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争闹?

提尔曼在州首府中了风,他本来有事务在身,结果在那里的医院住了两个礼拜。他不记得救护车送他回家的事儿了,不过他太太记得。她在他脚边的弹跳椅上坐了两个钟头,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看。他的左眼珠往里斜,这眼似乎保留了他以往的性情。怒火熊熊燃烧。至于脸上的其余部分都快要死了。正义是残酷的。当她发觉这点时,由此感到些满足。也许只有这样的毁灭,才能唤醒沃尔特。

碰巧他们到达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家。玛莉·莫德从学校开车回家,没意识到救护车就在她后头。她从车里出来——三十岁的高个子女人,有一张孩子气的圆圆脸,一堆颜色跟胡萝卜似的头发在头顶无形的发网里散落着——她吻了吻妈妈,瞅着提尔曼,倒抽一口气;而后漠然而又慌乱地跟在护理人员身后走,高声地告诉他担架怎么绕过前台阶的拐弯处。完全像个学校老师,她妈妈想。浑身上下都是学校老师的样子。当走在前头的护理人员到了前廊时,玛莉·莫德忽然用平时操纵小孩子的尖厉腔调说道:“沃尔特,起来开门!”

沃尔特只坐了椅子边,专心致志地关注着前行的队伍,一根手指窝在一本救护车来之前他正在看的书里。他站起身来,打开纱门撑住了。护理人员抬着担架走过前厅时,他注视着父亲的脸,一脸着了迷的模样。“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船长。”他说着,扬起了手,敬了个懒散的礼。

提尔曼盛怒的左眼似乎看到了他,然而没有流露认出他的眼神。

从现在开始,罗斯福就不是园丁而要开始当护士了。他站在门内,等着。他穿上了那件只有特殊场合才穿的白色外套,望着前方的担架。他眼里充血的血管肿胀,突然眼泪蒙上了双眼,并如同汗水一般在他黑色的双颊上闪闪发亮。提尔曼那只尚好的胳膊做了个虚弱而又粗暴的手势,这是他给他们这些人唯一的一个关切姿势。那黑人跟着担架去了后头的卧室,吸着鼻子,好像被人打了似的。

玛莉·莫德进去接着指挥抬担架的人。

沃尔特和他妈妈仍然在前厅里。“关门。”她说,“你把苍蝇都放进来了。”

她一直在看他,在他的无动于衷的大脸盘上寻找些许信号,看他有没有被触发紧迫感,感觉到现在他得接手做主了,如今他得做些什么事儿了,什么事儿都好——即使看到他犯错误,她也会感到高兴,哪怕事情搞得一团糟也意味着他在做事儿——但是,她什么变化都没看见。他的眼珠在眼镜后头望着她,闪着微光。他记下了提尔曼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他记录了罗斯福的眼泪,玛莉·莫德的慌乱,现在他又来研究她,看看她有什么表现。她猛地把帽子拉直。从他的眼里看到的是,帽子滑到了她的脑后。

“你还是那样戴着好,”他说道,“那样你看起来有种不经意的放松。”

她板起脸,全力以赴地让脸色阴沉下去。“现在是你的责任了。”她的语气严厉,是一种决定的腔调。

他半笑不笑地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像专门用来吸收的东西,她想着,什么都往里吸,什么都不往外吐。也许她正在打量的是一个使用家族面孔的陌生人。他有和她的爸爸、她的爷爷一模一样的,不做承诺的律师的笑意,长在一模一样笨重的下巴之上,在一模一样的罗马鼻之下;他还有一模一样的眼睛,不是蓝的,不是绿的,也不是灰的;他的脑袋很快也会和他们一模一样地秃掉。她的脸变得更为阴沉。“你必须得接手管理这地方。”她说着,抱起了胳膊,“要是你还想待在这里的话。”

笑容消失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用力地盯着她,表情空空的,接着视线越过了她,越过了外头的草地,越过了四棵栎树以及遥远的黑色林木线,落入了茫茫然的午后天空。“我以为这是家。”他回答说,“但看来不是。”

她的心脏收缩。她瞬间得到了个启示,他无家可归。在这里没有家,别处也没有家。“当然是家,”她说道,“但是必须有人来管。得有人让黑人干活吧。”

