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

自由主义者在迪尔顿的日子不太好过。

民主党白人初选[1]过后,瑞伯换了自己的理发师。初选三周前,理发师边给他刮脸,边问道:“你打算选谁?”

“达曼。”瑞伯说。

“你喜欢黑鬼?”

椅子里的瑞伯突然晃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会被人如此粗鲁地质问。“不。”他说。他失去了平衡,否则他就会说:“我既不喜欢黑人也不喜欢白人。”这话他对那个哲学家雅格布斯说过。为了说明自由主义者在迪尔顿的日子多么不好过,雅格布斯——一个受过他那种教育的人——嘀咕道:“真是一个艰难的处境啊。”

“为什么?”瑞伯直截了当地问。他知道他能辩倒雅格布斯。

雅格布斯说:“不说了。”他有课。瑞伯注意到,每当他想和雅格布斯辩论,他就总是有课。

“我既不喜欢黑人也不喜欢白人。”瑞伯本想对理发师这么说。

理发师在肥皂沫中推出一条清晰的路,将剃刀指着瑞伯。“我跟你讲,”他说,“现在只有两个阵营,白人和黑人。谁都能从这场选举中看到这一点。你知道霍克是怎么说的?他说,一百五十年前,他们互相残杀啃食彼此——他们用宝石打鸟——用牙齿剥马皮。一个黑鬼走进亚特兰大一家白人理发店说:‘给我剪个头。’他们把他扔了出去,只是个警告而已。我说,上个月在马尔福德三个黑狗崽子枪杀了一个白人,把他家洗劫了一半,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吗?坐在县监狱里吃得跟美国总统一样好——他们可能会脏乎乎地锁在一起服苦役;那些喜欢黑鬼的人会来看望他们,看到黑鬼们在拣石子,他们心都要碎了。嗨,我和你说吧——只有除掉这些哈伯德妈妈[2],选出一个能让这些黑鬼回到他们自己地方的人,我们才能重新过上好日子。”

“你听到了吗,乔治?”他对着那个正在擦水池周围地板的黑人男孩大喊。

“听到嘞。”乔治说。

此刻瑞伯应该说点什么,但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想说点乔治能听懂的话。他很惊讶乔治被引入了这场对话。他想起雅格布斯说过他在一所黑人大学做了一周的讲座。那里禁止说黑人——黑鬼——有色人种——黑色人种。雅格布斯说他每天晚上回家都对着后窗向外大喊:“黑鬼黑鬼黑鬼。”瑞伯好奇乔治的政治倾向是什么。乔治是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孩。

“要是一个黑鬼走进我的店,大呼小叫地说要剪头,我真是会给他好好剪个头。”理发师咬牙切齿地说。理发师又问:“你是哈伯德妈妈?”

“我会选达曼,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瑞伯说。

“你听过霍克森[3]讲话吗?”

“有幸听过。”瑞伯说。

“你听过最近这次吗?”

“没有,我知道每次演讲他的言论都是一成不变。”瑞伯不客气地说。

“是吗?”理发师说,“噢,最近的这次演讲真是妙极了!老霍克可让那些哈伯德妈妈够受的。”

“有很多人,”瑞伯说,“认为霍克森是一个煽动家。”他怀疑乔治不知道煽动家是什么意思。他应该说:“撒谎的政客。”

“煽动家!”理发师拍了拍膝盖,高兴地大叫,“霍克就是这么说的!”理发师嚷着,“难道不是说中了吗!‘伙计们,’他说,‘那些哈伯德妈妈说我是煽动家。’他向后一跃,几乎是轻声细语地说,‘我是煽动家吗,你们说呢?’他们吼叫,‘不,霍克,你不是煽动家!’霍克向前一步喊道,‘哦,我是的,我是本州他妈的最棒的煽动家!’你真应该听听那些欢呼声!哟!”

“好一场秀啊,”瑞伯说,“可它不过是……”

“哈伯德妈妈,”理发师嘀咕道,“你真是被他们骗了。我和你说件事吧……”他回顾了霍克森七月四日的演讲。那又是一场妙极了的演讲,以诗歌结尾。达曼是谁?霍克想知道。是啊,达曼是谁?人群在咆哮。哎呀,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哎呀,他是小男孩布鲁,吹着他的喇叭呢。是啊,小婴儿在牧草地,黑鬼们在玉米地。[4]老兄!瑞伯真应该听一听。没有一个哈伯德妈妈能挺住。

瑞伯想,如果理发师能读一点……

听着,他根本不需要读任何东西。他需要做的仅仅是思考。如今世道缺的就是这个——他们不思考,他们没有常识。为什么瑞伯也不思考?他的常识到哪里去了?

