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卓《珊瑚在岁月里奔跑》全文
茜若
没想到我会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日子里见到茜若。坦率地说,在我美好的盼望中,我们的重逢是有着重大意义的,所以我曾经做过充分的准备,包括足够的心理准备,成功者的装扮,甚至说话的语气,看她时的眼神,站在她面前时的姿态,都在想象中拿捏好了的,但是我的等待太久了,盼望重逢的急迫心情也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渐渐平和,我甚至都有些恍惚,尤其是夏天,高原的旅游旺季,我得在三个月中挣足一年的花费,没办法,导游工作就是东奔西跑,在这种忙碌中,那些准备也因为迟迟无法得以实现而显得毫无意义了。
那天天气倒是不错。对天气的敏感源于我的职业,如果说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要注意的话,那就是天气,天气决定着我的衣食住行,天气决定着我的心情,如果天气好,带旅游团的概率就高,我的衣食住行就有了保障,所以心情也就好,如果天气不好,嗨,那一切可就太糟糕啦。
我戴着藏式礼帽,让两边帽檐帅气地卷起来,这是我心情好的特征之一。高原特有的晴朗让景点都有了清晰的轮廓,阳光直射而来,我在阳光下清点了旅游团的人数。旅游团里的男人们一律戴着傻里傻气的红色长舌帽,腰包鼓鼓的,他们是来寻找艳遇的。对他们来说,旅途中的风景固然不错,但如果没有一场艳遇,那么一路上消耗的时间和金钱都是白费,所以他们的眼睛盯在女人身上的时间比盯在景点上的要多得多。女人们不光戴着各种形状奇特的帽子,还打着阳伞,小包叮叮当当挂在屁股上,大呼小叫的,还没等我说完注意事项,她们已蜂拥到前面去做出各种娇姿留影了,她们看到的这座藏传佛教寺院似乎完全出乎她们心中的想象。
这个团三十二个人,大部分是女人,来自中国南方临海的城市,由于装扮新潮,个个显得年轻,其中一位女人挺大方,动不动就给我小费,让人费解,好在她并不因此而盛气凌人。当然,除了她灼热的目光外,小费我还是愿意挣到手的。还在刚出发的第二天,我就发现她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身边,对于我刻板的讲解,她表现出极大的热忱,目不转睛的目光直盯得我无处藏身,很久之前就已失去的脸红毛病竟差点又回来,我很懊丧,让脸皮在任何时候保持同样的温度,可是要花不少工夫的,总不能让一个认识十天就得分开的陌生女人破了我的道行,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我身边的一些女孩,来打发这可怕的十天神秘西藏游。
说女孩完全是自我安慰,其实她们也老大不小的,和我差不多,都是快到而立之年而不能立起来的,有收入,但不足以买到房子,男女朋友一大把,但没有情投意合的那一种……我们是多么孤独的一个群体啊……
一想到她们,好像很灵验似的,手机就响了,提示音乐告诉我这是卓嘎的来电,刚打开翻盖,就听她的声音吵吵闹闹地传来:“巴马,你到哪儿了?我刚回到城里,这趟可把我累坏了,不过还是要谢你啊,你回来我请你去吃布朗尼亚0”
卓嘎是我的同行,一名刚入道的导游,她最近手气不好,一直接不上团,她的遭遇让我想到自己刚干这一行时的情形,我有些同情她,这次她带的七日游,就是我让给她的,收入不错,听得出她高兴着呢,布朗尼亚可是城里最正宗的西餐厅,有我喜欢的黑椒牛扒和巴伐利红酒,还有那种恍若中产阶级的怡然气氛。
我对着电话说:“那你可得穿靓点儿呀,不然我带不出去。”
卓嘎毫不示弱道:“是我带你,你得扮酷,免得我朋友们说我没眼光。”
我正要挂机,忽然看到那女人正朝我走来,赶紧又对着话筒说:“说真的,我还挺想你的,我想你,你等着我啊。”
卓嘎没听到这话,她已经挂机了,我是对着嘟嘟的挂机声说的,但我的效果似乎达到了,我看到那女人已经走到面前,显然听到了我的话,她的表情上愣怔了几秒钟,大概不明白这么私密的语言在青藏高原竟然需要喊着说出来。
这座寺院高大的佛殿遮住了阳光,我们在佛殿的阴影下沉默了片刻。导游当了十年,对这些已经成为景点的寺院再熟悉不过了,一开始我还同游客们一起进去烧香拜佛,奉献一些功德钱,对塑像和佛画讲了又讲,一定要让客人们不虚此行,可是后来我发现游客们对此并不感兴趣,他们除了照相留影外,就是带着感叹离开,我的疑惑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干吗非要把人家没兴趣的事说了又说呢,累人又累己,后来我就不怎么说了,现在我干脆不进大殿,让客人们自己进去拍照摄影,我在大门口点支烟,打两个电话,等着便是。
我带的团在我的指点下与另两个团擦肩而过,进了大殿,熙熙攘攘中,这位女游客突然脱离队伍,径直来到我的面前。她总是这样,不让我有一丁点儿的独处时间,这让我有些恼火,可是能怎么样呢?我可是社里最具人气的导游,我见识过各色人等,最长两周,我们就拜拜,一切都在一去不回的流水当中,以后还会谁见着谁呢,我只需稍安勿躁,十天,很快会过去的。
我在名单上记住了她的名字,这位四十多岁的南方妇女让我把她称作“尹小姐”。我看到她在我面前站稳,就问道:“尹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女朋友吗?”她带着明显的失望神色。
我喜气洋洋地说:“是啊,女朋友,很漂亮的。”
我脸也不红地描绘了卓嘎。但漂亮这个词一经出口,一下子就有一种痛楚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曾经这样描绘过谁?自从进入青春期后直到现在,我对女孩们的看法基本趋于两种类型,可爱的和不可爱的,喜欢和可爱的打交道,尽量避开不可爱的,我认为可爱是女孩的标志,直到认识茜若,才恍然明白仅仅用可爱来描绘女孩子是不够的,这之前我对女孩的评价仅仅限于:挺可爱的,或是:不可爱,能用到漂亮这个抽象的词汇,完全是从茜若开始的,漂亮这两个字的真实含义,用在茜若身上,那么具体,那么直观,简直就是为她而造的,或者说她是为这个词汇的再现而创造的,在她之前和在她之后,我从没有用这个词汇去描绘过别的女孩,在我的心底深处,甚至认为这个词汇是属于她一个人专用的。
她的眼睛刹那间有些红肿,我不明白这座规模不大的寺院也能让她激动成这样。她手里拿着一把请来的香火,是燃着的,升起的烟离我很近,我在烟雾中有些局促。
她嘴唇哆嗦着,说道:“年轻多好啊,你们可以有多好的爱情啊。”
“是啊是啊。”我附和着客人。我已经后悔用那样的词汇描绘卓嘎了,那个词让我心中充满痛楚,从前的时光一下子压在胸口上,我等待的那人,她现在何方?
尹小姐把香火从左手移到右手,香烟缭绕之中,她迅速地抹了一把眼睛,然后把脸孔藏在帽檐底下。她的帽子形状不可思议,像一只彩色的陶罐,亭亭玉立在她的头顶上。我耐心地看着她的帽子,出于职业上的礼貌,躬着身子听她描述,眼睛里含着理解的神情,等待她把话说完。
尹小姐说:“我从前也得到过最好的爱情,只是后来丈夫有了新欢,他有钱,什么事都能做到,除了回心转意。”
“是啊,回心转意可不容易。”我真诚地回答她,心中充满痛楚,回心转意可真不容易。
尹小姐说:“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到西藏来旅游,会遇上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说这里是发生奇迹的地方,如果进了寺庙烧香拜佛的话,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我点着头,承认这里是奇迹发生的地方,但没有告诉她这里也是奇迹消失的地方。
我带着她来到一座偏殿,殿里供着白度母像,白度母有着七只眼睛,能看到所有的苦难,尤其是女性信徒只要对她诚心祈请,她会慷慨地赐予帮助。然后我委婉地指点她,进入寺院,首先要把帽子取下来,这是对神佛的起码的礼貌,对神佛恭敬,对自己也有好处。
取下帽子的尹小姐感激地投来一瞥,捧着香火进去了。
我教她做油灯。我非常认真,面容上缭绕着崇高的神情,我用我干净的手,在香枝上缠好棉花做成烛芯,插进清洁的铜灯里,然后倒进精炼的酥油,我和尹小姐每人倒满七盏铜灯,因为七是个最吉祥的数字,这和我的民族有关,我要求尹小姐照我的话去做,她做了,而且添加了念念有词的祷告。
我点燃了我的七团火焰。
尹小姐很激动,她在供上供桌的时候,差点打翻铜灯,我不忍再看她抖颤的唇,她已化进一片境界中去了。我扭身走下殿堂。
就在此时,我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姿态,两手拢在背后慢悠悠地摇晃一件背带很长的皮包,头低在胸前,身体的重心移在左脚上,右脚伸到大殿的阴影里,这个背朝我的心不在焉又似乎若有所思的姿态,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那是属于茜若的专利,一种不可诋毁的魅力所在。
我身后高高在上的白度母无声地微笑着,她是看到了我的奇迹,还是指引着让我看到奇迹?我比尹小姐还要激动,尽量保持形象地向她走去。
她的名字在我的喉咙里滚动了一下但未能传达出来,我去碰了碰她那明显消瘦的手臂。
她转过脸来。她的脸很苍白。她笑了,几丝红晕回到她的脸上。
“巴马,是你吗?”她几乎叹息般地说。
南甲
我自认我也和茜若一样,都是伊扎部落的后人。当然,现在那里不叫这个名字了,被某某乡代替,但重新置身于历史的长河中,我们不得不用一两条线索,来串起对伊扎部落点点滴滴的回忆。这一两个线索的线头,不妨从南甲开始,从藏历十六绕回土蛇年,也就是西历公元1929年开始。
南甲的出生可以说是整座千户大院里近年来最大的盛事。他是独子,但又不完全是,因为他的父亲——千户大人在他降生之前抱养了一个男孩:拉甲。只是拉甲在五岁时被一座大寺院认定为某位活佛的转世灵童,他离开后的第二年,南甲才出生。
南甲一出生,就意味着千户的位置和权利有了未来和希望,千户夫妇的幸福感不言而喻。虽然那个年代是个多事之秋,伊扎部落内忧外患,充满了不可预知的种种艰难,好在千户是位大智大勇之人,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带领族人化险为夷。在人民的爱戴中,南甲出生了,这仿佛是一个吉祥的瑞兆,伊扎部落狂欢了三天三夜,活佛特意赶来,为孩子取了吉祥的名字:南甲,意为带来光明的灯。千户在盛宴上连饮九碗青稞美酒,在夫人嗔怪的眼神中,酣然醉去。
准确地说,千户夫人生育了一双儿女,双胞胎儿子南甲因为早出生了几分钟而成为哥哥,妹妹珠玛灵秀可爱,当然她来到这个家庭所带来的欢乐,只是哥哥的十分之一,父母双亲也钟爱这个女儿,但是一个女孩对这个家庭来说,既不能肩挑重担,又无需生火做饭,所以她的重要程度,只能由将来婆家的重要程度来决定。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个瑞兆。南甲和珠玛的成长与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父亲的慈悲,母亲的疼爱,像一般家庭里的孩子一样拥有着快乐的童年和少年,这期间南甲没少淘气,珠玛也时常哭鼻子,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向着父母期望的方向生长着,健康、本分,有慈悲心,有责任感。
直到有一天,父亲为南甲聘定了未来的妻子——部下果保百户的独生女秀吉玛小姐,南甲快乐的少年时代算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父亲看到儿子也满心欢喜——秀吉玛与他是儿时的玩伴,这对青梅竹马的朋友早已眼波传情,彼此相知相爱。千户夫妇是满意的,两家门当户对,是牢固的盟友,何况未来儿媳的品德和善行时常有所耳闻,何乐而不为呢?
