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破坏》原文

破坏

几个月以来,为着暴乱政潮的反响,受了欧战结局的教训,中国的思想言论界,渐渐容受新空气了。什么民本主义,一齐大谈特谈。有几家政党作用的报纸,居然用白话做文,居然主张自由思想,居然登载安那其主义克鲁泡特金的自叙传,这总算难能可贵的,也是可以乐观的。

我今天在一家上海报纸上,看见一条短评说:

现在中国的情势,要求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的输入,非常之殷,恐怕是没有人不晓得的。

但是有一班人,他虽是做这输入的事业,然并不是将新文艺、新道德、新思想,多多益善地输入进来,却在那里专门想打破旧文艺、旧道德、旧思想,终日里做了许多驳难痛骂的文章。

我以为这个样子,与那新陈代谢的道理,颇不相合。譬如一个瓶,藏满了旧空气,如要改为新空气,虽是终日拿这个瓶来摇动,那旧空气依然不出去的。所以我们若认定中国今天即需要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我们就该尽量充分地把它输入,不要与那旧道德、旧思想、旧文艺挑战;因为它自然而然地会消灭的。

这话猛然看见,好像也有道理,仔细一想,竟是不能自圆其说。新道德与旧道德,新思想与旧思想,新文艺与旧文艺,同时占据同一空间,不把一种除去,别一种如何进来?若是中国并没旧思想、旧道德、旧文艺,那么只用介绍新的就完了,不必对于旧的打击了。只是中国本来有一种道德、思想、文艺,大家对它信服得很,以为神圣似的。如果不发现了它的不是,不能坠大家对它的信仰心,自然不能容新的,还用什么方法引新的进来?一个空瓶子,里面并没多量的浑水,把清水注进就完了。假使是个浑水满了的瓶子,只得先把浑水倾去,清水才能钻进来。中国是有历史文化的国家,在中国提倡新思想、新文艺、新道德,处处和旧有的冲突,实在有异常的困难,比不得在空无所有的国家,容易提倡。所以我们应当一方面从创造新思想、新文艺、新道德着手;一方应当发表破坏旧有的主义。这是势必的办法。像这家报纸的议论,竟是似是而非,不通得很呀。

但是我们新潮的主张,并不是仅仅破坏就可了事。我们对于破坏有几层意见:

(1)长期的破坏,不见建设的事业,要渐渐丧失信用的。

(2)若把长期破坏的精神,留几分用在建设上,成就总比长期破坏多。

(3)发破坏的议论,自然免不了攻击别人,但是必须照着“哀矜勿喜”的心理。现在思想沉沦的人,到处皆是,固然可恶得很,可也一半是社会造就出的:他们不便自负责任。我们对于不同调的,总要给它个“逃杨归儒”的机会,并且用“归斯受之”的待遇。若果不然,一味地快意而谈,可以接近的,也弄得上了千里之外,还能有什么功效?还能化得甚人?须知立异的目的,在乎求人同我,不可以立异为高。现在中国的思想文艺界,实在可怜了。总要存大慈大悲的心境,超脱一个是一个哪!

这一面是这样讲。也还有不得不菲薄别人的时候,我们断断乎不可从乡愿态度。我在本志的发刊词上,已经说过了。

(原载1919年2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