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轿

六月的星星还在天空闪烁时,树下人家已经早早的起了。

石树村,重重大山包裹着的小小的一个村庄,村里尽是些上了年岁的半百人。一条破烂又蜿蜒崎岖的公路盘旋在山林间,证明这深山还有与外界微弱的联系。

这确实是有着微弱的联系的,如同十九世纪中国的经济一般,“入超“似乎霸占着这整座村子:但凡是读过书识得字能在外边的城市找到饭吃的人,大多数都不会再回来。有年轻女孩儿的家庭,早早的将女儿嫁到城里;有年轻男孩儿的家庭则送到数百公里外的城里上学,然后在城里成家立业,多半是不会再回到这小村庄的。就这样,一位位年轻人奔走出大山,摆脱了这大山的封闭生活,却没人肯再回来给小村增添新的血液,直到村长的两个儿子的归来。

村长郑文革有两个有出息的儿子,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儿。大儿子郑树根是位生物学家,同着隔屋老葛家的闺女翠芝一起考了博士搞着科研,两个人又是一对儿,这次是回来筹办婚事的。二儿子郑果出国留了学,交了洋女朋友叶娜琳小姐,这次也是带着女朋友回来见家长的。

村里是鲜少有新鲜面孔的,所以当那两对儿年轻人出现在老郑家的院儿里时,村里的不少人都放下手中或多或少的活计,跑到村长家院儿里驻足观看。

两个儿子结婚,老郑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余,确实浓浓的忧愁,老郑不敢跟外人说,就只好跟树根他娘叨叨:唉,树根和果子两个要娶媳妇,这树根和翠芝倒是叫人省心,同是这村子的人,随了咱们村的俗,办上几桌来个“九大碗”再拜个堂喝个交杯酒就行了。可这果子结婚就不简单了,两人说的要办西式婚礼,当年走南闯北时也见识过这外国婚礼,得有教堂、神父、鲜花、香槟、钻戒和白婚纱。。。。。。这笔钱哪能是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所担负得起的?可总不能用这些乡下菜糊弄过去吧?唉。。。。。。”

黄澄澄的大瓦灯泡被高高挂在粗壮的树干上,柔和的黄光从那个封闭的玻璃小罩子中散射而出,温柔的笼罩着这整座大山,连带着树下这早起的人。

“老葛,你那树底下的花轿子钉好了么?”

“还差个坐凳呐!”老葛钉上花轿的最后一根钉子,用那长满老茧的手摁了摁,又抓着架条摇了摇,确定钉得实了才放心的舒了囗气。

“这差事你怕是多少年没干过了吧!”老郑踩着木梯往树枝上挂着红灯笼,树根他娘连夜剪成的喜字被米糊糊牢牢地粘在灯笼上。有些柔软的铁丝被老郑的手一绕,便将那小太阳似的灯笼固定在了光滑的树上。

老葛端坐凳去了,没回老郑的话。

老郑有些无趣,掏出衣兜里的旱烟,往树下的石凳上一坐,“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一口吸得猛了,烟往气管里一呛,熏得喉咙一阵难受,老郑一手重重的拍着胸口,一手捏着烟杆子止不住的颤抖。

好一会儿老郑才顺过气儿来,烟也不抽了,食指和把指捏着较下端的锡铁制成的头子,任着上半截已被熏得如枯叶般颜色的细竹竿子温顺地躺在布满青筋的手臂上,盯着那盘结的树根发神。盘根错节的树根在石缝中悄悄延伸着,形状如那通往石树村的公路一般曲折绵长。

暗夜终是褪去了,朝霞在晨风的吹拂下迅速扩散到整片天空,周身通红的太阳慢慢将热气如传功一般渡入石树村,知了隐匿在树丛中,抱怨着这令人讨厌的炙热空气。

老郑此时正在树底下打着电话向各位亲戚借钱,汗珠顺着老郑漆黑的额头滑下,淘气地蹦到布满碎石的土路上,又渐渐蒸发飘散到空气中。

“喂,树根他大舅啊,那个,能借点钱不?这不树根和果子两兄弟要娶媳妇了吗。。。。。。”

“啊,树根他小姨,你能给我借点钱不。。。。。。”

“树根他姑父啊,我是老郑。没别的事,就是想着你能给我借点钱不。。。。。。”