我为何这么折磨自己?瑞伯气恼地想。

“不,先生!”理发师说,“空话对谁都没有好处。它们代替不了思考。”

“思考!”瑞伯喊道,“你自称在思考?”

“听我说,”理发师说,“你知道霍克对特尔福德的人说了什么?在特尔福德,霍克告诉他们,他希望黑鬼们老实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如果他们不肯待在那个地方,他会给他们找到一个地方的。这个说法怎么样?”

瑞伯不明白这和思考有什么关系?

理发师认为这太显而易见了,就像沙发上有一头猪一样明显。理发师还思考了很多别的事情,他都告诉了瑞伯。他说瑞伯应该听一听霍克森在木林橡树、贝德福德和契克维尔的演讲。

瑞伯重新在椅子里坐好,提醒理发师他是来刮脸的。

理发师又开始为他刮脸。他说瑞伯应该听一听在斯巴达维尔的演讲。“最后没有一个哈伯德妈妈留下,所有的小男孩布鲁都把喇叭吹破了。”理发师说,“霍克说,是时候了,你必须镇压,用……”

“我还有约,”瑞伯说,“我要赶时间。”他为什么要待下去听这些废话?

尽管它是一派胡言,可是那一天那场愚蠢至极的对话一直如影随形,晚上上床之后各种细节仍源源不断地在瑞伯脑海里回味。让他恶心的是,他发现自己在回味它,还加入了如果他有机会准备,当时会说的话。他好奇雅格布斯会怎么应对。雅格布斯善于给人留下学识渊博的假象,瑞伯却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这是他职业领域里的一个好窍门。瑞伯经常通过分析它来自娱自乐。雅格布斯肯定可以镇定自如地应对理发师。瑞伯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话,思索雅格布斯会怎么做。最后他自己做了一遍。

下一次去理发店时,他已经忘记了那次争执。理发师似乎也忘记了。他谈论了一下天气,就不再说话了。瑞伯在想晚饭吃什么。哦。那天是星期二。星期二他妻子做罐头肉。取出罐头肉,配奶酪一起烤——肉片,加上一片奶酪——烤出条纹——为什么每个星期二我们都要吃这玩意儿?——如果你不喜欢你就不要——

“你还是哈伯德妈妈?”

瑞伯猛地抬头。“什么?”

“你还是选达曼?”

“是的。”瑞伯说着,大脑飞快地调动起储备。

“哦,看看这儿,你们这些教师,你知道的,似乎,哦……”他有些混乱。瑞伯能看出来理发师没有上次那么自信了。他可能有一个新观点要强调。“要是你们这些家伙知道霍克是怎么谈论教师薪水的,估计就会选他了。你现在就像是要选他。为什么不呢?你不想多挣点钱?”

“多挣点钱!”瑞伯大笑,“一个腐败的统治者只会让我损失的钱比他给我的要多,难道你不知道?”他意识到自己被理发师拉到了同一个水平,“哎呀,无论是什么人都很难取悦他,”瑞伯说,“选他比选达曼要多付出一倍的代价。”

“那又怎么样呢?”理发师说,“我在钱上从不吝啬,只要有益。我从来都是按质论价。”

“我不是那意思!”瑞伯说道,“那不是……”

“无论如何,霍克承诺的加薪计划并不包括他那样的教师。”声音从屋子后面传来。一个胖男人,带着一股经理人的笃定气势走近瑞伯,“他是大学教师,是不是?”

“是啊,”理发师说,“没错。他是得不到霍克的加薪;可是就算达曼获选,他也一样得不到啊。”

“啊哈,他会得到别的。所有的学校都支持达曼。他们支持他,为了得到自己的那一份——免费的教科书、新课桌,还有别的。这就是游戏规则。”

“好一点的学校,”瑞伯结结巴巴地说,“让每个人都受益。”

“这种话我真是听够了。”理发师说。

“你看,”这男人解释道,“你根本糊弄不了学校。他们抛出的论调就是——每个人都受益。”

理发师哈哈大笑。

“如果你曾想……”瑞伯开口道。

“也许教室前面会有一张为你准备的新讲台。”这男人欢快地笑了,“怎么样,乔?”他推了推理发师。

瑞伯真想用脚踢这男人的下巴。“你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理性吗?”他嘀咕道。

“听我说,”这男人说,“你可以畅所欲言。可是你没意识到,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问题。教室后面有一群黑人的脸看着你,你什么感觉?”

