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大塘的黑泥
我很快就见到了晚阳老师的儿子秋安。他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他站在教室门口，可怜巴巴地喊晚阳老师：“爸，我饿了，爸，我饿了……”
当时，晚阳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一个有趣的事，他没听见儿子在叫，我们也没听见。等我先听到秋安的声音时，秋安已经大声地哭起来了：“爸，我快饿死了！……”
我笑了起来。我心里确实觉得站在教室外面的这个白胖子很好笑，我的四哥动不动就喊饿，人里面也有爱饿的，看来，人和猪在某些方面很像，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啊。
我说：“老师，可能是你的儿子在喊你。”
“是吗？”晚阳老师正讲到兴头上，根本没听见儿子秋安的声音。他走到门口，就看见了饿成了泪人的儿子秋安。
晚阳老师在教室门口安慰了一会儿秋安，秋安的心情不但没好，反而变成号啕了。我们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到门口看哭声震天的秋安。
奇怪的是，秋安看见我们就不哭了。两只眼睛发直：“爸，你教了这么多小猪啊？”
晚阳老师回头把教室门关上，把秋安拉到了学校的大门外，又匆匆地回到教室，对我们说：“我先回家给儿子做点吃的，然后回来再给你们上课。现在，你们自己做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吧。”
我说：“老师，我觉得秋安对上课有兴趣啊？”
晚阳老师摇着头说：“他哪里是对上课有兴趣，他是对肉有兴趣。”
晚阳老师一走，小妹问我：“晚阳老师为什么说他儿子对肉感兴趣啊？”
我拍拍自己的屁股蛋又捏捏她的脸：“我们就是肉。”
小妹的表情很难看了：“晚阳老师的儿子对我们身上的肉感兴趣？”
五哥说：“是。”他在一旁也看明白了。
小妹突然间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人和人都不一样啊。”
我点点头：“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这时，小妹的身体就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像是哪个地方痒痒了。我问她：“你扭什么？哪里不对啊？”
小妹说：“你们一说老师的儿子对我们身上的肉有兴趣，我浑身就不舒服。”
我安慰小妹道：“别担心了，你有恐惧症。想想别的事情就会好的。”
穿过大塘的那条七拐八拐的河流，水清澈，喝时有一种甜甜的味道长久地留在口中。我和生活在大塘的猪种族从没想过会缺水。大塘有一个露天水池，是供猪们游泳和洗澡用的，水池里的水是从河流里引来的。天热时，露天水池里挤满了怕热的猪，一个一个站在水池中，露出一张张的脸，张着大嘴巴喘着气。有的猪还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能站在水池中睡觉。
在家中煮粥的奶奶也受不了酷热，常常听到她的唠叨：“真热啊！等我的粥煮熟了，我也去泡泡澡。”
妈妈会劝奶奶去洗澡，煮粥的活可以交给她做。固执的奶奶坚决不从，她说，她一顿不煮粥，她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做。奶奶自豪地说，她生下来就是为丈夫煮粥的，丈夫没了，她就为儿子们煮粥，儿子有了儿子，她就为孙子孙女煮粥，一直煮到死。
等全家成员都吃了粥，奶奶刷了碗，看看食品柜都锁好了，奶奶就在自己的屋子里穿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了。奶奶要去水池冲凉去了。但是，她没必要穿那些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啊。妈妈已经提醒过奶奶几百次了，奶奶根本不听。