。。。。。。

老郑将电话里的号码拨了个遍,又到村里走了一圈。头上的大草帽将他整个人都罩进地上那个黑圈里时,老郑垂头丧气的推开家门,抄起桌上的水壶猛地往嘴里灌水。咕噜咕噜”半罐凉白开下肚后,老郑一屁股坐在摇椅上,掏出烟袋“吧哒吧哒”的抽起烟来,眉头皱成了个长长的“八“字,脸色别提有多难看。

“根他爹,事情咋样?”树根他娘烧着饭,偏着头问。

“唉。。。。。。”回答的只有一声重重的叹息。

七月七号是村里的算命先生“算命刘”给两对新人算的结婚日子,眼见着六月的尾巴徐徐而来,老郑是一日比一日更忧愁,旱烟一截截的抽着,树下的石凳旁堆起了一座“烟头小山”。

七月开头那天,叶娜琳和果子一同进城去置办婚事,连同着两万现金。老郑穿着黄布胶鞋奔走在田坎上,四处张罗着树根和翠芝的婚礼。

七月七终是来了,带着亲友们甜美而真挚的祝福,两对新人开始了这不同凡响的一天。

树根穿着状元袍,戴着乌纱帽,身后跟着村里的二十多位壮丁,带着鸡鸭鱼鹅小香猪,抬着老葛亲手做的大花轿,绕着村子走一大圈儿去老丈人家接媳妇。一路上敲罗打鼓,好不热闹。甚有年长的人唱起了接花轿的歌:

“大花儿轿啊那个摇啊晃啊

摇摆着去接我心上美丽的姑娘

赶上那牛啊羊啊就要娶新娘

穿过那河塘翻山岗再眺望

前面有个小村庄就是我家乡

。。。。。。

老葛家里,老葛和翠芝的娘高兴得和不拢嘴,老两口手里攥着大红包,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迫不及待等着小路尽头出现自己的女娟。当然,内心迫切的不只是老葛两口子,还有那漂亮的新娘子。琐呐声刚传到翠芝耳朵里,翠芝就催着媒婆将她搀出去,惹得媒婆一阵调笑:“哟,我的姑奶奶,这新郎官儿还没到门口呢就等不急了,咿,害不害臊啊?”翠芝红了脸。

迎亲的队伍穿过老葛家门前的最后一块菜地,停在了老葛家的院里。老葛和翠芝她娘忙迎了出来,听着树根规规矩矩的喊了一声爹娘,老两囗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差点忘了手里攥着的红包!翠芝这时也被媒婆牵了出来,娇喊一声:“爹!娘!”便扑通一声跪下,哭了起来。

所谓哭嫁,就是出嫁时哭得越厉害,婚后就越幸福。翠芝本是不懂,全凭媒婆在一旁操心,媒婆是村里的柳大娘,虽有些岁数,但那一套套老俗规矩缺是一点没忘,全给记脑袋里的。所以等翠芝整整哭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弯腰将她扶起。

“新郎官儿,还不快快去牵你的俏新娘子!”不知是谁打趣着说。在场的人都哄笑了起来,有人推着树根,有人推着翠芝,小两口撞到一起,同时抬眉,又羞涩的低下了头。众人将小两囗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又是一阵哄笑。

老葛和翠芝的娘给随行的壮丁们一一给过红包,柳大娘扯着她那大嗓门一边喊:“新娘子上轿勒!“一边掀起轿帘。翠芝小步跨进花轿里,坐定。琐呐响起,锣鼓敲起,缓缓往回走。

火红的朝阳随着音乐节奏蹦出山头,跃进云海里,染红了整片天空,金色的光芒四散开来,撒向行走在田梗上的热闹队伍。

“接上美丽的新娘大花轿你可劲儿晃

摇出我俩的情歌唱闪亮

这边戏水的鸳鸯那边杜鹃花开放

唉哟哟哟接我新娘

。。。。。。

花轿悠悠摇晃着,一帮老少爷们儿歌声嘹亮,笑声四散开来,在村庄里回荡,让整个村庄都活了起来。

城里,郑果子牵起穿洁白婚纱捧着手捧花的叶娜琳,一步步踩在红毯上朝神父走去,身后跟着一群牵婚纱的花童。伴郎伴娘手中各自捧着钻戒,站在台上微笑注视这对幸福的

新人。

虽说是在城里,可一座教堂也没有,郑果果断将婚礼现场设在酒店里。本来订的是十桌的宴席,每桌配有香槟。鲜花,美酒,亲朋好友欢聚在这纯白的天地里见证这场跨国界的婚礼,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啊,郑果这么觉得,也是这么做的。

