里去吃。
我感觉,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和何建生是第一次这么接近,这么放松,也是第一次这么和谐。以前对他的所有成见和看法都消除了。看得出来,唐春山的心情也是不错的。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再过一道弯就可以看到县城了。然而,就在这时候,我只听到轰隆一声,车子在瞬间脱离了路面,向下翻滚而去。在那个瞬间,接近于生命的真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几秒钟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身子躺在沟壑的斜坡上,这时我才意识到翻车了,我们出车祸了。
我翻身爬起来,立刻感觉到死神刚刚与我擦肩而过,除了开始的晕眩和腰部扭痛外,没有发现身上其他地方受伤。我庆幸我的安然无恙。显然,我是车子在翻第一个跟斗的时候,就被抛出了车外。我连忙寻找我们的车和其他人。坡上全是潮湿的泥土和干枯的杂草,我的步子迈得很慢。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按照一般规律,车子是往下方翻滚的。我便往下方寻去。没走几步,我就看见唐春山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后是一块很大的石头。我走过去一看,他的整个面部都是血,额头上有条口子,显然是石头或荆棘划破的。我说,你怎么样?能起来吗?唐春山说,我也不知道哪儿受伤了,你扶我一把。说着,他把手伸给我。我居然一把将他拽起来了。他站着跺了跺脚,说,好像没大问题,我也是死里逃生了。我们互相对视一下,目光充满了悲怆,也夹杂着绝望之后的生机。然后我扶着他去找司机和何建生。司机很快就找到了,他正蜷缩在一棵树下呻吟着。见我们来了,还笑了一下。司机说,对不起,我出事了。唐春山问他,先别说责任,你说你怎么样?司机痛苦地说,可能是腿断了,痛得厉害,一点都不能挪动了。我说,你就躺在这里,我们去找何县长。然后我继续扶着唐春山往下走,去搜索何建生的影子。
往下方大约走了两丈多远,我们看到了被摔破的车子。何建生的姿势非常特殊,脑袋在车子里,身子在车外,车门是开着的,但已完全变形了。他侧着身,眼睛紧闭。我和唐春山叫了几声何县长,没有反应。我们去抱他,也抱不动。他太重了。近几年发福得厉害,一百八十多斤了,躺在那里依然显得身躯庞大。我把手伸到他的胸口处摸了摸,心脏还在跳动,再摸摸脉搏,也在跳动。也就是说,他还是活着的。从距离上看,何建生是夹在车子里摔出来的,而且摔得最远,因此也摔得最重。他全身都很脏,看不出是哪儿受伤了,只见有血从脚下流出来。我感觉出来,尽管何建生还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突然想哭。
我和唐春山往上爬了几步,腿脚很沉重,好像迈不动了。我在干草上躺下来,唐春山也并着我躺下了。如此近的距离看着他脸上的血,是这样逼真,是这样鲜活,仿佛还冒着腾腾热气。他满面的血迹流露着恐怖,让我想到某些凶杀爆炸这类残忍场面。我们就这样躺着,惊魂未定地回忆着这次的生死之旅。因为车子被摔到了山沟里,路面是不会有任何痕迹的,没有人会发现我们,没人知道发生了车祸。我们只能听到公路上的喇叭声。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手机,也不知道摔坏了没有。我从腰上把它取下来,打开一看,居然是好的,居然还有信号!毕竟离县城只有十多里远了,也该有信号了。我一阵狂喜,在何建生气息奄奄的时候,手机就是关乎他的生死存亡了。我准备先拨打120急救中心的电话,再打电话告诉县政府。
当我正要拨出的时候,唐春山突然伸出手,把我的手机夺去了,说:我打吧。他拿着手机侧过身去了,宽大的背对着我,按了半天键,我以为他动作缓慢,说,唐主任,你快点打。唐春山翻身过来,把手机拿在手上挥了挥,递给我说:摔坏了嘛,不能打了。我接过手机一看,机身与机盖已经分离了。我好纳闷: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就身首分离了?是我先前看错了?看着完全损坏了的手机,我绝望地叹了一声。唐春山安慰我说,没关系的,以后我给你买个好的。我很悲哀地说,何县长可能没救了。唐春山低声说,这就要看他的命了。唐春山说着,把手搭在了我的腰上,又说,我们能活下来,也是万幸。丁主任,上天注定我们是生死之交啊。
我琢磨着突然彻底损坏的手机,也琢磨着唐春山的话,觉得意味深长。我在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大串疑问:何建生固然无能,固然平庸,固然不受欢迎,可是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刻,我们可以把对他的不满转化为对他生命的蔑视吗?某些看不见的恩怨就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要把这场不测的车祸看成一次个人图谋的良机?眼下,能够救他的唯有我们,唯有我的这部手机能快速发出求救信号。手机却坏了——我只是这样想着,没有说出来。我不能说出来。我永远不能说出来。
我们在地上躺了片刻。然后,我扶着面目全非的唐春山,缓缓地向公路方向爬去。其实,我们离公路并不远,感觉却像相隔千里万里。每迈出一步,都非常艰难。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才得到营救。救护车和交警都来了,我们全被装进了救护车里,呼啸着进了医院。何建生因为失血过多,没有抢救过来,进医院不久就去世了。医生惋惜地说,要是早半小时,他是能够救活的。延误了时间,真是可惜啊。
一年之后,唐春山当了副县长,我当了政府办公室主任。我心里并不那么高兴。大家普遍认为,唐春山当副县长是实至名归,也是众望所归。只是我心里明白,官场的事情是很难说得清的。人们往往知道的只是结局,而不是过程。但只有过程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作者简介
李春平,男,1962年生,陕西省紫阳县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上海是个滩》、《上海夜色秀》、《我的多情玩伴》、《步步高》、《奈何天》、《李春平长篇小说文集》(三卷)等多部,有中篇小说《玻璃是透明的》、《读古长书》等三十余部。《玻璃是透明的》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改编为同名电影。现在陕西省安康学院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