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痴
作者:李小马 时间:2019-04-22 12:14:41 我要投稿!
琴 痴
——平庸枯竭了心,诗的荣光拔动心灵深处的弦
太阳落了,天空中几颗明星开始闪烁;刚升起的满月在天际撒下一片绯红的光,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灰劳动的雾霭中荡悠,漏下几颗疏星。天色发亮,暮色浓了,可夜未降临。
五月,兰卡斯特镇。松林无边无际环绕着村落人烟,这是帝国僻远之地。广袤的积雪笼在青灰乳白的雾之间。这里的人们,本是爱热闹而幸福的。然而,帝都的政治风波将此存在的欢愉与恬然消磨得全无。稀簿的空气,夹杂着渴望、忧伤的气息,但更多的,人们的脸却如冰冷的石刻般无情。千百年的树干上,钉着海报与大字,似沾着人的血迹。
他是个琴师,父母早逝,多年来辗转于各个酒馆,音乐是他唯一所爱。平庸之人亦不平凡,只是无人知晓音乐罢了。他不喜欢贝多芬、莫扎特,全凭自己创作,弹些古怪之音,却是天籁般,引得路人驻足聆听上几分钟,又摇摇头离去。然而他丝毫不在意人们的情趣庸常与否,沉醉于琴声中,难以自拔。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多了一些“生”的皱纹,深蓝色的眼睛微向内凹,略显瘦削的脸上透出一个成熟男人特有的气质。他的嘴唇时常紧闭不语,下颚略向内含,低调而沉静。
此刻,他正负责镇边一家咖啡馆凌晨三点的钢琴独奏。尽管人们总习惯于对他冷眼旁观,但一个热情洋溢的金发女人,总是充满钦慕之意地端坐在他身边。似身处一场庄严的盛会,她身着黑色天鹅绒拖地长裙,颈上佩戴深紫色钻石项链,但她又那样活泼地叼着雪茄,直直地盯着琴谱,伴着琴声哼些只有琴师才听得懂的古怪调子:“爱让我沉到谷底,星星挽留你的脚步,别离去,别离去。。。”
他的手指停止滑动,听着她哼哼着稀奇古怪的诗歌。
“您自己编的?”
“我的钢琴家”,她把身子向前挪了一下。她离他实在太近了。她不安地向周围环顾,果然,人们正好奇而充满鄙夷地盯着他们俩。
“我的……”她眼里忽然噙满泪水。
她是本镇最富裕的女人,又是备受争议的怪物。她丈夫是这个地区清洗动运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受人尊敬的“正人君子”,而她,浑身上下透着骄奢腐化的气息,开店、赚钱、娱乐。她曾花大价钱聘乐师,却对他们的音乐百般挑剔。而现在,这些曾享誉全国的乐师大都消失了,要么饿死在监狱,要么跟杂物混在一起运往西伯利亚。她跟这些“罪人”都有交往,因而不但自己名声扫地,还害得丈夫被误认为在家养了只“狐媚子”。她告诉丈夫,自己不过是喜欢音乐罢了,他便开始折磨她,使她美丽的脸上多了几道疤痕。好在她并不在意,依然白天酗酒,晚上陪“钢琴家”玩。当她嘟哝些只有琴师才明白的诗句时,人们甚是惊异:竟又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
几次血案之后,咖啡馆被迫倒闭。钢琴家不得不离去,去别处谋生。她眼前这个“金发尤物”,尽管他早开始注意她,但今晚,这个离别时刻,一切美丽似都融在她一人身上似的——星星的色彩与咖啡的香气。她叹息,空洞的眼光直直盯着地上的碎瓷片。灰尘布满四周破碎的玻璃,墙上的圣经壁画已被燃烧的炭黑掩埋。
“我丈夫他们今早上来了一趟,我当时正在喝酒。”他注意到,她颈上的水晶项链不见了。
他的胸腔莫名涌出强烈的愤恨,他恨她丈夫,恨这个国家,甚至恨她本人,她似在用无形的力量束缚他前行。而后,他又顿生怜悯,终不忍将她一个人扔在这儿不顾。
“乔治安娜”,他温柔地吻吻她,“我们走吧”。
他感到她的柔弱。一个女人,很难在这样的地方拥有尊严。她们对生命有何选择?