“天多热啊，奶奶，你去水池洗澡，不用把衣服都穿在身上啊？”妈妈早已放弃劝说固执的奶奶，我却开始说话了。
奶奶仍旧不听，跟我说道：“六孙子来劝我了？我还能穿几天啊？等我老死了，我的衣服还能穿，一点都不破，放在箱子里多可惜啊。”
一听到奶奶说到死，我觉得奶奶找到了一个穿衣服的理由，我不能再劝奶奶了。我看着奶奶又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还一边用手巾擦一下脸上流下的汗。我问奶奶：“死了是什么样的？”
“不管我死了，还是别的动物死了，心脏会停止跳动，眼睛闭上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奶奶慢慢跟我解释死的样子。
我没觉得死有多可怕：“像睡着了一样。”
“对，像睡着了一样。”奶奶已经穿戴好了衣服，问我：“你跟奶奶去冲凉吗？”我说去。那时，大哥跟爸爸在上班，工作到很晚才回家。忧郁的二哥只想独自一个静静地待着，他特别讨厌猪多的地方。胖三哥利用一切时间睡觉，他说，只要不打搅他闭上眼睛，就知足。五哥怕水，他个子太小，一站到水里，就仰着头喊叫自己要淹死了，因为他的脚还没够到水底，水就淹到了五哥的脖子，他拼命把嘴巴伸出水面呼吸。我们就只见五哥的两个鼻孔像喷水机一样朝外喷水。四哥不知去了哪里，平时很少见到他的影子。在爸爸没给四哥找工作之前，四哥发了疯地玩，发了疯地找吃的。他知道一旦工作之后，就会像大哥那样，每天被晒得黑黑的筋疲力尽地回家，吃饭时，连端粥盆的手都在颤抖。对坏坏猪四哥来说，工作干活，出大力流大汗是地狱，能吃上好东西就是生了翅膀飞上了天堂。
我跟奶奶去了大塘的水池。水池是生活在夏天的猪们的乐园，是避暑的地方。我脱了衣服一跳进水里，就发现情景跟以往不同了。猪们都像是比以前个子高了许多，站到水里，除了头能够轻易地露出水面，连腰部都露在水的外面。我朝水的中央游去，站起身子，水还是在腰部。水浅了，明显少了很多。
我问一个年龄比我大很多的猪：“叔叔，水为什么少了？”
叔叔说：“可能没下雨吧？”
我清楚地记得，前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啊。我说：“刚下过雨的，水会没了？”叔叔也不知道原因，跟我说出的话没有两样：“刚下过雨的，水会没了？”
我喜欢深水，对浅水没了兴趣，就朝水池边上走去。我看见奶奶走进了水里，她还跟熟悉的朋友们打招呼。我站到了岸边上，抬头看着天，再看看水，心里一直在发问：“水怎么没了？”
这时，我踩到了一个软软乎乎的身体，他还惨叫了一声。我回头一看，被我踩到的那个软软乎乎的身体是人是猪还看不清，他的身体糊满了黑泥，只露着两只眼睛。我蹲下了身体，想仔细辨认他的脸。他却开口说话了：“看什么看，你踩疼我了。”
我从他糊满了黑泥巴的嘴部轮廓判断，被我踩了一脚的不是我的同类，像是被刀削掉了嘴巴的人。
他的两只眼睛从黑泥巴洞中露出来，直视我的脸：“你是大塘学校的学生吧？”
听见他说出我是大塘学校的学生，我的眼睛也凑近了那两个黑洞：“你是谁？”
“我是你们老师的儿子秋安。”说着，他躺倒在地上了。
我问秋安：“你为什么用黑泥把自己糊成了这样？”
秋安说：“你没看见吗？这里有几个人啊？猪们在洗澡的时候，我的眼睛根本不敢看他们的身体，他们发现我在看他们的身体，会以为我对他们身上的肉有企图。会把我从这里赶走的。”
我笑了起来。我问秋安：“你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冲凉，就是为了看猪……看我们身上的肉？”
“你干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秋安一边说着，还一边用黑泥巴朝自己的身体上抹。我猜想，秋安肯定心虚了，他的心思被我道破了，下意识地朝身上抹泥的。
“你还朝身上糊泥巴啊？现在根本就看不出你是猪还是人啊！”我对秋安说，觉得他的行为太可笑了。
