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吃肉案件
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大塘有很多的家庭把孩子送到学校上学了。有些家长不相信花钱把孩子送到学校里有什么用，但是，对晚阳老师的传说又很多，说他是一个来自外地的人，他的背景谁也搞不清，他真能把肚皮里的真才实学传授给猪种族的后代吗？带着猜测和诱惑，家长们先跑到学校来试听，听着听着，就入迷了。以往，生活在大塘的猪种族家庭都在为盆里的粥而忙碌地挣钱，很少能听到粥盆外面的事情。听了晚阳老师的讲课，就有家长把自己的孩子陆续送来上学了。
大塘学校的教室一下子拥挤起来。晚阳老师决定把大家领到教室的外面上课。从那时开始，大塘的大街小巷里的猪们，都能看见一个叫晚阳的人领着一群猪种族的后代，把笑声留在了每一个地方。晚阳老师和他教的学生，成了大塘一道独绝的风景。
晚阳老师是生活在大塘的极少数的人。他受到猪种族的猜疑和背后的议论很多。晚阳老师教了我们一个星期之后，我才听说有的学生家长暗地里跟踪过晚阳老师。目的很简单，看他住在哪里，他的家庭里还有什么人？他平时在做什么？想探明晚阳老师的一切隐私。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吃不吃肉？
在大塘，吃肉的人和动物是不受欢迎的。如果吃猪肉，那就是猪种族的敌人。我听爸爸说晚阳老师被跟踪时，从心里担心晚阳老师真的会做对不起猪种族的事情。结果，我的担心还是被事实证明了。
那一天，我们按上课的时间去了大塘学校，但是，我们没有了老师。晚阳老师被大塘的警察传讯了。事情发生在昨天的傍晚，暗地里跟踪晚阳老师回家的一名学生家长，看见晚阳老师和一个男孩子在吃晚饭，竟然发现了晚阳老师家的餐桌上摆着一只鸡。鸡虽然不是猪，但是，鸡毕竟是肉。晚阳老师家的人能吃鸡肉，就不能吃猪肉吗？这是多危险的信号，多可怕的行为啊？
这名学生的家长除了报警，还把这个令人心寒的消息，传播了出去。
同学们很枯燥无味地待在学校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很焦虑，为晚阳老师焦虑。晚阳老师应该知道大塘是一个吃素食的国家，它从诞生的那天开始，这一条款就写进了法律，大塘拒绝食肉的动物和人进入它的境内，晚阳老师会不懂得这一点吗？一个不尊重大塘法律的人，能进入大塘谋求到大塘唯一的一所学校的教师工作吗？这令我费解。
快到中午时，有学生家长来领自己的孩子，说是要退学，不跟吃肉的老师学东西了。有一个家长领走了孩子，就有更多的学生家长闻讯赶到大塘学校，也把孩子领走了。
小妹见到这种场面，惶恐不安地问我：“六哥，那么多学生都走了……”
我心里跟小妹一样，除了不安，还多了一种痛苦。我问五哥：“五哥，你说我们退学还是在学校里等？”
五哥说：“六子，听你的。”
我坐在学校大门的地上，望着大塘的街道说：“我们等晚阳老师回来。我想知道实情。”
小妹和五哥也跟着我坐在了地上，谁也不再说话，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街道。有的学生家长领着自己的孩子走出学校的大门时，看见我们兄妹三个坐在地上，问我们：“你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家去？你们的老师已经出事了，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吗？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快回家吧！”
遇到家长说这些话时，我看见小妹的眼神中就滑过一丝的恐惧。我记得，我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搂住小妹的肩膀。小妹的头就无力地歪在了我的肩上，对我说：“六哥，我不想让晚阳老师出……那些事。”
“哥懂。”我说。见我理解了她的内心，小妹眼中的恐惧像挂在玻璃上的雨珠一样滑落下去，变得安静了。
我们在学校门口一直坐到黄昏，一直等到学校的所有学生都走光了。五哥和小妹都不说话，谁都不提回家的事。小妹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五哥也躺在地上睡着了。这时，我看见爸爸朝学校这个方向走来，他看见我们兄妹三个后，走近了，慢慢蹲下身子，没有打扰五哥和小妹的睡眠，轻声问我：“学校里只剩下你们三个了？”
