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和小八
10 我和小八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年）的岁末，大正天皇过世，年号改成昭和。
很快地新的一年又来了，时值昭和二年。
到了那一年秋天，大概在我和小八快满四岁之前。
八重夫人来到我们家。
在榻榻米的房间里，她和爸爸相对而坐。我家难得有客人来，而且还是女人，所以我很好奇地偷偷往房里看。八重夫人发现了我。
「哎呀。」八重夫人发现了我，对我微笑，我有些害羞，只是傻笑。
「不好意思，来，从另一边过来。」爸爸用手势叫我从另一边过去。
「没关系，啊，你该不会是阿贞？」八重夫人仔细端详我的脸，然后用眼神询问爸爸。
「啊，是。贞男，快点打招呼啊。」
我低下头行礼。
「嗯，午安，长这么大了啊。几岁了？」
爸爸看着我，我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比。当被人问到几岁时，如果用手指头比的话，大家都会很开心。
「过完年就四岁了。」
爸爸一边用大大的手掌拍打他的光头，一边补充说明。
「这么大了啊，真快呢。」
八重夫人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对了，我有带伴手礼来，一起吃吧。」
她拿出用手布巾包起来的东西。我一直紧盯着她打开手布巾，很期待里头的东西。
是一个四方形的大罐子，打开后，里面装满了看起来很好吃的煎饼。
「请用。」八重夫人说，递出罐子。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点点头。
我伸手拿了一片。
「要说『谢谢』吧。」爸爸说。
「谢谢！」我大声地说。
八重夫人露出雪白的牙齿，莞尔一笑。「不客气。」
「爸爸，可以吃吗？」
「不要吃得到处都是。」
八重夫人一脸开心地看着我吃煎饼。因为我很少被人这样盯着看，所以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这个是……『今户』的煎饼是吗？」爸爸看着罐子问八重夫人。
八重夫人一副「不亏是菊大哥，注意到了」的表情。
「是啊，因为上野最喜欢这一家的煎饼。」八重夫人看着煎饼，小声地回答。
「世田谷的新家如何？」
「嗯，托你的福，总算安顿下来了。」
「这样啊。」
我想刚开始他们应该大致是这样的对话。话不多的爸爸不太擅长说话。
在断断续续的对话后，有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坐着。
「菊大哥。」八重夫人下定决心似地看着爸爸。
「是。」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只要是夫人拜托的事，无论是什么都请尽管说。」
爸爸体贴地对八重夫人说，然后两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希望你可以收留……小八，上野最珍惜的遗物。」
我看着爸爸。
爸爸凝视着眼前的榻榻米，一动也不动，像是在沉思，然后他摇摇头。
「不，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收留小八这么重要的遗物，如果有什么差错的话，我就很难交代了。」
爸爸端坐，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
看到爸爸这个样子，八重夫人噗哧地笑了。
连不到四岁的我都看得出来，那是非常寂寞的笑容。
「那就给你吧。」八重夫人小声简短地说。
那种说话方式好像是，她如果再说下去，就会哭出来了。
听到那颤一抖的肇音，爸爸抬起头看着八重夫人，就露出一副快哭的表情，接着便紧闭双一唇，一动也不动。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地点点头。
「我会把小八当作上野先生的遗物，好好照顾的。」
八重夫人努力牵动嘴唇，勉强挤出笑容，向爸爸低头道谢。
八重夫人应该真的不想跟小八分开，可以的话，她想和上野先生最宝贝的小八一起生活。这对她而言是一个痛苦的决定。
于是，小八就来我家了。
「哇。」
爸爸把小八带来我们家。
小八似乎还记得在上野先生的家见过很多次的爸爸。
小八长得非常大，跟我差不多高。浅褐一色一、带有光泽的一毛一色一，让它看起来更大、更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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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家都是吃饭一团一度日，无论是哪个家庭都没多余心力养狗。除了大型宅邸之外，不可能养狗，更何况是这种大型犬，在这附近根本没看过。