千户看到眼里,放心了。儿子未来的大事一旦决定,一切事情仿佛都能迎刃而解。他要去实现胸中早就盘算好的一个大计划,这个计划是他的父辈也曾盘算但未能如愿以偿的,这个宏伟的计划,从他年轻时候开始,几乎每天都在心中实现着,直到这个晴朗的一天出现在伊扎的上空,千户大人告别夫人,带领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朝着西方出发——他要去朝拜圣城拉萨。
父亲在朝圣之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是南甲无法想象的,那是个漫长的过程,南甲只是从母亲每天掐算日子时才能感觉到时间的漫长,除此之外,他整天与朋友们一起纵马驰骋,尽情享受着青春的欢乐,在他的概念中,时间就像那匹胯下的骏马,一跃而过,他觉得还没有来得及想念父亲,父亲就带着所剩不多的家仆回到千户大院里了。
南甲隐隐地感觉到父亲的焦急。他从那张疲倦而消瘦的脸上看得出来。
父亲焦急什么呢?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已没有力气起身了,母亲在一旁暗自哭泣,妹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忧伤——父亲焦急什么呢?他仿佛是焦急赶着回来把千户的权力和重任交到儿子手里,是的,他把整个伊扎部落交给儿子,连同一颗祖传宝石——硕大而红润的珊瑚。父亲眼中生动的灵光熄灭了,他溘然长逝。后来母亲说他死于心力交瘁。那一年,南甲二十岁。
那颗珊瑚年代久远。越是年代久远的珊瑚,就越润泽、着色越红,那是由里而外的一种红,像凝固的血。
正如人们所说,南甲突然成熟了。但真正让他成熟的事是土地。就在他面对部落大小事务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发现自己纵马驰骋的那片美丽草原早已被人觊觎已久时,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可是祖辈传下来的土地呀,怎么能拱手相让呢?
南甲与哥哥、如今是令人尊敬的拉甲活佛商量以后,决定把珠玛妹妹远嫁给巴勒蒙旗的巴雅特王爷,这位王爷是踊跃的求婚者之一,他的先父曾是冈萨寺的施主,醉心佛教,与老千户有一面之缘,而王爷本人也据说聪明伶俐,足智多谋,更重要的是巴勒蒙旗财势雄厚,与之联姻结盟,能有效地牵制本部落受到的危危外患。
对于珠玛的婚事,父亲生前一直未能下定最后的决心,珠玛的美丽和善良在伊扎部落人所共知,许多官家子弟和富裕人家慕名而来,求婚的媒人使千户大院里的女仆们怨声载道,因为她们不得不每天清洗地毯,否则媒人们的甜言蜜语会腐蚀掉那些纯羊毛编织出来的精美图案。千户夫妇在精挑细选中失去了安排女儿终身大事的机会。
一切都简单地开始了,南甲正式继承千户职位,并以丰厚的嫁妆把妹妹,那位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的珠玛,送到遥远的巴勒草原上。
南甲是无奈的,他从未想过自出生以来就不曾分离过的珠玛,现在竟是自己狠心让她去了她不愿意去的地方。在祝福妹妹的同时,他常常陷入一种深思状态,是的,他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他在管理方面继承了父亲得天独厚的才能,伊扎部落慢慢恢复着元气,慢慢地出现一些好的征兆,这是每个人都在盼望着的。
他还有什么事情不满意呢?南甲将很多礼物送给秀吉玛,秀吉玛也回赠他礼物,他倾慕她的美貌,也敬重她父亲的品德,但他迟迟不肯定下婚礼的正式日子,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一种模糊的责任和义务感促使他常常夜不能寐,这一切都让年轻的南甲很快地成熟并且稳健起来。
许多夜晚,南甲独自爬上山坡,坐在草丛中。他看不够这一片开阔的村落和土地。他在清凉的夜晚会自己激动着,常常摸着长高的粮食,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麦芒轻轻划过他的皮肤,而饱满的青稞在月光下绽开了晶莹,他憨厚又无声地笑了。是的,只要度过这个多事之秋,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南甲的微笑凝滞于他背后一声轻微的咳嗽,原来是他的管家罗拉来报,说省政府马主席派人来和他有要事相商。
南甲觉着自己的血脉一下子全部冲到脑后,眼前是茫茫的空白,等到血液缓流下来,他才身体僵硬地走下山坡,他知道自己的指尖都已冰凉了。
来的是马海买和他的二十名随从。马海买的父亲死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作为一名孤儿,被马步芳收为义子,等他渐长,少年得意,轻易获得了一切名誉和地位,从此他驰骋在青海境内,从经商到统领军队,马海买的名字总是如雷贯耳。
年轻的马海买身着军装,留着一撮和他的年纪大不相称的胡须,在他大笑着说“幸会幸会”的时候,南甲吩咐摆上酒食。
马海买的二十名随从留在院子里,他们很快消灭了五只绵羊身上最好的部分。
马海买大大咧咧地接受了南甲送给他的见面礼:四只雄麝香,两支野鹿角,五斤冬虫夏草。他开始笑得更加豪放而爽朗,南甲等到他笑过后便谨慎地问:“将军这次前来有什么要事吧?”
“小事、小事。”
“小事怎会劳您大驾?”
“你我都是痛快人,我就实话实说。”马海买严肃起来,他朝东方略一颔首,声音从仿佛是家人团聚的感觉中回到公事公办上来:“南京政府告急,说是前线吃紧,已命令马主席快速扩充部队和给养,一来避免前线崩溃,二来保证后方安全。”
马海买顿一顿,看了南甲忧怨的面色,接着说道:“当然当然,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我已经求过情了,马主席只要求你们出一百个小伙子,至于税嘛,才多了二千石粮食,外加五百只羊,三百头牦牛用驮运,马要好一点,两百匹就够了,我们下周来取。”
大吃一惊的南甲拂袖而起:“马将军,这么多东西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马海买轻描淡写道:“千户,你这是摊的最少的一家,不信去问问,有的部落摊了五千石粮食哩!”
“别的我管不着,”南甲说:“我们部落去年就抽了不少壮丁,现在哪儿来这么多人?”
“别急嘛,”马海买笑道:“马主席说了,没人也不要紧,每个人顶上一百只羊和十头牛,人不去也行哩。”
“怎么?”南甲气愤有加:“今年税上加税就要收掉四千石粮食,二千五百只羊,一千头牛,再加上那么多人去当壮丁,我们吃啥喝啥?你这是不叫人活了……”
“话不能这么说。好了好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反正我已经亲自来通知了你,下个月来收,交不交由你。”马海买脸色骤变,临走又返身说道:“你是千户,我是将军,我不会骗你,你也甭骗我,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事情不好。”
南甲怒目看着马海买蜂拥远去,他忧心忡忡,下个星期,正是举行赛马盛会的日子。
千户焦躁地回到房中。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考虑再三,叫来罗拉,把一只精致的盒子交给管家,说:“告诉果保百户,赛马会后我就和秀吉玛结婚,这是珊瑚,是伊扎千户府送给未来女主人的礼物。”
罗拉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周的赛马会……”
千户看到大雨无声地来了,他说:“你去请果保百户,再派人去请巴雅特王爷,赛马会照常进行。”
珠玛
关于伊扎,不能不说的是珠玛,那个大眼睛小姑娘,小辫子上拴着几粒碎珊瑚,脸庞看上去就像珊瑚那么红润,她就那么红润着脸庞,跟着哥哥一起成长着。
哥哥有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名叫一西,一西是个唱歌的能手,唱起歌来能让草原上的云雀都侧耳静听。他有一把精致的三弦琴,是他伯父——拉萨噶丹寺著名的学者格西巴送给他的礼物,他十四岁时,父亲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成年礼,而他最心仪的礼物,就是那把三弦琴带来的美妙音乐。
一西是在山冈上唱歌时遇到南甲兄妹的。当时南甲正在与同伴们进行射箭比赛,妹妹珠玛是唯一的观众,一西的头突然从山冈后面冒出来,致使刚射出一箭的南甲吓出一身冷汗,幸好那支有着兀鹫羽尾的木箭带出一声呼啸,直直地插在当做靶子的土丘中心,南甲和伙伴们都忘了叫好,看到一西不慌不忙地从山冈后面现出全身,原来是个弹着三弦琴的少年。
南甲虽然没有射中一西,但那一箭似乎成了他的心病,要知道,就差那么一点儿呀,如果他的箭头稍稍偏高,超出土丘的高度,那么从土丘后面突然出现的一西必死无疑。
南甲欣赏一西的歌声,一西则崇拜南甲的神射,他们成了朋友。但南甲仍然没有从那支箭的阴影里走出来,他越年长,越感到后怕,如果当时一西死在他的箭下,那么伊扎部落就要为一西所属的德仓部落赔上命价,如果德仓头人不愿意以如此简单的方式默认独生儿子的性命的失去,那么本来就关系紧张的两个部落之间,更有不可预知的血腥。
好在当时还处在少年时期的男孩们没有顾及那么多,他们理所当然地玩到了一起,白天大家一起射箭,傍晚就围坐在一起,听一西弹琴唱歌。野外广阔的天空使少年们远离了部落危在旦夕的命运,他们快乐地在珠玛温顺、信赖的目光里长成了青年。
就在他们不知不觉之中,德仓头人家已经衰败。在几次与政府的较量中,德仓部落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不是战死疆场,就是被抓去做了壮丁,政府成功地把德仓部落变成军队的马场,剩下的老弱病残和妇孺都沦为马奴,终日在牧场上以泪洗面。
德仓少爷,这位眉目之间有一颗红痣的少年,曾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作为人质,扣留在城里一座学校里,一直到十八岁才放回家乡,这时,家乡已经面目全非,头人夫妇尸骨未寒,而部落的象征——那座曾经辉煌的德仓庄园,早在春天来临之前就已夷为平地。
年轻的一西失去了祖产。他走在昔日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脚下的感觉已远离从前的亲切和愉悦,变得陌生而可怖,早已属于政府军队的骏马驰骋而过,皕皕的马蹄声敲打着他的心脏,使他感到无比疼痛。他不再唱歌了,那把钟爱的三弦琴也断了琴弦,不知扔到哪里了。他茫然的目光掠过山冈,山冈上是一片苍凉。
冈萨寺由于受过德仓部落很多代的供奉,慈悲的拉甲活佛不忍看到一西无家可归,他把这位已失去名誉、财产和地位的年轻人,托付给了伊扎千户府。
在珠玛心目中,德仓少爷永远那么潇洒,他挎着三弦琴行走在山冈上的样子,永远那么牵动着她的心,他的歌声,一直在她的少女时代里飘扬,她转动水波荡漾的眼睛,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暗暗地喜欢上了他,可是她羞涩的性情使她无法向他敞开心怀。
直到他从异乡归来。她对他的遭遇充满同情,她曾问过哥哥,伊扎部落怎么没有参与德仓部落的纷争,竟然看着邻居陷入灾难,南甲差点哭了,他说危难之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我们自身难保。
或许是一西的遭遇更加坚定了珠玛对他的爱情吧,当一西来到伊扎寄居时,她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他们成了恋人。当然这是秘密的,虽然先父未曾把珠玛许配给任何人,珠玛仍然是自由的,但是作为千户小姐,她的行为受到众多的限制和规范,她不得不低垂下眼睛,以防幸福的眼神泄露爱情的秘密。
对于一西来说,现在剩下的,只有珠玛的爱情了,他一无所有,面对寄居生活,他愁肠百结,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坐视祖宗的土地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好在还有珠玛的爱情,现在,她就是他的一切,他抱着唯一的希望,沉浸在这份少年时代就朦胧向往着的情感之中。
但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太少了,珠玛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跟着哥哥和男孩们游戏,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千户家的小姐不能再随便和男子接触,她有自己的生活范围,但她的生活范围远离着一西,这使她怀着适度的忧伤,盼望能够拥有与一西单独相处的片刻时光。
南甲一如既往地和一西保持着友谊,当然现在的身份和环境和过去已经大不相同,南甲如今是手握部落大权的千户老爷,不再是过去那个整天背着箭袋寻找靶标的少年了,而一西仍然被称作少爷,寄居生活让他谨小慎微,境遇的千差万别,一西或多或少地感到渺茫,故土已经丧失,要不然,他不也是德仓部落的主人,可以大大方方地派遣婚使,平等地要求获得千户小姐的终生吗?