我点了一下头，心里觉得特别地伤感。
“你们在等晚阳老师？”爸爸继续问道。
我点头。我点头时，有一滴泪已经悄悄掉在了地上。没想到，爸爸已经在夜色中洞察到我的伤心，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头；“六子，你是我喜欢的孩子，你跟你的哥哥和小妹都不同。我知道你们在这里等晚阳老师，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不相信晚阳老师出事了。这说明你有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领着五哥和小妹回家吃晚饭吧，都饿了。晚阳老师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会有结果的。”
我说：“爸，你领着五哥和小妹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再等等。”
这时，小妹和五哥都醒了，听见了我跟爸爸的谈话。五哥和小妹都要坚持在学校门口等下去。
我对五哥和小妹说：“你们都跟爸爸回家吃饭吧，晚阳老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还能不能来学校，都不知道的。”
最后，五哥和小妹跟爸爸回家了。我独自在学校的门口等着。天完全黑下来了。亏得有月光，让大塘的街道镀上了一层银白色。望着眼前的一片银白，我的心里就有了梦幻，看见晚阳老师在银白中飘然而来。
我站了起来，眼泪不由得流下来。
我觉得头上有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一下子醒过来，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抬起头来，果然看见晚阳老师用他特有的笑容对着我：“六子，你在等我？”
我点头。
小小的大塘学校的校园在静谧的黑暗中睡着了。
“我知道会有一个学生在这里等我的，所以，我来了。”
“老师，你知道我在等你？”
晚阳老师说：“当然了。”
“老师，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心里不希望传说的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那样的话，晚阳老师就无法在大塘学校当老师了，也无法在大塘待下去，他只能被大塘驱除出境。
“昨天的晚上，我们家的餐桌上确实摆放着一只鸡……”
“啊？！”我被晚阳老师的回答吓住了，张着自己的嘴。要不是天黑，晚阳老师肯定能看见我大大的黑洞一样的嘴巴。
“你别着急，先听我慢慢告诉你行吗？”
“老师，你快点说，我心里急啊！”
晚阳老师也坐到了地上，跟我面对面：“我有一个儿子，叫秋安。今年十岁了，他长的很胖，是个十足的食肉者。他妈妈因为肥胖症带来的很多疾病，不久前离开我们了。那些日子，我为失去亲人而痛苦，为儿子失去妈妈而难过。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关于大塘的消息，说大塘是猪种族的乐园，是一个猪种族自己治理的国家。我被一句话深深地吸引住了，大塘的法律规定生活在那里的动物和人都吃素食，拒绝食肉。”
习习的晚风把晚阳老师痛失亲人的经历揉碎了，送进我的耳朵，让我慢慢地消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我决定来大塘，把儿子秋安带来，一起在大塘生活下去。我不想让贪肉的肥胖儿子再出现不幸。我和儿子秋安来大塘的前一个晚上，儿子还在为今生今世告别肉而痛苦。儿子一直犹豫不定，他说，他一天不吃肉心里就发慌，浑身没有力气，他不吃肉，根本就活不下去，一天都活不下去。我对儿子秋安说，来大塘生活，就是换一种活法，就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下去。”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们来到了大塘。最初的几天，儿子秋安为没有肉吃闹过几次，还摔东西。我就领他走遍了大塘所有的地方，事实证明，大塘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肉。儿子秋安有点绝望地跟我回家了。那天，儿子可怜巴巴地说：‘爸，我知道自己再也吃不到肉了，你能不能用面给我做一只鸡吃？’……”