“我是外人。”秋安没有停止手中的活，继续糊泥巴。
你是外人？我觉得秋安的话很严重，是一个铁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我坐在秋安身边，只能看着他脸上的两个露出眼睛的黑泥巴洞：“你为什么不动一个手术，给自己的嘴巴上接一个跟我们一样的大嘴巴呢？你除了嘴巴不像我们猪类外，身体已经很接近我们猪类的体型了，胖，行动不利索，不适合短跑。但适合摔跤，举重，拔河等等……”
秋安一下跳了起来：“我忍了你半天了，你瞎说什么啊？谁想接一个猪嘴巴？谁的体型像你们啊？又是短跑又是拔河的，看来我爸爸在大塘学校教了你很多东西啊？你别忘了你是猪！你学的东西再多也是猪！”
我不知道秋安突然生气的原因，我最初以为他是自尊心作祟，因为在他难看的扁平的脸上，没有我们猪种族才拥有的雄伟壮阔的嘴巴。最后，我明白秋安的心里是歧视我们猪类的。
他歧视我们猪种族。
“你跟你的爸爸一点都不一样，一丁点都不一样。虽然看上去，你们都是人。”我有点讨厌这个胖乎乎的秋安了。原来想跟他亲近，完全是因为他爸爸晚阳老师的缘故。
“你说对了，我跟我爸就是不一样，他吃素了，也不让我吃肉。我却想吃肉，做梦都想吃肉，只要是肉，我就想吃。”秋安一说到肉，就激动得无法控制，身体抖动起来，刚刚糊到身上的黑黑的稀泥巴就从身上脱落下来。
我突然想调侃一下眼前的胖子，就故意神秘兮兮地对秋安说：“我真的看出你想吃肉了。但是，你不是什么肉都吃的，还有一种肉你不会吃的。”
秋安瞪大了眼睛，用奇怪的声调反问道：“还有我不爱吃的肉？什么肉？你说，什么肉？”
“你自己身上的肉。”扔给秋安这句话，我转身离开了他。我不想看他气成了什么样子，但他肯定被我气够呛。
我在水里找奶奶，没看见奶奶的影子。却看见岸边上有一排排的猪们躺在水边上，也用黑泥糊满了身体，躺在那里睡觉。这时，一个用黑泥裹住身体的猪叫我的名字：“六子，六子，你也来试试，涂了泥巴躺在这里，很爽的。”
是奶奶。“我这是第一次听别的猪说，用这个办法可以消暑的，很灵的，你也来试试。”奶奶说着，就朝我的身上抹泥巴。当黑泥巴涂到身上的一瞬间，我确实感到了凉爽的快意弥漫到全身。
“很怪啊？”我说。
奶奶也说：“真的很怪啊。”
大塘的黑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名扬各地。在那个炎热的夏季，大塘一下子拥挤不堪了，从世界各地来了很多的旅游者，黑人、白人、黄种人、棕色皮肤的人。这些人就是想到大塘的水池里泡一泡，用水池的黑泥涂抹身体，感受一下凉爽。据外地的报纸报道，大塘的黑泥除了解暑，还有治疗多种皮肤病的神奇莫测的功效。
从外地来到大塘的人，除了遵守大塘的法律外，有两项条款让旅游者不解，但必须执行。第一，不管你在过去吃没吃肉，到了大塘，不许吃肉。第二，每一个来大塘旅游的人，必须向大塘交纳五公斤优质食用盐。
在这段开放的时间里，大塘唯一的报纸刊登了很多的花边新闻。当然，报纸对大塘的警察赞美有加。有一篇报道说，从一个根本离不开肉的国度里来了一个旅游者，他是有备而来的，他自备了一些伪装过的各种肉食，他把牛肉猪肉巧妙地制成了蔬菜样子，猪肉茄子，牛肉辣椒。更有甚者，有人还用牛肉和猪肉制成了一双双拖鞋，竟然混入了海关，带进大塘境内。但是，警惕的旅馆老板闻到了肉味，报告了警察。机敏的警察赶到这家旅馆后，仅从这名旅客油汪汪的嘴巴上，就判断出他在两分钟前刚刚吃完肉食。这位食肉的游客脸上又不幸地流出了油汗，警察掏出一张纸，在游客的脸上擦了一下，然后把那张纸点燃了。这张燃烧的纸发出了嘶嘶啦啦的声音，还有火星子劈啪响着飞溅出来。只有油才能发出这种声音，出现这种现象。这是证据。于是，警察就把这名旅客驱逐出境了。不久，又有多名旅游者触犯了大塘的法规，被逐出大塘。
对我们这些没长大的猪来说，那段充满了新鲜好奇的时光，刺激我们天天在街上玩命地跑，莽撞地乱闯。我并不知道大塘发生了什么，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