当然他们不再是玩伴了。千户会在闲暇时间,带着一桌美食移步客房,与一西畅饮一番,安抚好朋友的丧家之痛。他们多半会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美好时光,而对未来却缄默无语。是的,未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西已经没有未来了,南甲的未来也岌岌可危。
一西对南甲慷慨的友谊深怀感激。有段时间,一西和珠玛甚至在私下里认为,南甲哥哥会为伊扎千户府招婿,这也正是他们最盼望的,南甲不是很宠爱妹妹吗?如果为她招婿,既是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伴侣,又是哥哥的好友,妹妹无需远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可是珠玛由于羞涩,不好直接告诉哥哥自己的感情,而一西更是由于身份的不同,不能贸然求婚,他们觉得南甲是知道他们俩的爱情的,并且是默许的,只是他们还需要等待,等待部落渡过危难的关头。
直到那个昏暗的一天来临。
当珠玛应召来到哥哥的大客厅,听到千户慎重地告诉她,已将她许配给巴勒蒙旗的巴雅特王爷,并且已经安排好婚期时,珠玛犹如五雷轰顶,茫然不知所以,她甚至没有申辩的力气,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到千户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她无声的抗议,眼泪才顺着脸庞汹涌而出。
德仓少爷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不忍心看着珠玛流泪,更不忍心看着她远离家乡,到一个什么蒙旗的地方去,这怎么可能呢?让她去和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吗?南甲怎会对他们的感受视而不见?
德仓少爷和伊扎千户小姐相对而泣。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呢?唯一的路就是逃跑。一西曾在外地住过四年,那四年犹如噩梦,但现在却成了他的经验,他了解外地的生活要比伊扎广阔得多,那么广阔的地方,肯定容得下一对儿可怜之人。他们约好,就在珠玛远嫁的头天晚上,永远离开伊扎。
私奔对他们来说,前途充满刺激,也充满不可预知的恐惧。珠玛一整天都在打着哆嗦,她头发上的珊瑚珠子发出簌簌的声响,吃饭时碰翻银碗,一口未沾的奶茶扑满衣裳,她发觉哥哥注意到自己,眼神就更加慌乱,走出餐厅去更衣时,竟然瘫软在门槛上。
她是答应过的。一西,就等在离开庄园的路上。那天晚上没有月亮,珠玛在黑黝黝的大门口站了半晌,最终流着泪,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德仓少爷坚定的信念在天快亮时发生了动摇。珠玛失约了,原因不得而知。一夜的等待,使得他突然痛恨起来。从前他也痛恨过,只是那种痛恨在珠玛温柔的感情中淡化了,现在,痛恨又来了,甚至比过去更猛烈,他痛恨一切,痛恨这块土地,痛恨所有的人,他背着简单的包裹,心怀着彻骨的痛恨,一个人离开了伊扎。
罗拉
我曾在千户庄园的旧址里看到过一张照片,黑白的,由于曝光不足而呈现昏暗的模糊,但仍然能够看出年轻的南甲千户气宇轩昂、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身边是一匹骏马,为他牵马的是一个年轻人,羞涩地半低着头,明亮的眼睛则抬起来,好奇地瞪着镜头,这位名叫罗拉的年轻男子是千户的管家,这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照片。
罗拉是南甲千户的管家。罗拉从小和南甲一起长大,直到南甲继承千户高位,罗拉才真切地感觉到南甲是主人,自己得走在千户的后面,千户上马时,他得赶紧拉住缰绳,等到千户的良马从眼前长啸而去,他才能上马,并且得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罗拉始终忠实于主人。当他们还是玩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南甲的领导才能,南甲在游戏中,总是指挥若定,一次次占领对手的草场,把对手赶下马背,气吞山河地大吼一声,让游戏在胜利中结束。罗拉是那么崇拜南甲,每当他伏在地上,抬头望见骑在骏马上的少年领袖,那么威武、那么潇洒、那么能打动人心,他胸中的崇拜之情就溢于言表!他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南甲,南甲对他的信任也让他心怀感激。
穿过一片开阔的草原,翻越一面缓冲的山坡,天色已渐渐暗了,罗拉的心中充满了快乐和热情,他的马蹄已踏在果保百户的领地上,他就快要见到自己的妻子了。
两年前,他第一次被南甲千户派差,来到百户府上,为秀吉玛小姐送上礼物,正当他毛手毛脚地从马背上卸下包袱时,身后传来一阵阵被挡在手背后的脆笑声,他回头看是一个姑娘,清洁而美丽,正在直直望着他笑,他怔怔的,惊异于她美丽的容貌,两只手不知所措地搓着,找不出一句话来止住她的笑声。
“妩姆!傻丫头,还不快把客人的东西接过来。”院门走出了果保百户的老管家华巴,他躬身请罗拉进屋。
“这是我的大女儿,还不懂礼貌哩!”华巴客气着,黝黑而衰老的面颊上即刻又浮起骄傲的红晕:“妩姆,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填满饲料。”
“呀!”那个姑娘一边答应一边快步走开,布袍的下摆流水似地摆动着,愈发显示出她苗条的身材和丰沛的活力,当她发现罗拉一直在盯着她看时,便羞涩地跑进了东边的厢房里。
妩姆——银女,多么美妙动人的名字!
罗拉把主人的嘱咐交代完毕,便支支吾吾地说他的马正需要休息一二天,果保百户热情的邀他多住些日子。在他住下的第二天下午,华巴管家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拍着罗拉结实的臂膀说:“哈哈,年轻人,你是要我的眼珠子哩!”
穷人的大事办起来也是简单的,第三个月的一个吉祥日子里,这个禀承了温柔善良的银女,正式成为罗拉的妻子。
罗拉为此欢欣鼓舞了很久。
直到半年前,妩姆回到娘家后为他生了一个花朵一般的女儿,女儿已经在爷爷这里过了百日,这次来正好可以接她们母女回家去看赛马会,如此壮观的草原盛会可不能让她俩错过啊。
罗拉在一座精致富贵的庄园前下马,他径直走进院门,从马上抱下锦缎和酒,然后将一条绸质哈达搭在上面,这时已经有仆人来接他的马,他走进上房。
果保百户正在喝酥油茶。罗拉躬身问候道:“老爷吉祥!”
“坐吧,”果保百户看到他很高兴,“快来添茶。”他喊了一声,随即坐到罗拉的身边:“又带这么多东西,千户实在太客气了。”
“老爷,南甲老爷让我来通知您,赛马会在下周开始。”
“哎呀,他是千户,还专门派管家来通知,这么抬举我。”果保霜白的头发和红润的脸色使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看起来依然健朗。“你们年轻人是最喜欢的,我老了,到时候去看一看就满足了。”
罗拉告诉他,南甲千户把传家珊瑚带给秀吉玛小姐,希望果保百户能够允许他在赛马会后正式迎娶。果保百户虽然不明白千户为何突然提出结婚请求,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他为女儿高兴了。当他看到那颗装在精致盒子里的珊瑚时,牙齿竟无端打起颤来,激动得不敢相接:“啊呀呀,千户的诚意我已心领,可是怎么把宝物送到这里来了?敝宅简陋,怎么能承受得起?就直接交给小女吧,她出嫁时随身佩戴,反正迟早要到千户府上的。”
罗拉告退出来去秀吉玛小姐的房间。她正在读书,她是果保的独生女儿,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疼她疼到竟然教她读起书来,女孩读书可是这块土地上闻所未闻的新鲜事,而秀吉玛也不负父望,她很快便写得一手诗文,常常与父亲对诵以消遣时光。
“小姐吉祥!”
秀吉玛抬起浓浓的睫毛,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惊喜:“是罗拉!你家老爷吉祥吧?”