可郑果却估错了,他是在国外留的学,在这城里并没有多少朋友,在国外倒有不少,可愿意跑这么远来参加婚礼的却寥寥无几。同村的来了几个年青人,也都是近亲。老郑和果子的娘都觉得自己是粗人,吃不来西餐,喝不来洋酒,怕闹笑话,都没来。这样一来,满打满算也就凑齐了五桌人,优美的婚礼进行曲在酒店内回荡,却少了石树村此刻拥有的欢声笑语。

“老郑老郑,还差一摞碗!”

“老郑,碳没啦!”

不错,这时老郑家门前的大树下,一群人正忙着晚上的婚宴。石树村已经许多年没有正儿八经的办过一场喜事儿了,一听说村长郑文革要娶儿媳妇儿,除了年过七旬的老人,其余的都跑来帮忙。老少爷们儿负责挑砍背拉生火,妇女们洗刷铺摆做饭,大家伙忙得不亦乐乎。

此刻的老郑呢?还在卧房里不肯出门呢!锂亮的皮鞋套在脚上,身上罩一件开襟的黑丝绸褂子,褂子上还有许多红色的圆点,活脱脱一副老爷样。头上被强迫戴上顶“尖尖帽”,帽上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烧火佬,脸颊涂满了大红色的脂粉和漆黑的锅灰,与老爷沾不上半点关系。相比之下树根的娘看着就正经多了:脚上踩着一双红色高跟鞋,身上穿着件橘红色的旗袍,头发编成一个长辫盘在头上,还插了一朵红花,耳垂上挂着一对银耳环,俨然像一位贵妇。

“来啦来啦!”

锣鼓声随着微风越飘越近,院里帮忙的村民纷纷停住手里的活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在院门口望着路那头越走越近的迎亲队。

“新人到!”

树根骑着白马刚跨进院门,司仪先生一一石树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兼教书先生“杜诸葛”就扯起噪门哦喊。话音还没落,“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尾随而至。

“落轿,新娘出轿!”

树根下了马,走到花轿前就准备掀轿帘。

“啊呀啊呀,我的新郎官儿哎,这轿门儿都没踢,你就想着牵新娘子啦”柳大娘嗔笑着,知道树根不懂村上的习俗,她伸出手指了指轿子的底座。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树根一下就反应过来,一抹红霞从脸直红到了耳根子,伸脚踢了踢花轿的边缘,用红绸将翠芝牵出了花轿。柳大娘放下掀起的轿帘,搀着翠芝,跨过了锡制的装了碳火的火盆,进了堂屋。

二老早已在堂屋内坐定,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笑容。

“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杜诸葛”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老郑旁边,扯起那有些沙哑又尖锐的噪音喊道。

“一拜天地!”树根和翠芝朝门口拜了三拜。

“二拜高堂!”树根和翠芝朝二老拜了三拜。

“夫妻对拜!”树根和翠芝又互相拜了三拜。

“送入洞房!”话音刚落,翠芝就被媒婆馋进了装点得红艳艳的婚房里。树根呢?当然是被一帮叔叔伯伯拉去喝酒去了。

”村长,今儿个是树根大喜的日子,你那私酿的桑椹酒就别像往日那般藏着掖着了,快些抬他个八九坛出来,让咱们痛痛快快喝上几大碗呐!“杜诸葛”一改平日里文绉绉的“先生”作风,领口敞开,露出一大片胸膛,一手端着刚满上的酒碗,一手指着老郑哈哈大笑。

“哈哈哈。。。。。。”同桌的一帮村民跟着哄笑。夜就在这布满酒香又有些醉人的晚霞中悄悄走近。树下,琐呐吹得响亮,锣鼓敲得震天。舞龙舞狮班的老辈面色佗红,布满皱纹的脸容光焕发,光着膀子,系紧裤带,踏着鼓点,跟着节奏,狂舞着长达七八米长的火龙。龙头晃动,龙尾摇摆,围着升起的篝火飞舞,宛如活物。小院里人声鼎沸,谈天玩闹的村人三五成群,似乎要将那几十年前的玩笑事都道尽。

