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镇定他的神经,他盼望穿起服装上斗牛场的时间赶快到来。人群,喧哗,群众的好奇,在崇拜他的群众面前显出又愉快又镇定的愿望,特别是现实的、眼睛看得见的危险的逼近,这种种都会使孤独所引起的紧张情绪突然消失,在这种孤独里,剑刺手由于没有外界刺激的帮助,他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

为了解闷,他在上衣里边的口袋里摸索着,从皮夹里抽出了一个香气浓郁的雅致的信封。

他站在从后院透进不怎么明亮的光线来的窗子边,凝视着这个信封,这封信是他走进旅馆里来的时候接到的,他欣赏着信封上写着地址的又雅致又优美的字迹。

然后他抽出信来,高兴地闻闻它那不可捉摸的香气。呵!这些地位高贵、见多识广的人呵!……就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也表现出他们那没法模仿的教养!……

加拉尔陀爱用香水,气味浓烈得引起别人反感,仿佛自己的身体还带着早年穷困时期的恶臭似的。他的敌人们嘲笑过这位年青的斗牛士,认为爱用香水跟他的男子气概很不相称。替他捧场的人们也笑他这种精神弱点;他们常常不得不转过脸去,讨厌这屠牛手的过分的香气。

他旅行的时候随身带着全副化妆品,当他走上斗牛场,在散布着死马的肚肠堆里,在染着血迹的粪堆里的时候,他身上洒了最女性的香料。

他在法国南部旅行斗牛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崇拜他的漂亮妓女,她们给了他一个混合香料的秘方;正是这一封信的香料!也正是写信人身上用的香料!这种神秘的香气是这样的幽雅、不可捉摸和完全没法模仿,似乎是从她那贵族气派的身上发出来的,他管它叫做“贵妇人香”!……

他带着快乐和骄傲所引起的满意的微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信并不长;短短的几行;从塞维利亚来的问候,祝他在马德里顺利,预祝他成功。如果这封信失落了,签名写信的女人的名誉是不会受到丝毫损害的。

信的开头是“加拉尔陀朋友”,雅致的字迹使得斗牛士的眼睛发亮。结尾是“您的朋友索尔”;全部词句都是友好的,然而并不热情,用“您”称呼他①,用高一级的、客气的口吻,这些话仿佛并不是同等地位的人之间说的,而是出于高一级的人的恩赐。

①西班牙文里的Usted(您)是对同等地位或高一级的人用的客气称呼:Tu (你)比较不客气,比较亲密,常用来称呼小孩或下一级的人。

斗牛士怀着认不得几个字的乡下人特有的崇拜感看着这封信,他怎么也抑制不住一种烦恼的感觉,仿佛遭到别人轻视似的。

“这女人!”他咕哝着。“这女人!……没有人能够挑动她的心。用您’称呼我!用‘您’!而且偏偏是称呼我……”

但是愉快的回忆使他心满意足地微笑了。这种冷冰冰的风格只是用来写信的:这是贵妇人们的习惯;见过世面的太太们的谨慎。于是他的烦恼立刻变成了赞赏。

“她多么聪明呵!这个危险的女人!”

和他的微笑一起,也显出了职业上的满足,驯服猛兽的人的自豪,他夸张了被驯服的野兽的力量和勇猛,这也就增添了自己的光荣。

加拉尔陀在玩赏这封信的时候,他的仆人伤疤脸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把衣服和箱子摊在床上。

他行动从容不迫,手脚伶俐,似乎没有看到屠牛手在场。

几年以前,他就跟着这位斗牛士旅行,当一名“递剑手”①。他在塞维利亚和加拉尔陀同时开始舞披风②练习斗牛;但是他尽是碰到倒霉事儿,而他的伙伴却成功了,赢得了名誉。

①递剑手:屠牛手的仆人:当屠牛手要用剑刺杀雄牛的时候,就把准备停当的剑递给他。——世译本

②舞披风:练习斗牛的人用舞披风激怒雄牛,并不斗杀雄牛。——世译本

他是个小个子,黑脸,肌肉不发达,脸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缝合得很坏的伤疤,仿佛一条灰白的烙印划过他那满是皱纹的、干瘪苍老的脸。这是他在某一个斗牛场上几乎因此送命的一处牛角伤,除了这一处险恶的创伤以外,还有几处隐蔽在他身上的其他地方。

虽则他由于酷爱做斗牛士而遭到了这些结果,可是他奇迹似地活了下来;最最残酷的却是:人们常常讥笑他的不幸,似乎看他被雄牛践踏撕扯倒是使人快乐的事情。

在那样的坏运气面前,他不得不放弃他那固执的、愚蠢的斗牛瘾,他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老伙伴的随从和忠诚的仆人。他是加拉尔陀的最狂热的崇拜者,可是他有时候滥用了这种亲密,竟敢对他进行忠告和批评:“如果他处在他的主人的地位的话,他在某些场合还要玩得巧妙一点呢。”

加拉尔陀的朋友们老是取笑递剑手的破灭了的野心,但是他不在乎这种嘲笑。放弃雄牛吗?永远不!为着他的过去不致全被抹杀,他把自己粗硬的头发在耳朵上梳成鬈发,在他的后脑勺上保留着他年青时代的尊贵的小辫子,这是职业的标识,别人凭这个标识就会知道他不同于普通人。

每当加拉尔陀冲动地叫嚷、跟他发脾气的时候,总要提到这一条头发附属品。

“您配得上留辫子吗?不要脸的!……我马上剪掉您这条老鼠尾巴;笨蛋!小提包①!”

①小提包:旅行用的小皮箱。斗牛士随从的浑名。对斗牛士用这称呼,含有侮辱的意思。——英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