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现实政治》原文
现实政治
现实政治是政治的方法论,不能说不牵涉到主义,但与主义不是一件事。任何主义都有它的现实政治。社会主义必有它的现实方法,否则将为幻想主义者。民主主义必有它的现实方法,否则必为无能的乱民主。诸如此类,这些现实方法是对于一切政治共同的。若只有现实而无主义,必成所谓机会主义,但若只谈主义而绝不把握着现实,必不能走上胜利之路。我所谓现实政治者,只是如此一套,其中绝不含有马加维利主义,或德国人所谓的“现实政治”。
我所谓现实政治可分三段说:一、认识现实;二、把握现实;三、操纵现实。现在分别说去。
所谓认识现实,必须具有下列要义:
(一)客观主义而非主观主义。
客观者,以事实为根据,主观者,以假想为根据。假想的结果,也许可成一家之言(设如有才学,而其职业是文艺),但决不能把事情办好。
(二)智慧主义而非直觉主义。
工程师造桥,是智慧的产物。蜜蜂造蜜,是直觉的产物。蜜诚然甚好,然而永远是那一样,何如桥之千变万化因地制宜呢?何况老鸦吃死肉,而自以为美,也是直觉呢。
(三)多元主义而非一元主义。
天下事总不能从一面看,从一面看是主观,是疏略,以至是错误。综合各面的观察,方可得到一个轮廓。我们固不当被头绪的繁多压倒在地下,也不当因头绪的繁多而只取其一线,以为天下之奥妙尽在乎是,总是把头绪理出来方好。若固执一元,以为天下事都是如此如此,最好的说法,也只是一个先天推断的固执论者(Doctrinaire)。学院中不少此等典型,广场上更多此等口号,但处理起事务来决不是如此简单的。
(四)实验室主义而非寺院主义。
实验室的精神,是以科学纪律造成心中之疑点,而以实验方法证明或否定之。寺院主义是以起信为前提,起信以后,看到的一切事物,无非是大法之显扬了。实验室主义是充分利用五官,更把脑筋逻辑化,寺院主义则是封闭五官,横切脑筋,岂止“思而不学则殆”而已。
总括来说,那种主观主义、直觉主义、一元主义、寺院主义的人们,若是有学问呢,有风格呢,有天才呢,仍不失为历史上的艺术作品,在中世纪也许被教会列入圣人堂。在现在呢,办一事坏一事。今日之欲创造哲学者何其多?欲骋才情者何其多?欲天下事皆如己愿者何其多?自喜自信他的见解超越中外者何其多?因而不务本业者何其多?总而言之,把事实一切扔开,完全自我发挥者何其多?
要矫正这个风气,只有用客观主义、智慧主义、多元主义、实验室主义。这不是容易办到的,也许客观的事实看来很不好受,因为正和愿望相反;也许运用智慧太费气力,这里边要压制感情,压制愿望,压制冲动,乃至大大牺牲;也许实验室主义他根本无此耐性尝试,以为这些真是多事,更或误把经历当做实验了。但是,自我克服主观,无论如何烦恼,是认识现实之本。
所谓把握现实者,可以这样说:现实之于你我,不是风景可以留恋的,不是史迹可以凭吊的,你,我,人人,都在里边。在这巨流之中,要远远地看到它,要捉到它,要如何翻在它上面,而不为它压倒。那么如何可以把握住它呢?我想,下列几项是不可忽视的:
(一)集体视听。
一人之视听有限,众人之视听无量,但若这个集体只以孟子所谓“左右”为限,或以有求有赖于我者为限,是很容易上当的。若寄耳目于大众,乃可视听于千里之外。
(二)集体思想。
西洋哲学中有一个名词是“辩证法”,这个名词颇有人以为是与马克思主义不可分的,那是错误了。这个名词古得很,是两千五百年前希腊思想家所造的名词,其原文即是“对辩”,二人正反相辩,理解便如此推衍,玄学家推而广之,遂用以名大道之运行。一个人心中运思的方法,是正反相较,果能若干人有组织地运用正反相较,无论其形式为英国的辩论会,或俄国的小组讨论,只要有真正发挥反面意思的自由,以及假设反面意见的自由,虽中才也可得到高等的智慧。
(三)不失时机。
古人说:“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大凡一件事,若先时机而办,固可以坏事;若后时机而办,更无济于事。如何办得恰如时机,必须有先见,有远见,有决断,能立断。果真办得太迟,有些事可以毫无用处,有些事需要事倍功半,更有些事别生枝节。
(四)不省气力。
“割鸡用牛刀”,固嫌不经济,割牛若用鸡刀,不知一割需要几年?“杯水车薪”一个比喻,差可以形容无效的改革。吃药要吃得够分量,方有效;办事要办得够分量,方有用。
既已充分了解现实,加紧把握现实,然后运用现实,以完成自己之政略,此之谓操纵现实。认识现实与把握现实,仿佛仍是现实为主,我为客,我是彻底了解现实的客人;操纵现实,则是我为主,现实为客,现实是我彻底的工具。操纵现实的要义,也可举四个例子:
(一)主动的而非被动的。
被动者当然谈不到操纵,长久被动,苦矣苦矣。被动者必无先见,要主动必先有先见。
(二)发挥的而非防范的。
天下之事,防不胜防。防之固者,无过马其诺防线,其效用何如?大凡一个政权,在其初建立时,防范有其用处,长久之后,力量全在发挥的政治功能中得来。防范是无益乃至有害的。
(三)大韬略而非小术数。
小术数者,正如曾子固所说:“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
(四)进取而非保守。
这个世界谈不到宁静,任何一事,不进取者保守不到些许。
再说一下现实政治之敌。它的敌可有下列四项:
(一)感情主义。
看现在世界上的大人物,成功的,哪个不是克服感情的,哪些是凭感情而行的?他们的成功,都可证明他们的理智是如何不受感情支配的。
(二)官僚主义。
官僚主义的界说,可以这样:①传事而非办事。所谓传事者,一件事由甲传到乙,乙又传到丙,传之不已,愈传愈无。②办公事而非办实事。我们是世界上的第一文字国,一切事都在纸上。③最大量的懒惰。反正事情坏了,国家亡了,与他无干。
(三)面子主义。
面子主义有积极、消极两面,积极的面子主义是务名不务实,我们今后再务不得名了。消极的面子主义是蒙实害,避显辱,那真得不偿失了。
(四)鸵鸟主义。
非洲的鸵鸟,在不可拒的敌人迫近时,便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不见为不有。这自然也是一种安慰,可惜为时太短!人之大患,无过于不见其所不愿见,不听其所不愿听,不信其所不愿信。
夜深意倦,写此“四四一十六”条,直不成文理,而千岁之忧历历现于心上。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们是个文字国,近代化差得太远,到处看见脱离现实的景象,到处见到脱离现实的有力人物,到处看到八股文字、中世纪主义。有一天走上现实之路罢!这是我日夜祷告的。
目前内政的最大现实,是彻底实行三民主义,尤其是民生主义,这样,政治的大发电机开动了。外交的最大现实,是强化一切大国的友谊,必须有可恃的朋友,必须无假想的敌人,必须友邦的力量我们可拿来用,这样,然后我们中国可以有个建国的机会,可以有二十年的光阴给我们培植实力。这话容我后来再说。
(原载1944年11月19日重庆《大公报》星期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