“是。”罗拉捧上精致的小匣子:“这是老爷交给您的,老爷说,赛马会后就正式迎娶。”
秀吉玛白皙的小手托住盒子,羞涩的神色溢于言表。她的手饰、胸饰和耳饰随着她的举动而叮当作响,长长的缎袍盖在小巧的藏靴上,盒中的珊瑚映红了她的脸庞,她合乎尺度地说:“替我谢谢你家老爷,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了。”
秀吉玛善解人意地吩咐他:“快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女儿吧,她们等着你呢。”
他在妻子的门前撞见了色姆——金女,妻子的妹妹,两年不见,她已出落得如此标致,真令人大吃一惊,她的装束同姐姐一样朴实无华,但却遮不住那芬芳四溢的少女的魅力,她比姐姐更添了一层轻盈和高贵。
“罗拉哥哥呀,”她欢叫道,“姐姐正等你呢,赛马会要带上我,我也要去,反正姐姐已经答应我了,再说阿爸也要去,我一个人留下来太没意思了。”色姆一口气说完,等着罗拉答应了她,才顾自去干活了。
柔弱的妩姆抱着女儿靠在炕上,她看见罗拉后笑了,罗拉走过去接过女儿。
“给她取了名字吗?”妩姆无比慈爱地端详着这个小小的生命。
罗拉抱着孩子,他的女儿,正酣然睡在一张舒适的羊毛毯中,他说:“我请拉甲活佛给她起了名字,叫兰措。”
妩姆满意地笑了。
色姆
迷人的八月很快就来了。一望无际的晴空下,整座草原苍翠辽阔,初秋的凉爽更增添富足和快意,这是草原最美好最令人振奋的季节。骏马们经过一春一夏的精心照拂和恢复,已变得肩肥臀圆,体魄健壮,它们同高原特有的牦牛一道,被人们披红挂彩,正准备为跃上竞技场而大展风姿。
小伙子们裸露着臂膀,以天上卯星团的形状和方向,在地上扎下了七座华丽雍容的大帐篷:拉甲活佛居中,四散的是南甲千户、巴雅特王爷和妻子珠玛、果保百户、秀吉玛和其他两位部落头人。围绕着这七座帐篷的周围是一千多顶大大小小黑白相间的帐篷,从山坡上望去,这些帐篷组成了一座庞大的帐篷城,分散在赛马道的两侧。
妇女们全都穿上了称心如意的盛装,耳垂下和胸前佩戴着银坠子和护身符,她们将长长的头发装进镶满了各种松石的辫套里,当她们回头充满爱怜地斥责到处乱跑的孩子们的时候,黑油油的小辫子便呈现种种曲线,攀伏在那些优美的肩背上。她们骄傲地注视着不远处立在赛马前的昂首挺胸的丈夫们。许多老人则在不停地拨动右手的念珠,起劲地诵着六字真言:嗡玛尼叭米哄。
人们全部集中在一块空地上,仪式就要开始了。
拉甲喇嘛身着绛紫色袈裟,目光慈祥、仪态端庄地开始高唱了一段经文,然后走到空地中央,点燃了松枝柏枝组成的桑堆,桑烟悠扬而轻灵地飘荡向四周和天空,人群顿时激动起来,一条条纯白的、鹅黄的、湖蓝的色彩素净的哈达抛到拉甲的脚下,越来越多的唇在呼应六字真言,越来越多的脸在展示明朗、幸福与平和。
二十张一米见方的供盘被人抬到空地,一溜儿摆开:这些是献给草原保护神的供品,有颗粒饱满的青稞,还有水果、点心、炒面、美酒、白糖、干酪和新鲜酥油,青稞堆中插着吉祥的孔雀翎和野雉尾,在阳光下散发着美丽奇异的色彩。
拉甲喇嘛的祝福完毕后,南甲宣布赛马开始。
正当盛年的男人们斜背猎枪,腰挎藏刀,跃上金雕银鞍鲜红辔头的骏马上,昂然呼啸而过。观看着的妇女们,用手指戳着落伍的赛手,笑个不止。许多小孩打着口哨,红彤彤的小脸上眼睛瞪得特别亮。
帐子里坐着南甲和他尊贵的客人们,一边喝奶茶,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帐外的飞奔不停的马。
这一年一次的赛马会要举行整整七天,正是商人们交往贸易的大好时光,他们搭起布篷,在草滩上摆起长长的货物廊,大多是从拉萨运来的藏式日用品和马具,还有从川地运来的水果和茶叶,林林总总,令人流连忘返。
拉甲活佛喝过两碗茶后就起身回到自己的帐篷,他每天打坐修禅的时间到了。秀吉玛看见父亲果保的眼睛都快眯到礼帽的边沿上了,便笑道:“阿爸,这么快就累了?咱们让色姆唱一段助助兴吧。”她回头讯问主人:“怎么样?”
未待南甲答应,巴雅特王爷的小胡子里已咧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好嘛好嘛!”
南甲看到自己的妹妹珠玛也在一边微笑,便唤来罗拉:“色姆是谁?请来唱歌吧,客人们要听。”
色姆应邀走进帐子,鞠躬向各位大人道了吉祥。在座的头人们惊诧地张望这个羞涩不安的少女,她身穿黑色棉布长袍,腰间一条鲜红的绸带飘逸而下,黑色的礼帽上别了一支娇艳欲滴的野花,粉色的面颊纯朴未开,一派钟灵毓秀。
果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秀吉玛和珠玛也用手捂起嘴唇。
南甲和巴雅特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尴尴尬尬地推托了一番。
色姆将一条绸质哈达系在青稞酒壶上,一手举壶,一手端起银杯,甜美圆润的歌声顿时缭绕在帐子里,传扬开去:
酒泉是雪山心灵里流出的甘露,
尊长们是银泉边饮露的麋鹿。
宴厅像圣洁辉煌的宝殿,
尊长们像仁慈的众神在宝殿里聚宴。
……
色姆一边唱一边将银杯献给了最年长的果保百户,果保连连摆手:“傻丫头,应该先献给主人,怎么?主次都不懂……”
“不行不行,”南甲又将敬酒的色姆指挥到果保面前:“您最年长,应该先您!”
俩人又推又让,又一起推到巴雅特王爷的面前,银杯里醇厚的酒香早已飘进王爷的嗅觉里,他大咧咧地端起杯子,对色姆说:“他们客气,我先喝了。”
就在这时,罗拉匆匆来报:“老爷老爷,马海买来了。”
马海买随着一声朗笑一步跨进帐里:“诸位,我也来凑热闹,咋不欢迎哩?”
巴雅特第一个跳起来连声说道:“失敬失敬,不知马将军来。”南甲一边让座,一边轻松地说道:“将军是过路吧?”
马海买拍拍千户的肩膀:“老兄真会开玩笑!都什么时候了,前方吃紧哩!马主席有令,除了上次给你说的那些税,还要缴纳一点枪支、麻袋、牛鞍、皮绳、牛毛帐篷和毛毯。”
南甲冷冷地说:“马主席还说啥?”
“前线吃紧哩!”马海买反复强调着,他两眼一转,看见了俏立一边的色姆,即刻来了兴趣:“这是谁家的丫头?”
“我家的。”果保的声音里僵硬着,他已不打瞌睡了,忧虑的眼神看了看秀吉玛。秀吉玛本来是要和几位姑娘一起避开的,可是马海买来得太快,她们只好静静地立在一旁,不好再走动。
南甲没有一点好脸色:“将军这次来有何贵干?”
马海买转动着眼珠,嘿嘿笑道:“我说过的话你也没忘吧?不过,这次可以有个条件。”他淡黄色的眼珠里透着十二分的精明。
南甲奇怪道:“什么条件?”
“上次我说过的那些战需品可以用一个人来代替,”马海买用大拇指指着背后的色姆,“把这个丫头给我,三百个小伙子我就不要了。”
色姆迅疾地朝果保的身后躲去。大家看着南甲,南甲沉默了半晌,徐徐说道:“不行,她是我的妻子。”
意外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女人们低着头,巴雅特王爷搓着双手,叹息着,帐里一片沉默。
马海买旋即又大笑起来:“不好意思哪,这样吧,”他用下嘴唇努努秀吉玛:“用她换,她总不会也是你千户的妻子吧?”
“也是。”果保百户抢着说。
马海买不理果保,他直直盯着南甲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好好听马主席的话,也不爱护自己的百姓,我不管,我只管收税,我会再来,你如果还没有准备好,哼哼,枪子是不长眼睛的。”他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上马而去。
大家屏着气,看南甲来来回回地在帐中踱步,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帐外的百姓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观看骑手们最有特色的超群技艺:骑手们在飞奔的骏马背上,倒立蹬腿,或倒仰在马背上,长长的衣袖飘扬着,都快挨到地上,或是捡拾一条条横陈赛道的哈达,或是反乘驰马,引起观众一阵阵叫好高潮,那些飞马射靶、滚翻射空等等惊险绝招,在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呼哨和掌声。
南甲终于停住脚步,瞥一眼帐外,说道:
“罗拉,去请拉甲活佛。”
阿依琼琼
我的伊扎故乡,那个遥远的老家,我的命运多舛的外祖母曾经告诉我,许多事情是可以预知的,比如运用占卜的方式,就能尽早预防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防患于未然,可是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逆转。
部落里有一位人称阿依琼琼的老太太,就是一位占卜的高手,全部落最老的老人说他在童年时见阿依琼琼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背驼腰弯,肌肉松弛,头发纷披,又喜欢喃喃自语,她是整个伊扎部落兴旺的见证人,她似乎再也没有见老,因为她从没有年轻过。
据说阿依琼琼能在昏冥中与神来往,又因为她热爱人生,神便默许了她的长久存在,她的眼睛碧蓝碧蓝,她常常炯炯有神地宣称她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东西。阿依琼琼神秘的名字传播到草原的各个角落,只要是她下的结论,那肯定是准确无误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在伊扎部落需要她的时候,她出现了。
果保百户是笃信阿依琼琼的众人之一,他没有告知别人,就亲自请来了她,他说:“我老了,可是年轻人还得活着,我想知道。”
“年轻人,你想知道什么?”阿依琼琼眯着眼睛,她的上眼皮盖在下眼皮上,需要睁眼时,得两手翻开上眼皮才行。
果保百户行了大礼。她是长者,是尊贵的客人,又是他要寄托全部希望的人。
果保说:“千户大人一直不能和小女完婚,我知道现在危机重重,千户无法顾及个人私事,推迟不办,自有他的道理,可是孩子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怎能坐视不管?所以请您告诉我,尊者,南甲千户愿意等到什么时候呢?”
