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涩谷车站
11 涩谷车站
小八来到我家后的第二个春天。
樱花树上开出粉一红一色一的花,风一吹拂,便落樱缤纷。
小八每天都去涩谷车站。就算是寒冷的冬天期间也是,毫无间断,每天都去涩谷车站等上野先生。
那时,在涩谷车站除了国铁外,又新开通了一个东怠东横线,因此那附近多了很多商店,变成非常热闹的地方。
虽然城市和人们陆续改变,只有小八依然没改变,一直面朝国铁的验票口坐着,等待上野先生。
「今天是星期天,就休息一天吧。」
早上我这样对小八说,不过果然九点一到,小八又出门了。
小八是只聪明的狗,它应该很清楚上野先生已经不会回来了。
但为什么小八就是不肯放弃呢?
我看着缓缓走出家门的小八背影,思索着小八对上野先生的强烈思念。因为小八非常想见到上野先生。我有点羡慕让小八如此一爱一慕的上野先生了。
如果我像上野先生那样有一天突然不在了,是否有人会像那样思念我吗?
有一天,到了傍晚,小八却没有出门,只是横躺着,痛苦地喘气。
「爸爸,小八看起来怪怪的!」
刚结束工作回来的爸爸慌张地跑到小八身边。
「小八,你怎么了?」
小八看起来很痛苦。带它去看兽医,医生说它是皮肤病恶化了。那时没有什么治皮肤病的药。
兽医说小八已经没救了。怎么这样!
小八日渐消瘦。
「小八,加油。」
「小八,振作点。」
爸爸和一妈一一妈一片刻不离地照顾小八。小八是上野先生最重要的遗物,所以更不能让小八就这样死掉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祈祷有用,小八奇迹似地恢复健康。
恢复一活力的小八最想做的事,果然是去涩谷车站迎接上野先生。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去上厕所时,听见爸一妈一小声地交谈。
「小八的医药费花了不少钱……」一妈一一妈一说。
「嗯。」爸爸说。
即便只有五岁的我也明白。虽然爸爸是园艺工匠,但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弟弟和妹妹,一妈一一妈一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然后还有小八,就连维持三餐温饱都很勉强了。
从隔天开始,米里混进小麦的量增多了。
几天后八重夫人来到我们家。偶尔她会来我家看看小八。
小八一看到八重夫人,便拼命地摇尾巴,飞奔过去地跟她嬉戏。
「阿贞,这个给大家吃。」
八重夫人说完后把点心交给我。八重夫人每次带来给我们吃的点心都不太一样,好吃的煎饼或一团一子。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爸爸低下头鞠躬。
「小八怎么样了?」
爸爸跟八重夫人讲起小八得皮肤病的事。
八重夫人一脸严肃地听着爸爸说。
「菊大哥,其实之前我就想要给你了。」
八重夫人说完后,从小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袋。
「这个是?」
爸爸望着信封袋,但没有伸手去接。
「你们家有好几个小孩,这个只够小八的餐费……」
里面放的是钱。
爸爸摇摇头。
「我不能收。这个我做不到。」
「为什么?」
「小八是我家的狗,我家的狗当然要由我家来照顾。很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不能接受。」
听到爸爸的决心,八重夫人将拿着信封袋的手放下。
「这样啊。」
八重夫人点点头,虽然露出寂寞的表情,但听到爸爸对小八的疼一爱一,最后还是稍稍开心地笑了。
那天晚上,爸爸给小八晚餐时。
「对不起喔,小八。今天你就委屈一下。」
小八的碗里是比平常的份量还要少的麦饭,淋上没有料的味噌汤。
「小八的饭只有这样吗?」在一旁看的我问爸爸。
「明天就会有薪水进来,所以今天就忍耐一下。小八也是我们的家人,大家每人一点分着吃吧。」
