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奶奶站在最高的房顶上
窗台上的黑泥塑也不见了。看来，是有人从窗户上跳进来的，在我和胖三哥纠缠在臭水沟的时候，在小妹去了厕所的时候？跳进来的人先堵住了五哥的嘴巴，让五哥喊不出声来，然后再用一个口袋，把精致小巧的五哥轻易地装进去，又从窗户上跳了出去。当小妹进了屋子继续玩黑泥巴的时候，她以为五哥也去了厕所。
我不想让奶奶知道这件事，我想，奶奶一旦知道五哥丢了，她会怎样？我不敢想。爸爸和妈妈一回来，我一下子跪倒在他们面前，我先是抱住了爸爸的腿，请求他打我一顿，然后，又抱住妈妈的腿，请求她原谅我。
爸爸见我的样子很是吃惊：“发生了什么事？惹奶奶生气了？”
妈妈也蹲下身子，搬起我垂下的脸问道：“快说，出了什么事？”
“我把五哥弄丢了……”
“什么？！”爸爸一把拉起了我，对我喝道：“再说一遍！”
我哭着说：“爸爸小声点，别让奶奶知道五哥丢了，奶奶还不知道五哥丢了……”
爸爸一下子变成了哑巴，看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看见爸爸浑身抖成了一片风中的黄叶。我知道爸爸的心里一定很苦，但是，他又不能喊苦。妈妈软软地坐在地上，看着爸爸的脸，又盯着我的脸，好像五哥消失在我们的脸上了。
在爸爸和妈妈没回来之前，我没敢跟胖三哥和小妹说这件事。现在，胖三哥和小妹知道五哥出事了，他们都傻傻地站在那里。胖三哥问我：“小五子什么时候丢的？”我说了实话：“就在我离开屋子，去臭水沟里拽你的时候，有人从窗户跳进了屋，把五哥偷走了。”
三哥一听，后悔地用头去撞墙。我拦住三哥：“你就别折腾了，让奶奶听见还得了？”
小妹说：“怨我，我光知道玩黑泥了，没注意到五哥……”
我说：“怨我，跟你没关。你别哭了。”
爸爸小声说：“现在，谁也不要跟奶奶提起这件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知道吗？”
我们开始一起艰难地骗奶奶了。这是一场伤感的善意的欺骗。奶奶在频繁的打盹中醒来，跟我妈妈说：“该煮粥了。”
我看见妈妈擦着眼角，躲避着奶奶的视线进了厨房煮粥。爸爸嘱咐我们：“没事不要去奶奶的房间瞎转悠。不然，她会注意到你们的五哥不在身边了。”
妈妈煮的粥香飘出来时，奶奶就闻到了，她习惯地把筷子一双双摆到桌子上，一共是十双筷子。当然，好几双筷子都是摆样子的，谁都不动。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有大哥的，二哥的，四哥的，……今天，五哥的筷子也会静静地摆放在那里。
奶奶摆完十双筷子，还要再数一遍，还问我：“六孙子，你再看看，筷子少了没有？我的眼可是花了，老是数错，一数到四，就得从头再数……”
我说：“奶奶别数了，你摆对了，一双不少，……”说完，我假装上厕所，转身出了屋子。
我听见奶奶又问小妹：“我的孙女啊，你再数数筷子，看够不够……”
今天，大家围坐在饭桌前吃饭，奶奶一口没吃时，就跟我们说：“我今天觉得很不好，手老是抖啊抖的，眼也看不清了，看来真的是老了……”
奶奶的话让我们紧张起来，都不由抬起头看着她。奶奶催促我们吃粥，还对我们说，别盯着我看啊？我也不是粥，也不是好吃的东西看我做什么？我们还是忍不住盯着奶奶看。爸爸咳嗽了一声，我明白爸爸是在提醒我们别盯着奶奶傻看了，别太紧张，快快吃饭。要想不让奶奶看出破绽，我们必须早早结束这顿饭。
我们都理解了爸爸的意思，开始呼噜呼噜地吃粥。奶奶又说话了：“要吃就吃，为什么吃这么快啊？粥是很香的，要吃出味道来。吃东西时，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的享受……”奶奶说着说着，就没声了。我们抬头再看奶奶，她又打盹了。闭着眼睛，嘴角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我们看见打盹的奶奶脸上的笑意，我们心里还是难熬的伤感。
这一顿饭，奶奶没注意到饭桌前少了五哥。奶奶的精力不足，眼花，记忆力减退和频繁的打盹推迟了奶奶悲伤的时间。