瑞伯脑子一阵空白,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把他猛地撞到了地上。乔治走了进来,开始洗水池。“只要有人想学,我就愿意教——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瑞伯说。他好奇乔治有没有抬头。

“好吧,”理发师赞同地说,“但是不要混在一起,啊?你想去白人学校吗,乔治?”他喊道。

“不太想。”乔治说,“去污粉不够了。盒子里就剩这么多了。”他把粉末倒进水池。

“那就去买吧。”理发师说。

“是时候了,”这个经理人接着说,“正如霍克森所说,我们需要用九牛二虎之力来镇压。”他继续评论霍克森七月四日的演讲。

瑞伯真想把他推到水池里。天很热,处处是苍蝇,还要听一个肥胖的蠢货废话,令人忍无可忍。透过彩色玻璃窗,他能看见湖蓝色的清凉的县政府广场。他多想理发师能快一点。他将注意力放在外面的广场上,想象自己身在彼处,树在轻轻摇曳,由此可见那里一定是微风习习。一群男人沿着广场的人行道漫步。瑞伯更加仔细端详,认出了其中的雅格布斯。可是雅格布斯傍晚有课。不过那就是雅格布斯。真是他吗?如果是的话,他在跟谁说话呢?布莱克雷?是布莱克雷吗?瑞伯眯缝起眼睛。三个身着佐特服[5]的黑人男孩在人行道上溜达。其中一个坐在了路上,瑞伯只能看见他的脑袋,另外两个懒洋洋地斜靠在理发店的窗边,远处的风景几乎被他们遮住了。见鬼,他们就不能在别处停留吗?瑞伯怒气冲冲地想。“快一点,”他对理发师说,“我还有约。”

“你急什么?”胖男人说,“你最好留下来为男孩布鲁辩护。”

“哎,你还从没告诉过我们为何要选他。”理发师窃笑着,一边摘下瑞伯脖子上的围布。

“是啊,”胖男人说,“不要说什么好政府,看看你能告诉我们什么。”

“我还有约,”瑞伯说,“我要走了。”

“你才知道达曼是这么糟糕,你没办法为他说一句好话。”胖男人得意地大叫。

“听我说,”瑞伯说,“我下星期再来,你们想要多少选达曼的理由,我就给你们多少——比你们选霍克森的理由更有说服力。”

“我倒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办到,”理发师说,“可是我和你说,你根本办不到。”

“好吧,我们走着瞧。”瑞伯说。

“记住,”胖男人挑刺儿说,“不许你说什么好政府。”

“我不会说一句你们听不懂的话。”瑞伯嘀咕道,他不应该怒形于色,他觉得自己很傻。胖男人和理发师都在咧嘴笑。“我们星期二见。”瑞伯说完就走了。他也厌恶自己说要给他们什么理由。必须要想出理由——系统的理由。他不可能像他们那样信口开河。他多想能像他们那样。他多想“哈伯德妈妈”不要这么有板有眼。他多想达曼会吐烟草汁。必须要想出理由——需要时间和精力。他怎么了?为什么想不出来?动动脑子,他可以让理发店的所有人如坐针毡。

他到家的时候,辩论大纲已经有了开头。不能有废话和空话——这并非易事,他是知道的。

他立刻动笔。一直工作到晚饭时间,只写了四句——又都被划掉了。晚饭吃到一半他起身去了一次书桌,改了一句。饭后他又把改正的那句划掉了。

“你怎么了?”他的妻子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瑞伯说,“没什么。我只是有工作要做。”

“我不打扰你了。”她说。

妻子走出门时,他把书桌底下的横牚给踢松了。到十一点他写完了一页。第二天早晨他的思路顺畅多了,中午前他写完了。他认为文章足够直白。开始是:“人们选举他人执政,有两个理由。”结尾是:“那些不加斟酌就滥用概念的人,无异于在风上行走。”他认为最后一句相当有力。他认为整篇文章都非常有力。

下午他把文章拿到雅格布斯的办公室。布莱克雷在里面,不过马上就走了。瑞伯把文章读给雅格布斯听。

“噢,”雅格布斯说,“那又怎么样呢?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瑞伯读文章的时候,雅格布斯一直在一张成绩表上记录数字。

瑞伯不知道雅格布斯是不是很忙。“和理发师辩论,为自己辩护。”他说,“你和理发师辩论过没有?”

