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乖

外婆又偷偷不吃药了。

倒不是我发现的,是她自己趁着身边没人时悄悄跟我说的。我便催她去吃药,药怎么可以不吃呢?她不肯,一脸地不高兴,像个孩子一样。

没办法,我只好向她问了放药的地儿,好给她拿过来。很无奈,她只好接了我递过去的水,一仰一咽地服下我递过去的药。

外婆自小身体不好,16岁时就动了手术,据说从此以后,药再也没离开过她。那些陪伴了外婆大半生的东西,只是有着从一瓶到五六瓶,从一盒到另一盒的差别而已。几十年的药龄让她的身体不得不接受更多的药物,也让她对药愈是抗拒。还记得几个月前她打给我的那通电话里,她语带得意的与我说起她又有几天没吃药。她似是从不担心我会把这事说出去,每次都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而我知道她不敢停太久,倒真的一直没说。但这次正是她刚出院的康复阶段,懈怠不得。我轻声细语的哄着她要她以后一定要记得吃药,为了防止她只会随口答应,还搬出舅舅来压她。

“可是,”她低下去的音调颤栗着抚过我的耳膜,“我已经吃了好几天,每天有那么多药……我都吃怕了。”

只这一句,便让我组织好的话语溃不成军。

我无法想象,她是被这病痛折磨得如何,才会让我又从她口中触及如此鲜明的惧意。

去年暑期,太阳照例毒辣非常,洒水车要一日巡回两次才能稍抚去路面的浮躁。红日不偏不倚地悬着,它周边荡开的滚滚热浪,都冲淡了蝉的欢喜还不肯罢休。我刚在盥洗室讨了个清醒,就看见她被扶着从厨房里出来,她脚步虚浮,身子向一边倾去,似是要把一身力量都交与那人。我帮扶着把她送到休息室,又端了母亲煮好的解暑茶递过去,示意她喝下。她试了几次才让杯子在她手里安顺的呆着,而后动作缓慢的往喉间送了一口,却有约摸一半都从一边的嘴角滑落,再顺势钻进了衣襟。她目光凝滞,手中的杯子也失了依靠似的轰然倒去。

“怎么了,外婆?”

沉寂了好一会儿,她才僵硬着脖颈愣愣地看向我,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生涩至极的,含混不清的嗓音,说:“怎……么……办?”

我顿时身陷寒窖。

办好了住院手续,大人们各自有事,便由我在医院里陪着。住院时,外婆没什么胃口,不管是餐馆的特色小菜还是饭店的食补大汤,都提不起她多大的食欲。我才喂了几口,她就摇头推拒。病痛扼住了她的咽喉,麻痹了她的肢体,让她脱不开旁人的照顾。而她又不是个甘于“摆布”的,见我一再坚持,便示意我把勺子放回碗里——她要自己动手。起伏的褶子赖上了外婆的手背,一道道细沟浅壑把她不自觉的颤栗极限放大,随后鲜活展现。她在勺柄上来回抚蹭,觉得可以了就合指一握,可不待她张嘴,就先给被子泼上了颜料。

她眸中神色几度翻涌,眼底赤红一片。

“怎么办?”

我答不上来。

医院的住院部真不能算是个安静的地方,也许是考虑到空气流通和来往便利,每个病房的门都是大敞着的。这么一个小举动,倒是给了各种药水气息和各地方言偏语可以随心所欲的机会。天微亮时,它们大都只会在各自地域里游荡,待包着绿色头巾的清洁阿姨一扯嗓门,它们就像是约定好了的,在走廊里牵着消毒水的衣角踱步,或是跟着医生护士进了其他的病房,再装模作样的瞧一眼面生的病人。外婆在这层的第一个病房,我提着食盒从电梯里出来,就能听见夹着她笑语的谈话声。医院的进口药这段时日在外婆体内展现了手脚,此时任哪个经过房门的瞧见了外婆,都不会觉得她该是戴着住院手环的人。