我们错了。不，是大错特错。我们原以为很容易欺骗奶奶的衰老，其实，当天的晚上，奶奶就发现了五哥的失踪。
奶奶常常半夜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亮。然后，在我们睡得沉沉的时候，轻手轻脚走进我们的房间，独自在大哥的床上坐一下，然后在二哥的床上坐一下，又在四哥的床上坐一下。那天的晚上，她就看见五哥的床空了。她用手在黑暗中摸了很久，当她确定五哥不在了时，她也没声张，只是在黑暗中待了很久。然后，奶奶又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悄悄地躺下，睁着眼睛，一直到太阳出来。
第二天的早上，奶奶在自己的屋子里冲着妈妈的屋子喊道：“该给孙子们煮粥了。”
爸爸和妈妈因为五哥的失踪，一夜没睡，在想寻找五哥的办法。到了早上，爸爸和妈妈才昏沉沉睡去。听见奶奶的喊声，妈妈一下子醒了过来，匆匆去厨房煮粥。
奶奶开始摆筷子。当我们坐到桌前准备吃早饭时，吃惊地发现，桌子上只摆着六双筷子。
爸爸和妈妈的眼神先慌乱起来，盯着奶奶的脸不敢动筷子了。很显然，奶奶没有摆大哥二哥四哥五哥的筷子。
爸爸预感到奶奶知道五哥失踪的事了。但是，爸爸最担心的是奶奶脸上表现出的不动声色。
我为了继续遮掩事实，对胖三哥和小妹说：“吃饭吧。”
奶奶说：“今天的早饭先别忙着吃，我有事要说。”
我看见爸爸和妈妈听了奶奶的话后，立即垂下了头，不敢面对着奶奶。这时，奶奶看着我：“六孙子，今天我问你，我只问你……”
我两条腿有些哆嗦着站到奶奶面前：“奶奶要问什么？”
“你五哥呢？”
听了这句话，我就又跪在奶奶面前，把自己的脸埋在奶奶的两腿上，我想怎么跟奶奶说五哥的事，可是，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忍也忍不住：“奶奶啊，是我没看好五哥，是我把五哥弄丢了……”
奶奶拍拍我的头：“六子，你起来，别跪在地上。去吃饭，早上的粥一定要吃，要吃饱，你们正在长身体，在吃早饭的时候可不要哭啊……如果一边哭，一边吃东西，多好的食物都等于白吃。起来，去吃早饭。”
我和爸爸妈妈胖三哥小妹都对奶奶的冷静感到震惊。
奶奶拍着自己的心口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心情，五孙子丢了，他长得这么小，比四孙子个子小很多，一只鹅都能追得他满街逃。谁能想象我五孙子现在的命运？你们谁能回答我？现在，我的心……很疼。”
谁也回答不了奶奶的话。
奇怪的是，从五哥失踪的那天开始，奶奶不再打盹了，她一直都睁着眼睛，看窗外街上的所有的猪和游人。到了深夜，奶奶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毫无困意。我听见爸爸跟妈妈说：“奶奶如果这样下去，很可怕的。”
妈妈说：“我也为奶奶现在的状态担心。”
奶奶的行为反常。她的精力充沛也是不正常的。奶奶身上超乎寻常的精力，正在悄悄燃烧着她的生命。
爸爸在半夜里去了院子，把奶奶搀了回来。奶奶说：“你搀我回来我也不睡觉的。你一睡着，我就出去看月亮。”
爸爸对奶奶说：“今天夜里是阴天，没月亮。”
奶奶说：“没月亮我就听风声。”
爸爸说：“今夜没有风。”
奶奶说：“没风声我就坐在院子里想我的孙子，可以吧？”
我们都听见了奶奶的话，也都看见了爸爸的沉默。我感到特别奇怪的是，过去，大哥去寻找四哥时，奶奶一天要问三十回：“你们说说，我的大孙子能把四孙子找回来吗？”二哥死了后，奶奶总是在二哥的床上坐一下，用手摸一摸二哥的床。现在，五哥失踪了，奶奶从不提五哥一个字，绝口不提。
我找了一个机会，进了爸爸的屋子跟爸爸说：“我觉得奶奶反常。”
爸爸看看我，点着头说：“奶奶不好。”爸爸又认真地对我说：“六子已经懂事了。”
我问爸爸：“为什么说我现在懂事了？我过去不懂事吗？”
爸爸说：“懂事不懂事，不是嘴上说的。是要做到心里装着事。你能看出奶奶的反常，我觉得你懂事了。”
“可是，爸，我把五哥弄丢了……”
爸爸摆了一下手：“这事不怨你。”
我突然说出了一个决定：“爸，我想出去找五哥。”