阿依琼琼眯着眼睛,她开始祈祷。
“为生者开天门,为亡者断死门。”
拜跪着听取秘密预言的果保百户,耳朵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只见她在纸上画着什么,然后拿着那张纸,慢慢地舞起来。
通过暗淡的油灯之光,通过阿依琼琼舞着的身影的间隙,果保恍惚看到,那张纸上画着一匹枣红马,果保马上知道了,那是南甲千户最喜爱的坐骑,与南甲从不分离的伙伴。
枣红马画在纸上,那位轻盈的舞者飘乎乎地举着它,她与那匹马若即若离,画中枣红的颜色仿佛火一样,渐渐照亮了舞者的面庞。
舞者迷蒙的面庞上渐渐有了痛苦的表情。舞蹈也迟缓起来。她开始喃喃自语。这是被众人称为“天语”的语言,她运用天语翻来覆去地发出讯问和惊叹,仿佛有神附身一般,开始抖瑟并且语无伦次,最终惊悸悲怆地大呼:
“不好了!南甲千户身上有血,他被野兽抬走了……”
继而,果保惊奇地看到,那张画着枣红马的纸片飘起来,飘到空中,瞬间自燃,化为一片火光。
望着火光中飘摇而下的灰烬,果保愤怒地离席而退。一直坚信阿依琼琼法力的果保,第一次拒绝承认她得出的结果。
谁会相信呢,伊扎的这个秋天多么美丽啊,沉甸甸的青稞倾伏在整座朝阳的山坡上,男人们顶着一年中最烈的太阳在田里收割、捆扎,然后送到村里,女人们使麦粒脱落并制出清洌醇厚的青稞酒。此时的南甲千户,身穿锦服,差人挑起两担上等酒,两担酥油,步行到坐落在东边山凹里的冈萨寺里,供奉在释迦佛慈悲的脚下,感谢佛祖慧眼慧心,使伊扎草原虔敬的人们即将拥有一个富足的冬季和春季。
牧童们在北面的山坡上吹起了悠扬的牧笛,被精心侍弄了一年的骏马们立时竖起耳朵,侧脸看着坡下的村落。最欢喜的莫过于这些孩子了,他们正焦急地等待南甲千户一声令下,召集附近的大小部落,便可一起举行盛大而热烈的赛马会了。
再没有比这些天更美丽的阳光和空气了……
在距离冈萨寺很远的果保百户的庄园里,无意间获得秘密的主人尽管坚决请走了阿依琼琼,但他仍然整日寝食不安,每天夜晚,他总是听见雷声不祥地滚过天边,而若有若无的梦里,雨总是越下越大,浸透了整个伊扎部落。
兰措本来与部落的兴衰是毫无关系的,可是命运就是这么无常,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使这个贫寒人家的孩子还在幼年时期就呼吸到了血腥的气味。
那个秋天,伊扎草原上充满了血腥气味。
南甲千户召集部落头领们,在他那座为赛马会准备的大帐篷里商议:是战,还是和?面对那么苛刻的条件,所有人激情沸腾,脱下节日盛装,他们都是战士,骏马已经嘶鸣,准备战事的号角在等待千户的一声令下。
南甲千户和拉甲活佛商量的结果,是先让妇女和老人孩子们去了冈萨寺。
青壮年们则准备好马匹和火药,跟着南甲守候在山口上,乱糟糟的惊恐与喧哗这才在等待中渐渐平静下来。
天色中弥漫着悲壮的色彩,几个小时前尽情的欢乐已恍若隔世,热情的酒歌在遥远的地方缭绕,人们愈悲凉,手里的武器和路下的骏马就愈加激越起来。
南甲骑着一匹卸了彩饰的大青马,这是果保百户坚决与未来女婿交换的结果。他看到太阳已跌进西面的山冈,冰冷的晚风也拂面而来,这时负责警戒的人飞马来报,马海买带五百名骑兵已赶到山脚了。
那是个昏天黑地的傍晚。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伊扎部落的勇士们在还击中一个个倒了下去。精致的或不精致的护身符掉落在苍凉的土地上,当黎明来临时,红的血和白的银盒都被照亮,惨不忍睹。
负了伤的南甲千户看看左右,剩下的战士已不足二百人,他知道敌人也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稍稍有些欣慰,只是,负责救援的巴雅特王爷的队伍迟迟不来……南甲千户焦灼起来,他刚抬起头,便感觉到一道红光飞进了左眼……
半个多小时后马海买把弹尽的十二名藏人赶到一处拦起来叫人看守,然后带领骑兵奔向山凹里的冈萨寺。
佛家净地,在一片孩子们的哭号声中,马海买团团围住了冈萨寺,大开杀戒,剩下的老弱病残被赶回村里。马海买将寺院里供奉了几百年的所有佛像法器、金银器皿及粮食财物全数劫走,临走时一把黑火烧了这座曾拥有四百多僧迦的大寺院。
马海买声称他要给他死去的一个营长报仇,他将十二名藏人捆扎一处,在那名营长的死尸面前把他们的头颅一一削去,并挖出心肝,然后他大叫着让这些人的母亲来认,顿时,伊扎淹没在人们的痛哭声中。
马海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他志得意满,刚刚用武力征服的这片土地,呈现出血腥的气息,他喜欢这样的气息,这种气息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他的脚下押着这个部落的头领南甲千户,他刚才因左眼中弹而昏死过去。俘虏中的罗拉忽然发现南甲千户动了动,他即刻冲过去,马海买刹那间惊慌失措,提起枪就杀死了这个高瘦的男人,他以为这人会对自己有什么不轨,惊魂未定,又见一个凄美的女人怀抱婴儿,奔哭过来,马海买想也没想就又放了一枪,妩姆软软地仆倒在丈夫身边。
可怜的兰措大哭着,两只小手摸索着母亲依然温热的胸脯,她还不满周岁。
马海买笑起来。他的笑声是暧昧的,在他暧昧的笑声中,一名士兵举着步枪上的刺刀,满目狰狞地朝小孩走去。
几乎就在同时,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色姆扑到姐姐身上,抱住婴儿。年轻的姑娘摇着姐姐,泪水流到婴儿身上,就在这个午后,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好好好,”马海买依然笑着,“这不是未来的千户夫人吗?那你就同千户跟我们走一趟。”
笑着的马海买朝人群喊道:
“听着,你们如果要你们的千户,就拿水獭皮一百张,驮牛一千头,好马五百匹,羊毛一万斤来赎人,不然,你们的草场就给别人了。”
马海买没收了伊扎部落的六万多头牛羊马匹。他的士兵们则趴在死尸上寻找财物,凡身上佩有玛瑙、松石、珊瑚等珠宝的女尸,他们一个也没有放过,甚至嫌摘取麻烦,凡是手上戴有珠宝戒指和象牙镯子、耳上戴有金银宝石耳环的,干脆就把手、耳割了下来。
他们临走还强征三百多妇女儿童去做差役,其中十几个刚刚成年的女孩被就地分配,有的奸污致残才放回家。
远处的兀鹫越落越多。可怜这片曾经绿草如茵、牛羊成群的牧地,刹那间竟成了尸横遍野、鲜血淋淋的地方,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万般无奈的拉甲活佛四处奔忙,几天后他筹措到三十五个元宝,派人交到果保百户手里。病重的果保奄奄一息,他叫来女儿,吩咐她取出南甲准备聘娶她的结婚礼物——那颗珍贵珊瑚,现在看来,只有这颗珊瑚能救回他们的千户了。秀吉玛带着元宝和珊瑚,去央求巴勒蒙旗的巴雅特王爷,请他去马海买那里求情放人。
巴雅特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五个仆从去了城里。几天后转回来安慰焦急不安的秀吉玛和珠玛,说他已安排妥当,过两天马海买就会放人。这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憔悴不堪,她俩感激地为巴雅特捧上喷香的酥油茶和点心。
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马海买派人到伊扎部落宣布,由于赎金没有送到,瞎了左眼的南甲已被就地正法。
关在马海买后院的色姆备受蹂躏,死去活来的姑娘后来听说,巴雅特并没有送来那颗珊瑚和三十五个元宝,而南甲在地牢里囚了半个月后,被马海买用棉花缠上头颅,浇上油脂,点燃后活活折磨而死。
……
几个月后,一架飞机从西宁机场匆匆起飞,机上是马步芳和他的家属及主要随从们,其中一个淡黄眼珠、淡黄胡须和头发的男人,便是马海买。他们正在飞向台湾。
世界又改变了。色姆和兰措被人送回伊扎草原上,她们有了自己的土地、草场和牛羊。色姆见老了许多,但风韵依旧。在分给她的一座庄园里,她和兰措过着宁静的生活。兰措越来越像她的母亲,淳朴可爱,在入夜的油灯下,她偎在姨娘的怀里,听姨娘唱着所有动人的歌曲,而姨娘唱着唱着,就拿那双好看的眼睛盯着窗板,或者盯着别的什么,脸色分明地凄凉起来。
在辛勤的劳作之余,色姆常常带着兰措去看望秀吉玛,两个女人相见,总是要低声垂泪。色姆也去冈萨寺拜见拉甲喇嘛,请求他为兰措摸顶祝福,拉甲慈爱的眼睛总是注视着这酷似的女人和孩子,他愿意尽心尽意地祝福她们。
拉甲(上)
应该说,老千户的第一个儿子是拉甲。拉甲是他在打猎的路上拣到的,当时他的妻子还未给他生下一子半女,所以他对这个嗷嗷待哺的男婴疼爱异常,他认为这是上天送给虔诚的人的最佳礼物。
拉甲五岁了,但他不像同龄男孩一样调皮可爱,他总是半跪在卡垫上,苍绿色的眼睛盯着半壁经卷,一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若有所思的样子,这种庄严的姿态他常常可以保持半天,搞得他的养母心慌意乱,因为养父回家看到儿子不快乐准会对她大动肝火的。
拉甲被拣到的那一天成为他以后的生日纪念日。在他五岁的生日宴会上,所有的客人都向这位高高就座的未来的小千户献上礼物,他的周围摆满了珍宝,他的院里挤着各处赶来的牛羊和骏马。
“拉甲少爷啦,笑一笑嘛!”
许多声音对着那个身穿水獭皮镶边的缎袍、头戴火狐皮帽、颈上挂着嵌满各种宝石的金质护身符的小主人说。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敬仰和热爱。
可拉甲仍然一脸清霜,并渐渐地拧起眉头。他让他的养父不耐烦了,养父低喝了一声:“拉甲!”
拉甲面无表情,竟然一把扯下护身符,从座上站起来,穿过祝寿的人群走出了屋子,千户夫人赶紧跟他走去,千户便懊丧地说道:“吃吧喝吧!不要管小孩子了,大家尽兴!”