外婆没读过书,却被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包裹着,与外婆搭得上话的陌生人,大都会试图探知她是哪所学校教师。她也每每如此刻对着临床的陪护那样笑着摇头,似是并不介怀他们的误会。但我知道这经年累月的问话,终究成了她的心病之一。弟弟的第一本作业本,是母亲强制买给他的数字临帖。他极不情愿的在纸上写写画画,没过一会儿就趁母亲不在丢笔玩去了。外婆让我帮着洗菜,洗好了却不见她人影,待我寻到客厅,就听见她招呼我过去。她一手举着弟弟的本子,另一只握着笔的手指着一处歪歪扭扭的字体,问我写的如何。

窗外新羽披身的小雀翙翙而去,外婆的双瞳闪亮的像是藏进了昨夜缺席的碎星皎月。

我哑声说好。

高中开学的早,我不能多待,外婆却还得继续观赏半个月的医院风景,再把周边不同风味的煮食吃上三四轮。我离开时候,外婆的情况已经明显好转,她除了不能劳累,看上去与住院前没什么差别,真要仔细分辨的话,倒是比之前安静了些。她一如既往的拉着我说些体己话,而话题弯弯绕绕的总归是跨不过我的学习生活,她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不能熬夜,我都一一应着。到了后边,她也许是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用她粗砺的指腹一遍遍摩挲我的眼睑,嘴里重复念着“你要乖”“你要听话些”。

像之前的百余次分别那样。

六个小时车程的距离,终究让眼前这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老人沉默了,她用雾蒙蒙的双眸看着我,使我瞬时想到了书上描绘的站在雨帘中的江南女子。

只是这女子面覆皱纹,她不诵情诗,也不爱裙装。

外婆虽自有一身温婉气质,在外公和她的子女看来,却算不得是个会温柔小意的人。她会因为生活琐事与外公大吵小闹,也会被时代鸿沟操控着与子女矛盾尖锐。母亲说,外婆就是田野里放风筝的人,恨不得抓紧了绳子就再不放开。

我无法苟同。

童年光影里,于我而言,外婆的柔情占据了大片色彩,无一不是明媚鲜亮的。小时候,我不爱吃饭,挑食的很,母亲有时会哄骗着让我吃上几口,但大多还是把我晾在一边,等我饿得受不了了,再让我回桌吃饭。母亲说,这是为了让我深刻体会什么是“自食其果”,可惜孩子的忘性大,她一直没能如愿。而外婆没什么心思,看我扒拉两口就想开溜,也不会和母亲一样故意摆出一副凶恶的面孔来阻拦我。她拿着我的碗筷跟在我后边到处走,趁我玩得投入时喂我几口,我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吃完了之前推拒再三的饭菜。

在被投进小学的门槛前我一直跟着外婆生活,那时外婆家还没有落地式的风扇,虽然有吊扇,但碰上了六伏天,却不见得能有多大胜算。外婆似乎从不觉得热,夏季的每夜都是她替我摇着蒲扇催我入眠。外婆摇扇很有规律,三下快四下慢,抚起的风缠上我两边的须发时举止有度,并不觉得惊扰。有几次我从半梦半醒中挣脱出来,月光已洒了满地,隔着灰暗的薄纱,我能看见外婆撑着头部的手不时晃动,她的摇扇也沉醉于夜幕,失了规律。

那时枕着窗外昆虫的窃窃私语和外婆独特的催眠曲,是后来功效再好的空调都无法比拟的。

我只在外婆家见过萤火虫,不是一两只,而是躲在草垛里一丛一丛的。它们不轻易出来,就算出来了,也是如小姑娘似的含羞带怯的信步慢走,我趁着它们夜间集体出游的时候,很快就装了一罐的碎光。我欢喜的把它送给外婆,她却在接过手后毫不犹豫的打开了顶盖,顿时被忽闪忽闪的莹光包围,仿佛置身在茫茫的星空之中。

那些小家伙们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自觉,反倒赖上了外婆的衣裤,还把光亮都倾全奉上。

外婆说,它们会害怕。

“放风筝的人”也是如此。

手心的药在我的劝慰下全进了外婆的嘴,她起身时有些头晕,我忙去扶她,她也就顺势搀住了我。

“乐乐啊,人活着真不容易。你要乖,要听话,知道吗……”

我连声答应。

可是外婆,你也要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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