“我从不辩论。”雅格布斯说。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种无知,”瑞伯解释道,“你从来没有过那种体验。”

雅格布斯哼了一声。“哦,我有过。”他说。

“然后呢?”

“我从不辩论。”

“但你知道你是对的。”瑞伯仍不死心。

“我从不辩论。”

“好吧,我是要辩论的。”瑞伯说,“我要毫不迟疑地说出真理,就像他们谈论谬误一样毫不迟疑。这将是速度的问题。明白吗,”他接着说,“这不是要给谁洗脑;我是在为自己辩护。”

“我能理解,”雅格布斯说,“我希望你能做到。”

“我已经做到了!你看看这文章。就是这个。”瑞伯不知道雅格布斯是愚钝还是太忙。

“行,放在这儿吧。和理发师辩论时,要面不改色。”

“不会有问题的。”瑞伯说。

雅格布斯耸了耸肩。

瑞伯原本指望和他详细地讨论一下。“好吧,再见。”瑞伯说。

“好。”雅格布斯说。

瑞伯心想,为什么要先把文章读给他听呢。

星期二下午去理发店之前,瑞伯有些紧张,他想他要先练一下,先读给妻子听听。他不知道妻子本人为什么要支持霍克森。每当他提到选举,妻子总是强调说:“别以为你是教师,你就什么都懂。”他说过他懂什么了吗?也许他不应该去叫她。不过他想知道他随意地说出那些话时,到底是什么效果。文章不长;不会占用她多少时间。妻子可能不喜欢他去叫她。她也可能被他的话所感染。可能。瑞伯就去叫她。

她说好的,但他要等一下,等她把活做完;似乎每次她手上有事时,总要被打断去做别的事。

瑞伯说他没有时间一直等着——离理发店关门只剩下四十五分钟了——请她快一点好吗?

妻子擦着手进来了,她说好的;好的,她来了,不是吗?开始吧。

他看着妻子的头顶,非常轻松随意地说了起来。他的声音演奏着那些词语,听起来不坏。他不知道是这些词语本身还是他的语调让它们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他在一个句子中间停顿了一下,瞟了妻子一眼,想从她脸上找到提示。妻子坐在椅子里,她的头微微转向椅边的桌子,桌上摊开一本杂志。瑞伯一停下,妻子就站起身。“非常好。”她说着,走回到厨房。瑞伯就去理发店了。

他走得很慢,想着他要在店里说什么,他不时停下来茫然地望着商店橱窗。布洛克饲料公司正在展示一款“自动杀鸡利器”——上面的宣传语写道:“胆小鬼可以杀自家鸡”。瑞伯好奇是不是有很多胆小鬼用过它。走近理发店,透过门斜看过去,瑞伯能看见带着经理人笃定气势的那个男人正坐在角落里读报。瑞伯走了进去,把帽子挂好。

“你好哇。”理发师说,“今天难道不是今年最热的一天吗,哎呀!”

“热极了。”瑞伯说。

“打猎季节快要结束了。”理发师评论道。

好啦,瑞伯想说,我们说正事吧。他想他应该结束寒暄,展开辩论。那个胖男人并没有注意到他。

“你真应该看看前几天我那狗是怎么赶那群鹌鹑的,”瑞伯坐进椅子,理发师接着说,“鸟儿四处乱飞,我们逮到了四只,它们又四处乱飞,我们又逮到了两只。真不赖。”

“从来没捉过鹌鹑。”瑞伯的声音嘶哑。

“什么事也比不上带着一个黑鬼、一只猎狗和一支枪去捉鹌鹑,”理发师说,“你没去过,简直是你人生的莫大损失。”

瑞伯清了清嗓子,理发师接着干活。坐在角落的胖男人翻了一页报纸。他们以为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瑞伯想。他们不可能忘记吧。他等待着,听着苍蝇的嗡嗡声和后面几个男人含糊不清的低语。胖男人又翻了一页。瑞伯能听见乔治的扫把慢悠悠地拂过某处地面,停落下来,刮擦地面,又……“你,呃,仍是霍克森的人吗?”瑞伯问理发师。

“是啊!”理发师哈哈大笑,“是啊!你知道我差点儿忘了。你要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达曼。嗨,罗伊!”他冲胖男人嚷道,“快过来。我们要听听我们为什么要选男孩布鲁。”

罗伊只是哼了一声,又翻了一页报纸。“等我看完这一篇。”他含混地说。

“那儿是什么人,乔?”坐在后面的一个男人喊道,“一个好政府男孩?”