于是大家在一片嗡嗡声中开始享受食物。
过了一会儿院里就响起了一阵喧噪,吵得主人和客人都出门去看。只见小拉甲牵着一匹马在微笑,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养母和几个陌生的喇嘛都拜伏在他的脚下。
惊讶的养父走出去,问了半天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喇嘛双手合十,慢慢地说道:“我是冈萨寺寺主十二世辛绕尼玛活佛的经师,活佛在五年前涅时指示了我,他指了三次北面,又伸出五个手指,然后将手放在苍绿色封皮的《阿毗达玛克沙略述》经卷上,他又以眼睛朝上翻一下,并眯了一会。”
经师拉起拉甲的手,继续说道:“我们向北走,翻过三座山,来到您的部落,刚被人带到您的院子,就看见这孩子周身环绕着淡绿色光环,眼珠也呈现出绿色,要知道这是他的前生经常念诵时轮咒语的结果。他一见到我就说他见到了一座佛寺,佛寺黑橘色的墙边上有保护神的箭镞,这正是冈萨寺特有的。他说完就要求我抱着他取下马背上驮着的《阿毗达玛克沙略述》经卷,并翻到其中的一页讲述了内容又加进一些解释,这些解释和他前生的理解完全一样。”
拉甲的养父迷惑地看着经师兴奋的脸庞:“那么活佛眼睛朝上看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这孩子的星座太强烈了。”
经师说:“他的亲生父母亲都不适合亲自抚养他,我们在来前计算过,现在也得到证实。”经师翻开拉甲的手让养父看手纹:“他被亲生父母弃到山林,他的俗生命线到五岁便告结束,但他可以背诵长寿经文一千万遍,使对他最有恩的人在晚年重新生出一排新的牙齿。”
养父看着拉甲,忽然发现五年来拉甲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明朗来,仪态万方而端庄。他更明白冈萨寺是整个藏北安多地区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寺院。
“带他去吧!”养父悲喜交加地说。
他吩咐仆人护送,带上足够的食物,还有布施给冈萨寺的丰厚财物。
拉甲上了马,又绕回来跪在养父母脚下说道:“我走后,你们还会有儿子。”
第二年,千户庄园再次热闹起来,果然如拉甲活佛所说,千户不仅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了美丽的女儿。
十多年后,拉甲便因高贵的品质和出众的学识受到人民的尊敬,他的智慧被传诵在整个安多藏区的寺院和普通的百姓家,人们敬仰他犹如敬仰十三世辛绕尼玛活佛一样。
草原上的雨多半是在夜里光临的。这个五月的黄昏,雨却早早地来了,细雨清洗着冈萨寺寺顶的黄金铜饰,清洗着经幡和玛尼石堆,湿润的空气里飘荡着清凉的香味,仿佛整个人世已换过一种境界,一种心静神宁的佛家的境界。
僧房里对坐着拉甲和师傅,这师徒俩正在昏黄的油灯底下谈论属于深见派的《菩萨瑜伽行四百论广释》,拉甲闭眼诵道:
诸法因缘生,
不生亦不灭,
不常亦不断,
不一亦不异。
拉甲是温和宽容的,师傅却率真天然,正如他们对这超越“空和实”理论的“中道教义”的诠释也有分歧,他们全身心地浸润在宗教和学术里,互相崇拜又坚定不移。
这时僧官多吉扎谨慎小心地进来报道:“省政府马步芳主席派两个差官来拜见。”
“不见不见。”被搅扰的师傅恼怒了。
“还是带进来吧,万一有事呢。”拉甲吩咐了多吉扎。
“呀!”多吉扎恭退出门,随即请来了那两位差官。
差官进门后各报了姓名,他们叫马宝和韩存礼。马宝一手按在盒子枪上,一手递给拉甲活佛一封信:“这是马主席带给拉甲活佛的信,请过目,马主席还要个回信哩。”
拉甲匆匆掠了一眼,就看清了几句话,那上面说的是马步芳主席爱才若渴,想请他出任省政府的藏务秘书。
师傅急道:“您不能去,可能是阴谋啊。”他见拉甲还在细看,就对来客说:“我们活佛正在学习阶段,对于寺院里的事务已经无暇顾及,至于藏务秘书更是不敢问津,请转告马主席,还是另请高明吧。”
拉甲却仔细读完全信,思谋了一会儿,说:“我佛慈悲,以善为怀,以普度众生为本,既然你们主人已经提出要求,我就不能拒绝,我答应了。”
直到伊扎部落遭到灭顶之灾前,拉甲活佛一直都在省城担任着藏务秘书,所谓藏务秘书,就是翻译政府与各部落的来往公函,调解纠纷。拉甲活佛似乎预见到未来的动荡,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结识一些管理政务的要员,从中斡旋,以期尽量避免部落的损失。但一个人的努力是有限的,怎能阻止风起云涌的战事?伊扎部落的毁灭,给了拉甲活佛很大的打击,他甘心用自己换取平静的愿望化为了泡影,他看到城市乱了,人心乱了,一切都是乱的,他回到了寺院……
突然有一天乡邻们奔走相告,冈萨寺最大的活佛拉甲喇嘛要弃教还俗,到省城去做政协委员,这消息飞速掠过伊扎草原,人们都惊讶不已。
光阴似水,辛苦又平静的几年过去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公社里来了一名干部接走了色姆和兰措,她们来到省城拉甲宽敞的楼房里住了半年,原来是拉甲打算教兰措识字读书。
拉甲苍绿的眼睛越来越深,他常常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黄昏时候便独自出门散步,他清瘦的背影拖在长长的路灯下才回家。他唯一盼望的是星期日,等待色姆领着已进校门的兰措来看望自己。
拉甲(下)
那年,拉甲四十三岁,正是壮年时候。
那年,兰措十七岁。
那年,也就是公元1966年新年初始,拉甲刚完成一部新的佛学著作,单位派了人来,声明组织关怀拉甲活佛的生活起居,但希望他们能正规结婚,去街道办事处领取结婚证,成为法律许可的一家人。他们还与色姆商量,用探寻的目光征求色姆的意见。
色姆震动了。他们从来都不是夫妻。尽管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近五年之久,她只是他的信徒和管家,她虽然使活佛宽大的府邸有了一些女性的气息,但那也仅仅是气息,与活佛慈悲、厚道、万众所向的荣耀怎可同日而语?
人们怎么能这样理解他们的生活呢?色姆痛心地感觉到,是自己玷污了活佛的崇高声誉,使自己一生中最敬仰的人的名声蒙上了阴影。
痛心的色姆回想着五年来的每一天,自己虽然每天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拉甲活佛,但她不能真正懂得他的心思,他总是那么沉郁,说话越来越少,对于一日三餐,从来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除了对兰措学习上的关心和帮助外,他简直像个影子一样,又轻、又薄,静静地在书房里飘着,有时几天都不出门。她从来不知道那扇关上的书房门后面,这位令人敬仰的活佛到底在做什么。
是啊,他需要一个说话的人。
但色姆决不会斗胆认为自己就是那个适合与活佛说话的人。她的人生经历已经从那个黑暗时期开始彻底改变了,美好的青春时光,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噩梦,如果没有对兰措的抚养责任,她恐怕早已远离亲人、远离故土,在一个她认为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飘荡,对她来说,她是卑微的,而活佛是高贵的,她怎么可能把自己卑微的命运融合到活佛高贵的生活中去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兰措的身上。姑娘初中毕业了,正赋闲在家,有时帮助她做些家务,更多的时候等待活佛为她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看得出来,她太想出去工作了,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面容姣好,性格端庄,更重要的是她对活佛有一种百依百顺的信赖,在兰措的成长过程中,活佛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早已把她当做了真正的家人。
色姆的目光忽然就拉直了:是啊,兰措,只有兰措的纯洁才能配得上活佛的高贵。
色姆行动起来。她的一生中从没有这么固执的行动,不管活佛如何反对,兰措如何惊诧,她都固执地把兰措交付给活佛,然后离开了他们的生活。她仍然记得小时候听来的道歌:我要去那西方的乐土……或许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吧。
剩下活佛与兰措两人面面相觑。一切来得太快了,当组织代表拿来大红色的证书,并赠送了一对儿八磅暖瓶、一对儿鸳鸯枕巾的贺礼后,一场1966年的婚事算是在春天办妥了。
兰措是个认命的姑娘,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终身大事在一个夜晚之后就如此明晰地呈现出来,实在出乎意料,但生在城市的恐慌、父母早逝的痛苦,使她强烈地感受到需要一个有力的依靠,而现在,这位就像慈父的活佛,竟然就是自己命中的丈夫,她在嗟叹之余,默认了这个事实。
婚礼后,兰措承担了姨娘在这座房子里所承担的家务,出外工作的打算再也没有提起。除此之外,活佛与她只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俩人近乎父女的关系一下子变成夫妻关系,实在有些太突兀了。何况活佛整天吃斋念经,虽然还俗,但依然习惯于僧人的清静生活。他只是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了,因为这时候的外部世界,奇怪地快疯了。
他对她依然像从前一样,他把她看作自己的女儿。
这样艰难地熬到了秋天,忽然给他们送来新婚贺礼的人又来登门了,这次不是来拜访的,而是带走了拉甲,声称他是本城最大的反动活佛、农奴主、妄图叛逃的现行反革命,他们要将他绳之以法,要让他永不翻身。
活佛只是说了一句话,叹息着,深深看一眼兰措,就被来人带走了。
兰措追到门外,他临别时的那句话才迟迟地飘到耳际,他说:“到底来了……”
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变故使女主人措手不及。
兰措独自在这所空房子里待了十来天。她的精神支柱突然倒塌,使得她与这个世界突然失去了联系。从前门庭若市的家,在几场声势浩大的搜查之后,再也没有人登门造访,活佛的许多文稿不翼而飞,经卷被拆开,经文纸片带着解放牌胶鞋的鞋印,落在尘埃中,再也无人恭敬地翻开它们,面对那著名的德格印经院印刷出来的文字喁喁而语。
单位的人来收房子,兰措不知要到哪里去安身。她拿着那只从伊扎部落带出来的包裹,准备回到那里去,她蓦然发现,包裹里多了一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颗珊瑚,硕大而红润,带着鲜红的颜色。兰措明白了,拉甲常常提到的伊扎老家,就藏在这颗圆润的珊瑚里。她看着眼前的空空四壁,这个显赫的府邸,曾装满活佛深沉的诵经声,曾摇曳着身穿俗装的主人为他人祈福而点燃的长明灯火,也曾悄悄地藏着她的青春梦想。
一想到要去遥远的伊扎部落,恐怕再回来就难了,有没有和丈夫再见面的机会,也不得而知。兰措决定去和拉甲道别,她要告诉他,她会在老家等他,那里至少还有回忆。
看守是个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便回避了。
拉甲在一生中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遭遇这种变故,他还是能够放松身心,坦然面对,但有一件事情他不能释然,那天他被强扭进一辆红旗牌轿车,就在他埋下头踉跄进入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胸前传来的清脆的断裂声令他突然头昏目眩,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面色苍白。
他苍白的面容再也没有恢复过。直到有一天,年轻的看守告诉他,一位妇人正在门房等候,他心里明白是谁,但是又不敢相信。长达十余天的关押,犹如度过了千万年,分分秒秒都令他万念俱灰,看到兰措到来,无疑是极大的慰藉。
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这对名义上的夫妻,第一次这么近地依靠着对方,拉甲不断地喃喃自语着:“老天啊……老天啊……”
兰措看到昔日衣装整洁、一丝不苟的活佛,如今已变得神形枯槁,面容憔悴,眼中纯净的神采也早已暗淡无光,这个自己一直依靠着的人,那么坚强、犹如磐石的活佛,正直纯洁的父亲,牢靠安全的丈夫,十多天不见,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附在她的耳畔,说:“我的护身符断了。”
兰措看着他,他翻开衣领,多年来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折作了两半,那是一只精致的银质佛龛,是拉甲第一天拜师时,尊敬的上师赐给他的,上师用一根红色的丝线串起佛龛,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个漂亮的金刚结,说:它会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保佑你。拉甲已佩戴了整整三十八年,三十八年中的每天清晨,他都会摸摸护身符,满足地朝上师的供像拜上三拜。可是这样一只佩戴了三十八年的护身符,却在那个离开家的日子里突然折断了,这突如其来的断裂让他有了不祥之感,过去的岁月里,无论贫贱还是富有,无论身居高位还是民间,他都以一颗平常心来面对,自信曾给了他无上的荣耀,自信使他摆脱过各种各样的困境,可如今,自信这个东西竟然不辞而别,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助。
兰措怜惜地望着他,她的丈夫,这位突然老去的男子,此时此刻,捧着这块护身符,满面愁容,一筹莫展。
她取下自己的护身符——那是一根简单的、中间结成吉祥结的红色丝绳,她从几股丝线中抽出一丝,拉甲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立刻制止她,可是她笑着坚持,她用那丝线在银质佛龛上穿来穿去,巧妙地连接,补好了他的护身符。
他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被忧愁所代替,他说:“那么你的护身符就不完整了啊……”
她轻声说:“只要你好好的……”
现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在这座小小的探视房中,在仅剩下的不多的时间里,他们孤独地拥抱在了一起。拉甲悲伤的声音传进兰措的耳膜,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兰措是绝望的,她的绝望胜于他。她从没有过这种惶恐的经历,与亲人分离,在她看来,苦难将永无出头之日,离开他后怎么办呢?自己一个人,回到遥远的伊扎,没有可以依靠的丈夫,下半生的日子难以为继……
兰措把脸庞藏在丈夫的颈窝里,她说:“给我个孩子吧!”