爸爸一愣：“你说什么？你要出门找五哥？不行！你大哥找四哥去了，二哥又不在了，你再出门找五哥，家里只剩下了你胖三哥和小妹，这还叫家吗？我不许你动这个心思，不许！我们一家十口，没了五口，这还能叫家吗？这叫破家了！”
爸爸越说越激动，声音挑了上去，把耳背的奶奶都引了过来：“你们俩在说什么？声音这么大？”
爸爸过去搀住奶奶：“没什么事，说六子他们上学的事。”
“说上学的事也用不着这么大声调啊？”奶奶说爸爸时，眼睛在看我的脸色。爸爸给我使眼色，让我出去，别提刚才的话题。我明白爸爸的眼神，就出了爸爸房间。
我以为奶奶没有听见我跟爸爸说的话。事后才想明白，其实，奶奶已经听见我和爸爸的对话。
那天的下午，阳光很灿烂，特别特别的灿烂，把我们家的小院子换了一种颜色。橘红色的光，让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闪烁着明亮。我看见奶奶坐在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眼睛微微睁着，望着很远的地方。
奶奶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进了自己的屋子，然后开始把箱子里的大红大绿的衣服翻出来，穿在身上……我问奶奶：“奶奶要上街吗？”
“奶奶今天要好好逛一逛街。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街了。”奶奶把自己的头发梳得很光滑。
我说，我要陪着奶奶上街。奶奶拒绝了我：“这次不用你陪了。我要独自一个逛街。”“过去，奶奶上街总是让我陪的。”“现在，我不想让六孙子陪了。”奶奶出了院子，关了院门，对我说：“看好家啊！”
我看见奶奶摇摇晃晃上了街，我转身对胖三哥和小妹说，不要出门，哪里也不要去。然后，我尾随在奶奶身后，悄悄跟着她。奶奶走路时，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了过去的利落和洒脱。奶奶跟以前还有一点不一样，她不是看街上的猪和游人，而是抬着头看天，一直看天，像是天上有她认识的东西。
奶奶一直来到猪一巷和猪二巷的交叉路口，那里就是大塘最高的建筑猪种族博物馆了。我看见奶奶抬头望着猪博馆的楼顶，然后走进了大门。
我心想，奶奶肯定是想回忆一下猪种族的历史了。她现在常常回顾过去的日子，怀念爷爷。奶奶想在猪博馆展出的那些陈年旧物中，寻找到爷爷的影子吧。
我站在猪博馆的门前，一边想着，一边等候着奶奶。突然，我看见从猪博馆里冲出来很多的参观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参观者会突然间跑了出来？有粗壮的猪撞倒了我，我爬起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因为，我想到了年事已高的奶奶，她会不会被参观者碰倒？我冲进了猪博馆的大厅，里边的参观者都跑到楼外去了。我没看见奶奶。这时，我听见有猪在大门外喊叫：“在楼上！在楼上！我看见她了！”
我返身冲到大门外。门外已经有很多的猪和游人围着，都仰着脸朝天上看，不，是朝着猪博馆的楼顶上看。我顺着围观者的视线朝楼顶上望去，吓了一跳。我看见奶奶站在楼顶上，把身上的大红大绿的衣服展开来，像是一个振翅欲飞的花蝴蝶。
我失声大叫起来：“奶奶！……”我身边的几个围观者立即伸出手来堵我的嘴：“别喊，吓着楼顶上的老太太。”
我的头一阵阵发昏，觉得猪博馆的楼顶在飘移，其实是云彩在动，立在楼顶上的奶奶变得虚幻和不真实了。
“我要找我的孙子去了！我要找我的孙子去了！我要找我的孙子去了！”奶奶抓着自己花衣服的下摆，让它们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飞舞起来。
我忍不住大叫：“奶奶，别……”
我的话还没有喊完，猪博馆的楼顶上已经飞下了一只蝴蝶。奶奶思念孙子的灵魂蝴蝶，在天空中飞行了浪漫的几秒钟之后，落在了泥泞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