“是啊,”理发师说,“他要发表一个演讲呢。”

“这种话我听过太多了。”那个男人说。

“你还没听过瑞伯的,”理发师说,“瑞伯人不错。他不知道选举怎么弄,但他人不错。”

瑞伯脸红了。两个男人溜达过来。“不是什么演讲,”瑞伯说,“我不过是想和你们理性地讨论一下。”

“快点过来,罗伊。”理发师嚷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瑞伯嘀咕道;他突然说,“既然你把大家都叫过来了,那为什么不叫你家男孩乔治呢。你害怕让他听吗?”

理发师默默地看了瑞伯一眼。

瑞伯感觉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

“他能听见,”理发师说,“他在后面也能听见。”

“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会感兴趣。”瑞伯说。

“他能听见。”理发师又说了一遍,“他能听见他听见的,他能听见的有那两倍多。你没说出来的,他也能听见。”

罗伊折上报纸,走了过来。“你好哇,孩子。”他把手放在瑞伯的头上,“我们开始演讲吧。”

瑞伯觉得自己正在一张网里挣扎。咧嘴大笑的一张张红脸低头望着他。他听见那些话吞吞吐吐地出来:“噢,我是这样看的,人们选举……”他觉得那些话像一节节货车车厢从嘴里拖出来,丁零当啷,向后相撞,戛然止住,滑脱后又扣上,微微震颤,骤然停下,像发车时一样莽撞。结束了。它结束得如此之快,让瑞伯感到不安。一时间没有人说一句话——好像他们还在等他说下去。

然后理发师嚷道:“你们中有多少人会选男孩布鲁!”

有些人转身窃笑。有个人笑弯了腰。

“我,”罗伊说,“我现在就跑过去,明天早晨我会是第一个给男孩布鲁投票的人。”

“听我说!”瑞伯喊道,“我并不想……”

“乔治,”理发师嚷道,“你听见这个演讲了吗?”

“是的,先生。”乔治说。

“你会选谁,乔治?”

“我并不想……”瑞伯嚷道。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我投票,”乔治说,“让的话,我会选霍克森先生。”

“听着!”瑞伯嚷道,“你以为我想要改变你那油乎乎的想法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他猛地拽住理发师的肩膀,“你他妈的这么愚蠢这么无知,你以为我会管你?”

理发师晃动肩膀,甩掉瑞伯的手。“不要激动,”理发师说,“我们都觉得你的演讲很精彩。我一直这么说——你要思考,你要……”瑞伯袭击他时,理发师向后猛地一倒,跌坐在旁边椅子的脚凳上。“觉得你的演讲很精彩。”理发师说完话,冷静地望着瑞伯被肥皂沫半盖住的苍白的脸,那张脸正怒视着他,“我一直这么说。”

瑞伯脖子处的血液在皮下汩汩流动。他转过身,迅速推开身边的男人,跑到门口。室外,阳光将一切都悬挂在一池热浪里,他几乎是跑了起来,没等他拐第一个弯,肥皂沫就滴进了他的衣领,流到了理发用的围兜,挂在了他的膝盖上。

* * *

[1] 白人初选(White Primary),是美国南方各州禁止白人以外的选民参加的初选。1890年到1944年,很多南方州都有白人初选。美国最高法院最初认为白人初选是合宪的,但在九年后却改判白人初选违反了宪法。

[2] 《鹅妈妈童谣》中的慈祥老妈妈。

[3] 霍克森是霍克的全称。

[4] 英语儿歌:小男孩布鲁,吹响你的喇叭吧。羊跑到了牧草地里,母牛跑到了玉米地里。放羊的男孩呢?他正在干草堆下,睡得香着呢!

[5] 流行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男装,裤管宽大,上衣长而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