当天边挂上新月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有着善意眼神的看守敲开了探视房的门,他无奈地示意该是兰措离开的时候了。这对夫妻没想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会在牢房度过,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丈夫感动和歉意的眼神久久停留在妻子的脸上,而妻子面颊绯红,她的青春气息使得这座暗淡的房间充满了圣洁的光芒。
兰措和拉甲告别了,她带着满足的笑容,拥别了丈夫。拉甲紧紧拉着她的手,直把她送到不能再送,他朝着她的背影喊道:“生个女儿吧,就叫她茜若——珊瑚,希望她的生命像珊瑚一样永不磨损……”
巴马
对于伊扎部落,我想我最怀念的人是珠玛吧,她的政治婚姻使她丧失了伊扎的血统,而她那丈夫的恶行使得她也蒙受耻辱。
我曾经问过父亲,珠玛美丽吗?父亲总是饱含热泪,他说,珠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是白度母,是美人中的美人。
家中是供奉着白度母像的,像上的白度母通体皎洁,微微含笑,坐在一朵五彩莲花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慈悲,背后散发出宝蓝色的光芒。
我看着这幅像,亲切感油然而生。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巴雅特王爷就视而不见呢?
对此,父亲也无奈地保持了沉默。
实际上,巴雅特王爷看到了伊扎部落的四分五裂。他不是不想去救,也不是不能去救,作为伊扎千户家的女婿,他理应拔刀相助,哪怕同归于尽——不,正是同归于尽的不可取性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怎能冒这个险呢,巴勒蒙旗在上百年的历史中从来都是运用智慧保全着自己的一方水土,单纯的意气用事并非上策。
何况,那颗绝世珊瑚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作为千户小姐的陪嫁来到王爷府上。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有些愤愤然,难道南甲一点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么?他曾经那么明目张胆地公然赞美过那颗珊瑚,说它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只有美丽的珠玛才能配得上它,可是南甲仍然没有把它放在珠玛陪嫁的妆奁中。当然,他从小耳濡目染部落之间的冲突,知道联姻是巩固同盟的最牢固的方式,他只是想好事成双,既能娶到珠玛,与伊扎部落成为同盟,又能得到那颗上辈子的人都在传扬的珊瑚——他甚至都想好了为它做一只特别的宝盒。
但命运就是会捉弄人的。南甲没有把珊瑚作为陪嫁送到王爷府上,而他现在却需要用这颗宝石救自己的性命。当秀吉玛,这位未来千户夫人捧来珊瑚,恳求他帮助伊扎去赎取南甲的性命时,他简直惊呆了,珊瑚来得竟然如此容易!
他毫不犹豫就收下来。
看着珠玛殷切的目光,他沉着地答应了秀吉玛。秀吉玛不顾百户小姐的身份,抛头露面亲自为未婚夫奔走,她执著地恳求巴雅特王爷,王爷答应了她,但并没有被她打动,打动他的只有那颗珊瑚。
王爷决定铤而走险,他跨上跑马时,身上根本就没有带上珊瑚,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就连他的贴身管家,都以为王爷千里迢迢赶去城里,就是为了用珊瑚赎回南甲千户。珠玛在他跨上马的那一刻,甚至突然觉得爱上他了,那种久违的情感在心中奔腾,啊,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不是自己屈从哥哥的意志,远嫁给这位王爷,那如今还有哪位权势相当、头脸体面的人物有资格、有义务去城里斡旋?
珠玛望着丈夫远去。她默默地原谅了他在伊扎部落危难时候的旁观。或许他有自己的苦衷吧,男人们,总是把苦衷写在脸上,她暗暗下着决心,等他回来,她要像草原上的普通女人一样,亲自为丈夫煮茶。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当巴雅特王爷回来,她为他拂去旅途的尘埃,双手捧上喷香的奶茶,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真诚地答谢了他的辛苦。
然而,王爷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很快落空。他绝没有想到巴勒蒙旗也会在伊扎部落之后陷入灾难。马海买收拾完伊扎部落的残局,立刻扭转马头,直奔巴勒蒙旗而来。马海买的心非常大,他要所有的蒙藏部落统统归于他的属下,马海买的心也非常小,他只要那颗珊瑚,哪怕整个草原因此而血流成河。
珠玛是藏在佛堂的供桌之下逃生的。她亲眼看到了这场屠杀。巴雅特王爷为了珊瑚搭上了性命,他至死没有交出来,马海买眼见索取无果,亲自用马刀砍开了王爷的颈窝,王爷的肩膀都快与身体分开了。士兵们抢夺着供桌上的供品,那些供品的贵重是每个人一目了然的,他们抢走了金质供灯、镏金铜像和金描唐卡画像,这些都是王府供奉了上百年的珍品,他们甚至来不及倒掉净水,就把金碗塞进怀里,军装湿了一片,马海买看中的是一只白色的海螺,镶着金边,嵌着宝石,他捧起海螺,带领士兵们满载而归。
幸好马海买及其部下只顾着抢夺桌上琳琅满目的珍贵供品,而忽略了供桌下面。珠玛在供桌下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竟奇迹般地逃过死劫。王府一片死寂,她一眼看到王爷躺在不远的地方,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现在,她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的珠玛对巴雅特的仇恨胜过了从前,出卖哥哥和部落的,竟然就是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从前是他剥夺了她爱的权利,现在,又是他堵死了所有人的生路,而她,却从来没有发现他保存的珊瑚……
她静静地呸了他一口。他仍然死死地盯着她。从他躺下的角度,正好看得见珠玛的藏身之处。她扭着身子不愿看他,可是他死去的眼神那么奇怪,那么执著,他为什么死的时候正好固执地把头转向她,要看着她呢?珠玛爬出来一点,发现巴雅特的眼神仍然盯着桌子下面。她忽然明白了。一个人临死之时最放不下的,不正是他的心爱之物么。正如她所想,她从桌子底下,找到了王爷处心积虑藏着的那颗珊瑚。
逃过死劫的珠玛带着珊瑚,也带着腹中的胎儿回到了伊扎。
她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被洗劫一空的伊扎部落只剩下老弱病残,昔日金碧辉煌的冈萨寺,门庭若市的伊扎千户庄园,现在都成了瓦砾遍地的废墟。
象征部落领地的阿尼君日神山上的经幡已经撤回。这个部落失去了头领,也失去了祖传的土地。
人们在废墟之间游荡着,把仇恨的目光投向珠玛怀中的孩子。
昔日的女主人,今天的仇人的妻子,没有人肯收留她。
如果她放弃怀中巴雅特王爷的孩子,或许人们还能敞开双臂,迎接千户血统唯一的幸存者,可是她是位母亲啊,她怎么能扔下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为自己找一条活路呢?
她不能。于是人们就迁怒于她,把对巴雅特王爷的仇恨转嫁到她和孩子的身上。
这种仇恨不会泯灭,至少在三代之内,至少在人们的记忆没有淡忘之前,这种仇恨会一直延续。珠玛学会了坚忍。失去过爱情、如今又失去家园的女子,竟然在已成废墟的伊扎草原坚持了下来,从前仆从成群、衣食无忧的生活,已成如烟往事,如今她用满是黑茧的双手,为灶中添加牛粪时,只会轻声地叹息几声。
拉甲找到了她,亲人相见,珠玛深陷的眼眶里已没有眼泪。拉甲在寺院和家乡遭遇突变之后,到天葬台附近搭起简易帐篷,夜以继日地为亡者祈祷。散落到民间的僧人们被他感动,三三两两聚在他的身边,一支人数不多、但怀着坚定信念的队伍,整整百天的时间里,风餐露宿在山上,以慈悲的心怀和纯净的经文,超度着无辜失去生命的亡人。
珠玛把那颗珊瑚献给活佛,她说自己命薄福浅,不能承受这无价之宝,何况这珊瑚本来就属于伊扎,就让它物归原主,和伊扎永远在一起。拉甲活佛要她自己留着,告诉她再好的宝物也不必为它所累,换点日用品度日吧。珠玛是固执的,她怎肯用沾着亲人鲜血的珊瑚为自己打算呢,它只能让她流泪。
小多吉的成长是奇怪的,他到山上放牧,山石会滚下来,他割来柴草,夜里柴草就会自己燃起来,早上只剩下一片灰烬,他到河边去汲水,几次都被推下水去,要不是他机灵地躲过去,母亲珠玛恐怕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
固执地留在伊扎大地上的珠玛犹豫了。她怅惘了很久,最后决定带着儿子离开。她注定是要离开的吧,她是否后悔过当年风华正茂之时,没有赴约同德仓少爷一起离开?如果不是她最终顾全大局,默认哥哥的决定,那么后来所有的苦难都不会降临吧?命运之神的令箭或许早早就搭好了弓,只等着她命定的那一瞬,射出来后,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很多年后,被称作某某公社的伊扎部落迎来了一位陌生的年轻人,据说他中专毕业,本来可以留在县城,却坚持要到这个公社来工作,他当了一名文书,后来入赘到最贫穷的一个家庭做了女婿,他很沉默,喜欢拼命地工作,和善地对待所有人,他的家中一直秘藏着佛龛,工作之余,他的全副身心都在宗教的世界里,精通很多经文,常常通宵达旦地跪在佛龛前。不久,他有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名叫巴马,就是我。
没办法,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四分之一的巴雅特王族的血液,正是如此,祖母的家乡,我可爱又可恨的伊扎老家才不能容忍,所以父亲一直秘密地保存着他的出生历史,直到我长大成人,他才告诉我,一定要娶一位伊扎的姑娘,这是祖母珠玛唯一的愿望。
就这样,伊扎部落,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疼。
茜若
我决心要娶的伊扎姑娘,只有茜若。我们的相识却是在离开伊扎之后,由于兰措坚持让女儿上最好的学校,早早搬到县城租了房子,每日打零工维持生活,而我一直在伊扎,在父亲嗡嗡的念经声中长大。所以我们错过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机会,这可能就是命运吧。
很快,茜若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每当她看到母亲欣慰的笑容时就惭愧不已,因为她再也不想进那所县城最好的中学了,五年之中的每一天,她都在为进那座门而烦恼和自卑,学校的一千多名学生和教职员工中唯独她一人是被人们称为“出身不好”的子女,人们开始惊愕地远远注视这个浅棕色皮肤而面容姣好的小姑娘,没多久,同学们就已经因为她的朴质无华和老实巴交而欺负她了。每当她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因而受到老师表扬时,他们就在纸条上写满污辱她的字后纷纷扔给她,而老师通常只是教训两句就转身离去。五年之中凡是和她排在一起做值日的学生,没有一个动过扫帚、抹布或者生过火炉,他们总是悠闲地看着她满头大汗地忙来忙去,最后还要愤愤不平地告诉老师她在逃避做值日。
有风雪的日子里,总是母亲赶早陪她去学校点着那一蓬炉火的,她为此而经常默默地感激母亲。
虽然茜若从来不提她在学校受的委屈,但兰措早就从她忧郁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一切,她非常明白茜若在她整个生命中的分量,长久以来,她看着这个分愁排忧的小姑娘,禁不住心中充满慰藉。
茜若终于熬到了毕业典礼。典礼上,校长胖嘟嘟的嘴唇念完了长长一段毕业生名单,接着要给优秀生颁奖,当他念到茜若的名字时,便以十分爱惜人才的口吻说道:“一个藏民,学到这一步实在不容易啊……”
茜若自卑地低下了涨红的眼睛。
那一年,我和茜若一同考进省城一所民族学院读书。我们不同班,但我们的认识却是非常奇妙的事。
我喜欢沿着墙角走,同学们总疑心我丢了什么贵重东西。这天也不例外,我下了自习刚走到女生楼下,就听见扑通一声从楼上扔下来一把拖泥带水的拖布,端端正正砸在我的脚前,我惊出一身虚汗,瞅准四楼开着的窗户就冲了上去。
推开一扇门,看见四架高低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七个人,第八个人正站在窗前朝外扔第二把拖布,这就是茜若。我准备和此人讲讲理,却被躺着的一人伸出脚拦住,大家心平气和地看着茜若怒气冲冲地扔下拖布,然后跑步下楼拣上来,再从窗口扔下去,再去拣,来回七次。最后一次她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这时拦我的那个女生推我一把说:“好了,想说什么?”
