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

清水镇是我的故乡,记忆中它总是潮湿而多雾。尤其是到了梅雨季节,门前的泥土像是吸饱了水,渐渐开始向外喷云吐雾。空气中的水汽有一种厚重的阻塞感,似乎可以用力将它劈开。

“水又淹坏了稻子,连根都烂了。”我听见大人这样说。

我也不喜欢雨季。在没有电脑和手机的年代,镇子上的小孩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放风筝。大风,烈日,清澈的河。河边的我们牵着风筝线,可以从清晨放到日落,等到山头袅袅地升起了青灰色的炊烟才肯收线。就像稀粥与花生,蟹脚与甜酒,风筝只有遇上大风才能昂起头颅——细雨绵绵只会让它失去神采,它宁可在角落蜷上一整天。

雨季让日子蒙了灰尘,所有的风筝都像猫在角落,除了陈筌的风筝。

陈筌一直是我们孩子的神。原因是他做的风筝能在雨中威武不屈。即使是在春风镇这样的浓稠的空气中。他与他的风筝也能如鱼得水。他还会在风筝上装哨子,钉哨的声音清脆绵长,回旋在细雨中,有时一天都不停。

我们猜想他似乎有古代流传下来的秘籍,就像《九阴真经》或是《降龙十八掌》那样。他苦练《风筝宝典》十几载,终于能威风凛凛地号令风筝。我们甚至能想象出他指挥百儿八千只风筝一齐飞向山峦的场景。当我们兴致勃勃地找他求证时,他说:

“滚。”

如你所见,我们的风筝之王并没有太好的脾气。我们经常听到他与他母亲的争吵,这种争吵像雨水一般连绵不绝,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们好像有吵不完的架,但不论争吵的内容如何,他母亲总以这样一句话收尾;“我给你取个陈筌的名字你什么时候可以成全我啊!”每每这时,他都会带着他的风筝独自爬上村口最高大的树,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陈筌就是这样一个孤傲的人——这也是在他点名叫我时,我差点惊掉下巴的原因。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雨将停,但太阳还未露脸,空气中混合了雨水和灰尘的味道。他指着我说:“你出来,我教你做风筝。”

于是我在伙伴中羡慕的目光中走向他。他将我带到他家的院子里。他家一片狼藉:被砸破的锅和满地的碎片,被折断的竹子和被雨水打湿的油纸——扎风筝用的。他向后做起风筝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看见他头上两个淡淡的发旋——这样的人通常倔强。

他的手法与常人无异,让我们惊异许久的能在雨中飞翔的风筝也许只是因为他将普通的纸换成了油纸。我不得不承认,他只是和我们一样的升斗小民,我们的神明掉下了神坛。

我突然有些沮丧。我对他说:“我不想学了,我想回家吃饭。”他猛然抬起头,看着我,目光炯炯,尔后,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沉寂,最后淹没在一片浑浊中。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悲切的颓废被人们称为绝望。

但那时我不懂。红烧肉和溜肥肠在我脑中翻云覆雨,抛下一句:“我走了哦!”便匆匆地跑出院子。那时的我并不清楚这时对他而言有多残酷。

晚饭。爸妈在有一腔没一腔地闲扯着。

“明年要给咱儿子找个好点的小学。”

“可不?要多读点书才有出路。可别像那陈家少爷,一天到晚只晓得扎风筝。”

“我听说他妈已经托了关系给他找了好学校,但他偏偏撕了学生证跑回了家。这孩子,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

“谁晓得?由他由他,别人的事少理……”

我当时并没有理解爸妈在说什么,甚至连“陈家少爷”指的是陈筌也没有听出来。我只记得他们的表情——很惋惜、很担忧但又很生气。

当盘子里还剩最后一块红烧肉时,有人神情慌张地跑进来:“陈家少爷跳河死了!”尔后的混乱我已记不清晰——陈母的哭号,众人的议论,河水依然清澈。陈筌死前将他的风筝绑在了树上,竹哨还在猎猎作响的风中哀鸣。陈父从远方赶来,对着陈母破口大骂:“你这个冷酷鬼!毒妇!你害我不够还害死了我的儿子!我早和你说他不想读书就不要逼他!现在他被你逼死了,你很开心是不是?”

翌日招魂。道士来到陈家院子,满地狼藉。陈母举着幡、陈父扶着灵位,两人相互不看一眼,不成体统。

“阳世做事明白,你有无欠已;阳司判断是非,吾何尝放谁。”

无论怎么掷菱,他就是不肯出来。道士转而对陈母说:“怎么办,掷不出结果来。你儿不肯回来看你们,他自己的路也没法往下走,你劝劝他,赶紧的。”

于是陈母上前,劝慰半天,依然无果。道士又说:“他有无要好的朋友?”众人噤声,都看着我——毕竟我曾得他“真传”。我走上前,望着陈坚的白幡。白幡挂在带叶的竹子上。“真是支好竹。”我对着幡说:“对不起哦,我很喜欢你的风筝。”我说不出其他话。那一瞬间我脑中只在他和他的风筝的骄傲的身影。

道士掷出了结果:两阳面是笑杯,他始终不回答。那就是神明听了我的话,他“笑了”。

陈母脸色大变,一时间凄厉如鬼魅。她扯着嗓子:“你个逆子!活着气我,连死了都念着风筝!你走,你走!”她瞪着我,眼里有明晰的愤恨与埋怨,然后她昏了过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陈父也冷着脸走了。陈筌的幡落在地上,没人管。一场戏就这么凄凄然的散场了,陈筌将自己的一生束成了谜面,谜底是风筝,可惜无人能解他,陈筌的死只是在我们如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掷下的一枚石子,几阵涟漪之后也就复于平静。每个人都如以往一般生活劳作,有时也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他。

年少的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说走就走了。陈筌就像我心里的一个缺口,无法填补。我带着这个残缺的心脏按部就班的读完了小学、读完了初中、读完了高中、读完了大学,在北京谋得一份朝五晚九的工作。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出纳员,但“北京”二字也足以成为母亲在镇里骄傲的底气。每当过年回家我都能享受到一点衣锦还乡的快乐。镇里的人也会谈起我,总在前面带一句:“可不像那陈家的二少爷……”

我就这样成了陈筌灵魂的延续,世人的言语将我们捆绑在一起。他们对我有几分羡慕就对陈筌有几分厌恶。不可否认,陈筌的死与镇上的人多少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世人的指点就像蛆,钻入皮肉带着啮骨的疼痛,陈筌带着这样的疼痛活了很久,所以他决定去死。少年不知岁月漫长,其实很多疼痛在时间的作用下会变得柔和许多,他原本可以不必那么决绝地离开,他原本可以偏居一隅,过着只属于自己的小日子,或是坚决前行,带着他的风筝去远方。

但他还是离开了,十七八岁的少年如同一杯烈酒,浇在火上,火苗万丈而又瞬间灭亡,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凄然,那是他对抗世界一腔最残酷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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