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有感
作者:李思浩 时间:2021-01-24 12:00:26 我要投稿!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
我欲醉眠卿且去。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滑而不腻耳的声响,一种不需要再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余秋雨先生在《苏东坡突围》中如是说。
而我以为,一首《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正是苏东坡此时心境最真实的写照——从容、大气、淡漠;不怯懦、不理会、不声张。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这究竟是怎样的时代悲剧?曾经有一块最无价的玉璧,被不识货的人硬说成了山野的破石头,被主人无情地丢进了烂泥,再被些麻木不仁的人狠狠地踩上几脚,直到苟延残喘、面目全非……我现在怀着的,大抵就是这种心情。那个曾经在朝堂之上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苏东坡,那个曾经被恩师欧阳修赞叹“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的苏东坡,那个曾经雄赳赳气昂昂“左牵黄、右擎苍”的苏东坡,今天却是这般不堪——只能被醉醺醺的山野村夫所推骂而已。此时的东坡却苦笑着自嘲道:“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东坡怕是真的变了。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无论此时是“递香风细细,绕绿水弥弥”的惬意,还是“山涤余霭、余霭微霄”的静谧,夜幕下一切都在虔诚地聆听来路上渐渐明晰的马蹄声。马上的东坡醉了,醉的不深,但也不浅。马儿却没有醉,精神抖擞的它未解障泥就要引颈长嘶、踏水而去——东坡却是一个翻身下马,像个调皮的孩子般滚入一片蘸着月色的芬芳之中,细细呢喃着:马儿马儿你可别踏碎了这一池琼瑶哟……看,这一切多好!没有人会因为认出我而受宠若惊地大呼小叫以至于惊扰了这一袭宁静;也没有人会像捡到宝似的捧着我这不成体统的醉态去神宗皇帝那告状……我就是我,我就是现在这个睡卧芳草、头枕马鞍、醉不成态的苏东坡——那又如何?别人“走马章台、踏碎满街月”,我却偏要“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别人“拥娇妻美妾、求田问舍”,我却偏爱“解鞍欹枕绿杨桥”——岂不妙哉?迷迷糊糊的昏睡之中,却忽闻“杜宇一声春晓”,原来是梦要醒了。
还记得萧统曾在《陶渊明传》中刻画了这样一个耿直率真的陶潜:陶潜与客饮酒,酒未尽、客未辞就已醉,于是大手一挥:“我欲醉眠卿且去!”这不正像极了此时痴痴一人醉卧芳草的苏东坡吗?但与陶潜不同的是,东坡是在下定决心与那些曾经怎么也挥之不去的迷惘和伤痛一刀两断。倘若没有乌台诗案这一劫,他恐怕永远就是那个“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苏东坡,或是那个“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的苏东坡,但他至少不会是现在这个“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
东坡静静地醉卧在芳草之中,把耳朵和灵魂都紧紧地贴近大地,他恍惚间听到了地表下大地奔腾不息的脉搏,听到了地壳深处大地咚咚有力的心跳——他感到生命中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贴近自己那纯粹而高贵的灵魂!是的,他从前站得太高了、太高了,才会问天那惆怅迷惘的“明月几时有”,才会伤己那冰凉彻骨的“高处不胜寒”。现在,他学会了谦卑地低头,才能不去为浮名而奔波劳苦,才能不去为哄闹而心烦意乱,才能不去为诬告而担惊受怕。是的,他现在只想趁酒未醒、天未明,好好地放纵美梦一场,让所有的思绪都飘忽到那个远离了一切尘世中肮脏不堪的天际。
然而此时醉意已逝、梦境已远,东坡你又该何去何从?
东坡微抿嘴角,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刻意缄言不语。他是不会轻易吐出心中的答案的,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苏东坡了。
后话:
品东坡的词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以前我总是会很骄傲地和别人说道:“豪放词,最爱是东坡!”如今细品才知道,东坡的婉约词却是别有一番味道。我还记得辛弃疾曾在《丑奴儿》中笑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从前东坡的婉约词也不过是文人骚客的无趣排遣,如今看来,今天这才真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但越是沉重的愁反而越是不容易被肉眼发现——因为伤得太深,才会刻意藏得更深。东坡的这首《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正是如此。
读《江西月》的时候总有一种异常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从字面上看去,忍不住为东坡的释然而欣喜万分;但另一方面,又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在东坡的内心深处正进行着一场和自己的没有硝烟的斗争——就真的要这样放下所有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了吗?就真的这样甘心一辈子放逐于山水之间了吗?就真的忍心割舍掉从前满是玉盘珍馐的一切吗?其实这些问题最终都只会有一个答案,无论你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这种结局——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是否愿意去接受这种结局。东坡看破了这一点,于是他选择了接受,所以我才会认为“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苏东坡了”。这种变化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至少对于当时还不知道前途命运会如何的苏东坡而言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天真有两种——一种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才会相信看到的一切;一种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沧桑才会珍惜眼前最单纯的东西。东坡的此时表现出的这种天真恰恰是从前者转为了后者。可我还是会为东坡感到心痛——一个人真的只有经历过足够多的沧桑才能返璞归真吗?那这可真的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法则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为东坡感到庆幸的。如果没有这种彻彻底底的觉悟,他可能就永远只能是一个被历史遗忘和抛弃的贬谪之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