对年纪小的我来说，小八就像是马一样的狗。
我感到很骄傲。
「贞男，你们俩同年，要好好相处喔。」
我看到这么庞大的小八，有点害怕不敢靠近，于是爸爸这样对我说。
说我们同年纪让我很难为情呢。因为小八很稳重，而且狗的一岁，相当于人类的七岁。所以四岁的小八，就等于是人类的二十八岁左右。
因此这样不能说我们是同年吧。小八已经是一表堂堂的大人了。
我站着紧盯着小八，它来到我身边，鼻子靠近我，我虽然觉得害怕，不过一动也不敢动。
嗅嗅。
小八在闻我脸上的味道。似乎是在用味道确认我是敌人吗？伙伴吗？还是家人？
它湿湿的鼻子碰到我，感觉有点冷冷的。
是因为闻过味道而安心了吗？还是认同我是它的家人了？小八一舔一了我的鼻子。
「哇，好痒喔！」
我赶忙用衣袖擦鼻子。看到我笑了，小八张开嘴巴，看起来好像也在笑似的。
我轻轻地摸它脖子附近的一毛一，蓬松刺刺的一毛一，小八一动也不动。
「爸爸，它好乖喔。」
「小八是很聪明的狗，它知道你是家人。」
爸爸带小八去早已准备好的狗屋。小八将整间狗屋闻过一遍后，在狗屋前趴了下来。我轻轻一抚一摸它的肚子一带。
很温暖。每次小八呼吸时，肚子就会缓缓地上下起伏。
到了傍晚，一直都很乖的小八，慢慢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它想去上厕所吗？」
爸爸看了小八的背影一下，但还是随它去。可是小八迟迟没回来，爸爸担心了起来，不过没多久，小八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它跑去哪里玩了吗？」爸爸说。
小八每天都出去散步。只要一到傍晚的固定时间，它便会出去，然后一定的时间后，它就会回来。
有时我家的门会关起来，不过小八就会用前脚「咚咚咚」地敲，像是在跟我们说「我回来了喔」。这个时候，我就会跑过去帮它把门打开。
没多久，它连早上都会跑出去玩。每天早上差不多的时间，我看了一下时钟，是九点。傍晚的话是四点。每天只要一到这个时间，它就会慢慢地走出去。
有一天，爸爸的工作提早结束，他比平常还要早回家。下午四点一到，小八一如往常地要出门了。
爸爸一直看着它。
「小八，又要出去玩了啊。」
爸爸没回我话，悄悄地跟在小八后面。
「爸爸。」
我也追上爸爸，爸爸留意到了，牵起我的手。
小八毫不迟疑，一个劲儿地笔直前进，中途一度停住，直盯着道路右边一栋低围墙的宅邸。
我后来问爸爸，才知道那里是上野先生的宅邸。
小八朝往下慢坡的大马路走，对岔路和附近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它前进的方向是涩谷车站。
「果然是这样。」爸爸小声地说。
「什么果然？」我这样问，但爸爸没有回答我。
小八走到涩谷车站旁，很高明地闪过在面前行驶的市营电车，通过马路，然后到了国铁车站，便面向验票口，轻轻地坐下来。
小八像是在找人。它看着每个从验票口走出来的人。
它是在找上野先生。
爸爸站在远处看了小八好一会儿。「不可以叫它」——在小八的周围飘散着这样的气氛。
过了很久，爸爸走到小八身旁，叫它，「小八。」小八看着爸爸。
「上野先生已经不会回来了喔。」
小八虽然看着爸爸的眼睛，但突然又转头去看验票口的方向。
「果然传闻是真的。你每天都在涩谷站等上野先生。」
在涩谷车站前有这么大只的狗。因为它身上有漂亮的一胸一背带，所以大家知道它是有人饲养的狗，但从来没人看过它和主人走在一起。
因此开始有人说：「它是上野先生家的小八，它相信过世的上野先生会回来，因此一直在涩谷车站前等他。」
爸爸听到这个传言，因此想来确认看看。
小八一点都不在意一旁的爸爸，直望着验票口。就好像是担心稍一闪神，就会错过它想见的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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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你想要等是吗？」
爸爸轻轻摸小八的头，跟小八说「你想这么做就做吧」。我因为年纪还小，走了二十分钟的路便累坏了，所以爸爸背着我回家。
爸爸的背又宽又温暖，我用手环住爸爸的脖子，紧紧抱住。
我最喜欢爸爸了，每天都想跟在爸爸旁边，可是如果爸爸突然不在的话，还是一妈一一妈一、朋友、我最一爱一的人全都突然不在的话，就连现在住的家都不能住，非得搬出去不可的话……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到很难过。
然而现在小八一定就是这样的心情。它一定非常非常想见到上野先生。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悲伤。
如果能让它再见一面就好了。如果我是神的话，就会让小八再见到上野先生一次。
我在爸爸的背上想着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