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脸逆来顺受地接受了他的恫吓,可是,等他的主人从斗牛场上回来,获得了成功,带着孩子气的自负问他:“您以为这一次怎么样?我玩得真不赖吧?”这时候,他只耸耸厨膀算是回答,用超人的沉默替自己报了仇。

由于他俩很早就成为伙伴她就一直保持用“你”称呼他的主人的特权。照等级说,他是不可以用这种称呼对他的主人谈话的,但是说这个“你”字的时候脸色就显得庄重,这是真正尊敬的表情。他的亲密类似古代的持盾者对于他的主骑士①的亲密。

①持盾者和主骑士:欧洲中世纪的骑土有仆人拿着盾跟从他一起漫游行侠。

从他的脖子到头顶是斗牛士的装饰,但是他的身子的其他部分却是管家人和裁缝师傅的结合。他穿着主人送给他的英国布衣服,上衣的翻领上别着各式各样的别针,袖子上别着几枚带线的针。他的棕色的干瘪的手像女人一样文雅地操作和整理东西。

当他把主人所需要的一切衣着服饰都放到床上的时候,又把所有的东西检查了一遍,保证做到什么都不缺。

随后他在房间中央站定,也没看加拉尔陀,仿佛对自己说话似地,用沙哑重浊的声音说:

“两点钟啦!”

加拉尔陀神经受了刺激似地抬起头来,仿佛他直到这时候还没有注意到他的仆人也在这儿似的。他把那封信放进口袋,懒洋洋地走向房间尽头,似乎想延搁穿着衣服的时间。

“都准备好了吗?……”

他的苍白的脸突然涨红了,神色变了。他的眼睛睁得异乎寻常地大,似乎遭到某种可怕的、意料不到的惊愕。

“您准备了什么衣服呀?”

伤疤脸指着放在床上的衣服,但是,他还来不及说话,主人已经大叫大嚷地跟他大发脾气了。

“该死的!您难道一点不懂我们的行当吗?您是个庄稼汉吗?……在马德里斗牛,茂拉的雄牛,您却替我准备了一套红衣服,跟那个可怜的爱玛努爱罗①‘非洲芦苇’穿的一样;您笨透了,人家以为您是我的仇人呢,叛徒!您盼望我死吗?倒运鬼!”

①爱玛努爱罗:过去的一个著名斗牛士。——世译本

他越是想到这个疏忽的罪过,就越是愤怒,这的确是会招灾惹祸的。出过这样的事情以后,还要穿了红衣服在马德里斗牛,这怎么行!他的眼睛燃烧着狂怒的火花,好像刚受了别人的暗算似的;他的眼睛发红了,他似乎准备举起那双粗大的手向可怜的伤疤脸冲过去。

一个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使他停止了责骂。“进来。”

进来了一个服饰漂亮打着红领带的年青人,拿着一顶科尔多瓦毡帽①,手上戴着几只大钻石戒指。加拉尔陀凭着善于记认脸貌的本领立刻认出了他。这种本领是每一个跟群众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都具有的。他的愤怒立刻变成笑吟吟的和气态度,似乎对这次访问感到喜出望外。

①科尔多瓦毡帽:斗牛士和斗牛迷常戴的帽子。——世译本

这是毕尔巴鄂来的朋友,一个崇拜他的斗牛迷,热烈地替他捧场的人。关于他的事情他只记得这一点;但是他叫什么名字呢?他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他所能知道的是他应该用“你”来称呼他,因为他俩是有老交情的。

“请坐……真想不到!你几时到的?你和你一家人都好吗?”

那个替他捧场的人心满意足地坐下了,正像一个信徒走进他的偶像的神殿一样,一直逗留到最后一刹那才肯离开,他听到大师用“你”称呼他感到很高兴,又口口声声叫大师“胡安”,让家具、墙壁和在外边走廊上走过的人都知道他跟这位有名人物的亲密关系。他是当天早晨从毕尔巴鄂赶到这儿来的,明天就得赶回去。这趟旅行单是为了看看加拉尔陀。他在报上看到他的几次成功:这个斗牛季节开始得不坏。今天下午天气一定晴朗。他早上在看挑选雄牛,他注意到一条葡萄酒色的雄牛,它落在加拉尔陀手里无疑会有一场极精彩的搏斗……

但是大师有点儿突兀地打断了斗牛迷的预言。

“对不起,请原谅,我立刻回来。”

他离开房间,向走廊尽头一扇没有号码的门走去。

“我应该拿哪一套衣服呢?”伤疤脸问,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因为他想显得很是服帖。

“绿色的,烟草色的,蓝色的……全听你便。”加拉尔陀走进那扇小门看不见了,同时,他的仆人因为不必再顾忌有他在场,就报了仇似地微笑了。他明白斗牛士为什么这样匆忙地走掉,刚到穿衣服的时候,照同行们的说法,就“吓出小便来了”。他的微笑表现出称心快意,因为他又一次看到同行的最有名最勇敢的大师,由于情绪激动,也忍受着像他自己在其他城镇走上斗牛场的时候所忍受的同样的折磨。

过了一会儿,当加拉尔陀不必再顾虑生理上的需要回到房里来的时候,他发现一个新的拜访者。这是鲁依兹医师,大名鼎鼎的医生,他三十年来一直签署所有斗牛受伤的病状报告书,医治马德里斗牛场上所有倒下来的斗牛士的伤。

加拉尔陀非常喜爱他,认为他是全世界最有修养的科学家,同时又亲热地嘲笑他的好脾气和他对于本身的疏懒。他的喜爱和一般平民的喜爱一样,只注重不修边幅和品性上有与众不同的怪癖的人的才能。

他个子矮矮的,肚子鼓鼓的,阔脸盘,塌鼻子,下巴上一簇灰黄色的胡子,因此从远处看来,他的上身很有些像苏格拉底①的半身像。当他站着的时候,一说话,肥胖下垂的肚子仿佛在宽大的背心里抖动。如果他坐下来,这一部分就挤到狭窄的胸口。他的穿过几天就弄得又脏又旧的衣服,仿佛是别人的衣服似的,在他的不匀称的身子上飘动翻飞,他身上的消化部分是那么肥胖,动作部分是那么瘦弱。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古希腊哲学家。

“他是一个傻瓜,”加拉尔陀说。“的确是个有教养的人……和面包一样善良,可是‘疯狂’,他永远是一个比塞塔也攒不来的……他把自己所有的全都送掉了,可是别人愿意给他多少,他就收多少。”

两种热烈的爱好充实了他的生活:革命和斗牛。那并不显明却很可怕的革命就快来了,让它毁灭欧洲现存的一切吧;这就是无政府主义的共和政体,他不打算对任何人解释它的组织,在它的抹杀一切的否定里,只有它是明明白白的。斗牛士们像对父亲一样对他谈话;他用“你”称呼所有的斗牛士,无论在西班牙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一个电报就可以叫这位好医师立刻乘上火车,赶来医治那被触伤的“孩子”,并不期望任何报酬,他希望得到的只是别人自愿给他的东西。

当他在分别很久以后看到加拉尔陀的时候,他拥抱了加拉尔陀,把他的肥胖下垂的肚子贴上这青铜一样结实的身子。

“健美者万岁!”他看来这剑刺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够格。

“你的共和国发展得怎样了,医师?它几时成立呀?”加拉尔陀用安达卢西亚式的讥讽口吻①问。“国家说,我们在它的边境了,它在最近这几天里就会出现了。”

①安达卢西亚式的讥讽口吻:用严肃的态度说出来的玩笑和讽刺。——世译本