小八眨眼间就吃完了,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啊,贞男,你不吃了吗?」
吃晚餐时,一妈一一妈一看到我的碗里还剩下半碗麦饭,于是问我。
「嗯……因为我刚刚吃了阿姨带来的点心。」我找借口说。
「我不是说过吃晚餐前,不可以吃点心吗?」爸爸生气地说。
「我晚点再吃可以吗?一妈一一妈一,帮我做成饭一团一。」
「好。」
一妈一一妈一将麦饭做成小颗的盐味饭一团一。
晚上我趁着爸爸去洗澡时,跑去小八的狗屋。
「小八,小八。」
听到我叫它,小八立刻从狗屋里出来。
「嘘——,小声一点。」
我把藏在手里的盐味饭一团一给小八看。
#插图
嗅嗅。
小八在闻味道。我为了让小八方便吃,就把盐味饭一团一分成一半。小八大口大口地吃得津津有味。
「呵呵呵。」
看到小八吃得开心,我也觉得很开心。
「再给你。」
我把剩下的半颗饭一团一再给它,它又大口地吃了。
「没了。」
我张开双手给小八看,那个瞬间我的肚子发出声音。
咕噜咕噜……我肚子饿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小八不会饿肚子就好了。
小八一舔一起我的手心。
一舔一一舔一。
「好痒喔。」
我一面笑一面抚一摸小八的头。
过了四年。我九岁了,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
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又增加了,总一共一有八个小孩。姐姐负责照顾妹妹,身为长男的我则负责照顾弟弟。
我们家虽然有浴一室,可是年纪还小的弟弟们喜欢去有大浴池的澡堂玩。我们去澡堂时,总会带小八一起去。
「小八,出门罗。」
只要我一叫它,它就会跟上来。当然小八不能一起进澡堂,不过在我们出来前,小八会一直在「小泉汤」前等我们。
我们每个人都是剃光头,所以洗头只要一下子就洗好了,不过我想我们在浴池里应该玩满久的。但是小八还是一直在「小泉汤」前面等我们。
「小八,久等了!」
听到从澡堂里出来的弟弟的声音,小八开心地摇尾巴。然后偶尔弟弟会坐在小八的背上回家。
小八跟邻居人们也相处得很好,威风凛凛的小八很受街坊邻居的喜一爱一。
它跟住在后面的肉铺夫妇的感情也很好。
有一天,小八的脖子上绑了一个唐草纹的绿一色一手布巾,回到家。一妈一一妈一打开手布巾一看,发现里头是牛肉。
「哇,看起来很好吃。」
因为很少有机会吃到牛肉,弟弟们都眼睛发亮。
爸爸工作结束回到家,那天吃晚餐时,全家人围着矮桌端坐。
「咦?」
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是一大盘的可乐饼。
「一妈一一妈一,怎么不是牛肉?」
妹妹们看到可乐饼,一脸惊讶的表情,于是爸爸说:「牛肉是小八的。」
其中一个弟弟站起来望向小八。小八的脸埋在碗里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
「小八好像吃得很开心。」
弟弟把头转回来,一脸开心,爸爸也露出放心的表情。
「是吗?小八吃得很开心吗?那我们也来吃饭吧。开动。」
「嗯,开动!」
「开动!」
爸爸点点头,大家一起伸出筷子去挟可乐饼。刚炸好的可乐饼又酥脆又香,非常好吃。
「小八。」
「小八、小八。」
不管是爸爸、一妈一一妈一,还是我们八个兄弟姐妹,大家都好喜欢小八。
可是无论我们多疼一爱一它,它就是不会跟我嬉戏。它虽然会摇尾巴,来到我们身边,但不会跟我们嬉戏或撒娇。
小八只会跟八重夫人嬉戏。还有一定也会跟上野先生嬉戏。
纵使早上和傍晚小八会去涩谷车站,但光是这样运动量是不够的,因此爸爸常带小八去散步。
有时晚上会一起去木工工具行。
当爸爸去谈工作的事时,小八就会静静地趴在商店的水泥地。
有一天晚上,在木工工具行门外,有几只狗在吵架。好几只狗大声地汪汪叫,木工工具行的老板一娘一很害怕。