“怎么回事?”我傻乎乎地问。
那些舍友们纷纷跳下床,连嘴说道:“心情不好,这是绝招,第七次就好了。”
这样我就认识了气喘吁吁的茜若。
她们是学汉语言文学的,大凡汉语系的总是潇洒飘逸,不屑与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的同学来往,而衣饰一向讲究出众的茜若却喜欢钻在一堆漂亮的藏袍中间分食酥油和粑,并且嬉笑得格外醒目。
她羸弱的母亲经常来看她,俩人总是走到校园花坛边凳上说话,很长时间她们都那么坐着,茜若绿玉似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一切的不满意与愤怒,但谁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在谈些什么。有一次我故意走过去打招呼,茜若明显不高兴,但她母亲在得知我也是伊扎草原来的后,暗淡的瞳仁竟闪出两眼春光来,她激动地讯问我的祖辈,我只告诉她我的父母亲的名字,她快乐地笑道:“是一个地方的嘛,往后你和茜若多照应一点好不好?”
茜若根本不屑于我的照应,而我赶紧一口应承下来,可是这承诺到何时才能真正实现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忙于应付毕业论文,忽然听到茜若的母亲已因病去世,才明白好久不见茜若的缘故。最后一个学期,成绩一向出类拔萃的茜若一落千丈,她整日郁郁寡欢,不思饮食,我便赖在她的宿舍里,为她端茶送水,她的舍友们笑话她又多了一个单相思的追求者。
自她母亲去世后,她就完全改变了平日那种喜怒皆溢于言表的性格,她日趋沉默。毕业分配前夕,只要一入夜,毕业生们就提着礼品像幽灵一样在校园里往来穿梭,忙煞了校领导和系领导及家属。这种时候宿舍里多半只剩我俩,慢慢地,她开始梳理那头天然曲卷的长发,然后坐在窗前,那双绿色的眼睛已染上一层剥不掉的苍茫,她望着夜空开始讲她的家庭故事。
几年前,她陪同啜泣的母亲一起参加了父亲的平反追悼大会。文化大革命夺走了她的父亲,他病逝狱中。茜若出生后就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告诉她,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有学问、智慧、善良,母亲希望女儿也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母亲也曾寻找过姨娘,可是色姆早已了却一生愿望,陪同秀吉玛遁入尼庵,文化大革命后尼庵被毁,俩人从此云游四方,不知下落。
茜若总记得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去拾牛粪的事,粪筐叭嗒叭嗒地踢着她的脚后跟,她无忧无虑地盯着母亲的裸着的脚后跟小跑着,一年四季里她们俩人必须保证公社大院里每只火炉火光熊熊才行,她们为此而忙碌不停,牛粪总是燃得很快,而遇到阴天,牛粪因为潮湿而捂出浓烟来,这时公社干部就会暴跳如雷。
母亲,在老年的时候,奇迹般地生出一排崭新的牙齿。阿依琼琼说,看来预言实现了。她是部落里最老最老的一个人,只有她还记得当年寻访转世灵童的喇嘛曾经预言,小活佛拉甲将在未来因背诵长寿经文一千万遍,使给他施以最大恩惠的人重新生长出新的牙齿。看来预言实现了。晚年的兰措把新牙齿藏在嘴里,尽量不张扬,她不时回忆起当年拉甲活佛的音容笑貌,不由得百感交集。
茜若轻声而忧郁地笑了,她说她是贵族和贫民的结晶。
我早就爱上了这块结晶。茜若也被我真挚的爱情所打动,我们相爱了。我相信我们那时都享受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面,青春、美貌、真诚、纯洁,我们沉浸其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过去几十年前的人和事,还会影响到我们的人生。
和茜若一个宿舍的同学们基本上确定了毕业后的去向,只有茜若还仍然跟着我晃荡着,爱情的甜蜜使我们忽略了前途的重要性,以为只要有爱情就能使我们永葆激情,只要有激情就能使人生呈现完美。我们在旁若无人的爱情之中,迎来了政府某个民族部门的一位干部,他说他们十分敬仰拉甲活佛的品格,希望拉甲活佛的女儿在学成毕业后,能继承父亲遗志,到他们单位去工作。我们为这意外的惊喜高兴坏了,赶紧买了一瓶名为“佐餐”的红酒,举杯庆祝,在醺醺然中,我们谈到拉甲活佛,谈到南甲千户,谈到罗拉,谈到她母亲,甚至谈到了那颗珊瑚。
茜若在一只牛皮箱里翻腾着,那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当她拿出那颗红灿灿、圆润饱满的珊瑚时,我仍然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颗传世珊瑚竟然就在她那简陋的箱子里!
我在她的真诚面前,对于自己一直有意隐瞒身世的行为感到万分愧疚,那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啊,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尤其对我,一个在很久以后才长大的人,对过去的想象仅仅停留在父辈的描述中,除了血统里尚流淌着伊扎的半支血脉,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我看到那颗有过许多传奇的珊瑚后,竟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告诉心爱的茜若,我就是巴雅特王爷和珠玛的孙子,为了这颗珊瑚,伊扎部落几十年不能原谅的后代。
茜若呆呆地看着我,那双美丽眼睛里的光芒渐渐暗淡。我们的爱情就在她渐渐暗淡的目光中消失殆尽。她收起珊瑚,冷静地要求我永远离开。
我徒劳地解释着我的无罪,是啊,我们两个年轻人,跟那个时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没有理由彼此仇恨,更没有理由把日渐坚固起来的爱情化为乌有。
茜若是固执的,可能和她的血液有关系吧,她固执地、不容商量地把伊扎部落几十年前的恩怨继承下来,对于有着巴雅特王爷四分之一血统的男友,仍然嗤之以鼻地逐出了爱情的天堂。在我穷尽逻辑学的方法和历史论的理论,得出我与那个时代无关的结论后,她仍然坚持说:“你看看这颗珊瑚的颜色,是血的颜色。”
毕业后茜若拒绝了那个单位的盛情邀请,她带着那颗珊瑚,离开青藏高原,出外去看世界了。或许她要看看平原,看看热带亚热带的风景,或许她要看看大海,看看源头之水怎样汇流成河,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奔腾向那一片辽阔无垠的蓝色海洋……这样我们就分别了。
我黯然神伤。茜若走后,我才恍然发觉我忙于耕耘爱情,根本无暇顾及的前途问题,竟然近在眼前。这座城市没有收留我的单位,我一身力气,却不知道在何处施展。实际上我仍然抱着希望,认为茜若游走一圈,最终会回到我的怀抱,因此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坚守,虽然前途渺茫,但那一线希望仍然支撑着我走到了今天。
我相信我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在我的盼望中,我们的重逢会十分完美,半个世纪前的故事会离我们远而又远,现在我们有过努力,有了经验,剩下的就是宽容,我们会在相见的那一刻,露出宽容的笑容,然后……然后,我们会继续前缘。
因此,我做过充分的准备,包括足够的心理准备,成功者的装扮,甚至说话的语气,看她时的眼神,站在她面前时的姿态,都在想象中拿捏好了的。我想象过一千种见面时的情就,唯独没有想到我们会在一座寺院的门前遭遇。
我得承认,她憔悴了。茜若曾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姑娘,可现在看着她,我竟有些陌生。她的头发剪短了,再也看不到那浓云似的长发,奇怪的男式短发下的一张不胜负荷的脸叫我局促,我有些气短。“你好!”我说。
我俩朝前挪了一点,挪到阳光底下。我第一次发现这座寺院分外温柔起来,寺顶的饰物闪着黄金的光芒,僧人们披着袈裟,在西边的厢房里唱着经文,铜钹脆亮而悠远,回荡在后脑和心灵之间,香火顿时弥漫开来……
茜若的眼睛湿润了。
“如果我母亲还在……”她说,随即耸耸肩,不再说下去。
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是陌生的,我有点百感交集,不知怎么说才好。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忽然想起来曾经买来的那身新衣裳,准备见她时穿的,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放着,可能已经发福的身体不能穿了吧。我竟有些惭愧,看看这几年,没有她的日子里,我把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儿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在哪儿了?……都好吧?”我结结巴巴地问她。
茜若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这个酒店我熟悉,我是搞旅游的,城里四星、五星级的酒店我了若指掌,她回到家乡却入住酒店已让我感到惊奇,更不要说住在城里最豪华的地方了。我很想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我可以贷款买房子,首付款我已存好,我只是在等待一位可以一同度过一生的伴侣。
茜若盯着我看,又似乎没有看到我,我在她的目光中寻找着我想要的答案。正在这时,尹小姐却跑过来,万分冲动地说:“没问题了,阿弥陀佛!”
尹小姐的话又增添了我的尴尬,我看一看她那充满信仰和感激的眼睛,顿觉沮丧,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此时此刻不希望她打搅的眼神。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离开,茜若却在同我告别了,茜若说再见时,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我连忙追着她走了几步,我说:“你的电话呢,电话是多少号,下午我给你打电话,我们好好聊聊……”
茜若终于停下脚步,那种很久以前熟悉的神色,在她脸上若隐若现,她说:“我晚上就离开了,去美国之前特意来这里看看,或许不再回来,谁知道呢……”
“怎么了?你不留下吗?”我绝望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刺耳。
她说:“一个地方连亲人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我渐渐听明白,她说她在广州遇到一位慷慨的高原老乡,名叫马依不拉,以外商的身份在广州搞公司,据说他的公司坐拥上亿资产,生意红火,并且对家乡情有独钟,经常对老乡资助有加。茜若还说:“马依不拉就是当年马海买的孙子,他在沙特定居,是他答应资助我去美国读书的。”
“他怎么会答应你?”我失口惊道。
“没什么,”茜若静静地说:“我卖给他那颗珊瑚,你知道的。”
是的,我当然知道那颗珊瑚,那是伊扎部落的遗物,如今它的文物价值已高达三四十万元人民币。
作者简介
梅卓,女,藏族。著有长篇小说《太阳部落》、《月亮营地》、《藏地秘史》,小说集《人在高处》、《麝香之爱》,散文诗集《梅卓散文诗选》、《土伯特香草》等。作品曾获全国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多次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拔尖人才奖。现为国家一级作家,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