两人去了邻国波兰,住在华沙镇边上。他是琴痴,她是诗人,他将她诗里的故事改编成夜曲——钢琴中最幽深、基本艰涩的天籁。
她呢,只顾疯狂地为他作诗。
“只要有人对你坦露真诚,只要有一颗心对你回报温暖,你的心将永远保持炽烈,保持眷恋。”
“你是夜的精灵,我在爱的边缘遇见你的魂。我是卑微的妖,我伫立在广袤的夜空,在圣湖腹地徘徊沉吟。”
那些诗,那双深绿、忧愁而略带金狂野的眼睛,时常在他脑海里浮现,他不再需要稿子,指尖便滑出一首首即兴幻想曲。
他到底要怎样的精神世界,她无从知道;她到底要怎样的生活,他漠不关心。都是些疯子罢了。不过,他在华沙也算小有名气。人们都知道,他住在简陋的出租房,家里有个媚女人。他却执著地告诉大家:她不是我妻子,她是位诗人。
一九三九年。
战争如预期般爆发。繁华,在血光中化为乌有。灰蓝色的天时而透出淡红的血色,花园变野草,人们去了奥斯维辛,空气里迷漫着硝烟,混着德国军官的足音。
一九四一年,十月,夜,风和雨。林林繁茂的低地,一片丛生赤杨的沼泽边上是战壕。前面是层层铁丝网,战壕里是冰冷的稀泥,监视哨湿漉漉的铁板闪着黯光,从处处土屋里透出稀疏的光亮。一个黑脸军官在一间土屋门口站了一会儿,湿淋淋的手指在衣扣上滑着,匆匆解开军大衣,抖落领子上的水珠,很快在踏烂的干草上擦擦长筒靴,这才推开门,弯腰走进土屋。随后跟进来的,是几个魁梧的军官。
女人停止笑声,惊恐地瞥着这群不速之客。黑脸军官面无表情地在乔治安娜身边坐下,自然注意到了那双惊惶却充满百般娇媚的绿眼睛。他终于不那么假正经了。
“您真可爱”,他伸出手,挑动着她柔软的金发,那双沾满雨水、灰尘和血渍的双手。她尖叫着上帝,疯狂地挣扎,却被他一下子死死擒住。旁观的几个男人放肆地大笑,“好了,罗比,待她温柔点儿,看在这位先生的份上”。
钢琴家两眼失去了光泽,他神志不清无法动弹。他感到心在沉沉下坠。
“对不起,先生,”虚伪的脸转向他:“我差点把您忘了。我们会放过这位女士的,但您必须跟我们离开”。你是男人,理应成为军人,而不是天天在这儿与她厮混。
他不语。
“你若不离开,今晚,这儿会布满白玫瑰。为您,和这位女士。”
未等他回过神来,门“呯”地一声甩上。女人疯了似的冲向窗户!然而窗外只有涌动的暗影。她感到了他的反抗,他被无情地摁进军车,只留下尖啸的汽笛;一片惊异的飞雪涌来,模糊了那双在黑暗中惊异的绿眼睛。
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丝丝”,昏睡的光在颤抖。
冷雨无情,吞噬着霜花。
冷风是,蹿进风缝,钻进她的衣领。她的喉咙痛得发紧。
隐隐地,战地的钟声敲响,似殉道者模糊不清的口音,低语在苍冷的风里。是幻觉?几句熟悉的悼词无休止地回响在某个远处,又似在她脑海里。。。你在墓前哀悼的时刻终于来临。
“你在墓前哀悼,哀悼的时刻终于来临”,她忖度着这句话,“然而,你的心总保持炽烈,保持眷恋。”
寒冬的早晨,女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街上弄张报纸,尽管这种报纸只发给德国军官,上面尽是她陌生的文字。不过,她仅需阅读“阵亡人员”一栏,希望永远不要找到那个熟悉的“P”开头的名字。
正因为如此,她和驻扎在附近的德国军官非常“要好”。
“哎,先生,能否借阅一下您的报纸?”军官却只是诡秘地微笑着打量着她,令她浑身不自然。不过,她很清楚他们想干什么。第一次,她不自觉地靠近他们,违心地抓起对方那血迹未干的双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上。
“报纸”,女人柔情低语,军官爽快地顺手把报纸塞给了她。
日复一日,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然而,他的名字终不可避免地出现在战讯末版。惊惧,悲伤?不,这反倒令她感到一丝轻松,尽管这轻松是那么沉重。
人,总是要活命 ,无论以什么方式,总不能让老鼠偷吃完她仅有的面包,她的房租早已到期。慢慢地,她习惯酒污泼洒在衣裙上的感觉,习惯了云烟缭绕中被一群男人簇拥着嬉笑打闹。
圣诞前,她穿着德国军官赠给她的白色貂裘,去了火车站。她坚信自己会迅速捕获新的猎物。
火车冒着白色的蒸汽团从远方驶来,黑压压的人群涌出来,她的心也随着周围的热闹欢腾起来。英俊的男人路过她身边,都诧异于她迷人的身姿,而那双谦卑媚俗的颤动着蝴蝶般睫毛的绿眼睛,着实令他们生厌。
军官太太嘲讽的眼神令她沮丧地转过头。那一瞬间,远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一瘸一拐,虽然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间,她甚至看不分明,但直觉告诉她——那是她唯一熟悉的东西,她曾经拥有的,现在令她感到眩晕的东西。
仍是以前他们常去的酒馆。她悲愁地望着他,令他愧疚。
“对不起,乔治安娜。”
男人闷闷地吸了口烟,目光转向窗外的星星。战争的血与泪,早已抹去他生命中的琴声。余下的日子,他只想陪着他度过余生。但每每问及分别以后的日子,女人总是不知所措。
一九四四年。深夜,风和雪。
油灯丝丝,昏睡的光在颤抖,光快死了。
“又是钟声!哭,丧钟啊。。。”她从噩梦中惊醒。那些面带黑纱的人影,那些悼词……她的心脏狂跳不止,中了魔咒似的。
多亏了这梦魇,使她不至于忘记今晚的安排。她望着他安详的面孔,他均匀的呼吸声撕扯着她的心,阻挡她的前路。她完全可以选择留下,然而,这分沉重的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披上大衣,她情无声息地走向门外。前尘隔海,木屋不在,眼前的漆黑便是坚固的路。
她优雅从容地走向滑铁卢桥畔。黑夜如此高贵,她用缓慢的脚步声向它忏悔、赎罪。
江风不止,乱雪飞舞。凌晨三点的钟声响起,运送物资的军车队准时驶向桥头。
她的一生,从未像此刻这样高贵端庄。沐浴在尖啸与刺眼的白光之间。雪花轻吟着挽歌,飘飞着包裹她的肉体,如庇护魂的天使。
雪说:“你是一首永恒的诗。”
她微笑着,缓缓向桥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