城里,婚礼早在三个小时前就已经结束,酒店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服务员再打扫着卫生,郑果和叶娜琳也已经换回了平常的着装,两人在酒店里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可郑果始终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些什么。

村里。

“闹洞房啦!”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村人纷纷停下正在做的事,簇拥着有些微醉,走路跟跄的树根走向新房。翠芝此时正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朱红喜帕下的俏脸格外可人,三千青丝高高信起,凤钗精巧的插在发丝间,垂下的金黄坠子轻轻摇摆。

“新郎官儿,咱说好,路过一间房,就得喝碗”红高粱”,要想见新娘,就得让我们闹洞房!”树根的大舅端起搪瓷碗,一旁的“杜诸葛”抱着酒坛满满倒上一整碗,几经推搡,一碗”红高梁”就顺着树根的咽喉下了肚。

郑家别的没有,就是酒多房间多,树根走到婚房时,已经喝下了整整一坛”红高梁”。迈着飘忽的步伐,接过一旁递来的喜称,称尖探入红盖头。盖头刚被掀开,树根两腿一软,压着翠芝倒在了床上。

“哟!新郎官醉啦,就这酒量,可是连老郑当年的一半都赶不到啊!哈哈哈哈。。。。。。”上了年纪的太公一句话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翠芝红着俏脸将树根给扶起来,两人喝了交杯酒,又洗了手。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哪知一群七姑八婆早就想到了点子,蒙住一对新人的眼,笑嘻嘻说是让吹蜡烛,在场的村人大多是过来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围着新人拍手大笑。树根和翠芝无奈,只得弯下腰,“呼”的一下吹向“蜡烛”。顿时白色的粉末飞舞起来,如刚入冬时下的初雪那般,扑了两人一头!

“哈哈哈哈,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啊!”还没等新人回过神来,“杜诸葛”就拱手向两位新人道贺。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蜡烛,桌上是一盆白花花的被吹得到处都是的面粉!树根和翠芝这才知道闹了笑话,对视一眼,也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这洞房闹也闹了,咱们呀也该出去了,剩下的就是人家小两囗的事儿了。”翠芝的表姑打着趣。

“哪怎么行,新郎官儿不散红包,哪能只有这么点小打小闹?大家伙说是不是啊!”柳大娘大嗓门一喊,大家便都附和拥上前去讨要红包。树根无奈,只得给房里的人一一发了红包,又被狠狠灌了几大碗酒,亲友这才纷纷迈脚出门,最后还不忘将房门给带上。

夜色终是浓了,大灯泡被绕在粗壮的树枝上,柔柔的散发出黄澄澄的光,弯曲伸展的树根在石缝里悄悄伸展着,根头分出另一股小根枝来,乳白色的幼根显得格外娇小可爱。院里的桌椅吃食被一帮村民麻利的收抬好,树下得小院又回到了往常那般模样。

老郑站在院门口送走一位又一位村民,远处来的亲朋好友已由树根他娘招呼着睡下了,四下都静了下来。

“文棠,你过来。”老郑朝一旁帮忙收抬表演服装的小姑娘招招手,轻声唤道。

“郑叔公有事么?”文棠瞪着大眼睛问。文棠本不是石树村的人,几年前唱戏班的一位老辈进城讨生计,本是空着手去的,结果走到半路捡到个女娃娃,又沿路回来了,认了娃娃为孙女,跟着唱戏班学舞龙舞狮学川腔。

老郑从兜里掏出一踏钞票,往文棠手里塞:“好姑娘,这钱你替我给你爷爷,希望他不要嫌少。”

“郑叔公,您这是什么话,爷爷交代过,叫我怎样都不能收您一分钱的。再说了,您平时帮衬了我们那么多,文棠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文棠说完将钱又塞回老郑的口袋,三两步跳上等她的小三轮。

老郑眼睁睁看着小三轮开出小院,消失在了夜色里,微凉的晚风拂过老郑溢出泪水的眼,留下满衣兜的温暖和满院的安静。

星星在云海眨着眼,地上的人们已经悄然入梦,听,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树根在地下悠悠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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