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然老去的他们

他们的生活,像想象中的平凡人一样,琐碎而平静。他们有多老了?九十三或者九十五?时间太过漫长,谁也搞不清楚,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反正就那么老了。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们,妈妈说要叫他们ber爷、ber婆。那样淳朴的乡音,现在倒是多年不再说出口了。按辈分来算的话,我该叫曾祖父和曾祖母。

他们看起来那么那么老了,以至于吓到年幼的我不敢和他们打招呼。似乎他们一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骨骼和皮肤之间几乎没有哪怕一点点肉,经络和血管突起,被黑黄的皮肤包裹着,大小不一的深浅斑点密密麻麻地覆盖在那层皮上。手是不敢伸上去的,否则一旦触到,那张皮似乎就会整个脱落或者碎成粉末。头发是灰白的而且很稀疏,因为牙齿都掉光了所以整个嘴唇都凹陷下去并且吐字不清。他们一年四季总是穿厚厚的衣服,似乎一阵风就能让他们哆嗦大半天。

然而他们是不服老的,在那个有着土墙散发着朽木气息的老屋里,固执地每天自己收拾屋子,扫地,照看花草。曾祖父在曾祖母去世后生病了仍不愿住进冰冷冷的医院。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他不想看到医院里不认识的人来来往往,不想向自己老了需要住进医院受人照顾的事实妥协。或者,他只是想在呆在那个小小的乡下,在陪他几十年的老伴的坟前,陪陪她,那么那么久他们都在一起,万一没了他她孤单了怎么办…

他们现在都去世好几年了,留给我的记忆只有那么不连贯的几幕,然而这些记忆却越来越让我珍惜,我是他们最后一段日子的见证者,衰老和死亡带走了他们,却留下了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供生者缅怀。

回到乡下的那个老院子,旧时的屋子被推到了从盖,水泥房子拔地而起。房子依然很冷,房子里的气味依然经年不改,潮潮的木头的霉味。只是少了那两个老人,少了他们身上衰老的气息。当我现在再回来的时候,那个迈着小脚的老婆婆与经常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却早已看不见了。我站在亮堂的厅堂里,怀念原来那个昏暗的光线下颤巍巍的背影。

曾外婆给我留下的最深的记忆在瑞雪纷飞的新年,老屋里生着老式的炉火,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虽然不是那么暖和,却让人心里暖乎乎的,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容。乡下的新年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小孩子穿的臃臃肿肿拖着鼻涕跑来跑去,大人们呼出的白气似乎都风风火火。她迈着小脚哆哆嗦嗦地走过来给我发压岁钱,那是外公给她的钱,她却说不要,换成零票票给娃们家多好。过年嘛,她笑。但是那些零票票因面额太小而其实不怎么招小孩子喜欢。

那时她的记忆已经衰退的厉害,我一进门她就用颤着的手塞给我一张票子。兴高采烈的说,买好吃的去。那时她的身高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看我需要微微仰头,但那双浑浊的眼窝窝里,却透着欢喜的亮光。年轻的血液似乎又在她的血管里奔流,那一瞬间,她和所有的小孩一样,一起为过年狂欢。她点点头扁扁嘴转身又哆哆嗦嗦地走回去。

然而一转身她便忘记了,再看见我的时候,她会说,拿着拿着,婆婆记性不好,都忘了给你了,去买好吃的吧。她会把带着温热气息的年糕给我,然后去摸身上的口袋,执拗地想拿钱出来给我。“婆婆,给过了。”“什么?”“给过了,婆婆,给过了。”“哦。”那一瞬间,她憨憨地笑,脸上却显现出苍老和一瞬间的尴尬,然后是沉默。是了,这是一个已经老去的灵魂。她走了,一会儿,又回来。“来来,压岁钱婆婆还没给你呢。”“给过了,婆婆。”“什么……”

屋外落下大雨,夏末的大雨似乎要把一切回忆都清洗干净,院里那两颗曾祖父亲手栽下的枣树和核桃树,仍肆无忌惮地抽筋拔节。我对与曾祖父的印象比较淡薄,他总是躺在厅堂旁的小屋里,那有大大的窗户和高高的床铺,充斥着淡淡的药味。印象里小屋却是昏暗的,以至于我总是有点怕他。

听外婆讲,他年轻的时候还被日军抓走过,投到井里看守,然他凭借自己的技艺仍是逃了出来,我已记不清故事的具体情节,却仍记着我初次听说时的惊讶与震撼。

曾祖父是喜爱花草的人,在后院栽了灼灼的芍药,还有其他种类的花。我喜欢看他在花丛中细细打理的样子,他看到我的时候,会敲着青石板路慢慢地拄着拐杖走过来,会给我讲那些花,讲他眼里的道理。他讲了什么,到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了,现在想来,那是自言自语的呢喃般口齿不清的声音。他的眼睛里有智慧而苍老的光,那瞬间仿佛参透生死。

那时候,我是仰望着他的。阳光唰得绚烂了起来,懵懵懂懂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光芒笼罩着我们,我站在阳光下,静静地看着他走进去,走进那一片潮湿的昏暗中,颤巍巍地渐渐隐没进黑暗里,背影沉重而苍老。

曾外婆在夏天一个滂沱的雨天去世了,那时还小的我在大雨的出租车里赶回那个老屋时,心里是不耐烦的。这也成了我对于她永远的愧疚。那个小脚的老太太,再也不会在昏暗的厅堂里面走了。

第二年的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曾祖父和曾祖母被葬在了一起。下葬的那天,来了好多人,灵柩前哭声不止,他们的墓在大片大片油菜花盛开的地方,按照习俗,下葬的时候我和弟弟是提着灯笼领路的人,穿上白色的麻布衣服,送走他们。

似乎心里面没有留下多少悲伤,留下的只是怀念,怀念那个迈着小脚战巍巍的身影和那像芍药花开一样平和璀璨的眼神。可惜也再无法看到了。逝者离去,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人一定要经历这样那样的事情才会学会珍惜。但是珍惜也不一定就不会留下遗憾,与其心怀悲悯带着最后了的想法与人相处,不如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兴高采烈没心没肺的过好每个平凡的日子。

这些既不壮阔亦不深刻的片段就是我对于那两个老人的记忆,对此我仍然心怀感恩,他们质朴的笑容和隐隐约约里我感觉到的对生命的态度一定改变了我什么。记忆戛然而止,即使仓促荒凉,平凡到极致的话语眼神,就是我对他们最深切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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