“老师用面给秋安做了一只鸡？又被跟踪老师的学生家长发现了？……”我已经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对，你想的很对。我本来，连儿子要我做一只面鸡的想法都想拒绝的，可是，儿子的眼神太可怜了。我心软了，就为儿子做了一只面鸡……”
我松了一口气说：“现在好了。老师没事了。”
晚阳老师的口气还是显得沉重：“天刚刚亮时，大塘的警察来了，询问了我。我告诉警察，我只是做了一只面鸡。警察不信，并叫来了跟踪我的学生家长，学生家长证明他确实看见我做了一只油汪汪的鸡端到了餐桌上。警察把我关在一间屋子里，有几个警察去了我家，屋里屋外地检查了几遍，想发现吃剩下的鸡骨头。他们没有找到，才确信我的话是真实的。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消化掉骨头的动物很少了。警察见我没有撒谎，就把我释放了。现在，我担心学生们还能不能相信我，返回学校上课了……”
晚阳老师的担心会不会成为现实，我不知道。但是，我特别想认识那个爱吃肉的晚阳老师的儿子秋安。
第二天，我和五哥小妹来到大塘学校时，门口只站着晚阳老师一个人，不大的校园里，看不见一个同学。这情景就像是晚阳老师第一次站在校门口一样。
那天，晚阳老师给我们兄妹三个上了课，他讲了一个伤感的故事，讲了草原上一匹老马，本来跟着一群马安然地生活着，却突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这一场昏天黑地的暴风雪过去之后，只有这匹老马活了下来。从那天开始，它独自在草原上整日仰天长鸣，希望还有侥幸在暴风雪中活下来的马能听见它的呼唤。最后，老马的嗓子哑了，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是，它还是仰天长鸣。它以为自己的耳朵因为衰老再也听不见声音了，而别的马可以听见它的声音……
我、五哥和小妹听得泪流满面。我觉得晚阳老师在讲自己的故事。他就是那匹发不出声音的仰天长鸣的老马。
我是在第二天知道晚阳老师一夜未睡，在拿着大塘学校学生的花名册，走访了学生家长，劝说学生返校上课。
但是，晚阳老师被家长们拒绝了。有的家长连门都不开，隔着门大喊：“吃肉的动物，别在我家门前站着，从我们家的门口滚开！”
竟然有的家长把脏水从门里泼了出来，浇了晚阳老师一头一脸。
我听了这些事，心里为晚阳老师难过，特别难过。我对爸爸说：“我想帮助晚阳老师。”
爸爸问我：“你怎么帮啊？”
我说：“我和五哥小妹去同学家里，讲出事情的真相。”
爸爸点着头说：“是个办法。因为你们兄妹跟同学是同一种族的，在这件事情上，比晚阳老师亲自游说更有效果。在学生家长眼中，晚阳老师永远是外种族的人。”
当天晚上，我和五哥小妹代替晚阳老师家访，劝说同学返校上课。我在劝说那些家长时，还讲了老马的故事。我想，我和五哥小妹听了故事都被感动了，同学和他们的家长也会感动的。在我们兄妹轮流讲述老马的故事中，要数小妹讲得最好最成功，她一边讲还一边流出了眼泪，讲一次哭一回。
我和五哥小妹的游说很成功，同学们陆续回到大塘学校上课了。还有些不放心的家长来旁听，监视晚阳老师的行动。当然，还有秘密跟踪晚阳老师的家长。晚阳老师知道有人继续跟踪他，到了晚上，晚阳老师特意拉开窗帘，并把窗口大大地敞开，让在黑暗中探头探脑的学生家长能轻易地看清他屋内的一切。
晚阳老师很清楚一点，他要想在大塘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面对着一双双猪们的眼睛，他不能有自己的隐私。夜晚降临时，就有鸟儿从他家敞开的窗口飞进去，落在他们家洗干净的衣服上，看晚阳老师和儿子秋安吃饭，看他们睡觉的样子。有时，晚阳老师的胖儿子睡着了，一只大胆的鸟就会落在他胖胖的脚上。
晚阳老师的胖儿子秋安就会惊醒过来，央求爸爸：“关上窗户吧。我没法睡觉啊！”
晚阳老师就会说：“不行。你要学会跟鸟一起睡觉。”
过了几天，在大塘学校旁听的家长没了，跟踪的家长也从晚阳老师家的窗户底下消失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和那些想学点东西的学生也安心了，终于可以听晚阳老师讲大塘外面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