于是小八悠悠地站起身,晃出店门外。没多久,狗叫一声突然停止了,然后小八又若无其事地走回去。
「哎呀,小八,你去帮我制止它们吵架啊。」老板一娘一称赞小八。
小八抬头用它像铃铛般的漂亮大眼看着老板一娘一,就像是在说「没什么啦」,然后又乖乖地趴在地上,等爸爸谈完一事情。
「你跟不多话的菊三郎好像很合嘛。」
老板一娘一很开心地看着小八说。
已经五年了,小八还是一直在涩谷车站等上野先生。
涩谷慢慢变成热闹的城市。市营电车急转弯,进入站前广场。甘栗太郎的机器娃娃为了招揽客人,发出大声的铃声。牛或马拉着的大型板车和人力车来来去去的,还有跟这个景象不相称的黑一色一高级车,有时也会穿梭其中。
进入涩谷车站一点的地方,有个叫「涩谷站前」的巷弄,有一排路边摊。工作结束要回家的人,可以先在那里喝个酒再回家。那边有串烤店、寿司店、杂碎串烤店等。
那时,在涩谷车站没有人不知道小八的。
小八有时在验票口等待完后,会去串烤店。或许是因为它记得在上野先生家赏花时,闻到的秋津岛先生烤串烤的味道。
「喔,小八,今天也辛苦啦。」
客人会给小八串烤吃。小八会巧妙地甩头,将肉和葱从木签上弄下来吃。
「喂喂,你一直喂它的话,它搞不好会跟你回家喔。」
旁边有人如此担心,但小八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回家。无论谁对小八多么地亲切,对小八来说,会让它一起跟着走的主人只有一个人而已,那就是上野先生。
在涩谷车站后面有很多野狗。那些狗的目标是在路边摊客人没吃完或掉落的食物,有时为了争夺食物,那些狗会打架。
这种时候,每次都是小八来阻止它们打架。只要有狗开始打架,身形庞大的小八就会把脸往下一逼一近地面,威吓它们,然后慢慢地靠近。
「汪!」
小八以低沉的声音吠了一声,就很有震憾力了,在打架的狗群立刻一溜烟全跑了。
「它不只是大而已,还大胆沉着,真是只好狗啊。」
周遭的人都称赞小八。
威风凛凛的小八只是叫了一声,那些野狗全逃走了,根本不需要打架,而且小八也从来没跟别的狗打架过。
「说到秋田犬,可是很懂得武士道的呢。」
后来爸爸告诉我,秋田犬绝不会逃跑,总是接受别人的挑衅而迎战。爸爸说这虽然原本就是秋田犬的个一性一,但其实驯养小八的上野先生就是这种个一性一。
不巴结人,彬彬有礼,温顺,沉稳,优雅。
这样的小八是我的英雄。
虽然小八在涩谷车站有许多人类的朋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给小八串烤、竹轮的好人。
乖乖坐在验票口前的小八,也有人会踢它、拿石头丢它。因为小八身形庞大也有人觉得很可怕,想把它赶走。
又或者是它的一胸一背带被拆下来、被挂上生小孩时祈求安产平安符、挂在它脖子上的「家犬证」(证明它是有人养的狗)被拿走了。
还有一次,它的脸上被人用麦克笔乱昼。
就算被人在脸上昼了粗一粗的眉一毛一,小入还是一动也不动。小八不会随便对人吠叫,也不会恫吓人。
只不过家犬证被拿走就是个问题了。那时有许多捉野狗的人,专门捕捉野狗后扑杀。没有家犬证的小八履次被抓野狗的人捕捉。
所幸每次小八被捉时,就会有人出来救它。那个人多半是代代木派出所的警察川上先生。
「它是小林家的狗小八!」身形臃肿的他会跑去跟捉狗者说。
我和爸爸常常要去将小八领回。
昭和七年,小八登上报纸了。东京朝日报纸报导它是「一只等待主人的狗」。
那时小八已经九岁了,原本认为它只是只又老又有点脏脏的大狗的人,看到报纸后,突然对小八很亲切。
从全国各地送来许多要「给小八」的钱和食物。
涩谷车站的小件行李室还给小八当作休息室用。
没多久,甚至还帮它做了铜像。
但是不论是变有名了,还是建立了铜像,对小八来说都无所谓。虽然没有人会再踢它,是值得庆幸的事,不过小八最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上野先生能够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