“我没法让黑人干活,”他小声地说,“那大概是我最不能胜任的事儿啊。”

“我告诉你该怎么干。”她说。

“哈!”他说,“你会,”他望着她,似笑非笑回到了脸上。“女士,”他说道,“你终于像你自己啦。生来就该你接手。要是老家伙十年前就中了风,我们会过得更好。你能赶着马车队穿过荒原。你能镇压暴乱。你是十九世纪最后一位呐,你是……”

“沃尔特,”她说道,“你是男人。我只是个女人。”

“你们这一代的女人啊,”沃尔特回答,“比我这一代的男人强多了。”

怒火令她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紧紧的线,她的脑袋几乎不知不觉地颤抖了。“说这话不羞愧吗!”她轻叹道。

沃尔特坐回到之前的椅子上,翻开了他的书,脸上浮现出懒洋洋的神情。“我这一代的唯一美德呢,”他说道,“就是讲出真相的时候并不感到羞愧。”他要看书了。她的会谈时间结束了。

她仍旧站在那里,身体僵直,落在他身上的眼神是惊愕的厌恶。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他的眼睛、他的头颅以及他的笑容都属于这个家族,然而在此之下是另外的一种男人,与她认识的任何人都不相同。他的身上没有天真,没有诚实,不论是对原罪还是对选举都毫无信念可言。她看到的这个男人不偏不倚地既追求善也追求恶,每个问题都能看到太多面乃至于不能行动,他不能劳作甚至还不能让黑鬼劳作,身处任何邪恶都可以趁虚而入的真空之中。上帝才知道,她想着,屏住了呼吸,上帝才知道他会干什么!

迄今为止他什么也没干过。他现在二十八岁,就她所能见的一切而言,除了薄物细故之外他什么都不上心。他有种气质,是那种天将降大任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能干,因为什么都是干扰的人。既然他终日无所事事,她也想过可能他想当个艺术家、哲学家之类的玩意儿,然而根本不是。他什么能署名的东西都不想写。他只为了找乐子给人写信,写给那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还写信给报纸。用不同的名字,还变换不同的性格给陌生人写信。一种古怪、令人鄙夷的小恶习。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恪守道德的男人,然而相比更大的缺陷,他们对小恶习更为鄙视。他们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拥有什么。然而不可能知道沃尔特懂些什么,他对什么事情什么看法。他读的书和当下重要的事儿没有丝毫的关系。经常她走到他身后,在他搁在那儿翻开的书页上发现一些画了下划线的奇怪段落,她为此困惑了好些日子。他丢在楼上浴室地上的一本书里,她发现的一段话一直在不祥地跟随着她。

“爱须由愤怒充实,”是这么开始的,她想,确实我的爱就这样。什么时候她都在生气。接下来是,“既然你已然唾弃我的恳求,也许你愿意听一听规劝。你在父亲家意欲何为呢,你这娘娘腔的勇士?哪里是你的碉堡,你的战壕?在前线度过的冬天去了哪里?听!战斗的号角在天堂吹响,看我们的将军如何盛装行军,降临乌云中央,征服整个世界。一把双刃剑从我们的王的御口中吐出,一路砍杀。终于从你的小憩中站起来,来到战场!放弃遮阳棚,来寻求太阳。”

她把书翻了个个儿,看看自己读的是什么书。是圣杰罗姆写给赫罗多斯的一封信,斥责他放弃了沙漠。底下注解说赫罗多斯是一个著名团体的成员,该团体公元三七○年聚集在阿奎莱亚[2]的杰罗姆周围。他曾陪同杰罗姆奔赴近东,意欲建立远离尘嚣的生活。赫罗多斯继续前往耶路撒冷之时两人分开。最后他返回意大利,此后成为著名的传教士,奥蒂纳姆[3]的主教。

这就是他读的东西——对现代早就没有了意义的东西。而后随着不甚愉悦的微微一惊,她想了起来,那个嘴吐宝剑、一路行军施暴的将军是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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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圣经·旧约·诗篇》第二章第一节:“外邦为什么争闹?万民为什么谋算虚妄的事?”

[2] 即Aquileia,意大利东北部一城市,位于亚得里亚海附近。

[3] 即Altinum,现代的Altino,位于意大利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